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焚香點茶、掛畫插花,在宋人所崇尚的“四般閑事”中,我們之前已品味過斗茶文化下的吉州窯茶盞,本期的“主角”則與插花有關(guān)。隨著花事在宋代的繁盛,花瓶的制作和使用也變得越來越講究,越來越多樣化,如南宋時期以釉下彩繪技法見長的吉州窯,便生產(chǎn)了許多備受歡迎的彩繪瓷瓶,為民間的插花藝術(shù)和案上陳設增添了幾分別樣的美學趣味。
長江萬頃藏畫意
吉州窯釉下彩瓷受磁州窯工藝的影響頗深,裝飾上用褐地、白地褐彩等技法,色彩鮮艷,運筆瀟灑。其在未施化妝土的胎體表面直接以含鐵礦物質(zhì)原料進行繪寫,然后再施一層薄薄的透明釉,燒成的褐色彩畫不僅不易磨損、腐蝕,而且色澤瑩亮清雅,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人文風情。還有學者認為,吉州窯受到唐代長沙窯彩繪瓷的影響,將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和書法藝術(shù)運用到瓷器制作中,開創(chuàng)了融文人水墨與民俗色彩于一身的彩繪瓷畫藝術(shù)。
就裝飾紋樣而言,吉州窯釉下彩繪中常見的有梅枝紋、如意紋、卷草紋、銀錠紋、鹿鶴紋、波濤紋等,其中銀錠紋、波濤紋為吉州窯獨創(chuàng)。左圖這件保存完好的南宋吉州窯波浪紋梅瓶便為當中精品之一,格外珍貴。
吉州窯釉下彩繪波浪紋的流行自宋一直延續(xù)至元,但南宋與元代的風格有著較為明顯的區(qū)別。左圖這件南宋吉州窯梅瓶與一件藏于美國克利夫蘭美術(shù)館、被定為南宋或元代的吉州窯波浪紋梅瓶相比,它們的波浪紋線條十分相似,但前者更為簡約,不像后者那般繁復。當然這二者各有千秋,于我而言,則更偏好裝飾簡潔的風格。
這些繪于梅瓶之上的波浪紋,似乎受到南宋畫家馬遠《水圖》的影響,尤其與此卷中第五幅“長江萬頃”極為相似?!伴L江萬頃”畫面中的江水線條流暢,浪尖都朝著同一方向,遠處的浪尖漸漸虛化,儼然長江下游的開闊江面——江水浩蕩平穩(wěn),卻又勢不可擋地奔向大海。
波浪紋是中國傳統(tǒng)吉祥紋飾之一。宋代邵雍《夢林玄解》(明崇禎版)卷29“山川”條中,記述有“江海波濤為財富之藪”一句。我認為吉州窯的匠師們可能是借鑒了馬遠的繪畫,于是將這種寓意吉祥、線條優(yōu)美的紋飾運用到瓷器上。這種紋飾的設計迎合了當時人們普遍追求財富的心理,在創(chuàng)作者和使用者的眼中,它是追求生活富足的一種美好愿望。
錦地開光福壽全
除此之外,錦地開光圖案也是吉州窯彩繪瓷器的常見風格。陶瓷和織錦都是我國古老的手工藝,北宋宮廷曾在汴京等地建立規(guī)模龐大的織造工場,生產(chǎn)各種綾錦。與此同時,中國陶瓷業(yè)也正處于黃金發(fā)展時期。當兩種工藝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時,便碰撞出新的創(chuàng)意。于是,那些織錦、花羅、纈染的紋樣就被運用到瓷器裝飾中。吉州窯便是最早且較多使用錦紋裝飾的窯口之一。
右圖中這件南宋吉州窯釉下黑彩錦地三開光蓮池鴛鴦紋梅瓶很值得細品一番,其開光外的“地”飾有大面積的“萬”字錦紋。此瓶體態(tài)飽滿,豐肩弧腹。通體彩繪裝飾,頸部飾回紋一周,肩部飾雙層蓮瓣紋,腹部滿飾織錦紋,三面等距開光,內(nèi)繪蓮池鴛鴦戲水小景,筆法活潑,鴛鴦造型簡潔可愛。近底部一周為回紋裝飾帶,整體彩繪繁而不密、層次豐富。其黑彩繪于白胎之上,色調(diào)鮮明、清新典雅。
萬字紋即“卍”字形紋飾,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紋樣之一?!皡d”字在梵文中意為“吉祥之所集”,唐代武則天長壽二年(693年)采用漢字,讀作“萬”。用“卍”字四端向外延伸,可以演化為各種錦紋,常用來表達綿延不絕、萬福萬壽之意,因此也叫“萬壽錦”。此梅瓶裝飾采用萬字錦紋,也正是蘊含了吉祥、連綿不斷等美好寓意。其一方面反映出時代的審美和精神追求,另一方面也是當時各類工藝之間在裝飾圖案上相互借鑒的物證。
黑地白花相映襯
自磁州窯于北宋時期創(chuàng)燒黑地白花瓷后,大約從南宋開始,吉州窯也開始生產(chǎn)黑地白花瓷。相比較而言,磁州窯更為粗獷、豪放,較多用寫意筆法,吉州窯則注重寫實,畫面顯得委婉、細膩。可以說,吉州窯黑地白花瓷具有非常強的地域文化魅力。
黑地白花對繪畫的工藝要求特別高,匠師們既要有深厚的繪畫功底,還要懂得設計布局,以便充分利用色差來突出主體紋飾,增強層次感,上圖中這件南宋黑地留白彩繪雙獅紋長頸瓶便是當中最為名貴的品種之一。
此瓶共有三層裝飾,主紋飾乃“雙獅戲球”。民間美術(shù)中常用“雙獅戲球”來表達吉祥、喜慶之意,刺繡、家具、建筑等都可以看到這一題材。細看瓶身,雙獅戲球主圖以褐彩勾勒輪廓繪就,其余部分同樣以褐彩勾勒出蓮荷紋,線條灑脫、筆觸利落。留白部分則涂為黑地,黑彩白胎之間形成相互映襯的特殊效果,色彩對比鮮明,更能凸顯瓷瓶的富貴典雅之美。
值得一提的是,此瓶腹部扁圓,小圈足,日本學者稱這類瓶為“下蕪形瓶”,這種器型是宋代最為盛行的花器樣制之一。除主紋飾外,瓷瓶瓶頸上的卷草紋和回紋也令人眼前一亮。外加瓶頸較長較粗,有利于約束成叢的散花,就算只以單枝花進行裝點,也別有意趣。
金彩描出滿池嬌
說到吉州窯瓷瓶的器型,不難發(fā)現(xiàn)梅瓶是其中最為常見的樣式,而這也是中國古代陶瓷最典型的樣式之一。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宋代時,梅瓶并不專指這類小口、短頸、豐肩、修腹的器型,而是由器物的功能來命名,因此當時被用來插梅花的瓶壺統(tǒng)稱為“梅瓶”。一直到清朝,梅瓶才正式成為一種瓶式。
右手頁這件南宋醬釉梅瓶整體造型圓潤敦厚,唇口外卷,口較大,頸與北方地區(qū)生產(chǎn)的梅瓶相比略長,圓肩稍聳,腹部斜收,代表了南宋至元代以江西地區(qū)為中心的一類梅瓶樣式。南方地區(qū)的這類梅瓶一般都帶有精美的裝飾,既有如前述幾件梅瓶的釉下彩繪樣式,又有如此件醬釉梅瓶之上描金錦地開光的獨特裝飾手法,二者風格迥異,但各有其美。
此瓶頸部有一圈回紋,肩部飾雙層蓮瓣紋,腹部滿飾織錦紋,兩面開光,開光內(nèi)描金彩繪池塘鴛鴦戲水小景。這種“池塘小景”就是織繡中的“滿池嬌”紋樣,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宋代緙絲中,比如上海博物館收藏的《朱克柔緙絲蓮塘乳鴨圖》。
“滿池嬌”圖案產(chǎn)生于宋代,南宋吳自牧所著《夢梁錄》卷十三“夜市”條就記載了當時臨安夜市夏秋售賣的物品中,有“挑紗荷花滿池嬌背心”。當代著名學者揚之水在《“滿池嬌”源流》一文中指出,“滿池嬌”圖案源于遼代皇帝出獵所見的“春水”和“秋山”,春水的基本圖式包括水、水生植物、水禽,后來逐漸地演變?yōu)椤俺靥列【啊薄?/p>
更為難得的是,這件醬釉梅瓶上的“滿池嬌”還描了金彩。描金瓷器創(chuàng)燒于北宋定窯,描金工藝的具體做法是先將金子磨成粉末,再以大蒜汁調(diào)和——由于瓷器表面光滑,金粉附著于其上必須依賴有粘性的調(diào)和劑,大蒜汁既有黏性又方便取材,聰明的古代匠師就用它來調(diào)和,最后再用毛筆蘸取調(diào)好的金粉進行裝飾。南宋周密在《癸辛雜識》中也有記載:“金花定碗,用大蒜汁調(diào)金描畫,然后入窯燒制,永不復脫?!?/p>
“永不復脫”自然是一種夸張的說法。令人遺憾的是,這件醬釉梅瓶上描金的“滿池嬌”已經(jīng)脫彩了。不然,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我們定能看到蓮池鴛鴦金光閃爍的動人場景(本文圖由翟健民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