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小芹
夜里她醒來,雨聲已停,竹葉上的積水仍滴滴答答地落著。屋后的竹林還像兒時一樣濃密,竹林里的腐葉足有三尺之厚,飽含了雨水與木窗一道散著淡淡的類似腐魚的腥臭味,這種氣味隸屬老塘與童年。時光仿佛被囚禁在老屋內。
她想起她的夢,夢如竹葉般混沌稠密,她立在水塘邊孤立無援。鏡頭切過漆黑的水面,池塘內部顯出大海般的本質,池水深邃無邊無際,靠近水臺處水草叢生,當中困著一條碩大的食草魚。魚身大到脫離食物范疇,它的尾部被水草纏住,鐵銹色的眼睛里充滿恐懼。
這條大魚不止一次出現在阿敏夢中。但凡她受了氣就覺得這條大魚是自己,被困在池塘,一不留神過了半生。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她在魚塘邊遇見鄰居大伯。大伯仍舊是中年模樣,這意味著在夢里她的確還是個孩子。他指著池塘:你看這條魚多大啊。
池水翻動,魚尾拍上第二階石臺又隱回水中。只是大伯這句話不是對阿敏說的,他對著他的小女兒莉莉說。
莉莉比阿敏大兩歲,初二時留了一級與阿敏同班。大伯與莉莉說話,阿敏才發(fā)現在看見魚的夢中自己從未實體存在過,魚是主角,池塘是主角,她只承擔了視角的作用。也許以往有魚的夢中也有莉莉,只是醒來莉莉被奇怪地抹消了,但她知道這些夢與莉莉有關,就像她知道在這些夢里她始終是少女:未曾歷經愛戀,不知房價高低,不識同事嘴臉,沒有一個讓人厭倦卻又無可奈何的中年禿頂老公。莉莉在池塘邊笑跳打鬧,將洗鞋的板刷扔到桃樹上,池塘里的魚似乎也不再是痛苦的模樣。塘水清凌,水草豐茂,魚游其間頗有留戀之意。
夢見大伯不是件奇怪的事。這次回來,本就為了給伯娘奔喪。自打嫁出去,阿敏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回來,可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伯娘,阿敏一次也沒見著她。阿敏向來懼怕伯娘,尤其在莉莉不告而別之后。伯娘找上門仔細盤問阿敏,她覺得阿敏神色閃爍。她的步步逼問弄得母親也氣急敗壞,在一旁對著阿敏破口大罵,仿佛阿敏做了傷風敗俗的事。
從那以后,原本兩家人共同走的竹林小道日漸荒蕪。阿敏家從竹林西面走,大伯家從竹林東面走。只是屋前的河塘不能一分為二,但也有辦法,任由當中河岸的構樹自由生長。構樹的生長要比竹林快許多,幾年下來枝葉橫闊,幾乎橫過半邊河面,與對岸的竹林遙相對望。如此河塘也算一分為二,阿敏夢見的囚禁了大魚的水臺在莉莉家東面。
莉莉出走之后,莉莉的大哥就搬去城里居住,阿敏也嫁到縣城,周家塘只剩四位老人與一片竹林。時隔三十年,竹林中間的小路又恢復了往日行跡。阿敏在路上遇見白發(fā)蒼蒼的大伯,眼淚霎時迸流出來。白發(fā)蒼蒼的大伯像她完全不認得卻又極為親切的人。事后她覺得是自己感應到離家多年莉莉的心境,才會瞬間情緒失控。
所以莉莉形象鮮明地留在夢見大魚的夢中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只是,莉莉究竟去哪里了?或許像伯娘猜測的她知道端倪,可她能言之鑿鑿指認嗎?就像指認出混沌的竹林里游蛙躲在哪片腐葉底下?在留給伯娘的信中,莉莉說要去北京學表演,勿念。
這樣的話不光伯娘不信,任誰都不信。雖然伯娘一直夸耀女大十八變,但十六歲的莉莉要變成傾城傾國的大明星遠遠不止十八變。伯娘來吵鬧的那天,阿敏放學路過大隊部。旁邊的帳子里,戲班的人跑來跑去,拔桿拉繩收音響忙著收東西。她找了半天沒瞧見武生,便跑去廂房。武生戴著頭套,穿著尋常衣服,一屋子的刀槍劍戟亂滾,他卻若有所思地坐在木箱旁,一動不動。
伯娘質問她:莉莉有沒有對你講她要去哪里?
她眼睛看著伯娘的花布拖鞋,腦子里卻是武生發(fā)呆憂慮的臉。莉莉若躲在旁邊的木箱里他難道不高興嗎?但這樣的情節(jié)只在戲曲里才有。阿敏聽任伯娘的口水噴到面孔上,不敢抬頭。這么多年來,她也一直說服自己的確不知情。戲班是村里王伯請來為母親祝壽的,隨后又被別人請,前前后后唱了半個月。天落黑了,莉莉就拉著她從竹林后面繞過水塘偷溜出去。冬夜風冷,吹得帳子呼呼直響。若不是音響聲音夠大,哆哆嗦嗦的風聲簡直要蓋過臺上唱戲的人。年輕的武生在臺上唱得悲戚,多半是冷到了。武生去往廂房卸妝,莉莉拉著阿敏也去廂房。倘若有別的人來看武生卸妝,莉莉就會變得很大膽。她會徑直走去坐在武生身旁。武生吊梢眉看過來,卻不出聲呵止。兩人對看的畫面,即使中年了阿敏回想起來仍會渾身發(fā)抖。武生的眼神雖然害羞卻帶有愛護,生怕莉莉坐得靠邊會摔倒卻又不便伸手攬得近些。莉莉坐在化妝鏡前,整個面龐被照亮,她望向武生的眼睛讓阿敏第一次知道原來愛一個人是這個樣子。
她覺得夢境中深邃的大海就是嬌俏的莉莉眼中所能抵達的世界,是她這個被拴住的膽怯女子永遠無法企及的,是愛。
她不能分辨當初她不肯說出莉莉喜歡武生究竟是出于嫉妒還是保護。遺像中的伯娘蒼老、沉默,如冬日水塘般黑白分明。阿敏痛哭流涕,她真真切切期望伯娘能看見莉莉穿著裘皮大衣,拖著八個行李箱,帶三個孩子自竹林小路跳躍著走回來。
一個月后,江南最冷的日子里,母親打來電話,說荷塘改造,挖掘機過來深挖池塘,挖出一具女尸。從隨身攜帶的衣物與行李來看,應該是三十年前的莉莉。
她被水草纏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