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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戰(zhàn)爭是美國在冷戰(zhàn)時期直接參與的一場“熱戰(zhàn)”。美國總統(tǒng)約翰遜和尼克松執(zhí)政時期,美國在越南戰(zhàn)爭中都遇到了難以突破的困局,即無法取得戰(zhàn)場上的勝利,但又想從戰(zhàn)爭中全身而退。在越南戰(zhàn)場難以取得實質(zhì)進展的情況下,兩位總統(tǒng)都曾多次考慮使用核武器。由于使用核武器影響巨大,經(jīng)過對使用核武器問題進行深入考慮后,美國最終放棄了核選項。
二戰(zhàn)結(jié)束以后,以美國和蘇聯(lián)為首的兩大陣營逐漸開始了冷戰(zhàn),不僅在歐洲形成了對峙的局面,20世紀50年代以后,這一矛盾還導致亞洲發(fā)生了多場戰(zhàn)爭和危機。1945年9月,胡志明領導的越南共產(chǎn)黨在越南北方河內(nèi)建立了越南民主共和國(即北越,下同);1954年,美國支持下的吳庭艷在南方西貢建立了親美的“越南共和國”(即南越,下同),①Matthew Jones, After Hiroshima: The United States, Race and Nuclear Weapons in Asia, 1945—1965,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4.這樣,在越南形成了以北越親蘇政權和南越親美政權之間的斗爭。1961年5月,美國肯尼迪總統(tǒng)派遣特種部隊進駐南越,開啟了美軍戰(zhàn)斗部隊進入越南的先河。1962年11月,肯尼迪政府決定派遣美軍戰(zhàn)斗支援部隊,并大規(guī)模增加軍事顧問,直接協(xié)助西貢政權作戰(zhàn)。隨著干涉的不斷升級,美國深陷越南戰(zhàn)局無法自拔。②Timothy J. Botti, Ace in the Hole: Why the United States Did Not Use Nuclear Weapons in the Cold War, 1945 to 1965, London:Greenwood Press,1996, pp.235-236.美國在“多米諾骨牌理論”的指導下,在印支半島展開了冷戰(zhàn)時期最重大的一場干涉戰(zhàn)爭。1963年11月,肯尼迪總統(tǒng)遇刺去世,南越又連續(xù)發(fā)生多起軍人政變。故在約翰遜總統(tǒng)執(zhí)掌白宮之際,越南出現(xiàn)了波譎云詭的形勢。
冷戰(zhàn)開始后,美國的核武器發(fā)展迅速,并在國際關系博弈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冷戰(zhàn)時期的多次局部戰(zhàn)爭或國際沖突,美國均曾出現(xiàn)過多次使用核武器的可能。
1945年8月,美國分別在廣島和長崎投下了原子彈,加速了日本投降。當時日本敗局已定,美國使用原子彈的真實目的是為了弱化蘇聯(lián)參加對日作戰(zhàn)的影響,強化美國國際地位。可見,核武器從開始運用的那一刻起,就在國際關系體系中發(fā)揮著作用。1947年,第一次“柏林危機”期間,為了迫使蘇聯(lián)解除對西柏林的封鎖,美國曾計劃對蘇聯(lián)使用核武器,但最終否決了打擊計劃。①William Burr, Jeffrey P. Kimball, Nixon’s Nuclear Specter: The Secret Alert of 1969, Madman Diplomacy, and the Vietnam War,US: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2015, pp.16-17.1950年6月,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以美國為首的“聯(lián)合國軍”受到沉重打擊,11月30日,杜魯門總統(tǒng)在記者招待會上對中國出兵提出警告,威脅要使用核武器。②Editorial Note. FRUS, 1950, Vol.Ⅶ,Korea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8), doc 909.12月初,他下令將原子彈部件運至遠東,存儲于航空母艦上以備使用。③參見軍事科學院世界軍事研究部編:《戰(zhàn)后世界局部戰(zhàn)爭史》第1 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526~528 頁。
1953年1月,艾森豪威爾就任總統(tǒng)伊始,指示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考慮在朝鮮戰(zhàn)爭中使用原子彈的選項。第一次“臺海危機”期間,美國認為應承擔對臺防御義務,并宣稱根據(jù)情勢在適當時機使用核武器。第二次臺海危機爆發(fā)后,美國立即增強了第7 艦隊與駐臺空軍力量,決定在必要時可以動用核武器。④Joseph Gerson, Empire and the Bomb:How the U.S. Uses Nuclear Weapons to Dominate the World, London:Pluto Press, 2007,pp.85-87.在第一次印支戰(zhàn)爭中的奠邊府戰(zhàn)役,約1.1 萬名法軍被圍,美國制定“禿鷹”計劃,打算投擲3 枚戰(zhàn)術核武器打擊北越。
1958年,爆發(fā)了第二次“柏林危機”。1961年10月24日,肯尼迪指出,如果危機達到一定程度,就要“使用常規(guī)部隊,然后是核武器,全面戰(zhàn)爭可能隨期而至”⑤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October 24, 1961. FRUS, 1961–1963, Vol.XIV, Berlin Crisis, 1961–1962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93), doc 188.。1962年,美國和北約還制訂了一系列政治和軍事計劃,包括使用5 種低當量空爆核武器,對蘇聯(lián)機場、軍事集結(jié)地及導彈發(fā)射場等目標實施打擊。在眾所周知的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美蘇對抗險些爆發(fā)核大戰(zhàn)。⑥Graham Allison, Essence of decision: Explaining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71, pp.57-60.
由此可見,美國不僅僅把使用核武器當作一種軍事威懾和訛詐的方式,更是把它作為一種真正的軍事和政治手段運用于戰(zhàn)場和危機中。在越南戰(zhàn)爭爆發(fā)后,當遇到與北越作戰(zhàn)難以取勝時,美國就開始考慮用核武器打破這場危機形成的僵局了。
1963年12月,北越開始加大了對南越攻勢。1964年3月16日,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給約翰遜總統(tǒng)提供了一份報告,稱越南局勢要比去年情況惡化很多,大約有40%的南越地區(qū)實際上受越南共產(chǎn)黨的控制。⑦Memorandum from 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McNamara) to the President, March 16, 1964. FRUS, 1964–68, Vol. I, Vietnam,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84.美國情報機構(gòu)也作出了評估,認為越南形勢極為嚴峻。
在東南亞問題上,約翰遜政府堅持認為,美國必須強力介入越南問題,防止共產(chǎn)主義蔓延。1964年2月13日,美國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委員會主席沃爾特·羅斯托在給國務卿迪安·臘斯克的備忘錄中提出警告,目前美國應該采取外交和軍事等一切手段來挽救危局。⑧Memorandum from the Chairman of the Policy Planning Council (Rostow)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ruary 13, 1964. FRUS,1964–68, Vol. I,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43.這種“一切手段”暗含著使用核武器的方式。
2月21日,麥克納馬拉責令參聯(lián)會提交一份關于越南問題的情況報告,他在備忘錄中以提綱的形式列出了相關的5 大類問題。①Memorandum from 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to the Chairman of Joint Chiefs of Staff (Taylor), subject: Vietnam. February 12,1964.FRUS, 1964–68, Vol. Ⅰ,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57.3月2日,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馬克斯韋爾·泰勒上將在回復的備忘錄中,逐項回答所列出的問題。當回答“(如不使用地面部隊)為了取得預期戰(zhàn)爭目標,空軍和海軍對武器的選擇最大可用程度”時,報告稱,“在如此廣闊的地區(qū)和海域,常規(guī)打擊無法抑制敵人的侵略行為”,而使用核武器“很可能達到迫使他們停止進攻”這一目的。②Memo from the JCS to 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subject: Summary Statement on South Vietnam, March 2, 1964, JCSM-174-64.FRUS, 1964–68, Vol. I,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66.國防部在提出的要求中特別強調(diào)“如不使用地面部隊”這一假設,表明麥克納馬拉并不想派地面部隊進入越南,而是想使用其他軍事方式。為回應“中共”作出的反擊,國防部還提出,“使用低當量核武器將會怎樣”的設問。顯然,“聯(lián)席會議的成員們已認識到,他們的計劃涉及美國政策的改變——包括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但是,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極力敦促,希望這一計劃能夠被采納?!雹郏勖溃萘_伯特·麥克納馬拉:《回顧:越戰(zhàn)的悲劇與教訓》,陳丕西、杜繼東、王丹妮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45 頁。從麥克納馬拉設問中可以看出,他傾向于使用效率高的外部打擊方式來代替派兵的方式,“希望得到一份能夠避免使用美國地面部隊的提案”。此時,軍方和國防部都傾向于不吝使用核武器的方式解決越南問題。
3月4日,約翰遜參加了參聯(lián)會召開的討論修訂《緊急情況下的核武器(財政)支出方案》會議。在尋找如何應對越南危機時,美國對擱置已久的核問題預案進行更新,其中不乏深意。軍方意識到約翰遜對核武器的選項并沒有持反對態(tài)度,于是積極地行動起來。3月16日,參聯(lián)會很快給國防部提供了一份報告,泰勒建議,目前應該加強深入研究使用戰(zhàn)術核武器支援美國軍事行動的有效性和使用的時機。④Memorandum from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to Secretary of Defense McNamara, March 16, 1964. FRUS, 1964–68, Vol. X,National Security Policy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8), doc 21.作為軍方的主要領導人,泰勒更想推進核武器在越南戰(zhàn)爭中的實際應用。
4月17日—20日,國務卿臘斯克、負責遠東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威廉·邦迪和陸軍參謀長厄爾·惠勒上將赴西貢考察。4月19日,在臘斯克召集的越南問題會議上,隨著討論的深入,話題很快地轉(zhuǎn)移到使用核武器上來。駐西貢大使洛奇認為,只有使用核武器才能有效改變目前的不利形勢。⑤The Pentagon Papers, Gravel Edition, Vol. 3, Boston: Beacon Press, 1971, pp.65-66.4月19日,臘斯克行將完成考察,他在談到中國對北越的支持時稱,美國是“不會使用美國有限的人力跟人數(shù)眾多的紅色中國進行常規(guī)戰(zhàn)爭的”⑥Memorandum of a Conversation, U.S. Embassy, April 19, 1964.FRUS, 1964–68, Vol. I,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120.。洛奇和臘斯克在使用核武器問題的態(tài)度表明,文職官員與軍方在此時的觀點趨于一致。
在5月24日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會會議上,麥克納馬拉認為,在其他方法失效的情況下,就要首先考慮使用核武器。臘斯克也稱,“在多次調(diào)研會議上,核武器問題都被提出來”。第二天,威廉·邦迪起草了一份題為《東南亞行動的基本建議與計劃實施過程》報告提交給約翰遜。報告建議,在北越或中共未參與南方解放力量的情況下,可以計劃“在人員不稠密的地區(qū)訴諸核武器”⑦Special 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 (SNIE 50–2–64), May 25, 1964.FRUS, 1964–68, Vol. I,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174.??梢钥闯觯鞣绞褂煤宋淦鞯倪x項在美國政府各界已基本形成共識。
6月1—2日,約翰遜政府的主要政治和軍事高層在檀香山召開會議,對必要時擴大戰(zhàn)爭進行周密計劃和部署。“美國軍方在這一點上變得更加明確,如果常規(guī)武器不能造成對敵足夠打擊,核武器則可以?!雹啵勖溃荽骶S·凱澤:《肯尼迪、約翰遜導演的越南戰(zhàn)爭》,邵文實、王愛松譯,北京:昆侖出版社,2001年,第339 頁。泰勒和太平洋司令部總司令哈里·費爾特海軍上將一致認為,“如果不使用戰(zhàn)術核武器,就不可能在地面上阻止共產(chǎn)黨的進攻”。6月2日,空軍參謀長柯蒂斯·勒梅空軍上將向參聯(lián)會提交了一份類似的備忘錄,提出“在必要時打垮北越的意志力和能力”。
此時,約翰遜雖然也下決心對北越采取強硬政策,但1964年是美國總統(tǒng)大選年,對越南問題他必須采取謹慎態(tài)度。不久,他任命兩名在越南問題持強硬態(tài)度的重要官員。6月,他任命威斯特摩蘭上將擔任美國駐越南軍事援助司令部司令,7月,任命泰勒上將擔任駐西貢大使,“向世界表明了東南亞對美國的重要性”①Timothy J.Botti, Ace in the Hole: Why the United States Did Not Use Nuclear Weapons in the Cold War, 1945 to 1965, London:Greenwood Press, 1996, p.43.。約翰遜對美軍的戰(zhàn)斗力抱有很大信心,而且這與核選項相比是一種更好的選擇。約翰遜此舉,似乎找到了應對越南局勢的最佳方法,于是就擱置了風險較大的核選項。
然而,戰(zhàn)場局勢的惡化迫使約翰遜不得不再次作出反應。1965年3月2日,對北越的報復性轟炸升級為大規(guī)模常規(guī)轟炸的“滾雷行動”,這標志著戰(zhàn)爭擴展到越南北方。4月20日,麥克納馬拉、參聯(lián)會主席惠勒上將、邦迪、泰勒和威斯特摩蘭等在檀香山召開會議,就增加兵力達成一致意見。開始派兵后,美國曾將空襲的當作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主要設想逐漸降到次要地位,只是被當作一種補充手段。正如麥克納馬拉所說:“我們只有在使用過所有非核武器裝備后,才會使用核武器。換言之,如果100 架飛機實現(xiàn)不了我們的目標,我沒有必要使用核武器;我們可以使用200 架飛機再試試,并一直試下去。”②轉(zhuǎn)引自戴維·凱澤:《美國悲?。嚎夏岬?、約翰遜導演的越南戰(zhàn)爭》,邵文實、王愛松譯,北京:昆侖出版社,2001年,第450~451 頁。
美國地面部隊雖然給南越解放力量以重挫,但形勢并未出現(xiàn)根本好轉(zhuǎn)。身處戰(zhàn)場的威斯特摩蘭認為,“除非進行核戰(zhàn)爭,我看不到其他可行的選擇”。他對戰(zhàn)爭有了最深刻的體會,增兵并不能完全解決越南問題。而約翰遜還是在考慮,美國在不使用核武器的情況下是否可以取得戰(zhàn)爭勝利。③Memorandum for the Record, June 24, 1965. FRUS, 1964–68, Vol.Ⅲ, Vietnam, June–December 1965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72.
1966年3月18日,中情局國家評估委員會執(zhí)行主席艾伯特·史密斯給中央情報局局長提交了一份《越南戰(zhàn)爭中使用核武器的評估》絕密報告。④Memorandum for the director, “Use of Nuclear Weapons in the Vietnam War”, March 18, 1966, Office of National Estimates, (FOIA) /ESDN (CREST): 0001166479, CIA. https://www.cia.gov/library/readingroom/docs/DOC_0001166479.pdf. [2018-12-2]另一份中央情報局的評估認為,轟炸造成的巨大破壞不斷被北越恢復,如果只運用空軍和海軍應對北越大規(guī)模入侵而不進行核打擊,那么任何行動也不可能奏效。這說明,為解決越南戰(zhàn)爭的僵局,使用核武器一直是美國內(nèi)部機構(gòu)研究和探討的問題。⑤The Pentagon Papers, Gravel Edition, Vol. 4, Boston: Beacon Press, 1971, pp.165-167.
美國很多戰(zhàn)略都是由政治領導層咨詢、許多科學家參與決定的,當時,使用核武器是一些內(nèi)部會議討論的經(jīng)常性話題。1966年春,國防部JASON 智囊團的科學家聽到國防部高官關于在越南戰(zhàn)場使用核武器的議論⑥Freeman J. Dyson, Disturbing the Universe,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9, pp.148-149.,有4 位科學家主動向國防部請纓并得到批準,系統(tǒng)性地對越南使用核武器的后果進行研究。JASON 智囊團報告對戰(zhàn)術核武器適用的打擊目標進行了分類,對打擊效果進行了量化分析。經(jīng)過計算,報告認為打擊胡志明小道來切斷北越對南方的供應線,需要大約3000 枚戰(zhàn)術核武器,這樣龐大的數(shù)字顯得極為不現(xiàn)實。最為重要的弊端是,這樣會開使用核武器之先河,不僅在國際上形成美國政治上的孤立被動局面,還可能遭到北越背后的支持者蘇聯(lián)及中國同樣報復的危險。據(jù)說這些報告對當時麥克納馬拉關于美國無法贏得戰(zhàn)爭的觀點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⑦Freeman Dyson, Robert Gomer, etc., Essentially Annihilated: What is JASON? https://nautilus.org/essentially-annihilated/essentially-annihilated-what-is-jason/. [2018-7-2]
1968年1月下旬,北越集結(jié)3 萬多兵力向南越美軍溪山基地突然發(fā)起進攻,形勢極為危急。如果溪山美軍6000 名士兵生命受到威脅,這將在美國國內(nèi)引發(fā)一場政治和心理上的爆炸性反應。
1月24日,威斯特摩蘭上將給太平洋司令部總司令尤利西斯·夏普海軍上將發(fā)電,建議參聯(lián)會、太平洋司令部及美國駐越南軍事援助司令部要開始準備一項應急計劃,在必要時使用戰(zhàn)術核武器以解溪山之圍。他認為,這一地區(qū)是杳無人煙的山區(qū),使用核武器無后顧之憂并可發(fā)揮很大作用。1月30日,夏普采納了威斯特摩蘭的建議,命令抽調(diào)部分人員于2月1日開始策劃核打擊方案,并將這項計劃代號命名為“打碎頜骨”(Fracture Jaw)。①Graham A. Cosmas, MACV: the Joint Command in the Years of Withdrawal, 1968-1973, Washington, D.C.: Center of Military History, 2006, pp.40-41.
惠勒上將認為威斯特摩蘭的核計劃“在概念上是合理的”,2月7日,他要求威斯特摩蘭盡快向他提交一份完整報告。2月10日,威斯特摩蘭向夏普報告,他親自批準了駐越南軍事援助司令部的“打碎頜骨”計劃,打算將核武器調(diào)往南越。②From General Westmoreland Comusmacy to Admiral Sharp CINCPAC Hawaii, February 10, 1968. https://www.zerohedge.com/sites/default/files/inline-images/fractured%20jaw%201.png?itok=qBkJCnRP. [2019-7-4]盡管知道約翰遜不贊成使用核武器,惠勒還是將報告轉(zhuǎn)呈了上去。
軍方制定核計劃讓政府內(nèi)外的“鴿”派感到極為惶恐,他們立即將此泄露給媒體。媒體報道和國會的憤怒態(tài)度迫使約翰遜指示惠勒上將,命令威斯特摩蘭立即停止制作核打擊計劃。③Phillip B. Davidson, Vietnam at War: The History, 1946-1975, CA: Presidio Press, 1988, p.565.可以看出,約翰遜此時不僅反對動用核武器,而且也十分忌諱有關他的政府曾有過核武打擊計劃。
1968年春節(jié)攻勢后,越南戰(zhàn)爭進入僵局。尼克松就任總統(tǒng)后,他要完成競選時從越南撤軍的承諾,達到越南戰(zhàn)爭越南化;同時,為了防止軍事上的失敗,他試圖借助核武器對北越進行震懾。④Preface, March 2003, FRUS, 1969–76, Vol.I, Foundations of Foreign Policy,1969–1972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尼克松以其“瘋?cè)死碚摗保∕adman Theory)而聞名美國政界,他在使用核武器態(tài)度上非常堅決。⑤Francis Gavin, Nuclear Statecraft: History and Strategy in America’s Atomic Age, U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105-108.與他核觀念契合的國家安全顧問基辛格,1957年就出版了《核武器與外交政策》,提出了在未來有限戰(zhàn)爭中可以使用戰(zhàn)術核武器的觀點,他們的核思想對越南政策和計劃實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越南問題上,如果美軍只為撤軍而一走了之,那將意味著美國對南越的拋棄和承認越南戰(zhàn)爭的失敗。撤軍削減了駐南越美軍數(shù)量,南越軍隊難以抵擋解放力量的進攻,這就形成了想體面撤軍和難以取得軍事勝利之間的矛盾。尼克松和基辛格考慮,必須對北越施以“最大的壓力”,甚至可以使用“極端武器”來促使北越在談判中讓步。
1969年4月14日,朝鮮擊落了一架美國海軍EC-121 電子偵察機,機上31 名美軍無一生還。尼克松和基辛格都認為,這是共產(chǎn)黨國家對美國在東南亞行動的一種報復和試探。雖然考慮到可能帶來極大危險,基辛格認為這是“瘋?cè)死碚摗毕略谠侥喜扇娪卜绞揭淮谓^好的機會。4月16日,他與總統(tǒng)助理兼白宮辦公廳主任鮑伯?霍爾德曼,以及總統(tǒng)國內(nèi)事務助理約翰·歐利希曼對此事進行磋商。基辛格認為,即使回擊升級到核戰(zhàn)爭也在所不惜。⑥William Burr, Jeffrey P. Kimball, Nixon’s Nuclear Specter: The Secret Alert of 1969, Madman Diplomacy, and the Vietnam War, US: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2015, pp.126-127.可以看出,基辛格篤定要利用這次事件,不惜在越南戰(zhàn)場使用核武器作為對蘇聯(lián)的回應。然而,4月17日,尼克松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動搖,他認為,目前國內(nèi)外反戰(zhàn)聲潮高漲,采取克制的態(tài)度不僅可以平息事態(tài),而且還會在政治上贏得對戰(zhàn)爭政策上的支持?;粮駞s認為,“蘇聯(lián)人、北越人和中國人都將注視事態(tài)的發(fā)展”①[美]理查德·尼克松:《尼克松回憶錄》,伍任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1年,第459 頁。,如果選擇常規(guī)強硬措施會導致美國在亞洲進行另一場地面戰(zhàn)爭,那么越南戰(zhàn)爭的局面就會變得更加惡劣。②參見劉合波:《1969年美國對朝鮮擊落美偵查機的反應》,《經(jīng)濟社會史評論》2017年第3 期,第83 頁。他的結(jié)論是,為了避免同時進行兩場地面戰(zhàn)爭,反而必須使用戰(zhàn)術核武器來解決當前問題。但是,尼克松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設想,使基辛格大失所望。
8月4日,基辛格一行秘密前往巴黎與北越代表團團長春水見面會談。他特意重申了11月1日為最后期限,否則美國將采取“歷史性的重大行動”③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Kissinger) to President Nixon, August 6, 1969. FRUS,1969–76, Vol. VI, Vietnam, January 1969–July 1970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6), doc106.。尼克松和基辛格都在力圖將“可能要作出非常的軍事行動”的威脅傳遞給北越,這種“非常的”軍事行動無疑是指使用核武器。然而,基辛格并沒有從春水那里得到預想的回應。
尼克松和基辛格一直考慮把“瘋?cè)死碚摗焙秃苏邞玫皆侥蠎?zhàn)場。美國海軍根據(jù)他們的指示秘密地策劃一個名為“鴨鉤行動”的作戰(zhàn)計劃。8月初,《“鴨鉤”實施概念計劃》④Memo, Henry Kissinger to Nixon, subj: Conceptual Plan for Implementation of Operation DUCK HOOK, Top Secret. https://nsarchive2.gwu.edu//nukevault/ebb517-Nixon-Kissinger-and-the-Madman-Strategy-during-Vietnam-War/doc%2010%20%20conceptual%20 Plan%20n.d.pdf. [2019-7-2]出臺,該計劃提議使用戰(zhàn)術核武器打擊河內(nèi)的后勤補給目標。8月18日,尼克松看到了“鴨鉤計劃”報告,然而,讓基辛格感到失望的是尼克松又一次變得猶豫不決。尼克松十分顧慮國會的反應,以及是否能夠取得與萊爾德和羅杰斯的一致意見。萊爾德和羅杰斯是尼克松內(nèi)閣的主要成員,他們明顯地對采用極端手段解決問題持反對或消極態(tài)度。
9月12日,基辛格召集“鴨鉤計劃”9月小組研究相關方案,第二天小組草就了一份報告《越南應急計劃:行動概念》。⑤Vietnam Contingency Planning: Concept of Operations, September 13, 1969.https://nsarchive2.gwu.edu//nukevault/ebb517-Nixon-Kissinger-and-the-Madman-Strategy-during-Vietnam-War/doc%2011A%20Concept%20of%20Op%209-13-69.pdf. [2019-7-2]這份報告稱,為了展示美國在東南亞實現(xiàn)目標的決心,美國將對北越采取動用任何軍事力量的軍事行動。軍事行動包括5 個選項,其中有兩個涉核打擊選項:一個是“使用放射性和沾染性小的核武器阻斷北越到老撾的3 條運輸通道”,另一個是“用使用核武器阻斷北越到中國的鐵路運輸線”。不過,在基辛格信任的核心成員中也存在分歧。9月17日,基辛格的國家安全事務助手安東尼·萊克對打擊效果和政治影響提出質(zhì)疑,并建議可采取其他高級別的軍事行動以宣示美國使用核武器的決心。
10月初,莫斯科和河內(nèi)依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妥協(xié)跡象,尼克松感到,要么立刻采取行動,要么放任戰(zhàn)場形勢惡化從而導致軍事失敗。他與最親近的幕僚進行了最后研究,決定放棄謀劃已久的“鴨鉤行動”計劃。
尼克松放棄了核計劃,然而撤軍問題和越南戰(zhàn)場的形勢隨著時間變得越來越緊迫。尼克松和基辛格認為要運用“關聯(lián)”(linkage)外交政策,對蘇聯(lián)施加更強烈的“刺激”才行,如果面臨朝鮮戰(zhàn)爭時美國對中國發(fā)出那樣的核威脅,蘇聯(lián)就有可能會有所行動。⑥Preface, March 2003,FRUS, 1969–76, Vol.I, Foundations of Foreign Policy,1969–1972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因為,蘇聯(lián)肯定“不想”并且“害怕”美蘇形成高級別的對抗,那會影響兩國在更重要領域的合作。
10月6日,經(jīng)過和基辛格等高層的精心謀劃,尼克松決定發(fā)動一次核戰(zhàn)備演習,“提醒蘇聯(lián)和北越——特別是蘇聯(lián),尼克松可能采取危險而不可預測的升級行動”,以顯示出戰(zhàn)爭不確定的發(fā)展趨勢,從而利用蘇聯(lián)施壓撬動河內(nèi)對戰(zhàn)爭的妥協(xié)。“各種證據(jù)令人信服地表明,這次演習之所以實施,其原因就在于它是尼克松結(jié)束越戰(zhàn)戰(zhàn)略的需要?!雹伲勖溃萃げ疇?、杰弗里·金博爾:《尼克松的秘密核警報:越戰(zhàn)外交與1969年10月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備戰(zhàn)演習》,姚昱譯,《冷戰(zhàn)國際史研究Ⅱ》2006年,第37 頁。
10月12日,戰(zhàn)略空軍司令部司令布魯斯·霍洛韋空軍上將接到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惠勒上將的命令后,給各個所屬部隊下達從10月13日起開始進入演習狀態(tài)的指令,并隨時聽命對單一綜合作戰(zhàn)計劃(SIOP)所要求的目標進行打擊。10月17日,多勃雷寧突然打電話給基辛格,稱莫斯科有戰(zhàn)略軍備裁軍方面問題要轉(zhuǎn)達給尼克松總統(tǒng)。基辛格對此興奮不已,認為這是演習取得的成果。②H. R. Haldeman Diary, October 17, 1969.https://nsarchive2.gwu.edu//NSAEBB/NSAEBB81/nnp08.pdf. [2019-7-3]10月20日,多勃雷寧赴白宮與尼克松在總統(tǒng)橢圓辦公室進行會談。實際上,多勃雷寧在演習期間突然來會談,并無實質(zhì)內(nèi)容,說明蘇聯(lián)對美國的核行動十分關切。尼克松在會談期間,也充分地利用這個機會給蘇聯(lián)以極大警示,表明了他因為越南問題可能作出不理智的行動。
10月23日,霍洛韋命令戰(zhàn)略空軍司令部保持軍事電子管制,將2/3 的B-52 轟炸機裝載核彈在地面處于最高戰(zhàn)備狀態(tài)。10月27日,戰(zhàn)略空軍的第22 和第92 飛行聯(lián)隊6 架B-52 轟炸機,每架攜帶4 枚以上核武器并配以KC-135 空中加油機,從華盛頓州費爾柴爾德空軍基地起飛,循加拿大西海岸飛至阿拉斯加北部艾爾森空軍基地部署。③Cable from Strategic Air Command Headquarters to 12 Air Division et al., “Increased Readiness Posture”, October 23, 1969.https://nsarchive2.gwu.edu//NSAEBB/NSAEBB81/nnp11.pdf. [2019-7-7]攜帶核武器的B-52 轟炸機沿北極圈飛行18 個小時,抵近了蘇聯(lián)邊境,展現(xiàn)出真正要發(fā)動核打擊采用的模式。這項任務其實是相當危險的,“如果一架飛機誤入蘇聯(lián)領空或在蘇聯(lián)邊境附近墜毀,就可能引起美蘇之間的直接沖突”。這種危險行動正是尼克松和基辛格的意圖,他們希望“在莫斯科領導人的頭腦中播下不確定性的種子,迫使他們?yōu)榱藝H(形勢)穩(wěn)定而在越南問題上屈從美國”④Fredrik Logevall, Andrew Preston, Nixon in the World: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1969-1977, U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 2008, p.78.。
核戰(zhàn)備演習于10月底結(jié)束。從短期來看,蘇聯(lián)并未對演習作出即刻的、明顯的反應,但從后來越南戰(zhàn)爭結(jié)束的原因來看,蘇聯(lián)的確起到了很大作用。在隨后的三年中,尼克松時常因越南形勢惡化而被激怒,不時想再次使用核武器,但實際上只是玩弄核訛詐與核外交的伎倆而已了。
約翰遜和尼克松政府對越南使用核武器都經(jīng)歷了想用到實際棄用的過程,在艱難的決策過程中,各種制約因素的影響迫使他們最終放棄了使用核武器的選項。
越南戰(zhàn)爭是北越與美國及其支持下的南越政權之間的戰(zhàn)爭,但其本質(zhì)是兩個意識形態(tài)集團的沖突。因此,美國在使用核武器問題上必須考慮在背后支持北越的蘇聯(lián)和中國的態(tài)度。20世紀60年代中期,蘇聯(lián)對越南戰(zhàn)爭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明顯地對東南亞地區(qū)戰(zhàn)略利益給予重要關注;中國軍事力量,包括核力量建設也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在使用核武器這種重大軍事選擇時,中國和蘇聯(lián)可能做出的反應是美國必須顧忌的。麥克納馬拉在回顧約翰遜時期越南政策時指出,這“可能會導致中國或蘇聯(lián)做出反應,特別是核反應”⑤[美]羅伯特·麥克納馬拉:《回顧:越戰(zhàn)的悲劇與教訓》,陳丕西、杜繼東、王丹妮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213 頁。。
約翰遜政府時期,以參聯(lián)會及威斯特摩蘭等軍方將領為首的“強硬派”,積極建議和制訂行動計劃方案,推動核武器的使用。而以約翰遜為首的白宮和國務院的高級文官,多持中間立場且態(tài)度曖昧。①《關于美國國防部侵越秘密報告材料匯編》(下),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73年,第615 頁。不同的派別使約翰遜政府在使用核武器問題上難以達成共識,導致約翰遜對使用核武器的猶豫不決,乃至最終放棄。尼克松政府時期,尼克松和基辛格及軍方都主張適時動用核武器,而國防部長萊爾德及國務卿羅杰斯都反對戰(zhàn)爭升級,而是希望早日結(jié)束戰(zhàn)爭。尼克松戰(zhàn)后回憶說,放棄核計劃的主要原因是他當時很擔心萊爾德與羅杰斯辭職。②Scott D. Sagan, Jeremi Suri, “The Madman Nuclear Alert”,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27, No.4 (2003), p.162.尼克松和基辛格開始都是使用核武器的倡導者,但后來尼克松放棄“鴨鉤行動”計劃,也讓基辛格大失所望。
作為美國最高行政首腦,居于支配地位的總統(tǒng)個人因素必然會對政策施行產(chǎn)生重要影響。約翰遜執(zhí)政之初,并不排斥把使用核武器作為一項備選方案。在增加空襲強度與不斷增兵方案交織下,他一次次擱置了風險較大的核選項。出于個人政治方面考慮,他想采取漸進的非核方式,試探以最小的軍事行動打破困局。再有,他總是猶豫不絕,造成的“長期的辯論”,助長了對“使用軍事力量的種種限制”。③[美]馬克斯韋爾·泰勒:《劍與犁:泰勒回憶錄》,伍文雄、朱曼羅、奚博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534 頁。尼克松執(zhí)政時期,個人因素在決策上作用尤為明顯。他考慮到其個人難以負重核計劃實施后所引起的國內(nèi)外壓力。在國際上,這將打破二十多年的“核禁忌”,必定要受到國際輿論的強烈譴責,而這種歷史性的事件和批評,主要將由他個人來承擔。核計劃雖然是由美國高層軍事人員策劃作出的,但他是最后決定的負責人與風險的承受者。
使用核武器用于實戰(zhàn),幾乎無成熟經(jīng)驗可循,這造成美國高層對使用核武器是否能夠達到預期的效果沒有十分的把握或保持懷疑態(tài)度。假設對中國境內(nèi)的支援的后勤補給通道進行核打擊,可能無法預測中國利用有限的核力量如何進行報復;當時朝鮮半島和臺灣海峽都是高度對峙地區(qū),使用核武器后很可能從這兩個最薄弱的地區(qū)引發(fā)更大的沖突。這些危機都是美國難以預測的。再有,在軍事部門想定的核預案中,其中的措辭“可能性的成功(probability of success)”“部分成功(partial success)”“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questionable prospects)”“可能的(likely)”等,都充滿了對事后的不確定性,這對最終的決策者來說,嚴重影響了他們使用核武器的決心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