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你要來我家坐坐也行,只是我家很亂,如果不怕蚊子,也可以到后院喂喂蚊子?!?/p>
9月27日,我從臺中搭大巴去南投埔里,黃錦樹拍了一張他車子的照片給我看。藍色的舊車,上面躲著兩只貓。
去臺中的前一晚,臺北下著雨,我從火車窗玻璃望向外面的野林倒影,試圖想象南洋的雨,淋澆在黃錦樹書中的那片膠林,白色的膠汁匯流成一條白徑……
下車,黃錦樹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了。他穿著寬松的棉麻上衣、淺藍色的褲子,戴著帽子,一派隨意。我只從網(wǎng)上的照片見過他,那時他因重癥肌無力,有些臃腫。而眼前的黃錦樹身形輕松,隨和親切,有很重的福建口音。
黃錦樹1968年出生于馬來西亞柔佛州居鑾,祖籍福建南安,1996年起任教于臺灣“暨南國際大學(xué)中文系”。他在2016年出版的《雨》榮獲“2017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2018年第一屆北京大學(xué)王默人﹣周安儀世界華文文學(xué)獎”等。
2018年,《雨》被“后浪”引進大陸,一上市就很快脫銷?!拔业男≌f在馬來西亞,4年才賣了100多本,這就是現(xiàn)實,所以我寫過一篇文章,《誰需要馬華文學(xué)?》。甚至我家人也沒在看,他們都忙著生活,誰會去看文學(xué)作品。就連在臺灣,讀者也很少?!?/p>
我有些錯愕。
黃錦樹以他純熟的技法和精致的文字,建構(gòu)出一個濕漉漉的、膠林里的奇詭南洋—華人、馬來人、印度人的族群隔離,藏在森林里的革命者,在時代夾縫中被淹沒的歷史……為什么不需要馬華文學(xué)?
今年1月,小說集《烏暗暝》再次被引入大陸。這本集子收錄他的一些早年作品,包括那些歸鄉(xiāng)卻迷途的人,暗夜里的膠林,在“黑區(qū)”的馬共……讓人再一次陷落進南洋的濕熱。
黃錦樹出生的時候,馬來西亞早已獨立,但很多獨立前的人、事、物,卻總在記憶里盤旋。祖父是第一代下南洋的華人,父親是土生土長的第二代,黃錦樹是馬來西亞獨立后出生的第一代。
那一代下南洋的華人都從底層做起,除草、看管園丘。最開始什么都沒有,就幫人家打工,住在園里,自己養(yǎng)雞養(yǎng)鴨,慢慢再買地。也有人做家鄉(xiāng)小吃、開雜貨店,積累得便更快些。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很多華人的家庭都算不上“小康之家”。
北馬有錫礦,南馬則種橡膠樹,這也是“橡膠王國”的由來。黃錦樹自小就跟著父母割膠,他說自己割得不好,如果沒割好,會傷到樹,影響膠汁的產(chǎn)量;割完要收集乳白色的膠汁,再加工。
“種下去的樹苗很重要。像我家隔壁園,那膠樹一棵就可以收一大桶,但我家一棵一杯都收不滿。而樹種下去就是幾十年,一開始不肯或沒錢投資,一輩子收到的膠汁還沒人家的1/5?!?/p>
黃錦樹一家一直住在膠園,荒郊野外獨門獨戶,只有他們一家子。周圍是別人家的園子,但人家并未住在膠園里?!袄蠈嵳f,你被滅門了也沒人知道?!?/p>
夜里沒有路燈,一片黑漆漆,如果看到光,就代表有陌生人來了。有可能是抓田雞的,也有可能是有人在設(shè)陷阱抓野生動物。因為沒有光害,在夜里遠遠都能看得很清楚,一把手電筒閃爍著微光,自家養(yǎng)的狗便吠起來。
“當(dāng)然會緊張、恐懼?!?黃錦樹說。
“枉我身為拿督公……我身份曖昧,處處尷尬;屬于這塊土地,不屬于這個國家。無奈無奈!鬼神不管人間事?!?/blockquote>在小說《非法移民》中,黃錦樹描繪了當(dāng)年非法進入馬來西亞的印尼人,他們因為和馬來人同文同種,又因著刻板印象認為華人都非常有錢,所以報刊常有“印尼非法移民打劫、殺死華人、強奸婦女”的新聞。
但畢竟這里不是華人的故土,由華人文化移入,和當(dāng)?shù)卦夹叛龌旌系哪枚焦愃啤巴恋毓保﹪@息著:“枉我身為拿督公……我身份曖昧,處處尷尬;屬于這塊土地,不屬于這個國家。無奈無奈!鬼神不管人間事?!?/p>
這多少道出了馬來西亞華人在時局動蕩、族群隔離下的不安處境。
老一輩的華人是心屬祖國的,但他們在異鄉(xiāng)的鄉(xiāng)愁,也許早已回不到那原鄉(xiāng)了?!白婺刚劦街袊钦f‘唐山,中國人就是‘唐人。”
黃錦樹一家在膠園的屋子沒水沒電,剛開始用的是土油燈、蠟燭,后來買了小型發(fā)電機,才有了日光燈。但啟用時間有限,黃錦樹和兄弟姐妹讀書的時候,還是得用土油燈、蠟燭。
為了保存中華文化,也因為族群的未融合,部分華人孩子讀的都是華文獨立中學(xué),堅持用華語教學(xué)。但這樣的學(xué)校政府不承認,如果要考本地大學(xué),就必須通過官方的一項測試。而那時候新加坡和中國大陸都未開放,臺灣地區(qū)有“僑教政策”,那是很多經(jīng)濟不佳的大馬華人“出去”的唯一機會。
“有這樣的機會,就來了,因為你不來就沒有別的機會了?!?986年,黃錦樹赴臺求學(xué),從大學(xué)一路念到博士,最后定居南投埔里。
他開車載著我,穿過甘蔗田、玫瑰棚,便到了他在“山腳下”的住所。門口有棵大樹,他養(yǎng)的貓看了我一眼又跳走。
黃錦樹租了一小塊地作后院,他點燃報紙驅(qū)趕蚊蟲,向我介紹了各式各樣的植物,相思樹、榴蓮蜜、咖啡、可可……一棵膠樹矗立著,樹身有刀割過的印痕。
“燒芭事件”
在馬來西亞念高中時,黃錦樹說自己其實是個“理工男”,在馬來西亞并非文青,來臺灣后直到念碩士班才開始寫作,也是因為窮—如果獲得文學(xué)獎,獎金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到臺灣3年后,才第一次回去馬來西亞?!皩λ俣群翢o概念的故鄉(xiāng)的火車,把我送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時已是深夜,和親人在燭光燈火中相對,真切體會到‘夜闌共秉燭,相對如夢寐的歡樂的感傷?!?/p>
后來,帶著沉重的聯(lián)合文學(xué)“雛鳳獎”的獎杯回家,父親還將之拿去“過磅”,兩公斤七百克。
文學(xué)終究是無法去除地域性的,哪怕都是用中文書寫,黃錦樹的文學(xué)是“馬華文學(xué)”,而非“臺灣文學(xué)”。
馬華文學(xué),泛指馬來西亞以華文寫作的文學(xué)作品。早期的馬華文學(xué),繼承了中國20世紀30年代的革命文學(xué)傳統(tǒng),而書寫者,也是當(dāng)年下南洋的“南來文人”,形成了以作家方北方等為代表的“馬華現(xiàn)實主義”。爾后有了旅臺一派的馬華作家,如李永平、商晚筠、潘雨桐、張貴興等,構(gòu)成了馬華文學(xué)的中堅力量。
訪者提到,黃錦樹“予馬華文壇的印象是極具爭議的,既是個權(quán)威的論述,也是個不厚道的批判者”,近幾年“多了個‘鞭尸的罪名”。黃錦樹更晚一輩旅臺,卻是馬華文學(xué)絕不可略過的人。90年代,黃錦樹分別以《馬華文學(xué)“經(jīng)典缺席”》和《馬華現(xiàn)實主義的實踐困境—從方北方的文論及馬來亞三部曲論馬華文學(xué)的獨特性》,在馬華文壇掀起了兩場至今仍影響深遠的文學(xué)爭論,得罪了不少作家前輩,被稱為“燒芭事件”。
黃錦樹對那些所謂的“馬華現(xiàn)實主義”嗤之以鼻—既沒有文學(xué)性和藝術(shù)性,也反映不了現(xiàn)實。“最好笑的是有的寫作者寫小說會抄新聞,以為新聞就是現(xiàn)實。沒辦法跟他們解釋,他們寫了一輩子這樣子(的作品),他們互相取暖,互相開心就好?!?/p>
“那時候我還年輕,只寫了一個短短的(文章),他們就炸鍋了。他們就覺得我們旅臺的是殖民主義的產(chǎn)物,動不動就用殖民主義貼標(biāo)簽,他們不承認我們的寫作?!?/p>
如此的犀利和不留余地,讓王德威將黃錦樹稱為“壞孩子”。在黃錦樹于馬來西亞出版的短論集《注釋南方》中,收錄了一篇訪談《喪鐘為誰而鳴》。訪者提到,黃錦樹“予馬華文壇的印象是極具爭議的,既是個權(quán)威的論述,也是個不厚道的批判者”,近幾年“多了個‘鞭尸的罪名”,更是問他“如何看待學(xué)問與做人?”
“……如果你說的‘做人指的是人云亦云的拍馬屁,很抱歉,我做不來,再怎樣的大牌我都不當(dāng)一回事……”
“其實,如果沉默就是厚道,我也算蠻厚道的。否則尸體何止三具?很多不重要的作家我根本就懶得去討論,哪來著許多閑功夫?寫一部500頁的《馬華平庸作家論集》于我何益?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又不是開殯儀館!”
不過,我眼前的黃錦樹平易近人、坦率且清醒,有很多“說來話長”的故事。52歲的他并無蒼老之感,拍照時略顯不自在,引我看后院時像是個快樂的農(nóng)夫。他從樹上摘下一顆小果子給我,神秘果,會短暫改變?nèi)说奈队X結(jié)構(gòu),吃酸的會變甜。果真,他太太切給我的、自家種的百香果,甜的反而酸,酸的反而甜。他和太太都溫柔地笑著。
文學(xué)與革命
為什么黃錦樹說那些所謂的“馬華現(xiàn)實主義”并不是真的現(xiàn)實?為什么他要“火燒”馬華文壇?
革命者,這是馬華作家繞不開、也不應(yīng)繞開的題目。
馬來西亞的革命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930年,這一年,一個當(dāng)?shù)馗锩h成立;1941年,日本南侵,革命者聯(lián)合英國殖民政府抗日;1945年,日本投降,革命者轉(zhuǎn)而反殖民;1948年,英國殖民政府將革命黨列為“非法組織”,他們只好藏入森林展開游擊戰(zhàn)。
那時候,有革命者的地方就被稱為“黑區(qū)”。在后來的“新村計劃”里,華人被迫從自己的家園遷出,住進“集中營”式的“新村”。新村被鐵絲網(wǎng)圍起來,并建立檢查哨,出去工作的時候,連帶多少食物都被嚴格控管。因為那時候的革命熱血,讓每個家族或多或少都有親戚是革命黨,這么做的目的是切斷革命者的糧食補給。
后來革命者只好越過國界,到了泰國南部。直到1989年,他們在泰國政府的見證下與馬來西亞政府簽署《合艾和平協(xié)議》,放下武器。這段往事,成為一個短暫的、巨大的歷史傷口。
對于黃錦樹來說,革命黨雖然是和他父親同時代的,但他們一代只要開始寫作,就不可能跳過。然而,馬來西亞官方并不承認這些人的革命歷史,很長一段時間,作家不敢寫他們。“最重要的現(xiàn)實你不能寫,所以你們的現(xiàn)實主義是什么?”最后只能變成是一些教條化、刻板化的東西,例如邪惡的老板、可憐的工人。
“馬華文學(xué)也一樣,沒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所以我把馬華文學(xué)的處境和革命黨拉在一起,因為這是相似的。”
“最重要的現(xiàn)實你不能寫,所以你們的現(xiàn)實主義是什么?”最后只能變成是一些教條化、刻板化的東西,例如邪惡的老板、可憐的工人。黃錦樹不斷書寫南洋、膠林、革命者,編輯“馬華文學(xué)文選”,除了革命黨這個因素外,也因為馬華文學(xué)隨時都可能消失。
放眼東南亞,新加坡華文文學(xué)相當(dāng)弱,沒有印尼華文文學(xué)、緬甸華文文學(xué)、泰國華問文學(xué)……為什么偏偏馬華文學(xué)好像“一枝獨秀”?
“對于馬華文學(xué),我很悲觀。整個東南亞,新加坡英語化,緬甸是夜校,印尼曾經(jīng)歷過‘9·30事件……華校體系完整留存下來的,只有馬來西亞。即便現(xiàn)在印尼開始有華校,但有華校不等于有文學(xué),你要等到什么時候開始有文學(xué)?你要去哪里重新找批一批‘南來文人?”
前人沒有留下好的文學(xué)遺產(chǎn),后來那批旅臺后返馬的,很多都不再寫作,成氣候的寥寥無幾。“這些人最好的時光是留臺那幾年,后來我編《返馬篇》,編不出來。返馬后很多文青都歷經(jīng)滄桑,很多人不寫了,畢竟生活最重要?!?/p>
即便有人寫,誰又是馬華文學(xué)的讀者呢?如果書寫家鄉(xiāng)的文學(xué)沒有來自家鄉(xiāng)的人閱讀,馬華文學(xué)又該何去何從呢?黃錦樹在《注釋南方》中寫道:“從歷史來看,中國境外的華文文學(xué)或許真的是歷史上的偶然,過渡現(xiàn)象?!?/p>
“我們繼承的移民文化根基淺薄,文學(xué)自然也反映了這一點。一如華人的內(nèi)斗文化表現(xiàn)于雜文,感受力的貧乏之于詩,想象力貧乏之于小說,哲學(xué)缺席。沒有強有力的文學(xué)的見證,我們的集體存在就接近于自然史??丈綗o人,水流花謝,如此而已。”
“我們的文學(xué)的加拉巴格群島”,黃錦樹在《烏暗暝》中這般描述。因著“隔離”,因著生存條件的不同,馬華文學(xué)不應(yīng)該只是延續(xù)中國革命的傳統(tǒng)。就像加拉巴格群島的蜥蜴是吃素的,那里的烏龜脖子特別長,馬華文學(xué)需要演化成自己的文學(xué)。
黃錦樹家的確如他所說很亂,滿坑滿谷的書,書桌上也都是東西,走道邊一張小小的塑料電腦桌,他在那里完成了他的大部分作品。當(dāng)我采訪結(jié)束離開之際,黃錦樹的太太正安靜做著竹編,他的女兒逗弄著自家的貓,一派靜謐。
黃錦樹開車載我回車站,路上他指著某處宅子外的樹:“以前在那里租住了6年,那些樹是我種的,帶不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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