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飄飄
上帝之犁
冰川并非始于冰凍的河,冰河也許是一個翻譯上的誤解。冰川始于一片輕柔的雪花,當氣候變冷,雪花不斷聚集,便在巨大壓力下成為冰層。
當聚集在山頂?shù)谋鶎与S著重力開始流動,它們改變世界面貌的巨大力量便開始顯現(xiàn)——在重力下塑造山峰,瓦解大陸,磨礪棱角,耕耘大地,塑造河流峽谷,讓那些古老大陸的地表面目全非,這是地球上最強大和最持久的力量,結(jié)合了溫柔與暴力,即使火山、地震、山崩、海嘯都無法與這種塑造力量相比。這就是被著名冰川理論地質(zhì)學(xué)家路易斯·阿格西稱為“上帝之犁”的力量,他的大冰期理論總讓我對那個在白茫茫大地上,除了一望無際的冰以外什么都沒有的景象充滿遐想。260萬年以前開始的這個冰期在他的理論中至今沒有結(jié)束,他在18世紀的瑞士還能看到眾多冰川覆蓋的大地。阿格西沒有機會看到今天我們所擔憂的冰川消融,如果他要是能多活些時間,看到北極冰蓋的快速瓦解,他的大冰期理論可能會是不同的內(nèi)容。但是他“上帝之犁”的說法確實對于地球的地表形態(tài)給出了充分的解釋。我們今天所見的地形結(jié)構(gòu)大多是冰川的杰作,即便是沖積侵蝕造成的結(jié)構(gòu)也是冰川融水形成的,水源、流域、文明、城市等人類和地質(zhì)學(xué)上的眾多概念都和冰川消融的過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群峰與殘破的皇冠
哈爾多爾·拉克斯內(nèi)斯曾有個著名的句子,“冰川與天空相遇的地方,大地不再是塵世,而是與天堂相融,那里不再有悲傷,也無須享樂,唯有美超越一切?!?14年前,有個還算年輕的人從加拿大哥倫比亞冰川的大輪車上走下來,站在一望無際的白色冰雪世界中,他穿著短褲和T 恤,手拿相機,腳上是一雙隨時可以下水的人字拖鞋。就像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里那個第一次摸冰的少年布恩迪亞那樣,他對冰川充滿期待和向往。
那是8月盛夏,冰川下大約600米的地方就是綠色草原,93號公路在冰原大道、加拿大班夫國家公園和嘉士伯國家公園之間,一路穿越在冰川峽谷里,刀削一般的落基山脈峰欒上,白雪和冰川就像是眾神的群像。
在中國,通常這樣的景色只出現(xiàn)在高海拔的青藏高原或新疆,而在北美的加拿大,冰川伴隨著那些雄奇的山峰,在1000多米的海拔高度上已經(jīng)數(shù)不勝數(shù)。加拿大落基山脈的雄奇是冰川的杰作,到處都可以找到冰川地質(zhì)過程的經(jīng)典形態(tài),包括冰原、殘留的山谷冰川、峽谷以及侵蝕和沉積的特殊例證。寒武紀的伯吉斯頁巖及其附近的前寒武紀遺址包含了地球的重要演化信息,因此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落基山脈的國家公園群認證為世界自然遺產(chǎn)。哥倫比亞冰川坐落在這個世界遺產(chǎn)的中央位置,它是落基山脈上最大的冰川,也是最容易接近的冰川。它見證了公元前7萬年大冰川期的結(jié)束,冰川消融的力量將大陸分開,北美大陸和亞洲大陸漸行漸遠。公元前9000年的時候,它目睹人類開始了耕作并逐漸成為這個星球的霸主,1200年到1800年的小冰期造成全球農(nóng)業(yè)減產(chǎn)帶來人類歷史的亂局。
每個站在哥倫比亞冰川上的人都有自己關(guān)于氣候的結(jié)論,那個穿著人字拖的年輕人恭敬地脫下了鞋子,將溫熱的雙腳直接踩踏在冰面上,一股鉆心的痛感與隨之而來的麻木直達小腿,仿佛在他腳下的不是冰雪,而是死亡的魔咒。堅如大地的冰塊從這里向著冰川上部延伸,在一望無際的荒蕪中令人畏懼地寂靜,這顯然是人類無法撼動的領(lǐng)域,就像是月球直接停泊在這個位置一樣,從溫度到顏色都意味著生命止步。更遠的地方,巨大的白色冰蓋覆蓋在落基山的群峰之上,從這個角度觀看,群峰更像是一個已經(jīng)殘破的皇冠,冰川則像是老國王的須發(fā)沿著皇冠四周垂落。哥倫比亞冰川的冰蓋供應(yīng)了幾十條大小冰川,融水匯入北冰洋、大西洋和太平洋,而這條冰川是典型的冰川命運晴雨表,在125年的時間中它退后了1.5公里,并失去了一半的體積。
多數(shù)來到冰川的游客都無法拒絕這個走上冰川的機會,有些人為了這個人生體驗甚至付出了生命,某些人的一生因此而發(fā)生了微妙變化,比如那個穿著人字拖的年輕人,在第一次接觸哥倫比亞冰川后,就像是著魔一樣,在未來的旅程中,總給自己一個又一個重新認識冰川的機會,那個人就是我。
瑞士的國家寶藏,阿萊奇冰川
瑞士的冰川很多,在人們的印象中,直插天空的阿爾卑斯山代表了瑞士的基本地貌,那些巨大的冰川多數(shù)隱蔽在第一道屏山的背后。冰川列車是瑞士的搖錢樹,這條緩慢行駛的觀景線路從萊茵河峽谷穿過91個隧道到達2033米的山口。列車不是行駛在白色的冰川之上,而是在綠色的峽谷中,你看到的是冰川生命的延續(xù),如果想走近冰川,就需要從采爾瑪特下車,乘坐纜車去更高的起點,然后步行接近真正的冰川。冰川是瑞士的國家寶藏,每年依賴旅游獲得的財政收入中,冰川貢獻巨大,但如今瑞士冰川5年驟減一成,超過500條冰川消失,9月中旬在高達27攝氏度的氣溫中,冰川不斷融化成為涓涓河流,有人預(yù)測冰川消融將重創(chuàng)瑞士旅游業(yè),將來人們?yōu)榱丝吹奖ê头e雪,不得不走得更高更辛苦。
2001年,阿萊奇冰川被列入聯(lián)合國的世界自然遺產(chǎn),該遺址為阿爾卑斯山是受冰河作用并最終形成提供了一個杰出實例。它以生態(tài)系統(tǒng)多樣性為特點,因包含山脈和冰川形成以及正在發(fā)生的氣候變化方面的豐富知識而具有突出的全球價值,尤其在植物演替所闡釋的生態(tài)和生物過程方面,該遺址的價值無法衡量。
阿爾卑斯山是歐洲的天然水庫,冰川為萊茵河、多瑙河、羅納河和波河等多條文明流域提供了水源,冰川不僅塑造大地,也支撐文明版圖。但當冰川消失,留給人類的難題可想而知。阿萊奇冰川是歐洲最大的冰川,23公里的長度(2014年數(shù)據(jù)),15.4立方公里的冰川如同灰白色巨龍從山頂蜿蜒而下,覆蓋面積達87平方公里(2011年數(shù)據(jù)),和哥倫比亞冰川一樣悲慘,這條冰川40年間失去了1300米的長度,所失去的厚度達300米,在21世紀末您也許只能從圖片上觀賞它了,在有生之年,這是一條值得去撫摸一下的冰川。
我從德拉爾普西站下來的時候,根本沒有見到圖片上那個巨獸一般的冰川,一點痕跡都沒有,這讓我倍感失望。我背著沉重的雙肩包,上行25公里的山路,一路聽著牛鈴的聲音,并不會覺得疲勞,到達阿萊奇冰川邊上的小木屋時已是夜晚,我吃了一大塊瑞士煎奶酪,這個不起眼的東西能量十足,讓我在月夜下就走上了摸冰之旅。銀色月光照射在眼前巨大的冰川上,我說不出為什么突然流下了眼淚。那條冰川的顏色就像被某種后期處理過的結(jié)果,在這個近乎神圣的時刻,我呼吸急促,汗水在夜晚寒冷的空氣中蒸發(fā),我甚至懷疑我的喘息聲會驚醒某種偉大的力量,我放棄了夜間摸冰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六點鐘,我迫不及待地向冰川接近。沿途巨大的石頭遍地可見,這不是地震或是水流沖擊的結(jié)果,這些巨石是典型的冰川冰磧,冰川兩岸巖壁上的痕跡顯示著其曾經(jīng)具有的高度。阿萊奇冰川從少女峰出發(fā),路上不斷對冰床打磨和切割,將多條小冰川匯聚成為1.5公里寬的巨大冰川,以每年180米的速度下山,挖出了在地球上多處可見的U形峽谷——歐洲很多地方盡管冰川消失,但是冰川留下的痕跡卻無法磨滅,有些成為河床,繼續(xù)以河流之力塑造著地貌。阿萊奇冰川的表面像行車道一樣分出幾條平行段落,這種有趣的形態(tài)是因為在冰川移動中巨大的巖石與冰川對懟形成了冰磧流。我花了將近4小時從山頂走到充滿碎石的谷底,然后再沿著冰川的邊緣繼續(xù)上行,直到與冰川真正相遇。在表面潮濕的黑色泥土之下,純粹而透明的冰粒緊緊排列在一起,神秘的藍色從它們的裂縫中透出來。這鉆石般純凈藍色要在難以想象的壓力下,經(jīng)過漫長歲月,直到白色冰層中的所有氣泡都被擠出,留下的水分子吸收了紅光后,才能顯現(xiàn),這是真正冰川的色彩,而那些透著白色的部分,大多是年輕的降雪層且富含氣泡。我渴望走上冰川,雖然努力爬上了一個冰谷,卻發(fā)現(xiàn)兩邊都是巨大的裂縫,無法繼續(xù)冒險多走出一步。這里沒有鳥鳴,沒有花草,沒有生命,如果我失足滑入這個裂縫,可以想象出一萬種恐怖的死法。冰川溶水從裂縫處開始侵蝕冰川的肌體,就像是柔軟的刀子一樣慢慢切割,從地下河的低沉轟鳴中,我聽到自己的心跳,那是生命的不同節(jié)奏。
精力旺盛的佩里托莫雷諾冰川
阿根廷的巴塔哥尼亞是世界上冰川撞擊最厲害的地方,這個大陸千奇百怪的地表不僅得益于火山,也是冰川的作品。單單南巴塔哥尼亞就有48條巨大冰川,和加拿大那些冰川相比,這里的冰川更像是充滿活力的原始陸地冰川,就像是約翰·穆勒所說的那樣,“盡管人們知道世界已被創(chuàng)造,但創(chuàng)造仍在繼續(xù)。這仍然是創(chuàng)造的早晨;那些早已構(gòu)想的山脈就此誕生,為即將到來的河流尋找通道,為湖泊挖空盆地?!痹陲w往彭塔納塔利斯的飛機上,如果你能坐在一個合適的窗口位置,就會獲得一次比免票還要重要的空中觀冰川之旅,安第斯山脈的那些火山和冰川令機艙里充滿了贊嘆,窗外的每一秒鐘都無比珍貴。
佩里托莫雷諾冰川,是一座像少年般朝氣蓬勃的巨大冰川。它全長30公里,背后的冰原是世界第三大淡水儲備庫。當全世界的冰川都在快速消融時,佩里托莫雷諾冰川成了罕見例外。1981年,因其冰川具有超過3000米的海拔梯度和多樣化生態(tài)系統(tǒng),冰川國家公園被列為世界自然遺產(chǎn)。它提供了第四紀更新世時期后冰川運動的典型例證,為氣候變化的科研工作提供了沃土。
佩里托莫雷諾的冰川冰舌寬5公里,水下160米,水上最高70米,巨大的藍色冰墻一直向前推進,也不時坍塌進170米深的阿根廷湖。到達阿爾卡拉法特之后,我沒有耽誤一分鐘,迫不及待地登上了一輛通往公園的小巴,一切都貴得離譜。路上我第一次見到粉色的火烈鳥在阿根廷湖的岸邊悠閑地覓食。
目睹冰川是一個震懾魂魄的時刻。我讓導(dǎo)游在三小時內(nèi)不要打攪我,自己找個咖啡館去休息。然后我坐在冰川的對面,聽它說話。作為世界自然遺產(chǎn),冰川實至名歸,為了保護冰川,公園中沒有酒店和商業(yè)設(shè)施,一切都簡化到極致。這是我見過的最大最寬的冰川,也是觀賞方式最舒適的冰川:坐在冰川對面的木制臺上,像是欣賞一部IMAX的大片,屏幕擴大到視野的邊緣。陽光透過云縫投射在冰川上時,冰川破碎的表面就像是一堆鉆石光彩四溢。坐在看臺上,你可以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冰川倒塌——小規(guī)模的倒塌幾乎隨時都在發(fā)生,冰裂開后發(fā)出悶雷般的巨響回蕩在大地之上。在這里你可以倒一杯威士忌,加上些2萬年前的降水形成的冰塊,歲月味道竟然平淡無奇。
極致之美,克拉昆侖山一號冰川
中國人似乎并不那么欣賞冰川,唐玄奘在取經(jīng)路上經(jīng)過祁連山、天山、昆侖山和帕米爾高原,他見到過比今天更加壯觀的冰川,但是也只是平淡地描述到:“冰雪所聚,積而為凌,春夏不解……”即便是最能折騰的徐霞客也就是遙望了一個“一指豎天外”的麗江玉龍雪山,他沒去摸過冰,在他的眼中,冰川意味著什么?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謎團。
中國南疆的冰川是大自然的恩惠,號稱“冰川之父”的7546米慕士塔格峰在公路邊上就可以盡情遙望,G314國道不奢華,但景觀比哥倫比亞冰川所在的冰原大道毫不遜色,它最大的主題就是冰川和荒蕪的沖積扇的對比,藍色、白色、黃色的主題在任何色譜上都是最美搭配。從布倫河口到紅旗帕普,如果你是一位自然攝影師,你幾乎無法在這條線路上一路狂奔,因為到處都是頂級的大山大水。
在公格爾峰、公格爾九別峰和慕士塔格峰之間,120條冰川從4300米的雪山上下行到公路的邊沿,這是我在新疆見到的最壯觀的雪山。慕士塔格冰川公園距離G314國道僅僅12公里,從公路到冰川下的停車場后,盡管有摩托車可以將你送到冰川邊上,但我還是喜歡將這段山路留給自己,就像是朝圣客一樣,一步一喘地走到冰川面前,我的表顯示海拔高度是5100米,這是我摸冰歷史中最大高度了。
站在冰舌面前,人類渺小到如同一塊無足輕重的冰磧。5200米的高度令人無法不激動,我緩慢上行到4號冰川巨大冰舌邊緣的位置,在這樣的高海拔之上,移動十米都是困難的,冰川巨大,沒有專業(yè)的登山設(shè)備,我也只能站在冰舌的邊緣上仰望慕士塔格峰。我很容易有一種接近頂峰的錯覺,不是因為山峰的高度,而是因為過于純凈的天空,令我失去了判斷距離的能力。
最后的摸冰樂園,克爾曼冰川
在美國南部,眾多冰川已經(jīng)退縮,或是在退縮的路上。在美國北部的阿拉斯加,大陸性寬闊的冰川卻有更加自由馳騁的空間。這里很多的冰川對公眾免費開放,是最后的摸冰樂土,成本低廉,體驗良好。到這里摸冰的最傳統(tǒng)方式就是步行上山,帶著必需的水和干糧,還有對自然的敬意。
為了能在日出后不久到達克爾曼冰川的邊緣,我頭天晚上住在山腳下一個小家庭旅館里,然后在凌晨晨霧彌漫的時候開始登山。實際上在這19公里的步行路線中,僅僅爬升了2公里,修建良好的林間小路走起來并不吃力,如果在盛夏,至少有10小時可以慢慢上山。
克爾曼冰川在貝克爾山的南麓,冰川沿著陡峭的山坡下行的時候,因為陡峭而發(fā)生了折斷,這種折斷主要是在表面,形成的紋理就像是對著藍天豎立的水晶堆,然而如果你從更高的角度去看,會發(fā)現(xiàn)這些折痕很像是史前動物粗糙的皮膚表面,它們按某種規(guī)律排列。陽光從冰川上面主峰的方向照入冰川肌體內(nèi)部的時候,我總會將之想象成一個巨大的傷口,這傷口將腐蝕冰川更加深層的部分。這又是一座充滿生命的冰川,冰磧之外的地方,都是森林和植物旺盛成長的區(qū)域,冰川就這樣包藏在一片生機盎然中。
克爾曼冰川在19世紀中期就已經(jīng)有2500米長度的記錄了,1950-1970年的20年里,冰川奇跡般地增長了760米,這個增長曾經(jīng)令很多反對冰川消融是人類活動結(jié)果的科學(xué)家們興奮了一陣,但是1980年到2006年的這段時間中,冰川令人沮喪地退回了440米,它在南極的同名兄弟則更加不幸,南極大陸的溫度在這些年持續(xù)上升,冰川溶解的速度驚人,我們無法知道這是人類還是自然作祟的結(jié)果,但我們知道,你如果站在冰川的邊緣,想到有一天冰川會逐漸消融,你也會消失,你和這個大千世界的一切都是以一種共同的方式變化和流轉(zhuǎn)的時候,你的嘴角可能會有一絲微笑,因此,我們可以仰望不朽而不朽。我們和自然其實是一種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