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一
我所租住的公寓,在一條長滿槐樹的街上,這一帶的人就叫它槐樹街。實際上它也有個方正的學名:五四路。
槐樹街的房屋,一棟挨著一棟,沒有隔開適當的距離,而是雜亂地寸土必爭地擠在一起。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這一片沒有被漂亮的小區(qū)同化,而是頗不協調地插在新建的高檔小區(qū)之間。
住在這里的,多半是城市擴張前就在此地的城郊居民,還有領少量薪水的底層打工族,以及像我這樣窮酸的自由職業(yè)者。
租屋多是早已搬走的住戶提供的。這些出租屋大多面目可憎,窄小逼仄,家具破舊,墻板滲水,洗浴間塞滿積攢多年的污垢。
從我的陽臺,目光越過晾曬的衣服和槐樹的剪影,可以看見不遠處寬敞的大道,以及大道那邊富麗的小區(qū)。喧囂從那邊傳來,車輪呼嘯聲、鐵門開關聲、鋼琴聲、提琴聲、私立幼兒園的歡鬧聲……
目光旁移,是大賓館冠狀的樓頂、餐館惹眼的廣告、萬達商場奪目的櫥窗玻璃……槐樹街的居民,有不少年輕女子在萬達做銷售員。白天,她們化上淡妝,穿上制服,騎著電車過去。晚上十點商場關門后,她們才帶著疲倦歸來,那時從街巷會傳來她們低低的說話聲。
我的鄰居中,也有放蕩不羈的人。夜間他們在街上晃蕩,在大排檔喝酒,神魂顛倒時才在晨霧中似醒非醒地歸來,間或發(fā)出一些混沌的酒話或歌聲。
我的陽臺對著的那一戶,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婦。由于陽臺緊挨,墻壁很薄,不論是否愿意,我們的生活交織在一起。每天,我聽著他們的爭吵聲睡去,又伴著他們兩歲孩子的哭笑聲醒來;我聞著他們的菜香做飯,又在他們的洗碗聲中吃完我的食物。我能從陽臺晾曬的衣物判斷那孩子尿了幾次床,也能從床板的吱呀聲獲悉他們翻身的頻率。當然,他們也對我無所事事的生活奇怪,時不時從陽臺投來詫異的目光。
過濾掉爭吵,他們可以說是幸福的三口之家。男人大概是城里一家公司的小職員,朝八晚五,勤勤懇懇。女人是全職媽媽,在家做家務、帶孩子。男子傍晚七點準時到家,一有時間就幫妻子分擔家務。
他們爭吵的內容,多半和錢有關。女人嘮嘮叨叨,反反復復總是孩子的尿布、奶粉,聲音裹著煩躁和辛酸。男人聽得煩了,爭吵就會爆發(fā)。男人聲音高了,女人就哭,那個孩子也哭,男人只好告饒,費力安撫。
有時男人也會干脆摔門出去喝酒,男人與酒的關系,正如女人與嘮叨的關系。酒使男人傾吐不快,嘮叨使女人疏解心酸。
第二天,我從窗口看見男子穿戴整齊,像所有兢兢業(yè)業(yè)的小職員一樣,挎著公文包出門,熟練地擠上公交車,沒有因為宿酒而耽誤上班的步伐。而女人,則開始哼著歌兒洗洗刷刷,忙里忙外。
二
我經常陪朋友在街角的那家鹵煮吃鹵蛋、鹵鴨,她來自一個產鹵味、霉干菜、陳皮香料的地方,好這一口。我吃不慣,只吃旁邊一家蜂窩煤爐上冒著熱氣的包子。
巷子盡頭有一家舊書店,是個別致的存在,那里偶爾會舉行讀書活動,我和詩人朋友常去旁聽,看他們燃燒才華。書店旁邊是一家茶店,門口時常臥著一條狗。狗的主人是個擅長茶道的中年婦女。每一次路過,我都能看見她在一張古舊的桌旁擺弄茶具。
數著槐樹拐入另一條巷子,店鋪更蕪雜了,裁縫鋪、古玩鋪、房產中介、煙酒鋪,林林總總。小店大多光線昏暗,店主面容懶散。我很少走進這些小店中去,它們陳列的東西與我無甚瓜葛。
我只接近那些與自己氣味相投的東西。比如路上這些四季鮮明的槐樹,樹下零零散散的攤點,攤旁目光混濁的小販,小販跟前流著鼻涕的孩童……
我就是為這些槐樹、這些槐樹下的人,遲遲未離開的。我觀察他們,接近他們,試圖聆聽他們的故事。他們不會因為大房子里華美的琴聲而駐足欣賞,卻會為墻根盲人的二胡而動容。
我經常站在一棵老槐樹下聽賣蘋果的老漢胡吹亂侃。他吞云吐霧時的笑聲,有種詭異的詼諧。城管很少來這巷子,來了他就叼著煙蹬著三輪車跑,不來他就這么閑散地擺攤。他有種難得的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就這么熬日子唄,天塌了也這么過?!彼俸僖恍Α?/p>
一天我像往常走到他的攤前,他卻只有一個背影對著我,煙霧從他頭頂飄過來,還是那種烈性的自制煙草所特有的氣味。我大聲說:“生意可好?”他轉過來,我看到一滴沒來得及擦掉的淚。
很久之后,他才在一次不經意的談話中蹦出一句:“我兒子走了,白血病?!?/p>
很多人的生活,就是像他這樣平淡無奇而又暗流涌動的。這就好比街邊的矮墻,一日日看似無事地立在那里,然而任何一陣風、任何一輛疾馳而過的車所激蕩起的空氣旋渦,都能刮落磚縫間的一些細土。墻每時每刻都在變瘦,但沒人能察覺到,直到它倒下為止,然而它又是不會輕易倒下的。
矮墻邊賣板栗的大叔,是個河南人。每次經過他的攤點,都能看見他揮動鐵鏟熟練地翻動鐵鍋里的板栗,濃郁的香味一下就飄進我的鼻子。挨著他閑坐的,是三兩個無所事事的大爺,或是擺張報紙下盤棋,或是邊抽煙邊侃大山。悠閑的姿態(tài),與不遠處大道上奔流不息的車流對比鮮明。
久了,我注意到,這些攤販和閑人是沖著槐樹來的。他們很少去繁華的萬達廣場,而是像飛鳥投林般一天天跑到槐樹下,仿佛這兒有他們丟不開的生活。
一個秋日的傍晚,我在槐樹下聽到了一種奇特的聲音。是一種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的弦聲,夾雜在沙沙的樹葉聲中。我的腳步不自覺地放輕,眼睛四處尋找,才發(fā)現隔開六棵槐樹的地方,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靜靜地坐在墻邊的矮凳上拉二胡。
我聽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覺得有一種綿綿不絕的力量。
三
我每一次經過岔路口,都要去看住在第四十八棵槐樹旁邊的朋友。每次去,都會帶上些吃食,或是三輪車大叔的蘋果,或是河南大叔的板栗。
她的住處是一間陰暗的閣樓,朝北的窗戶正對著一棵大槐樹。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們談近來所讀的書。她有一種近乎神性的感受力,這或許得益于她體內流淌的巫族之血。
她是一個巫師的女兒。在產霉干菜的老家,在逝去的日子,她父親有過一些輝煌時刻:供過神的金銀花治好了高燒小孩,神水洗過的車前草消除了老鰥夫的瘡痛,香案前的牛大力、桔梗使肺癆婆多活了十幾年……這些神奇的巫術配方,為她父親贏得了聲譽,她從小也在父親的教誨下熟記并且深通。自然的草木關乎人神的離合,這是她從父輩繼承來的法典。當然,這些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如今,她是電子廠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釘。沉寂在體內的巫術,化作了神奇的詩行。她二十歲就寫出第一本詩集。在我認識的人里面,沒有哪一個人的詩,似這般楚楚動人而撼人心魄。
我看到她在窗邊投下的影子,和槐樹影子疊在一起,瘦弱,卻很篤定,并且離我那么近。我掏出在出租公寓寫的文字遞給她,她每一次都認真讀完,從不慢待輾轉反側的日夜寫就的文稿,并且給出懇切的評價。
每次從她那里出來,重新走在已然寂寥的街巷,我都會對自己的文字有種新的認同。
這種感覺源于朋友對生活和美的篤定,這種篤定就像槐樹一樣讓人心安。不知不覺,我的生活被槐樹改變,也被她改變。同樣被改變的,還有槐樹餐廳。
槐樹餐廳是一個稍后認識的朋友經營起來的。朋友從普通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就夢想在城市經營餐館。像他那樣的人,本可以在這個城市找一份薪水不錯的教職,或是回老家娶一個賢惠的女人相夫教子。
然而,一個沖動的驅使,他倒向了撲朔迷離的選擇,從此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餐中自有黃金屋,酒中自有顏如玉。
有時在資金周轉不靈的深夜,他驚恐地發(fā)現自己是無助的孤家寡人。然而,誰要是認為他后悔的話,他第一個跳出來反駁。
他留在這座城市,做前途未卜的事情,完全是為了一個女孩。
那是一個富家的孩子,遇見他總會甜甜地喊師兄,而他則稱她為師妹。他相信這樣的稱呼是暫時的,待到時機成熟,他會捅破窗戶紙,大聲告訴她,他想把她娶回家。
盡管長著一張平凡的臉,短頭發(fā),身材微胖,她仍是父母的公主。公主的生活都是由富有經驗的人所規(guī)劃的,所以她成長的歲月平坦筆直卻難免索然無味。而與一個背景不同的學長的一點曖昧,多少給并不緊張的學生生涯增添些令人期許的浪漫。
他怎樣才能讓那對高貴的父母把公主嫁給他?
餐廳,是他想到的唯一藍圖。她鼓勵他,讓他相信自己的才干應付得了兇險。于是他貸款租了十字街口的一個門面,開起了餐館。
他親力親為地操持所有的事情,而把定菜譜的事交給女孩,他相信她的口味準沒錯。她呢,大大地發(fā)揮了她的才華,將菜譜設計得精美絕倫,只是價格偏貴了些。高檔餐飲嘛。
開張時生意不錯,她的不少朋友來捧場。后來就如雞肋一般,不好不壞地拖著,掙錢談不上,有時還會有些虧損。
女孩沉浸在新餐廳的樂趣中,對他越發(fā)溫柔起來。他們在一起的樣子,看上去真的如相親相愛一般了。
他終于被領去見女孩的父母,緊張、興奮、羞愧,交代家底時大汗淋漓。他說再過幾年他就買得起市區(qū)的大房子了,但兩位長輩犀利的眼神三兩下就把纏繞在他身上的夢幻剔光。
他們等不了,只幾年他們也等不了。他們向他拋出的決定,像石頭落地般清脆。他的難堪,則像午后突然而至的暴雨。
一年以后,他關閉鬧市的餐廳,輾轉到槐樹街經營一家平民餐廳。他親手制作菜譜:香椿炒雞蛋、西芹炒肉、娃娃菜……簡單實惠,開始適合槐樹街。不到半年,他的餐廳有了一些固定的???,加上流動的散客,收入還算可觀。
發(fā)稿日我經常去那里吃飯,一葷一素一湯一飯,不過三四十元,偶爾他會和我喝上一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guī)蠈懺姷呐笥褋淼剿牟宛^。溫馨的小飲中,他們奇異地辨認出彼此身上的執(zhí)拗。執(zhí)拗碰上執(zhí)拗,就產生了另一種愛。于是他那熄滅的火,又重新燃起來。
他仍然欠著銀行的貸款,但有一個槐樹般品格的人和他一起承擔,這讓他的小餐館好像一首詩,并且增添了梅菜扣肉、香干鹵蛋等實惠的菜肴。
初春槐樹爆青時,他們在餐廳舉行了小小的婚禮。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