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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同之亂后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當江”制度的調整與強化

2020-12-08 01:05韋天亮
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 2020年3期
關鍵詞:清水江黎平知府

張 明,韋天亮,周 燕

(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關于清水江下游地區(qū)延續(xù)200余年“當江”制度和100余年“爭江”訴訟事件的研究,學界成果較多。①可參見李斌、吳才茂:《“養(yǎng)命之源”:清代清水江流域的當江與爭江》,《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9年第4期;韋天亮:《清水江地區(qū)“爭江案”史料考辨——以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爭江奏疏史料為研究線索》,《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嚴奇巖:《當江制度”與清水江流域的生態(tài)變遷——以碑刻資料為考察重點》,《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論者述及清末咸同之亂后“當江”制度的變遷及其原因,或認為清王朝于咸同之亂時期在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天柱縣甕洞征收厘金,造成“當江”制度的崩潰;或認為光緒十五年(1889年)清王朝“同意”在天柱縣坌處等外三江請?zhí)_行,是內、外三江②內、外三江:位于清水江中游錦屏縣的卦治、王寨、茅坪三寨有便利的水運碼頭,壟斷清水江木材貿易,史稱“內三江”;其下游天柱縣的坌處、清浪、三門塘三寨稱“外三江”?;ハ噙_成妥協(xié)的結果,于是促成了“當江”制度徹底改變。然而通過仔細分析,發(fā)現(xiàn)咸同之亂及其引起的社會變遷并沒有促使“當江”制度發(fā)生根本性變化,而天柱縣坌處寨請?zhí)_行的請求也并未得到官府的肯定和支持;相反,官府給予錦屏縣卦治等“內三江”紳民“牙貼”,使“內三江”壟斷清水江木材貿易利益的“當江”制度得以在清末繼續(xù)維持,“內三江”地方勢力得到鞏固和增強。進一步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當江”制度的改變、瓦解乃至最終摧毀,并不是發(fā)生在王朝國家時間內,而是發(fā)生在辛亥革命之后近代化的劇烈轉變過程之中。

一、“當江”與“爭江”的博弈和問題意識的提出

從明代中期嘉靖年間開始,朝廷派遣官員前往四川、湖廣、貴州等地采辦木植,③明嘉靖年間,王陽明浙江著名弟子徐珊就任湖廣辰州府同知,奉命到沅江支流順溪的卯洞地區(qū)采辦木植,為時2年,著有《卯洞集》,記載采木的艱辛。民間稱作“皇木”。“皇木”采辦制度延續(xù)到清代初年,逐漸發(fā)展為民間木材貿易??滴跞四辏?699年)三月,湖南布政使告示:“湖南從前辦買解部幃杉架槁等木,皆分派九府州縣購買,以致不肖官員籍名私派,有累民生……詳明督撫兩院,竟動支藩庫錢糧,委員于黔苗廣產木植地方購買?!雹佟痘誓景父濉た滴跞四旰喜颊垢媸尽?,轉引自程澤時的《市場與政府:清水江流域“皇木案”新探》,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可見康熙年間,官府還動用正項開支在貴州清水江地區(qū)采辦“皇木”。隨著木材貿易在民間興起,因清水江水運和地利之便的黎平府錦屏縣“內三江”取得了壟斷清水江木材貿易的權利。《黎平府志》載:“歲以一寨人掌其市易,三歲而周?!薄叭喠鬏喼抵?,謂之當江”[1]204。這就是延續(xù) 200 余年的輪流“當江”制度的雛形。

隨著清水江木材貿易在民間的發(fā)展和繁榮,“內三江”輪流“當江”的利益受到其他村寨特別是下游鎮(zhèn)遠府天柱縣“外三江”的覬覦和挑戰(zhàn),掀起了長達100余年的“爭江”訴訟事件。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天柱縣坌處的王美鳳等稟請給帖開行,“經巡撫圖斯德批:該處并非新開市場,歷無牙行,不準開設”。②姚熾昌校注《錦屏碑文選輯》(內部資料),錦屏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錦屏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1997年,第54頁。嘉慶三年(1789年),坌處王師旦、王志勛、王紹美等又邀約各色人眾,狀告三江私自抽稅,要求準許在坌處設立木市。黎平府吳玉樨接受其要求,但很快被新任知府富剛重新審訊,坌處敗訴。嘉慶十二年(1807年),卦治聯(lián)合周邊勢力控告坌處,乾隆至嘉慶年間的“爭江”訴訟以坌處敗訴暫告結束,“內三江”依舊保持“當江”權利,“當江”制度得到初步鞏固。

“當江”制度是清水江下游地區(qū)唯一得到清政府認可的木材貿易方式,為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的發(fā)展提供了制度化的保障,客觀上刺激了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林業(yè)生產發(fā)展和社會經濟文化的進步。但它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經歷一系列博弈、挑戰(zhàn),最終得到調整、鞏固、強化。咸同時期(1855-1872年),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戰(zhàn)亂頻繁,社會秩序處于調整與變動之中。就“當江”制度而言,調整與強化成為必然的歷史要求和趨勢,于是圍繞“當江”權利的較量、爭奪,內、外三江在晚清展開新一輪的較量,“當江”與“爭江”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

咸豐五年(1855年),清水江中游的臺拱苗族首領張秀眉發(fā)動起義,下游天柱縣的侗族首領姜應芳率眾響應,起義迅速蔓延整個清水江中下游地區(qū)。作為軍事?lián)c的天柱坌處的重要地位日益凸顯出來。咸豐六年(1856年),“坌處汛吳運選、里紳王先和集四十八寨會議,貧者出力,富者出資,大寨置抬槍三門,小寨一門,匪來一致抵御,違者議罰”。③(民國)黃峭山櫵:《保安團防志略》,天柱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1982年12月,第79頁。咸豐八年(1858年),鎮(zhèn)遠府失守,天柱知縣徐達邦令坌處等四十八寨團練設備,就坌處寨青木官立局,取名保安團,抵抗義軍。咸豐十年(1860年),坌處與漢寨、高釀、王寨、三團定盟,為四大團。同治元年(1862年),坌處又與茅坪王寨團、遠口聚星團、牛場三和團結為四小團。在抵抗義軍過程中,坌處保安團為首的各大團練發(fā)揮重要的作用,坌處在清水江地區(qū)的地位逐漸提高。另外,咸同之際,厘金制度伴隨戰(zhàn)爭逐漸進入清水江流域,同治元年(1862年),天柱縣甕洞紳首胡云峰向知縣郝元慶提出了征收厘金的建議,獲得郝元慶支持。這樣,曾經處于“爭江”狀態(tài)的天柱縣坌處寨與錦屏縣卦治、王寨、茅坪3寨結成軍事團練同盟,守望相助。然而一旦戰(zhàn)事結束,雙方“爭江”訴訟將再次上演。光緒十二年(1886年),天柱知縣廖鏡尹收到舉人吳鶴書的奏呈,建議將錦屏縣小江、黃寨、茅坪劃歸天柱縣管轄。如果此建議一旦實現(xiàn),茅坪等寨的“當江”利益將全部被坌處占據(jù)。三寨紳耆針鋒相對,提出“五不可”理由。黎平知府郭懷禮、貴州布政使曾紀鳳均駁回天柱縣的要求。光緒十四年(1888年),吳鶴書再次稟具天柱縣新任知縣余駿年,要求在坌處請?zhí)_行,獲得天柱縣支持;三江則獲得黎平知府余渭的支持。經過各級政府查驗辯論,決定:盡管天柱坌處寨領取行帖既成事實,但必須呈司銷毀。光緒年間新一輪的“爭江”訴訟最終還是維持茅坪等三寨的“當江”權利,“當江”制度得到進一步鞏固和強化。

咸同之亂后,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爭江”訴訟事件的最終結束以及“當江”制度的調整、鞏固和強化,不僅涉及“當江”制度本身以及密切相關的清水江木材貿易演變問題,而且牽涉到該地區(qū)經過十余年戰(zhàn)亂和動蕩之后地方結構的重塑與變遷等諸問題,故而備受當今學界關注,業(yè)已取得豐碩研究成果。比如:中山大學張應強教授認為光緒年間內、外三江“當江”制度的確立,是經過綿延不斷的“爭江”訴訟之后的一種互相妥協(xié)和平衡的結果,也是咸同年間兵燹之后區(qū)域和地方社會關系調整的結果[2]98。中山大學王君博士考察三江行戶與上游山客間在清末的爭訟事件,認為咸同兵燹是地方社會權力結構演變的最表面和最直接原因之一[3]。貴州師范大學嚴奇巖教授則以“當江”制度對于流域內生態(tài)的保護為重點,通過對“當江”制度與流域生態(tài)的內在關聯(lián)性進行論述,指出“當江”制度的興廢關系到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生態(tài)的好壞[4]。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碩士管志鵬對“當江”制度亦有論述,雖然注意到國家在制度變遷中的角色定位及其作用[5],但未能具體分析決定光緒年間“當江”制度變遷的國家因素。與以上幾篇關于“當江”制度的重要研究成果不同,本文著眼于不同人群的相互關系(尤其是三江行戶、紳民與黎平知府的互動關系),將他們置于近代化視角下進行歷史實證考察,旨在探討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當江”制度調整與強化的歷史根源和具體原因。

二、咸同之亂與清水江地方社會的變動

“當江”制度在嘉慶十二年(1807年)得到初步鞏固,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無論是較早的雍正年間的“開辟苗疆”和“改土歸流”[6],抑或是乾嘉時期的“苗民大起義”,都已塵埃落定,清政府勢力深入“苗疆腹地”,在清水江中上游地區(qū)設置塘汛、驛站,正式建立“新疆六廳”,使得久未“歸化”的廣大“生苗”地區(qū)正式進入王朝國家的版圖[7];另一方面,清水江下游從乾隆至嘉慶年間的“爭江案”最后以天柱縣坌處失敗而暫告結束,大規(guī)模的訴訟事件消歇下來。經過乾嘉時期以來的恢復和發(fā)展,清水江地區(qū)各個方面取得相當程度的進步,木材貿易穩(wěn)步發(fā)展,道光年間的貴州巡撫愛必達描述道:

郡內自清江以下至茅坪二百里,兩岸翼云承日,無隙土,無漏陰,棟梁杗桷之材,靡不備具??部仓?,鏗訇空谷。商賈絡繹于道,編巨筏放之大江,轉運于江淮間者產于此也[8]476。

道光《黎平府志》亦云:

黎郡產木極多,若檀、梓、樟、楠之類,僅以供本境內之用。唯杉木則遍行湖廣及三江等省。遠商來此購買,在數(shù)十年前,每歲可賣二三百萬金。今雖盜伐者多,亦可賣百余萬,此皆產自境內。若境外則為杉條,不及郡內所產之長大也。天之所以利黎平者在此,黎民之所以為生計者亦在此[9]下冊1295-1296。

除了以上史料,在光緒《黎平府志》中也有類似表述[1]301,可見地方官員無不夸耀清水江木材貿易之盛。當然,“盛世”的表象之下,也逐漸積累起一些社會危機,比如道光之后,由于清水江下游地區(qū)人口不斷增長,外來人口源源涌入,土、客矛盾尖銳對立起來。據(jù)《黔南識略》記載,道光六年(1826年)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漢族客民佃種“苗田”的數(shù)量就已經十分龐大:

當經委員逐細編查,各屬買當苗人田土客民共三萬一千四百三十七戶,佃種苗人田土客民共一萬三干一百九十戶,貿易、手藝、傭工客民共二萬四百四十四戶。住居城市鄉(xiāng)場及隔屬買當苗人田土客民一千九百七十三戶,并住居城市鄉(xiāng)場買當苗民全莊田土客民及佃戶共四千四百五十五戶[8]354。

咸同年間,清水江地區(qū)的高利貸剝削亦盛行起來,時任黎平府知府的胡林翼對此有深刻揭露:

四時不能得一粟入口,耕種所入,遇青黃不接之際,借谷一石,一月之內須還至二石三石不等,名為斷頭谷。借錢借米亦然,甚至一酒一肉積至多時變抵田產數(shù)十百金者,心怨之而口不敢言,其黠者則怨恨所積,引群盜以仇之耳。而漢奸終不自悟,方且失之于盜劫而取償于盤剝可慮三也。苗產盡入漢奸,而差徭採買仍出于原戶,當秋冬催比之際,有自掘祖墳銀飾者矣,蒿目痛心莫此為甚[10]191。

在此需要說明的是,清代前中期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木材市場爭奪激烈,到了這一時期,隨著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資源爭奪不僅表現(xiàn)在田、土等生產資料上,而且由生產、市場領域擴展到了文化層面上。比如,由于漢族移民的進入[11],土、客學額也成為清水江下游地區(qū)另一個爭奪非常激烈的資源,進而引發(fā)一系列訴訟事件,涉及黎平府、五開衛(wèi)、十五正副土司等不同社會結構下人群的糾紛。特別是咸豐年間,太平天國石達開部西征抵達貴州后,貴州烽火四起,清水江下游地區(qū)又處于動蕩不安之中(1854-1872年)。社會的激烈變化在清水江文書中都有具體表現(xiàn),現(xiàn)舉2份清水江文書足以證明。

契一:

立討地挖字人盤里寨楊有舉、有學弟兄,為因反亂,地方強盜占住,逃出中營平鰲寨,無奈度日,自愿求到姜海龍之山場一大塊,地名榮昌,界限上做刀尖憑嶺,下抵烏堵溪,左沖與文斗名卿之山,右上截憑姜彩之山,下截以沖蟠至嶺,與卓英之山為界,四字(至)分明。其山主家姜姓先挖通過,早以(已)栽杉俱成,求到挖種姜姓之山,只想挖種得飯度日,杉木栽手楊姓不想股手之情,此山既不種飯之后,任憑姜姓修理、發(fā)賣、砍伐管業(yè),種地之人并不翻悔異言??挚跓o憑,立此討地挖字為據(jù)。

憑中 韓老喜

代筆 姜克明

同治六年正月十六日立[12]

契二:

立賣田契字約人萬合村龍道和、道文,今因逃難在外要錢使用,無所出處,自愿將到凸洞大田一坵,禾花計六十挑出賣。請中問到地靈團水南沖楊再珠、再沐二人名下承買,即日當憑議定價錢,二十八千文正。其錢交與賣主入手應用,其田付與買主永遠為業(yè)。自賣之后,不得異言,恐口無憑,立有賣契為契。

憑中 劉泰榮,代筆 龍利涉。

同治六年八月初二日立[13]205

從契一中可以看出,楊有舉、有學弟兄因“為因反亂,地方強盜占住”而被迫流離失所,不得不逃到中營平鰲寨“挖種得飯度日”。從這份契約可以知道,由于“其山主家姜姓先挖通過”的緣故,故楊氏兄弟只種山糧,不要求栽手杉木股份,即“杉木栽手楊姓不想股手之情,此山既不種飯之后,任憑姜姓修理、發(fā)賣、砍伐管業(yè)”。這在清水江文書中是極為少見的情況,表明楊氏兄弟處境之困難。同時,課題組也注意到,楊氏兄弟逃往的地點是平鰲寨,而平鰲等寨組成的“三營”(地方團練武裝力量)是抵抗咸同之亂的重要力量。三營是由姜吉瑞在咸豐六年(1856年)倡建:“公(筆者注:姜吉瑞)編甲聯(lián)團設卡巡防,咸豐六年土匪蜂起盤踞內地,城鄉(xiāng)絕助,公懼團練解體,乃割己田之半,倡捐養(yǎng)練,晰為上、中、下三營,日夕申禁,眾畏服,愿效死?!保?4]楊氏兄弟逃到此地,算得暫時安身之地。從契二中可以看出,龍道和兄弟卻不知道逃往何處。據(jù)貴州大學林芊教授研究表明,此田的出售價格較低,僅是正常時期2-3邊的價格[13]205。一個月后,龍道和等人又不得不再賣另一坵田。

契三:

立賣田契字約人萬合坡龍道合、龍道文,今因避難在外,要錢使用,無從得處,自愿將到土名凸洞田壹大坵,陸股均分,五股出賣,自己親主登門問到地名地靈團水南沖楊再謨兄弟名下承買。伍股田價二十三千三百三十四文整,其錢賣主領足,其田買主永遠耕管為業(yè)。自賣之后,不得異言。倘有來歷不明,自有賣主向前理落,不甘(干)買主之事。今欲有憑,立此賣契字約存照。

木杉憑中 劉泰榮

邦村代筆 龍利涉

請筆 龍道合押

同治六年九月二十二日立此字約是實(?。傥臅鴻n號:GT-GGD-006,GT-035-003原件檔藏天柱縣檔案館,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藏復印本。

由于咸同之亂的發(fā)生,使得清水江中下游局勢日趨復雜,就卦治等“內三江”地區(qū)而言,下游復來爭江,厘金征收、山販訴訟、排夫爭價,無一不指向“內三江”地區(qū),或多或少觸及“內三江”壟斷木材貿易利益的“當江”制度。此外,三江內部的卦治等三寨仍然存在夫役矛盾,針對所有的挑戰(zhàn),“內三江”紳民的最后底線就是必須守住已經延續(xù)多年的“當江”制度。

三、咸同之亂后“爭江”訴訟再起及其解決

“當江”制度自嘉慶十二年(1807年)初步鞏固后,一直處于比較穩(wěn)定的運行狀態(tài)?!盃幗浮眲倮环降拿┢旱热恢迸S護其既得利益。光緒年間,黎平知府俞渭以極其滿意的口吻對“當江”制度進行了經典表述,多為當今學界所征引。

每遇輪值該寨歇客之年,謂之當江。凡有售賣木植,俱系店主代為議價收木、評估銀色,因彼此相信已久,并無欺騙,山販木商均樂從向章。每毛價一兩,抽銀二分有零,以作店家伙食、燈油、房租及照料木植、雇船扎牌等項,并官署辦公之費,均一并在內,俱系自行辦理,并非由官設行抽收。歷今二百余年,相安無異[1]205。

但是,由于咸同年間太平天國戰(zhàn)火的蔓延,清廷根本無暇顧及西南邊遠山區(qū),唯一的辦法就是地方自救,積極組織團練,抵抗義軍。新近發(fā)現(xiàn)的九寨地區(qū)侗族團練檔案[15],就真實反映了清水江下游地區(qū)自救的歷史真實情況。歷任黎平知府的自救努力,比如常恩、胡林翼、多文、俞渭等,他們或頒布團練章程(如:常恩《府正堂示》碑、②吳江編錄:《侗族部分地區(qū)碑文選輯》(內部資料),黎平縣志辦公室編印,1989年,第69-70頁。胡林翼《申諭保甲章程》[10]495),或親歷兵旅(多文、胡林翼、俞渭等帶兵作戰(zhàn))。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擺在這些知府面前:要辦團練,就必須自籌經費,但對僅轄有一廳兩縣十五土司的黎平府而言,并沒有足夠的財力組織團練。黎平府南部永從縣是一個小縣,財力薄弱;而開泰縣是由原來五開衛(wèi)的六個所組成,其財政亦不富裕;府西南部大多是曾經的“生苗”地界,更沒有足夠的稅賦支持興辦團練。所以唯一可供團練經費就是清水江木材市場的收入。正是因為如此,曾經在“爭江案”中失敗的天柱縣坌處等地看到了新的機會,于是重新向黎平知府請?zhí)_行,申述的前提就是收取木稅、提供團練經費:“光緒十五年,天柱縣知縣余駿年,據(jù)該處舉人吳鶴書等稟請于坌處開行抽稅養(yǎng)練?!保?]205

收到天柱知縣余駿年請?zhí)_行的稟稿后,黎平知府俞渭征求“爭江案”中勝利一方的“三江”地區(qū)鄉(xiāng)紳是否可行的意見。三江鄉(xiāng)紳當然不答應。

三江地方買賣木植,向來按年輪流開店歇客,相安已久,并無開行名色,早年坌處民人屢欲請?zhí)_行,歷經爭控,究辦有案,茲奉傳諭,當與各商販籌商,均屬不愿,且恐坌處一經設行,難免不爭奪歇客,滋生事端[1]205。

“三江”地區(qū)木商黃在蓬等亦稟稱:

商等投歇三江交易,相信相安,由來已久。所有議定之費亦系酬償?shù)昙绎埵骋约笆啬驹频软椫?,并非開行抽收可比。且咸豐年間因籌辦練費,曾于甕洞設局抽厘,即系商等所出,若坌處再抽行用、練費,是更累上加累[1]205。

對于三江鄉(xiāng)紳以及木商的請求,黎平知府俞渭的態(tài)度是“卑府奉飭妥籌定議,當傳集詳細開導,竭力維持,以期裨益地方,并不敢稍分軫域之見”[1]206。也就是維護“爭江案”中勝利一方三江鄉(xiāng)紳民眾的既得利益。但是,由于咸同之亂后形勢已經改變,三江鄉(xiāng)紳不僅要保住自身的利益,同時也要考慮時局之艱難。于是三江鄉(xiāng)紳愿意以坌處等地所開條件來滿足黎平府團練費用,即從三江行戶費用中抽取團練費用,其前提當然是拒絕天柱縣坌處等地請?zhí)_行、收取木稅的請求:

又通稟三寨紳民自愿請?zhí)O行納課,輪流辦理。經布政使史念祖詳奉巡撫潘霨批準發(fā)帖,每年納課銀二十四兩,仍于奏銷冊內聲明造報咨部定案,行用仍照向章,每兩抽銀二分四厘五毫,將坌處前領之帖飭天柱縣知縣追繳呈司注銷。緣坌處先已請?zhí)_江設行,自經稟奉此批追繳以后,仍歸三寨開設,始成定案[1]205。

同時,三江鄉(xiāng)紳還提出來了額外的捐助,即捐修(光緒)《黎平府志》:

光緒十六年紳民龍慶榮等具稟,黎平府舊有志書,修自道光年間,日久板片無存,數(shù)十年來文獻蕩然,重以軍興、忠臣、烈士、奇節(jié)、異行,亟應補輯,以昭激勸。自愿于三江行用內,提抽二厘五毫為修志費[1]205。

這樣的舉動無疑很容易打動官府,所以黎平知府俞渭果然拒絕天柱縣請?zhí)_行的請求,轉而答應三江鄉(xiāng)紳的相同愿望:

卑府復查《黎平府志》多年失修,原書板片均已蕩然無存。現(xiàn)經肅清已久,亟應及時修輯。茲該紳耆等既愿于三江應得之行用費內提抽二厘五毫作修志費,誠屬急公好義。且于三江分年提抽定有年限,更屬于民無傷,于公有濟,自應俯如所請,準暫提抽三年。一俟屆滿,即行停止。倘將來如有不敷之處,即由卑府捐廉籌辦,以期告厥功成[1]9。

俞渭在此事做法上不僅有利于三江地區(qū),而且在施政過程中也維護“當江”制度。課題組考察有關碑刻文獻,發(fā)現(xiàn)與“爭江”問題密切相關者多達9通,其中知府俞渭的告示就有3通。

光緒年間,除與坌處等地的“爭江”矛盾之外,三江地區(qū)內部就木材貿易問題本身也存在矛盾,具體表現(xiàn)為茅坪等三寨內部之間的內部矛盾。茅坪等三寨因木材貿易、排放以及夫役等問題而產生了一系列糾紛。光緒七年(1881年)貴東道處理王寨、茅坪兩寨的糾紛,重申“當江”的按年輪流原則,即“每子、午、卯、酉,大河、亮江、八卦河輪為茅坪當江,王寨、卦治不得私引客商越買;辰、戌、丑、未年輪為王寨當江;寅、申、巳、亥年輪為卦治當江;茅坪、王寨不得私引客商越買。自光緒七年辛巳正月為輪卦治當江為始,以后永遠遵照”。①姚熾昌選輯點校:《錦屏碑文選輯》(內部資料),1997年,第44頁。又如光緒十三年(1887年)黎平知府周開銘處理卦治與王寨的糾紛,這是前一案的延續(xù),黎平知府革除“霸收”等情,使三江地區(qū)木材貿易能夠繼續(xù)有條不紊地進行。

光緒十四年(1888年),俞渭上任黎平知府伊始,便積極參與三江地區(qū)木材貿易糾紛的處理。對于當年處理“排放水夫”勒索加價事件,俞氏告示云:“三江行戶、排夫、商民諸色人等一體知悉:自示之后,所有放木力錢,既已公議增價,務須遵照此公議章程,論排不論夫,照排給錢,該排夫等不得將木停止,另行持勒加增。商民、行戶人等不得紊章短給,倘有故違定章,均予提究不貸?!雹僖氩x輯點校:《錦屏碑文選輯》(內部資料),1997年,第47頁。

光緒十七年(1891年)俞渭又處理卦治與王寨“夫役”事件。“夫役案”本質上仍屬于“當江”權力問題。三江地區(qū)曾以雍正年間貴州巡撫張廣泗平定“苗疆”提供夫役,因而得到其準許三江地區(qū)開展木材貿易為理由,并且在“法理”上打敗了下游坌處等地的“爭江”訴訟。當然,三江地區(qū)講述其與張廣泗的故事之真實性,目前已經受到學界的懷疑。②參見程澤時:《清代錦屏三寨當江之“利權”考:兼與楊有耕先生商榷》,《人文世界》,2012年第5年;張明,韋天亮:《雍正時期“改土歸流”與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發(fā)展——兼對張廣泗在“三江”地區(qū)設立“木市”問題的辨?zhèn)巍?,《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上述糾紛僅在三江地區(qū)內部三個村寨之間的糾紛,并沒有涉及其他外部群體。對這三個村寨來說,只要涉及外部群體,抑或出現(xiàn)對“當江”制度不利的情況,三個村寨就立刻團結起來;除了三寨社會結構、心理認同等因素之外,主要原因還在于三寨根本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五月十三日俞渭的告示似乎也能說明這一問題。

欽加鹽運使銜補用道特授黎平府正堂鏗僧額巴圖魯記錄十次俞

為出示嚴禁事。案據(jù)上河木商姜利川等以越江爭買,瞞課病民,公懇示禁等情稟稱:竊維江河有埠,交易有行,故設立王寨三江,所以公其利而便于民,亦以便于征而裕于國。上河山客不能沖江出賣,下河木商不能越江爭買。向例嚴禁,誰敢故犯。近來三江行戶多有領下河木商銀兩,逕上河頭代下河木商采買。山客之資本有限,誰能與伊等爭買?故山客于前二三年在各衙具控有案。奈上河賢愚不一,不能認真,以行戶代客采買者,愈出愈多。前此猶有顧忌,互相隱瞞,今則人伕轎馬,搬運下河上河木商之銀,逕上落里、孟彥、地里一帶坐莊收買,深山窮谷,一掃罄盡,獨不思利為養(yǎng)命之源,公取而不可獨占,彼既據(jù)其金,此必流于歉,況設江行之意云何?而任其如此行為,上自深山窮谷,下至江南上海,利皆歸下河商矣。于是頒給告示,禁止代下河木商越江爭買,使上下交易皆歸江行,則不獨為山客陳爭奪之害,實于國課大有裨益。事關利弊,故敢合同公懇查究示禁等情到府,據(jù)此出批示。據(jù)稟行戶代客人入山買木,致奪山客之利,又復有種種弊端,殊屬不合,候出示嚴禁可也,外行出示嚴禁。為此示仰三江行戶,上下河客人等一體知悉:自示之后,爾等買木須由上河山販木植到江,所有售賣之價務須據(jù)實報局納課,不得短報數(shù)目,倘敢不遵,一經查出,或被告發(fā)定,即提案重懲不貸,其各凜遵毋違。特示。

右諭通知。

光緒貳拾貳年五月三十日示。③姚熾昌選輯點校:《錦屏碑文選輯》(內部資料),1997年,第53頁。

此告示是俞渭維護“當江”制度最重要的文獻,重申了一些關鍵性原則,即不能“越江爭買”,“使上下交易皆歸江行”。但是,課題組看到俞渭重申這個原則的導火索,其實是清水江上游山販對三江行戶的控訴,而非以往下游坌處地區(qū)“爭江”問題。這也說明了這樣一個現(xiàn)象,即三江行戶得到官府“牙貼”后,勢力反而增強,進而可以同時擠兌下游坌處和上游山販的利益空間。當然,官府維護三江行戶既得利益的態(tài)勢當然會引起上游山販的反彈,其結果就是山販不斷控訴三江行戶,包括控訴到貴州省布政使衙門。但總的來說,此時三江行戶并沒有體現(xiàn)出衰微的趨勢,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當江”制度沒有呈現(xiàn)出根本的制度性改變,甚至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衰退和瓦解的征兆,反而加強了原來確立的各項貿易準則。這些準則是通過百余年爭江訴訟確立的結果,運作機制成熟,這是任何地方勢力都不能動搖的,即山販所說的“老案最嚴”。

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俞渭卸任黎平知府。此后在清朝僅剩13年國祚(1898-1912年)期間,王德昌、陳惟彥、萬良修、鄧樹滋、王聯(lián)璧、劉大琮、胡瀛濤、陳鴻年、梁之異先后接任黎平府知府。從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徐培亮繼續(xù)控告三江行戶來看,三江行戶勢力并沒有衰弱,所以“當江”制度也沒有改變的跡象。甚至到了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黎平知府告示仍然聲稱:“自國初以來,輪流當江,一切規(guī)模,不敢紊亂。”[16]53可見“當江”權力仍然牢牢掌握在三江行戶手中。換而言之,直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時,“當江”制度仍然有效運轉,此時距離清亡僅有3年時間。

目前,記述“當江”制度發(fā)生改變最明確的史料是民國五年(1916年)錦屏、天柱兩縣知事共同頒布的告示,④姚熾昌選輯點校:《錦屏碑文選輯》(內部資料),1997年,第45頁。清楚的表述了內江(茅坪三寨)、外江(坌處、清浪、三門塘)木材貿易框架,外江木材貿易成為客觀事實,由“內三江”地區(qū)獨攬木材貿易的“當江”制度就此最終結束。

當然,我們不能忽略清末厘金這一條線索,咸豐年間曾經在甕洞征收厘金,直到民國二年(1913)“甕洞厘金”名目尚存[16]49。光緒十五年(1889年)天柱請?zhí)_行和咸豐年間甕洞征收厘金二項史料,很多學者認為內外“當江”制度亦因此瓦解。光緒十五年(1889年)天柱請?zhí)_行已被俞渭否決,厘金征收亦不能視為內外江貿易的開始,因為厘金征收的對象是木商群體,王德祥在《奏請飭下貴州巡撫將黎平府屬甕洞歸并王寨為一局事》奏片中明確說甕洞“專抽買商之稅”,①王德祥:《奏請飭下貴州巡撫將黎平府屬甕洞歸并王寨為一局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3-6636-096。就前引木商黃在蓬亦說,“甕洞設局抽厘,即系商等所出”。并沒有見下游坌處等地開市貿易的記載,所以“當江”制度終結于光緒年間的結論缺乏確切的文獻證據(jù)[2]96。

值得注意的是,天柱縣請?zhí)_行只是其“爭江”的一種策略[2]90-96。早在3年前,即光緒十二年(1886年),天柱縣利用貴州省整頓插花地的機會,天柱舉人吳鶴書提出:“黎屬黃寨、茅坪、小江,附柱城六十五里,距黎城一百八十里,雖屬華離,中為大江所隔,與甌脫無異,應撥歸天柱就近管轄,云云?!保?]103吳鶴書用意明顯,就是茅坪等寨屬于黎平府的插花地,“應撥歸天柱就近管轄”。但遭到茅坪等寨三江紳民堅決反對:

具稟:三江九寨生民拔貢王勛臣等,四月十六日奉憲札飭傳議,將黃寨、茅坪、小江三處撥歸天柱縣屬,有無窒礙等因。理合據(jù)實稟復。竊黃寨、茅坪、小江,自入版圖以來,向歸黎平府管轄,距黎城一百四十里,四面皆屬黎境,并無摻雜地方。今若抽出改歸柱屬,是本不甌脫而使之甌脫,本不插花而使之插花。一不可也。

況黃寨、茅坪為黎平北路門戶,與高坡九寨聯(lián)為一團,守望相助,眾志成城。若撥歸天柱,則有彼此之分。人心因之解體,一旦有警,呼應不靈,各處要隘,誰與共守?是撮我之屏藩,以擴彼之疆域。二不可也。

生民地方距天柱縣城九十里,中有黃哨大山阻隔,高亙連云;去鎮(zhèn)遠府城三百余里,其道路之遠兩倍于黎平,不獨地方民情難邀上達,即應試生童往返亦覺難艱。況現(xiàn)在廩員增生,礙難一律改撥。三不可也。

柱屬風氣各歧,與生處民勢不相下,平日往來貿易,尚且借端互擾,設一旦歸其屬下,難免不因新間舊、以熟欺生。故一聞改撥之信,鮮有不疾首蹙額者。四不可也。

沿江一帶田少民貧,幸蒙各大憲準其代客買賣木植,拖放木牌,以資衣食。今若拔歸柱屬,一切江規(guī)牙用,在所必爭;更恐持眾橫行,一網(wǎng)打盡,仇殺相尋,伊于胡底。此固柱屬之所朝夕計較、而生民等地方之萬難甘心者。五不可也。

在吳鶴書等,亦明知滯礙難行,無如利之所在,其注意清水大河已非一日,故借辦理插花題目,飾詞上擾憲聽,以期有濟于萬一。不謂揆之地勢既有所不能,驗之人情亦有所不愿,而務欲強人就已,以遨其初心,其可得乎?至于柱屬之平金、銀洞、文斗三小,插入黎境,其應撥與否,上意自有權衡,生等未敢妄議。除繪圖粘呈外,為此特據(jù)實縷稟,伏乞據(jù)情詳覆,實為德便[1]103。

三江紳民王勛臣等稟文中,不僅不認為三江地區(qū)對于黎平府來說是甌脫,列舉出“五不可”理由加以反駁,痛批吳鶴書等“其注意清水大河已非一日”。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勛臣等稟文中,談到了生童考試問題,“即應試生童往返亦覺難艱”,這似乎暗示地方官,若將三江地區(qū)劃歸天柱縣管轄,會涉及另外一個問題,即前文提到的“學額案”。對于地方官而言,“學額案”要遠比“爭江案”棘手。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在處理此問題時,黎平知府郭懷禮不得不提及學額案:

旋據(jù)各鄉(xiāng)紳耆老陸續(xù)來城面稟,“府屬親轄之地并不脫離外屬,實止與同城之開泰縣屬境大牙相錯,但開泰皆系屯所,盡屬漢民,與府屬之民不同。府屬之民,居城內者謂之關廂,皆系漢民,居鄉(xiāng)村者謂之司屬,多系土民。故府屬學額亦與關廂、司屬之分。今若該撥,不特府縣之學額難以更定,即征納丁糧亦多糝轄。且漢土之分素來界限綦嚴。彼此相視不啻秦越,遽合為一。則貽累多端,他日有不可勝言者。至于府屬之三江九寨,雖與天柱縣屬境界毗連,究無脫入柱屬者;惟柱屬之平金、烏坡、文斗等處插入黎境,應撥與否,上意自有權衡,未敢擅請”等語。卑府覆加咨訪。與該紳耆所稟情形,大略相同。茲奉飭催,理合據(jù)情稟請俯賜查核飭遵[1]103。

由于牽涉到學額問題,郭懷禮在上報此問題時,不得不將黎平府學額存在“漢土之分素來界限綦嚴”的情況說明清楚。貴州省級官員也不會不明白其中的分量。因為在此之前的嘉慶年間,黎平府就因學額糾紛而大興訴訟,有的童生跑去北京“京控”,使得訴訟案件被發(fā)回貴州巡撫重審,這就給地方官造成很大的政治壓力。因此,其結果可想而知,天柱縣沒有如愿得到三江地區(qū)。

通過上述分析,咸同亂后兩次“爭江”,天柱縣都是無功而返。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山販還在控訴三江行戶“估勒惡索”,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三江地區(qū)仍然重申“當江”貿易原則。而到了民國五年(1916年),內外江同時當江貿易格局已然形成。恰恰是這種陡然的變化,筆者不認為是“爭江”訴訟之后的一種互相妥協(xié)和平衡的結果。亦不認同“當江”制度的變化是社會變遷所導致的。換言之,咸同之亂后,地方社會確實經歷了調整、重塑、變遷等過程,但并沒有改變“當江”制度本身。從制度的建立到成熟的運作前后有百余年的歷史,在最后的王朝國家時間里仍沒有瓦解的跡象,反而大有加強的趨勢。清朝結束后5年的時間里便形成了內外三江共享木材貿易利益的新的制度。

四、“當江”制度背后的人群活動與利益勾連

如果只看事件表面,諸如內三江紳民如何努力維護“當江”制度,如何改變“爭江案”的歷史敘述,或者黎平知府在這過程中的表現(xiàn)與作用,那么就會被歷史的表象所迷惑,就會誤認為晚清時期三江紳民對“當江”制度的維護,只是既得利益一方的正常訴求,只是鞏固原有制度的需要。這就忽略了此階段各種史料呈現(xiàn)的歷史真實情況,從而對于“當江”制度或者整個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木材貿易史的理解,就會產生錯誤認識。在“當江”制度確立之前,由于史料局部闕失,我們很難恢復比較完整的早期爭江歷史和過程;但在咸同之亂之后,由于清水江文書和大量史料的存在,對當前深入研究此一階段的事件提供了極大幫助。

對于“爭江案”來說,主要發(fā)現(xiàn)三方面的史料,即內、外三江訴訟雙方的史料和審判者(各級官府機構)的檔案史料。研究者只有具備不同人群和不同層次的史料,才能比較清楚考證“爭江案”的來龍去脈。

對于俞渭與三江紳民的關系,開泰縣知縣趙一鶴在《續(xù)修黎平府志敘》中描述得很清楚。

會有天柱有爭江之役,太守(指俞渭)為民請命,舊章得以勿壞,民生利賴厥功茂焉,事定,三江紳庶咸戴太守德,亦知修志之為盛事也,爰有請?zhí)峤M三年之舉[1]5-6。

俞渭順利處理三江紳民與天柱坌處等地的矛盾,其結果有利于三江地區(qū)。三江紳民也不得不有所回報,從三江“辦公經費”銀中抽“三厘五毫”以助團練。三江抽銀幫練也確實起到維護當?shù)刂伟驳淖饔?,“光緒十五年,知府俞渭稟請以三江辦公經費銀,募勇丁設防緝捕而匪徒始清”。

三江地區(qū)不僅在關鍵時期抽銀幫辦團練,而且在平時黎平知府府衙的大量日常開銷及徭役,多是由三江行戶、土司或者村寨提供。以下碑刻很能說明問題。

查本署所需茶油、牛燭、柴灰、肉菜、原木、器具等項,聞向例或由行戶俱應,或轉司、寨采取,或令書差承辦,奉于官者十之一,取于民者十之九。①吳江編錄:《侗族部分地區(qū)碑文選輯》(內部資料),1989年,第83-84頁。

此份材料出自黎平知府自己之口,向我們真實展現(xiàn)了黎平知府與行戶、土司、村寨等關系。相對于知府及其府衙日常開銷來說,三江木行無疑是利藪所在。一些村寨也必須為黎平知府及其府衙服務,有碑刻史料可以佐證。

署貴州黎平府正堂加五級紀錄十次多(文):

諭古州司屬內五峒四十八寨鄉(xiāng)團寨頭人等知悉:照得本村風聞該五峒,向有每年應付衙署上半年公務及下半年柴草、銀兩之說。查該款自去歲至今,辦理防剿事宜,甚屬勇往可嘉,此等冗費亟應裁免,以示鼓勵。具本府在任五載,并未收過公務銀兩,亦并未知有收公務銀之說?,F(xiàn)在逆匪到處滋擾,爾等果能同心協(xié)力,堵御賊匪,俾得保護郡城,不維勒碑豁免,定即從優(yōu)獎敘。是在爾等,各憑天良,不待本府諄諄告誡也。特諭!咸豐六年九月二十三日手諭付軍功楊國瑞、吳繼先執(zhí)照。(后略)②吳江編錄:《侗族部分地區(qū)碑文選輯》(內部資料),1989年,第78頁。

曹峒等寨在咸同之亂中,忠勇可嘉,黎平知府多文免去“每年應付衙署上半年公務及下半年柴草、銀兩”,以示鼓勵。對于黎平府府衙的徭役、銀兩、物品等供應,分兩季供應或是一種定制,而且是交替供應。道光七年(1827年)甕寨《永定章程》碑中對此有清楚描述。

蟻等小江、俾膽兩寨,每年無論有無采買,銀米兩項市用色銀,每寨三十兩。牛油、茶油,春秋兩季共油銀十二兩,油斤年年春秋兩季分上,每季上色銀六兩。蟻平秋寨,銀米兩項三十二兩。牛油、茶油,春秋兩季共上十二兩,每季上色銀六兩。①姚熾昌選輯點校:《錦屏碑文選輯》(內部資料),1997年,第110頁。

小江、平秋等寨不僅要分春秋兩季交納銀兩,而且還要供應牛油、茶油、米等日常生活用品。另外,此碑刻還說黎平知府張元郢,過境時就“用夫二百余名”,可謂腐敗之能事,以至于小江寨役夫不夠用,便“雇夫二十一名”,因此產生了額外的開支,進而與其他村寨產生糾紛和訴訟。村寨為黎平府提供徭役,有時候為知府或其府衙使喚,有時候則為黎平府修筑城垣。在清水江文書中也發(fā)現(xiàn)為黎平府修筑城垣底冊以及相關糾紛的文獻。徭役可以攤派給各個村寨,但是需要錢糧軍餉以及知府龐大開支時,就需要三江行戶。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什么三江紳民與黎平知府交往甚密的原因。一方面,黎平知府努力維護當江制度,使其按照既定的原則運轉;另一方面,三江鄉(xiāng)紳、行戶也積極參與黎平府事,比如“改土歸流”、征辦厘金、修纂《黎平府志》等。

五、余論

咸同之亂為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當江”制度的調整、鞏固和強化提供了契機,從表面現(xiàn)象而言,這是嘉慶“爭江”訴訟事件的延續(xù),壟斷“當江”權利的“內三江”地區(qū)在光緒年間依然得到了黎平知府的支持和幫助,使得木材貿易地點仍集中在“內三江”,從而鞏固了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當江”制度。作為回報,“內三江”紳民、行戶抽銀幫辦地方團練,當然,這只是挑戰(zhàn)者(天柱坌處等“外三江”)提出請?zhí)_行的條件,“內三江”紳民因此還追加了出資“修志建橋”的內容?!皟热奔澝袢缭阜€(wěn)住了“當江”權力,同時在黎平知府俞渭的幫助下,又取得了官府“牙貼”,其勢力有膨脹的趨勢,同時擠兌下游坌處“爭江”和上游山販爭利的事件,進而訴訟迭起。但遲至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仍沒有見到“當江”制度瓦解的跡象,反而通過上游山販的訴訟,其制度性原則得到重申和加強。

就傳統(tǒng)社會而言,“當江”制度之所以能夠延續(xù)200余年,因為其有足夠的存在土壤。其一,木商群體沒有變,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水客是“內三江”地區(qū)主要客源,下游坌處“外三江”挑起與“內三江”的“爭江”斗爭中,下游木商始終支持“內三江”地區(qū),甚至可以看到木商為此積極活動;其二,“內三江”行戶、紳民與黎平府的關系沒有變,“內三江”地區(qū)行戶可謂一直是黎平知府及其衙署的“小金庫”,無論是府衙日常開銷,還是軍需費用,無不取之;其三,“內三江”地區(qū)內沒有常關征收木稅,下游地區(qū)就沒有抽稅設關的契機,亦無新辟市場之可能;盡管在咸同之亂天柱坌處等寨要求請?zhí)_行,但下游開行設市的努力并沒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其四,王朝司法體系沒有變化,“當江”制度是經過“京控”確立起來的制度,如果下游翻案,必須要重新訴訟,甚至展開新的“京控”,無疑會把燙手的山芋扔給地方官,一般情況下,只有從四品官銜的黎平知府是沒有足夠的權利決定如此重大事件的。

但是隨著辛亥革命的興起,新興的木材貿易方式——近代化木材貿易公司的出現(xiàn),封建王朝的舊式木商群體逐漸衰弱乃至消失,使得原有的“當江”制度不得不改弦更張,內、外三江共享木材貿易利益的新格局在進入民國之后才得以實現(xiàn)。此時政權的更替并非以往的王朝更迭,而是一個近代化的過程,政府組織、司法體系、貿易主體都出現(xiàn)根本性的變化。因此,本文考證得出的結論是:“當江”制度在咸同之亂以后雖有調整,但始終沒有出現(xiàn)根本性的改變,相反得到強化,只有進入民國以后,在5年時間內“當江”制度就最后終結了。因此,“當江”制度的改變、瓦解乃至最終崩潰,并非發(fā)生在王朝國家時間里,而是在辛亥革命之后的近代化過程之中。這一崩潰的過程及其影響,本課題組將另外撰文加以探討。

通過仔細考察,本文認為: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當江”制度自康熙年間形成、嘉慶年間初步鞏固,光緒年間調整強化,至辛亥革命(1911年)之時,運行達兩百余年,已經成為維護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木材貿易的成熟制度。一方面,“當江”制度的維持與完善,與既得利益各方的竭力維護,使制度本身非常堅固,并無重大改變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另一方面,從法理層面來說,“當江”制度是經過“京控”御批之后確立下來的,在王朝司法體系中已經無法再作更改。咸同之亂固然為“當江”制度的調整提供機遇,但是由于其成熟的運行機制和王朝司法的保護、認可,在這種條件下,想要改變如此成熟的制度設計是頗費周章的,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僅僅因為一場戰(zhàn)亂就認為“當江”制度受了到沖擊而終止,這從史料和客觀上看都沒有真正出現(xiàn)過。在此值得強調是的,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當江”制度在晚清仍然處于強化和鞏固的過程之中,直到封建專制國體被消滅之后,才受到致命沖擊并瓦解崩潰。所以,重新審視“當江”制度的源流與歷史作用,仍然是清水江學研究的熱點與重點問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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