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為美
於阿姨,享譽華語文壇的著名女作家於梨華女士,于2020年4月30日夜晚十一時許悄然離世,享年八十九歲。據(jù)悉也是被這場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卷走的。我人在中國臺北,消息從美國傳來,心中悵悵然??傆X得她還沒有走,她應(yīng)該還是像平時一樣,生龍活虎地在美國東部好好生活著。晨起健身打網(wǎng)球,安坐在餐桌旁邊讀報喝咖啡,為她的下一本書找題材……這是她平日固定的作息模式??!耳邊仿佛還傳來她呵呵的笑聲, 半帶命令半俏皮地對我們說道:“為美、 文可, 有你們在灣區(qū), 我希望自己每隔一兩年, 都可以像這次一樣,在斯坦福大學附近租個短期屋,回來住上幾個月,和你們每周一見,散步聊天,討論文學電影,那多有意思呀!你們說是不是?”
文可和我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點頭說好。
一晃,這已經(jīng)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於阿姨已經(jīng)把她在灣區(qū)的公寓賣掉,搬回東岸居住了好一陣子。雖然文可和她一直保持聯(lián)絡(luò),但是突然接到她約見的電話,我們還是嚇了一跳,於阿姨畢竟是於阿姨,那次回來,居然不聲不響地為自己在最喜歡的居住地——斯坦福大學附近,尋租到這樣一戶帶著花園的小院,和房東分住兩頭兩間墻靠著墻的獨立一居室。安頓下來后才通知我們。她劍及履及的行動力及獨立精神,一向令人感佩,當時我們就約定好只要她來加州,我們就盡快相聚,沒有想到那次見面竟然就是最后一次。
我和於阿姨的緣分,首先要從文可和我的緣分說起。葉文可和我,是再興小學前后屆的同學,家庭又是世交。大學畢業(yè)后她在報社工作,我在婦女雜志服務(wù),海外留學后又不約而同來到美國舊金山灣區(qū)定居。我們兩家相距不遠,聯(lián)袂參加藝文活動,路途上有個伴,兩家先生也比較放心。1989年在柏克萊陳若曦家中參加海外華人女作家聯(lián)誼會時,與於阿姨重逢。在此會之前,雖然也曾經(jīng)在不同場合中與於阿姨偶遇過,卻沒有機會交談。直到協(xié)會成立的那天,也就是我們重逢的那日,我們開了一整天的會,中飯、晚飯都和於阿姨同桌一起吃,於阿姨與我的母親葉蘋、文可的母親華嚴也都是文友,交談起來倍感親切。記得就在那天,她堅持我們稱呼她為“於阿姨”,跳脫出女作家群中彼此直呼其名,頂多尊稱“大姐”的慣例。她理直氣壯地說道:“我與你們的母親都是朋友,你們就應(yīng)該叫我於阿姨啊?!?/p>
1989年,海外華人女作家協(xié)會正式成立,陳若曦當選為首任會長,於梨華當選為副會長,那時於阿姨的夫婿Vincent O′-Leary (歐立文)先生,正在紐約州立大學奧伯尼分校擔任校長,他們位于紐約上州奧伯尼城的校長官邸,是於阿姨最心儀的居所。於阿姨當選為副會長之后,提議1991年的海外女作協(xié)雙年會在學校莊園舉行。她微閉著雙眼,舒展雙臂,用小說家的語態(tài),向我們描述校長莊園的舒適典雅,占地如何寬廣,建筑物如何有品位,她陶醉地說道:“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住在這樣有氣派的豪宅里面,我告訴自己說,管他呢,已經(jīng)住進來了,就好好享受吧!” 我至今記得於阿姨說這番話時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我們聽了之后,都很期待。遺憾的是,大會后來因故改成在洛杉磯西來寺舉行,我們終究無緣拜訪莊園。多年后讀到於阿姨一篇散文《夢回西冷莊園》,敘述作者告別莊園時的離情依依、欲罷還休、流連忘返的心境,描寫細膩,讀來猶如身歷其境,文學女子們對校長莊園的好奇心,因此文而得以補償。
1990年至1999年的十年間,我在硅谷做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全力拼經(jīng)濟。有一天,接到於阿姨的來電,說她想要在灣區(qū)買房子,想請我做她的經(jīng)紀人。她那時已經(jīng)住在灣區(qū)好一段時間了,對于灣區(qū)生活早已習慣,文可和我,有時加上李黎、蔡玲、羅璐加、吳玲瑤、喻麗清等文友們,也和她時有往來,我們最常約見的地方都在離她住處不遠的星巴克咖啡館,談天內(nèi)容離不開電影和文學,她表示喜歡灣區(qū)的暖冬,想要在灣區(qū)定居。目前的居所不是長久之計。只不過因為先生Vincent 患有先天性小兒麻痹,行走不便,所以注意力暫時集中在尋找合適的老人公寓、養(yǎng)老院等處。朋友們熱心介紹,他們也看了許多,越看越迷糊??偸菨M滿活力的於阿姨,其實心態(tài)遠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俗話說“歲月不饒人”,可她是那種偏不肯饒過歲月的人。
有一天,她心有不甘地在電話里對我說道:“Debbie(我的英文名),你知道我的,我還不到七十,我這么年輕,無論如何不能住在老人院里,死氣沉沉地過日子的。我跟Vincent商量好了,這樣亂看太打擊我們的士氣了,太消耗我們的精力時間了!我們應(yīng)該找一位專業(yè)的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有計劃地帶領(lǐng)我們,而這位專業(yè)人士,最好是有文化、與我們有共同語言的人,好幾位文友向我推薦你,Debbie, 你一定要幫於阿姨這個忙噢!”就這樣,接下來半年多的時間里,我?guī)е麄兛幢榱酥邪雿u圣馬刁郡及南灣圣塔克拉拉郡的公寓,他們夫婦最后選定買在圣馬刁市中心一棟公寓的三樓,因為是頂樓,高挑的屋頂下隔出半層樓中樓,於阿姨正好拿來做書房。此書房視野遼闊采光好,又有隱私感?!鞍。∥医K于擁有了稱心如意的書房,而且此書房是遠遠超過我的所求所想啊!” 於阿姨感嘆道。她開心極了!果然此后她在此書房招待過許多文友,也完成了好幾部作品。她晚年的幾本大作,如《一個天使的沉淪》《在離去與道別之間》,就是在此完成初稿的。
1999年的某個秋日黃昏,於阿姨邀請我到她的懸空書房小聚,我們一人一杯加州紅葡萄酒,就著芝士拼盤,各自斜坐在她的小沙發(fā)上,看落日余暉,天南地北地閑聊著。此前,於阿姨曾鼓勵我多寫文章,她曾說:“Debbie,我如果有你這么豐富的寫作素材,我一定開心死了。你什么時候把你父母親的故事寫出來讓我們一讀為快?你生長在一個如此特別的家庭,就算是信手拈來寫一兩篇,都會讓讀者眼目一新!”其實,父親的故事,他的戎馬生涯的跌宕起伏和他與母親相濡以沫的愛情,一直是我寫作上渴望早日形成文字而又不敢輕易下筆的一個心結(jié)。而這天在懸空書房,於阿姨聊著聊著,突然就問我:“Debbie,如果我來寫你父親的故事,猜猜看,開頭我會怎么寫?”她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我可能會寫你父親一個人,坐在西昌或是花蓮的某個海邊,面對遠方,海面卷起的巨浪,仰天長嘯?!?我聽了心中一動,海邊,巨浪,這也正是我在心中反復(fù)斟酌過的畫面。只是我的切入地點多半會選在成都, 或是大陳島,而父親仰天長嘯的場景,則會出現(xiàn)在花蓮澎湖、陽明山,甚至中秋夜的臺大校園里。
那次同於阿姨夕陽會后不久,我就隨先生外派去北京了。每年返美休假的時間有限,且不固定,不再有機會參加於阿姨在明苑餐廳每兩月一次的作家讀書會,但是她為讀書會提供的書單,我舍不得丟,保留了很久。因為這份書單里所有列出來的書,都是我閱讀過十分喜歡,或是我有興趣閱讀的。其中中文部分如《張愛玲全集》、余光中和楊牧(葉珊)的詩集、錢鍾書的《圍城》、楊絳的《我們仨》,古典文學如《水滸傳》《鏡花緣》,還有白先勇及莫言的作品,等等,都是我熟悉的經(jīng)典之作;外文部分如《歲月之梯》《誰是愛爾蘭人?》《微物之神》《情人》《百年孤寂》等,應(yīng)該在1998年我還在讀書會時就都討論得相當激烈。那時我身兼北加州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長已兩年,會里的作家們也喜歡在自己的小讀書會里分享討論於阿姨書單里的作品,因為愛好寫作的人都知道,這些作家的文字技巧都是寫作者需要學習的基本功。如今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幸運,那時於阿姨剛從紐約州立大學退休,她在學校教的是小說,本身又是著作等身的名作家,她的處女作《夢回青河》當年在《皇冠》雜志上連載時,我就成為她的粉絲,接著她又寫出了《歸》《也是秋天》《變》《雪地上的星星》《考驗》《焰》《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傅家的兒女們》《尋》《一個天使的沉淪》,等等。她不停地寫,我就追著讀,她不僅是留學生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女性自覺的先行者,她筆下刻畫的人物不但有血有肉,還帶著漂泊的靈魂,引人遐思,令人嘆息;她關(guān)懷所有人的迷惘與追尋, 尤其是女性自身的矛盾與掙扎,她的作品啟發(fā)了我的關(guān)注領(lǐng)域,幫助我能夠更宏觀地欣賞人性與文學之美,對我影響很大。她鼓勵大家都要多讀書,再忙也要讀書,更要多讀外文作品,才能豐富視野,充實人生,培養(yǎng)世界觀,寫出真正打動人心、流傳后世的作品。當年我和不少文友在於阿姨組織的灣區(qū)作家讀書會里,由她親自指導(dǎo)讀書與寫作,受益匪淺,如今想來,我得以親炙這樣一位文壇前輩作為良師益友,真是難得的福分!
於阿姨走了,留給我們的是二十余本著作,和她活到老、寫到老的熱情,以及她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善為人師、率性真誠的精神。她不曾走遠,她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而她的叮嚀也仿佛猶在耳畔:
Debbie,英美作家的作品還是可以多讀讀的。我的文字功夫也都是從多讀經(jīng)典作品里逐漸培養(yǎng)出來的。喏,這是一份書單,我專門替你選的幾本書,都是我自己很喜歡的好書,讀來受益無窮的,記得去買回來讀哦……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