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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溥的魏晉文集編撰及其得失

2020-11-30 01:52匡永亮
華中學術 2020年3期
關鍵詞:體例文體

匡永亮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明人張溥所輯《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以下簡稱《百三家集》)收羅廣泛,評點精審,新意迭出,自問世以來備受學者重視,成為后人研究漢魏六朝文學的必讀書目之一。新時期以來,學界對《百三家集》進行了若干文獻考察,并對張溥的文學思想做了一些評析,產生了一批相關研究論著。然而就筆者所見,單純從典籍整理角度切入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對張溥的編撰活動進行分期研究的更少。張溥從事魏晉文集編撰工作的動機是什么?編撰工作是如何進行的?其依托的基本材料是什么?有哪些?其輯錄標準和體例又是什么?有何成就與不足?原因何在?諸如此類問題,目前似乎尚缺乏專門、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緣此,本文擬從張溥的魏晉遺文編撰活動入手,試圖把握其編撰活動的動機、文獻基礎、編撰體例等,并對其編撰活動的得失及其成因作出初步述論。

一、編撰的動機、緣起與文獻依據(jù)

(一)動機和緣起

關于進行魏晉文人文集編訂工作的動機與緣起,張溥在《百三家集·原敘》中有一段“夫子自道”。他說:“余少嗜秦、漢文字,苦不能解,既略上口,遍求義類”,由于喜好秦漢文章,認為“古人詩文,不容加點”,又苦于不能完全理解,故苦苦追索,“遍求義類”,“斷自唐前,目成掌錄”,養(yǎng)成了勤奮抄錄古代遺文的習慣;所得隨著閱讀面的擴大而日漸增多,于是加以分類,“編次為集,可得百四十五種”[1]。出于愛好,漸成興趣,這是其從事文集編撰活動的心理遠源。《原敘》又說:“千余年間,文士輩出,彬彬極盛,而卷帙所存,不滿三十余家;藏書五厄,古今同慨”,面對如此局面,前賢雖然“勠力稽古”,卻“不能追續(xù)墜簡,鋪揚詞苑”[2]。這激發(fā)了其知識精英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成為其發(fā)愿整理唐前遺文的近源。

具備了強烈的主觀意愿之后,還需一個客觀刺激來促使張溥下定決心,動手輯錄和修訂遺文,這便是張燮所編《七十二家集》?!对瓟ⅰ穼Υ酥毖圆恢M:“近見閩刻七十二家,更服其搜揚苦心,有功作者?!盵3]張燮的整理成果令他耳目一新,不僅提供了極佳參照,還激發(fā)了他青出于藍、后來居上的野心,所以他難抑亢奮,宣稱“兩京風雅,光并日月”,“魏雖改元,承流未遠;晉尚清微”,這些遺文倘能“一字獲留”,便“壽且億萬”[4]?!镀呤壹窂氐c燃了張溥整理漢晉遺文的雄心壯志,使其主觀意愿化為實際行動,加之好友張采纂成漢晉歷代文鈔,二者共同促成了《百三家集》的編撰問世。

(二)文獻依據(jù)

《百三家集》是在前人已有材料基礎之上纂就的。據(jù)《原敘》自陳,其書鈔中分類抄輯的145種文集便是此書的資料來源,閩刻《七十二家集》亦為輔助參考資料之一。作為佐證,張溥還列出了原始材料的來源范圍:

文集之名,始于阮孝緒七錄,后代因之,遂列史志。馬貴與經籍考詳載集名……覽者開卷,大意已顯;然李唐以上,放軼多矣:周惟屈原、宋玉,漢惟枚乘、董仲舒、劉向、揚雄、蔡邕,魏惟曹植、陳琳、王粲、阮籍、嵇康,晉惟張華、陸機、陸云、劉琨、陶潛,宋惟鮑照、謝惠連,齊惟謝朓、孔珪,梁惟沈約、吳均、江淹、何遜,周惟庾信,陳惟陰鏗。千余年間……而卷帙所存,不滿三十余家……晉摯仲洽總鈔群集,分為流別,梁昭明特標選目,舉世稱工,澄汰之余,遺亡彌眾。至逸書編于豫章,古文鈔自會稽,巨源寶經龕之帙,容齋發(fā)故簏之藏,趙宋諸賢,勠力稽古……[5]

察其語氣,從阮孝緒《七錄》、隋唐宋正史藝文志經籍志、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等書目文獻,到明代所存三十余家唐前文集,再到摯虞《文章流別集》殘文、昭明《文選》等選集,最后再到洪芻《楚漢逸書》、石公輔《古文章》、孫洙《古文苑》、洪邁《晉代名臣文集》等輯佚書,他似乎都曾翻閱過。

這份書單跨度巨大、數(shù)量繁多,不過大致可信。據(jù)“婁東二張”的另一位、張溥的知己好友張采在《〈七錄齋近集〉原序》中所說,張溥“歸發(fā)所庋書可萬卷,哦詠其中。數(shù)年來,自纂輯經史諸集外,凡所著篇什,已一再成集矣”[6]。庋藏宏富而又勤于吟讀著述,其學問和閱讀量不容置疑。從其《易》學研究中亦可得到旁證。其《與宋宗玉》自陳:“近弟將有事《大易》,一思擊刜蓁蔓,稍開戶牖,擬輯先正大家,與近時作者,殫志摭括,務求其是?!睫芴薰盼?自上古以暨有明,隨代表列,加之年歲,長第遴次,首以三代周秦為端。除二氏外,考古所傳之目,不下百種,而不得見者居半,漢魏以往,闕略概可知已。”[7]《易》為顯學,罕有其匹,張溥尚且自信能“開戶牖”,其余自可等而推之。不過,信中所述有目無書的情況也同樣符合唐前文學作品的存佚實際,明季尚能見到的魏晉文集、文章自然也十分有限。這就決定了《百三家集》不可能完全跳出前人輯佚諸書的圈子,張溥的魏晉遺文集編撰工作必然需要充分借鑒吸收前人已有成果。

由此,后人生出“張溥抄襲前人”的判斷。清四庫館臣已指斥其“因人成事”:“自馮惟訥輯《詩紀》,而漢魏六朝之詩匯于一編。自梅鼎祚輯《文紀》,而漢魏六朝之文匯于一編。自張燮輯《七十二家集》,而漢魏六朝之遺集匯于一編。溥以張氏書為根柢,而取馮氏、梅氏書中其人著作稍多者,排比而附益之,以成是集?!盵8]另一位唐前遺文整理名家嚴可均也持類似看法:“張氏百三家集。以張采文鈔為藍本。唯有賦有詩為異。張采本二千余家。而僅取百三。約之又約矣?!瓘埵衔摧d出處。錯誤甚多?!盵9]“文鈔”當指黃虞稷《千頃堂書目》所著錄的張采撰《西漢文》二十卷、《東漢文》若干卷、《三國文》二十卷、《西晉文》二十卷、《東晉文》若干卷、《宋齊文》四十卷[10]。盡管嚴氏之說未受重視,學界一般只轉述《四庫提要》斷語,但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鄭重指明了《百三家集》并非自纂,而是抄襲成書、刪改損益而成,這已經成為共識和定論,但也不能因此否定張溥的貢獻。折中論之,張溥所列諸書與上述書目,均應視為其編撰《百三家集》之文獻依據(jù)。

二、編撰方法與體例

關于《百三家集》的編撰方法,《原敘》只籠統(tǒng)地說“斷自唐前,目成掌錄,編次為集”,“自賈長沙以下迄隋薛河東,隨手次第,先授剞劂,凡百三家”[11]。具體如何操作,則并未說明。四庫館臣通過比較《百三家集》與此前的《古詩紀》《歷代文紀》《七十二家集》,發(fā)現(xiàn)了張溥的“秘密”:他直接以《七十二家集》為底本,擇取作品遺存較多的唐前作者,將其作品進行大致分類,再依據(jù)《歷代文紀》《古詩紀》等書增補一些佚文,另本抄出,從而撰成《百三家集》。這種判斷大致準確(詳下)。

關于其撰錄標準與體例,這里討論幾個問題。首先,是否嚴格按照時代先后順序抄輯刊布?《原敘》說“自賈長沙以下迄隋薛河東,隨手次第”,可見并非事先制定嚴密的編撰計劃,而是隨手抄撰、分批刊行。這與張燮《七十二家集》“遞以年代相次”[12]的凡例大異其趣。至《百三家集》各集分別印行之后,合訂時再大致按先后編排,也不會有人再分辨各單行本與“合集本”之間的次序差異。由于文獻不足,已很難考證各集的刊行次第和具體時間,但張溥的魏晉遺文集編撰活動并非先定體例、再“遞以年代相次”,則當屬無疑。

其次,是否遵循了一定的原則和體例?《原敘》自稱有其體例:“別集之外,諸家著書,非文體者,概不編入。其他斷篇逸句,雖少亦貴,期于畢收。”[13]但實際編撰工作并未很好地貫徹和遵循自定的體例。如《摯太常集》“論”類收錄了其專著《文章流別論》佚文,此書并非單篇文章,屬于“諸家著書,非文體者”,應“概不編入”,此處卻收入,顯得自破體例。這樣的失誤還有很多??梢?其編撰活動雖有一定規(guī)則,卻體例不純,且未能固守。

再次,其體例是獨創(chuàng)還是借鑒了他人成例?如有借鑒,系源自何書?是全部沿襲,還是另有損益變化?《四庫提要》謂張溥以《七十二家集》為“根柢”,則其體例亦當襲自張燮書。真實情況如何呢?以下從收錄書目和篇目次序兩方面加以比較考察。

(1)收錄書目。《百三家集》與《七十二家集》在收錄作者、文集編錄次序上高度一致?!镀呤壹肺簳x部分依次為:漢1家,《諸葛丞相集》;魏7家,《魏武帝集》《魏文帝集》《陳思王集》《王侍中集》《陳記室集》《阮步兵集》《嵇中散集》;晉11家,《傅鶉觚集》《孫馮翊集》《夏侯常侍集》《潘黃門集》《傅中丞集》《潘太常集》《陸平原集》《陸清河集》《郭弘農集》《孫廷尉集》《陶彭澤集》。凡19家,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強[14]?!栋偃壹肺簳x部分共收35家,占全書三分之一強,依次為漢1家、魏12家、晉22家,較張燮書多出阮瑀、劉楨、應玚、應璩、鐘會、杜預、荀勖、張華、摯虞、束晳、成公綏、張載、張協(xié)、劉琨、王羲之、王獻之等16家。兩書所共有的19種文集,先后次序幾乎完全重合,僅王粲、陳琳二家先后對調。如果說收錄書目的大面積重合只是巧合,具有時代先后和公認“座次”方面的客觀因素,那么,各文集的具體篇目及其編排次序則更能說明問題。

據(jù)此足證,張溥《百三家集》沿襲了張燮《七十二家集》的部分體例,但也并非原封不動地照抄,在文章分類、編排次序、卷次劃分方面都做了較大變動,并在細節(jié)上加以微調。這也就難怪信述堂刊本《百三家集》題作“張溥閱”,而非文淵閣本和《薈要》本那樣題作“張溥編”“張溥輯”了。

三、編撰活動之得失及其成因

(一)魏晉遺文整理之成就

張溥《百三家集》“州分部居,以文隸人,以人隸代”[17],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獲得了前人的高度贊譽。就魏晉部分而言,最大的功勞在于對遺文的保存和傳播方面,可謂集其大成。魏晉遺文愈后愈少,及至明代所存寥寥。盡管明代以前魏晉遺文整理之作已多,如宋代已取得較好成績,但各書均有短長,尚乏全面訂補之作。明代同類之書,《歷代文紀》收文而不收詩,《古詩紀》收詩而不收文,《七十二家集》兼收詩文,但仍有闕遺,且流布有限?!栋偃壹氛窃诖吮尘跋戮幾嫉?“搜羅放佚,采摭繁富,頗于藝苑有功”[18]。張溥“砥行博聞,所纂述經史,有功圣學”,無意仕進,主盟復社,在士林的影響力極大,“四方啖名者爭走其門,盡名為復社。溥亦傾身結納,交游日廣,聲氣通朝右。所品題甲乙,頗能為榮辱。諸奔走附麗者,輒自矜”,以至“執(zhí)政大僚由此惡之”,在此等聲望下,他所進行的魏晉遺文刊布活動,無疑具有極為強大的號召力[19]。張溥死后,其座主周延儒再次入相當國,從中斡旋,并向皇帝推薦其文章著述,“有詔征溥遺書……有司先后錄上三千余卷,帝悉留覽”[20],有了“皇帝御覽”的加持,魏晉遺文自然因收入張溥“遺書之最”[21]的《百三家集》而水漲船高,廣泛流布。因此,張溥編撰《百三家集》的活動,“使唐以前作者遺篇,一一略見其梗概”[22],對魏晉遺文的保存和傳播居功甚偉。

《百三家集》也沿用了《七十二家集》各集卷首題辭的做法,將人物點評與文章點評結合起來,“知人論世”,“取法乎上”,新見迭出,嘉惠學林。與張燮略有不同,張溥對各集題辭的標目(名稱)進行了統(tǒng)一。《七十二家集》題辭或稱“序”,如《諸葛丞相集序》《重纂陳思王集序》等(本文僅考慮魏晉部分,下同);或名“引”,如《王侍中集引》《陳記室集小引》等;或作“題詞”(“題辭”),如《孫廷尉集題詞》。張溥《百三家集》則統(tǒng)一為“題辭”(亦即“題詞”),不再沿用“序”“引”。如此則顯得整齊劃一、開卷了然。這也可算作張溥典籍整理活動中的一項創(chuàng)新。

另外,張溥的題辭偶爾也涉及編撰所據(jù)底本。如《陶彭澤集題辭》說:“陶刻頗多,而學者多善焦太史所訂宋本,故仍其篇?!盵23]點明所據(jù)的是焦竑整理過的宋本,顯示出擇善而從的自覺意識,值得肯定。然而,限于文獻不足、版本意識淡薄等因素,加之立意不在于此,《題辭》標明版本信息者極少,未能覆蓋全書,實為學術史上之一種缺憾。

(二)編撰類例之不足

如上文所述,張溥《百三家集》據(jù)《七十二家集》而成,基本沿襲了張燮的體例,但又有所損益變化;由于種種原因,張溥魏晉文集整理活動的成就往往基于對張燮書的繼承,而其不足則多與其改動之處緊密關聯(lián)。其變化主要有三點:一是刪去了張燮《七十二家集》的考證和附錄部分;二是打亂卷次,卷帙劃分不再整齊;三是文體分類及文體、文章編排次序的調整。前人指出,《百三家集》存在“失于斷限”“編錄無法”“考證不明”三大不足:

有本系經說而入之集者……有本系史類而入之集者……有本系子書而入之集者,如諸葛亮集錄《心書》……有牴牾顯然而不辨者……有是非疑似而臆斷者,如《陳琳傳》中有袁紹使掌書記一語,遂以《三國志注》紹冊烏桓單于文錄之《琳集》是也。有偽妄無稽而濫收者……有移甲入乙而不覺者……有采摭未盡者,如《束晳集》所錄《餅賦》,寥寥數(shù)語,不知祝穆《事文類聚》所載尚多之類是也。有割裂失次者,如《鐘會集·成侯命婦傳》,《三國志注》截載兩處,遂分其首尾名為一篇之類是也。有可以成集而遺之者……左思《三都賦》、《白鬢賦》、《髑髏賦》,及《文選》所載《詠史詩》,亦可成一卷而擯落不載之類是也。[24]

這段文字抓住了《百三家集》類例方面的硬傷;但似乎只停留在表面現(xiàn)象,沒有深入挖掘內在的思想觀念問題。筆者認為,“斷限”是收錄標準問題,“考證”與體例粘連,“編錄”則純系乎文類,故上述三點歸根結底只是一條——“類例”不明,其核心在于“文體”觀。

其一,文體分類混亂,標準前后不一,編排次序缺乏通例。張燮《七十二家集》體例較為嚴謹,文體分類也比較合理,標準比較統(tǒng)一,大致遵循了該書《凡例》中“首賦、次詩、次文”[25]的規(guī)定。而張溥《百三家集》則難望其項背,不僅沒有《凡例》,《原敘》也不交代具體的文體編次順序,各集隨意編排,有的以詩殿后,有的則以騷收尾,顯得混亂不堪。這是由于“文體”沒有理清所導致的?!栋偃壹返奈捏w分類,少者僅4種,如《張景陽集》,多者達20種,如《陳思王集》,去除重名,全書共70種文類名目:賦、詔、表、章、奏、奏事、奏記、疏、啟、啟疏、文、公文、雜文、教、策、策文、哀策、哀策文、哀辭、哀文、吊文、祭文、誄、書、上書、尺牘、帖、書帖、箋、議、法、論、說、記、傳、述、傳贊、贊、譜、謳、碑、碑銘、墓志、墓志銘、銘、制、令、草、序、頌、箴、誡、訓、祝文、詩、樂府、樂歌、連珠、騷、七、檄、版文、設難、問、對、駁、服、誥、盟文、書后。這些名目稍加留意,就能很容易地合并重組,但張溥顯然無意于此。《百三家集》各集中,文體分類無科學的固定標準,有時按照文章內容分,有時按功能與用途劃分,多數(shù)時候則只是根據(jù)文章題名加以抄合,小文類的名稱及先后次序均不統(tǒng)一,極度混亂。由于體無定類,各文體下所收文章的編排也隨之呈現(xiàn)無序狀態(tài),既非按照文章數(shù)量多少編次,也非依據(jù)固定的文類次序抄錄,而是“隨手次第”。

《百三家集》魏晉35家集目錄所見文體分類統(tǒng)計表(局部)

《百三家集》中“文”的概念前后不一,不僅上位概念與下位概念相混,如《束廣微集》“文”與“雜文”并列;而且所指具體文體也不同。時而指吊文祭文,如《阮元瑜集》《阮步兵集》《束廣微集》《王右軍集》;時而指策文,如《陸平原集》;時而指雜文,如《陸清河集》。同體異名者,如《杜征南集》中“雜文”與“論”實為一類而分作兩種;《傅鶉觚集》中的兩篇“服”文,《魏武帝擬古皮弁裁縑帛為白帢以易舊服》和《魏尚書何晏好服婦人之服》,本是關于禮服的議論,屬于奏議文中的禮議,《摯太常集》中“議”類所收《國喪服制議》《師服議》等與此相近;書、箋同類,哀文、哀策、哀策文三名本為一體,《百三家集》有時又一分為二;同為碑文,《傅鶉觚集》單列“墓志銘”類,《傅中丞集》列入“碑銘”類,《諸葛丞相集》《潘黃門集》則列入“碑”類;《文心雕龍》“哀誄”并稱,而《張茂先集》稱“誄”,《孫馮翌集》稱“哀文”;“樂歌”與“樂府”“詩”均互有交叉;“帖”本應歸為“書”(書信)類,但《傅中丞集》又將“書”與“尺牘”分列。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其前后分類齟齬若此,聊勝于無,令人如墜云霧,莫知所從,不僅直接導致了各集分類嚴重交叉重復、前后矛盾甚至誤分,還存在很多知識性錯誤,帶給讀者的危害不容小覷。

其二,分卷過于隨意,沒有一貫的卷帙劃分標準,且缺乏理據(jù)。張燮《七十二家集·凡例》規(guī)定:“諸家最少亦以二卷為率,其不能足二卷者,……存而不論,徐俟廣收?!盵26]該書基本遵從了此標準,各集將賦、樂府、詩三個大文類單獨成卷,而“文”(雜體應用文)的部分則根據(jù)文章多寡進行剪裁分卷,多者一體數(shù)卷,少者數(shù)體一卷,體例嚴謹,分類統(tǒng)一,卷帙整齊。例如《陳思王集》,卷一、卷二為賦,卷三為樂府,卷四為詩,卷五至卷十為文。而張溥《百三家集》則“后出轉劣”,大體先文后詩,卷帙劃分缺乏標準,諸文集多者十數(shù)卷,少者僅一卷單行,顯得參差不齊。這也是前人所詬病的一端,如傅增湘先生便說:“所輯雖頗為宏富,而精審乃遠不逮紹和。此編各家卷數(shù)有依舊本者,有就所葺重行敘次者;天如則少者一卷,多者二三卷,盡改舊觀?!盵27]

不僅如此,張溥《百三家集》的分卷還缺乏一定的理據(jù),既未嚴格按照文體類別分卷,也非出于均衡篇帙而加以裁剪,而是莫名其妙地“重行敘次”。如陸機的《陸平原集》,陸云《與兄書》稱有二十卷[28],《隋書·經籍志》著錄十四卷,注云“梁四十七卷,錄一卷,亡”,《舊唐書·經籍志》十五卷,《新唐書·藝文志》十五卷[29],可知唐宋時期尚有較多存文。張燮《百三家集》釐分為八卷,清嚴可均《全晉文》仍以四卷的篇幅收錄其賦、文。可在張溥《百三家集》中,這八卷的篇幅被強行合抄為二卷;卷一收賦、表、箋、疏、七、連珠、論、議等八種文體,橫跨賦、文兩大文類;卷二收哀辭、文(吊文)、頌、贊、箴、策文、傳、碑、誄、樂府、詩等11種文體,橫跨文、樂府、詩三大文類。辭賦與詩歌同卷,韻文與散文同卷,張溥的做法顯然過于隨意,缺乏“文理”支撐,幾無體例可言。

(三)體例缺失之成因分析

編次混亂的直接原因是編撰體例缺失,深層原因則在于張溥的文體觀念和學術觀念。張溥“好讀書”“善讀書”“能文章”[30],斷然不會認識不到《百三家集》的文體分類和編次體例存在著知識結構上的硬傷,更何況他還曾參與艾千子、陳子龍等人“互證文體,衡定是非”的古文文體之爭[31]。那么,他為何還要這樣編排呢?

筆者認為,這首先與其自身的學術觀念和價值追求有直接關聯(lián)。張溥“結發(fā)讀書,抗言忠孝,常思簪筆柱下,策《天人》《治安》,庶幾傾否保泰”[32],徐光啟又曾“勉以讀書經世大義”[33],他因此“尚經史”[34]“刻志經濟”[35],整合諸文社為復社,宣稱:“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經術,但剽耳繪目,幾幸弋獲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與四方多士共興復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36]顯然,他主張“通經致用”,提倡經世的“實學”。雖然他也特別強調古人“三不朽”中的“立言”,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反復表達了自己的“立言”志向,但畢竟“文為小道”,其志本不在文,只是由于“文”的功用乃在于“載道”,必須經由這個筏子才能通向彼岸,故而不得不提倡并大量創(chuàng)作詩文,但內心深處仍舊十分鄙夷“今學士家刻意論撰,輒閉門構思”“經營慘淡”[37]。他之所以“嗜秦漢文字”,便是因為“古人指事陳意,以言鑿鑿焉,可見諸施行”,“其言則依經本理,確乎其不可易”,“先秦兩漢猶不失經學之宗派、子史之先聲”,“有秦漢諸君子之立言在”[38]。因此,斤斤計較于文類、孜孜以求于體例,并不是張溥所認可的要務,只要遺文集承載了的古人思想,傳遞了作文的要妙,“范”也是可以不設的。換言之,《百三家集》之所以缺乏體例,主要是因為他未曾訂立體例;之所以不立體例,主要是因為他不屑為此。他在《原敘》中早就坦承自己“隨手次第”,以便“先授剞劂”。因此,其“目成掌錄,編次為集”的操作,實際上只能遵從心中“別集之外,諸家著書,非文體者,概不編入。其他斷篇逸句,雖少亦貴,期于畢收”的粗略印象,而不可能遵循一套嚴謹?shù)姆怖Υ?張采說得很透徹:“文章不同祿位……天下萬世,自有知張子者,如知張子,定不專以文章推,則亦可無復問天矣!”[39]這是張溥去世后張采經營其遺集時所作序文中的評價,亦可謂“蓋棺定論”之語。

其次,張溥對此書的價值定位不高。其《古文五刪總序》說:“史與文相經緯也……余竊有志,欲總括歷代,為《文典》《文乘》二書?!段牡洹敷w仿編年,必關國家治亂、王朝掌故,文始采列?!献蕴熳?下逮布衣,詔表撰述,大事備存。其文詳于溫公《通鑒》、馬氏《通考》,又微加折衷,志其短長?!段某恕敷w同《文選》,各以類從,神經怪牒,朽書斷簡,靡不征討;琢磨淘汰,取于極精,不敢濫入。二書若成,識大識小,文或無憾。乃年來探覽,功未及半,又代必搜人,人必搜集,十年聚書,猶懼不給,何容旁皇津梁,茍且問俗?則姑褒(引者案:褒當作裒)當代所通,點次流傳,急資世用。”[40]張溥心目中的“文范”應當是輔經翼史、“必關國家治亂、王朝掌故”的“資世用”之作,這種職能由《文典》《文乘》等專書承擔,根本不需《百三家集》越俎代庖,體例不嚴自不關痛癢、無須介懷。

再次,張溥的纂輯分工易致混亂。其“纂輯經史諸集”的工作并非事必躬親、連續(xù)不斷、一以貫之,而是假手于人、時斷時續(xù)?!丁雌咪淉S近集〉原序》云:“張子日高起,夜分后息,起即坐書舍,擁卷丹黃,呼侍史繕錄,口占手注,旁侍史六七輩不暇給。又急友聲,書生故人子挾冊問詢,無用剝啄,輒通坐恒滿。四方赤牘,且哆哆酬應,而張子俯仰浩落,未嘗踰時廢翰墨?!盵41]其典籍整理和文學創(chuàng)作,親自為之的是“口占”、閱讀和批點,具體的筆錄、謄抄、繕寫等工作,則交給知識水準一般的書童或抄書工;張溥忙于應酬友朋、答問后學,無暇檢校監(jiān)督,抄撰出來的書籍自然無法保證質量。

最后,張溥出于“超越前賢的渴望”而“將張燮當做暗中角力的對手”,故意與其體例相異[42]。刪去附錄中“遺事、集評、糾謬三門”,正文不收唱和贈答原文,附錄僅保留本傳,便出于這種心理。保留本傳,系編選總集之慣例,有之不為功,無之必為過;“遺事”乃雜傳記之流,“集評”屬文選之俗套,“糾謬”為??敝?均非纂集之要務;后人題詠,亦屬“集評”之類,收之略顯枝蕪,刪去亦無可厚非。如此,其處理方式自有道理,未容一筆抹殺,“使閱者茫無依據(jù)”[43]的指責未免過當。但疏于考證則毋庸諱言,這是“因人成事”所不可避免的,畢竟其“根柢”本就“真?zhèn)五e雜”“抵牾舛漏”。[44]

注釋:

[1]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313~314頁。

[2]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313頁。

[3]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313頁。

[4]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314頁。

[5]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313頁。

[6]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646頁。

[7]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212頁。

[8]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23頁。

[9] (清)嚴可均校輯:《附目·附張溥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目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6頁。商務印書館排印本未收此篇。

[10] (清)黃虞稷撰,翟鳳起、潘景鄭整理:《千頃堂書目》卷三十一《總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59頁。

[11]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314頁。

[12] (明)張燮輯:《七十二家集·凡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8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頁。

[13]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314頁。

[14] (明)張燮輯:《七十二家集·總目》,《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8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頁。

[15] 本文參看了《百三家集》的三種本子:①信述堂重刻本,清光緒五年(1875年);②《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第468~472冊,臺北:臺灣世界書局,1988年;③《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412~141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行文主要依據(jù)信述堂本。

[16] (明)張燮輯:《七十二家集·陸平原集·目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8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95~596頁。

[17]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23頁。

[18]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50頁。

[19] (清)張廷玉,等:《明史·文苑四·張溥傳》,《明史》卷二百八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04~7405頁。

[20] (清)張廷玉,等:《明史·文苑四·張溥傳》,《明史》卷二百八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04頁。

[21]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23頁。

[22]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23頁。

[23]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160頁。

[24]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23頁。

[25] (明)張燮輯:《七十二家集·凡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8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頁。

[26] (明)張燮輯:《七十二家集·凡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8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頁。

[27] 傅增湘:《雙鑒樓藏書續(xù)記》,王京洲《七十二家集題辭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頁。

[28] (晉)陸云:《與兄書》,(清)嚴可均校輯:《全晉文》卷一百二,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082~1083頁。

[29] 據(jù)《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及《新唐書·藝文志》,中華書局點校本。

[30] (清)張廷玉,等:《明史·文苑四·張溥傳》,《明史》卷二百八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05頁。

[31] (明)陸世儀撰:《復社紀略》卷一,(明)吳應箕,等:《東林本末(外七種)》,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04頁。

[32]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646頁。

[33]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378頁。

[34] (明)陸世儀撰:《復社紀略》卷一,(明)吳應箕,等:《東林本末(外七種)》,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02頁。

[35]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654頁。

[36] (明)陸世儀撰:《復社紀略》卷一,(明)吳應箕,等:《東林本末(外七種)》,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10頁。

[37]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646頁。

[38]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639~640頁。

[39]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647頁。

[40]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372頁。

[41] (明)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647頁。

[42] 王京洲:《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論者”考釋》,《中國典籍與文化》2015年第2期,第37~40頁。

[43] 傅增湘:《雙鑒樓藏書續(xù)記》,王京洲箋注:《七十二家集題辭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頁。

[44]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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