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飛

詩歌是人類思想和情感的重要載體。從詩歌中我們能感知和觸摸到一個族群的脈搏，能尋找到一個時代的生命和精神軌跡。吉狄馬加的詩歌創(chuàng)作接地氣，也接“天氣”，人性與神性俱在。盡管他一直守護(hù)著自己的彝人身份，但卻無時不關(guān)注著人類的命運，無時不放眼世界和胸懷天下，故他的詩歌格外暖心，格外有力，格外開闊，具有普世價值和人文情懷，影響深遠(yuǎn)，對中國當(dāng)下的詩歌寫作起到積極的引導(dǎo)和推動作用。

一、褪不去的民族底色

由于諸多顧慮，很多少數(shù)民族詩人會隱去自己的民族身份。此舉看似令人敬佩，實則是一種民族不自信的表現(xiàn)，從某種程度而言，是民族背叛。一個人不屑于自己的民族，甚至背叛自己的民族，那他的品性是值得懷疑的。民族血脈，民族魂魄，都是與生俱來，要想割斷和抽掉是不可能的。

吉狄馬加非但不遮掩自己的民族身份，還隨時亮明自己的民族身份，他曾在自己的詩歌作品《自畫像》中向世人宣布：“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是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啊，世界，請聽我回答/我—是—彝—人”，他還曾出版了一本詩集，直接取名為《一個彝人的夢想》。可以看出，他是多么地?zé)釔圩约旱拿褡?，多么地看重自己的民族身份。他以滿腔的熱情，為自己的民族而歌，把自己民族同胞的生活場景和生命姿態(tài)展現(xiàn)在世界人民面前。彝族血統(tǒng)鑄就了他亮麗的民族詩魂，而他情感飽滿的詩歌作品又讓更多的人了解了彝族。

彝族是火一樣的民族，他們對火格外地崇拜。火，不僅照亮他們的生命，還洗禮他們的靈魂。作為彝族詩人，吉狄馬加的作品肯定也繞不開“火”，所以當(dāng)在他的詩歌中看到很多“火”這一意象時，讓人不僅不會覺得意外，還合情合理，還對其崇敬有加?！爱?dāng)我們離開人世/你不會流露出絲毫的悲傷/然而無論貧窮，還是富有/你都會為我們的靈魂/穿上永恒的衣裳”（《彝人談火》），火之衣裳，穿在靈魂上，再黑的夜都會消散，從而抵達(dá)幸福的彼岸。也許是因為在火塘邊長大，火的性格和氣韻已融入詩人的骨子里，故他的詩歌就像燃燒的火焰，感情熱烈、豪邁、奔放，給人無盡的溫暖和力量。

生養(yǎng)之地，不管是貧瘠，還是富饒，對一個人的恩情和影響都很大。那里的水土、空氣、人情、習(xí)俗、文化等，都會滋養(yǎng)著一個人的心靈，并留下難以抹去的痕跡。吉狄馬加在《致自己》中坦言：“如果沒有大涼山和我的民族/就不會有我這個詩人”，他的詩歌帶有神性的光芒，也與他的民族有關(guān)，他說：“我是一個彝族詩人，可以說彝民族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深刻地影響了我的全部創(chuàng)作。彝族是一個詩性的民族，包括所有的哲學(xué)著作，都是用詩的方式完成的。再加上彝族又是一個相信萬物有靈的民族，正因為如此，我的詩充滿著一種神性的光芒，這無疑是與生俱來的?！笨梢姡娙撕芮宄约簭氖裁吹胤絹?。他把根深深地扎在大涼山，扎在彝族的傳統(tǒng)文化里，扎在神靈的足跡里，所以他的生命和作品才得以枝繁葉茂和璀璨奪目。當(dāng)然，他能取得累累碩果，也與不固步自封、不斷突破和超越有關(guān)，這也是詩人的過人之處。

吉狄馬加早期的詩歌帶有明顯的民族色調(diào)，畢摩、獵人、斗牛、部落、民歌、依瑪爾博、鷹爪杯、麂子、猞猁、苦蕎麥等關(guān)于彝族和彝山的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詩行里，一看就知道在書寫自己的民族。后期的詩歌中，關(guān)于彝族的意象少了很多，但可貴的是他沒有走丟自己，依然保留著民族的底色，詩歌的節(jié)奏、韻律、情懷等始終一脈相承，只是眼界和胸懷更加開闊了。他就像走出去的畢摩，在為更多的人祈禱和安魂。

二、從高處走向遼闊

彝族，被稱為鷹的傳人。每一個彝人，都是鷹的后代。吉狄馬加是從大涼山飛出來的雄鷹，不管是在四川工作，還是在青海，他都在高原之巔翱翔，精神已經(jīng)具有高度。但他并沒有滿足于此，他胸懷大志和博愛，不斷走向更加遼闊的世界。

人類在發(fā)展進(jìn)程中，通過不懈努力，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安居之所，文明程度也得到很大的提高。但在這個星球的某些角落，貧困、不公、鄙視、天災(zāi)、人禍等，還在困擾著人們。他們遭受饑餓的折磨，遭受戰(zhàn)爭的侵略，遭受強(qiáng)者的欺壓，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面對這些現(xiàn)實問題，如果詩人保持沉默，甚至表現(xiàn)出冷漠的態(tài)度，那就有愧于“詩人”這一閃光的頭銜。吉狄馬加不僅是民族詩人，還被公認(rèn)為世界詩人，他的心中有大義、大愛，他的詩歌有大情懷、大格局，他視全人類為自己的親人，為他們而歌，所有的悲苦都會牽動著他的情感之弦?！拔艺驹跊錾饺荷阶o(hù)衛(wèi)的山野上，/腳下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這是一片埋下了祖先頭顱的土地。//……我仿佛看見黑人，那些黑色的兄弟，/正踩著非洲沉沉的身軀，/他們的腳踏響了土地，/那是一片非洲鼓一般的土地，/眼里流出一個鮮紅的黎明?！保ā豆爬系耐恋亍罚_踩在故土，他都心掛著遠(yuǎn)方黑人兄弟姐妹的生死和命運，這是何等地令人動容。

無情便無詩，詩人的心壁應(yīng)該是柔軟的。正如吉狄馬加所言：“一個詩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從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和自身所處的環(huán)境中捕捉到人類心靈中最值得感動的、一碰即碎的、最柔軟的部分?！蔽覀兠鎸Φ纳鐣?，有冷酷，也有溫暖；有背叛，也有忠誠；有邪惡，也有善良；有敵意，也有友愛；有分離，也有重逢等等。人心是相通的，而詩歌無疑就是連通人心的最好方式之一。詩人的立場，決定了詩歌的價值和走向。吉狄馬加對待詩歌是認(rèn)真和虔誠的，讀者總是能從他的作品中看到人間道義和人類溫情。

“去打開那一扇——/名字叫自由的沉重的大門/為了這個目標(biāo)，他九死一生從未改變/誰會知道？就是這個黑色民族的驕子/不，他當(dāng)然絕不僅僅屬于一個種族/是他讓我們明白了一個真理，那就是愛和寬恕/能將一切仇恨的堅冰融化”（《我們的父親——獻(xiàn)給納爾遜?曼德拉》），詩中稱前南非總統(tǒng)納爾遜?曼德拉為我們的父親，吉狄馬加對這位領(lǐng)袖人物的敬仰之情不同一般。父親，是一個高大的形象，不僅會給人安全感，還會成為前行的引路燈。詩人這樣“認(rèn)父”，絕對不是一時興起的草率之舉。納爾遜?曼德拉曾遭受過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而他心中的信念從未改變過，他打破了種族歧視的枷鎖，為自己深陷黑夜的同胞推開了光明之門，為世界的和平做出了巨大的貢獻(xiàn)。這樣的人，怎么能不讓人敬佩。吉狄馬加緬懷他，歌頌他，就是在弘揚一種偉大的精神。仇恨會蒙住我們的眼睛，會讓我們失去理智，會讓我們跌入深淵，而融化仇恨的良策正如納爾遜?曼德拉所為、吉狄馬加所言的那樣——愛和寬恕。

吉狄馬加的詩歌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寫給世界各地與自己同道的詩人，與他們對話、交談，向他們問候、致敬?！案愀獾那耙惶欤阄磥淼暮韲?被時間的當(dāng)鋪抵押，盡管放出的是高利貸/但你預(yù)言性的詩句還是比鮮血更紅”（《致馬雅可夫斯基》），這首長詩把瑪雅可夫斯基高貴的詩魂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這是一個詩人讀懂了另一個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這也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生命和精神進(jìn)行延續(xù)的表現(xiàn)。此外，他還寫到了耶夫達(dá)?阿米亥、瑪麗娜?茨維塔耶娃、阿赫馬托娃、但丁、巴波羅?聶魯達(dá)、胡安?赫爾曼、托馬斯?溫茨洛瓦、切斯瓦夫?米沃什等，盡管這些詩人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方，但心與心之間是沒有距離的，彼此都有共同的目標(biāo)和使命，就像吉狄馬加說的：“生命與死亡、靈魂與肉體、時間與空間、人與自然的倫理、對抗與交流、傳承與創(chuàng)新、物質(zhì)與精神、愛的秘密、救贖的知識及其他。在這里，所有永恒的主題和時代命題，都被一種新的力量激活，被詩人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組合、重新詮釋。

三、敬畏萬物生靈

每一種生命都值得尊重和敬畏，萬物生靈都是這個世界的主人。這點我們的先民做得比較好，他們始終懷著敬畏之心，對大自然，對賴以生存的群山和大地，對無論大小的動物和植物。雖然他們要活下去，必須獵取一些東西，但會取之有度，不貪婪，不趕盡殺絕。彝族有自然崇拜的傳統(tǒng)，他們相信一切都有靈性，故與之和睦相處，生態(tài)得到了很好的保護(hù)。這點在吉狄馬加的身上也充分地體現(xiàn)了出來，當(dāng)看到有些動物被無情屠殺時，他用詩歌發(fā)出正義之聲，對其進(jìn)行譴責(zé)，喚醒人們心中的悲憫?！拔覟樽约?作為一個人/而感到羞恥/因為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一場大屠殺的/制造者/并不是別的動物/而是萬物之首的/——人！”（《敬畏生命——獻(xiàn)給藏羚羊》），詩人的如泣如訴，亦悲亦怒，就是對我們良知的拷問。

社會在突飛猛進(jìn)地發(fā)展，人類在不斷地擴(kuò)張地盤，令其他的生物無奈地往后退。有時為了實現(xiàn)自己不可告人的利益，竟然不惜一切代價，對大自然肆無忌憚地破壞，樹木被砍倒，鳥獸被追殺，河流被截斷，大山被掏空等等。我們的家園，高樓矗立，高速路翻山越嶺，看似壯觀，實則面目全非。自然災(zāi)害一次一次地爆發(fā)，在警示我們，在給我們血淚的教訓(xùn)，可有多少人醒悟，有多少人止住欲望之手。吉狄馬加為此而嘆，為此而痛，為此而呼，這也是他詩歌作品中最為有力的部分之一。

雪豹是生活在雪域高原的一種珍稀動物，已經(jīng)離人類很遠(yuǎn)，但它的生存環(huán)境受到了很大的威脅，它的命運令人堪憂，屬于瀕危物種。吉狄馬加以雪豹的身份寫了一首長詩《我，雪豹……》，描繪出雪豹的勇猛和矯健，而更多是道出了雪豹的心聲，比如：“不要再追殺我，我也是這個/星球世界，與你們的骨血/連在一起的同胞兄弟”“不要把我的圖片放在/眾人都能看見的地方/我害怕，那些以保護(hù)的名義/對我進(jìn)行的看不見的追逐和同化”，這樣的詩句，像是在哀求，其實是在揭開我們靈魂中的黑暗，讓我們羞愧，讓我們無地自容。吉狄馬加的這首詩反響很大，流傳很廣，主要原因除情真意切外，它以新的視角講述了我們?nèi)祟愃媾R的困境和危機(jī)，雪豹的命運，也許就是我們?nèi)祟惖拿\。

吉狄馬加似乎擁有一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每個時期都會有極具分量的詩歌作品問世，且影響深遠(yuǎn)。這對于很多詩歌寫作者而言，確實有些望塵莫及。何況他平常事務(wù)繁多，哪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而事實是他做到了工作和創(chuàng)作兩不誤，且都很出色，這真是了不起的人，真是了不起的詩人。那他源源不斷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是從何而來呢？縱觀他的創(chuàng)作之路，也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創(chuàng)造力來自腳下的土地，來自一同前行的時代，來自心中牽掛的人類，來自身處的星球和宇宙，來自他不停的行走、發(fā)現(xiàn)、思考和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