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藝
媒介技術的發(fā)展極大地延伸了人類的各種器官,其中耳機已經成為現代人的重要聽覺工具。它輔助人類實現對日常聽覺信息的主動選擇與控制,改變傳統自然性聽覺信息的被動收聽,人類對世界的經驗感知隨之改變。
狹義上的噪音是指工業(yè)社會中永不停歇的都市運轉噪音。鐵路帶來視覺的加速刺激,電報帶來信息的持續(xù)涌現,視聽媒體帶來聽覺的極大擴充,噪音也隨之加劇,而耳機通過隔絕這些噪音實現對聲音的控制。在很多情況下,聽覺信息的接收并不是聽者自己的主動選擇,而是強制性的灌輸。如果不加選擇地接受,這種聽覺的“暴政”會給人類帶來處理過載信息的生理、心理疲憊。為了適應現代都市生活的噪音環(huán)境,在過度的刺激性信息中尋求暫時的逃避和休息,人類培養(yǎng)出“充耳不聞”的文化技能,作為生理性武器來保護自己,而這也可以依靠耳機這種技術武器來實現。很多時候戴上耳機已不是為了收聽信息,而是為了用耳機里的聲音來覆蓋噪音,實現與外界的隔絕。
廣義的噪音是指在多元的現代社會中眾聲喧嘩的觀點市場。在不同文化交融的現代社會,多樣的觀點可能導致信息沖突。在對某些聽覺信息產生抗拒卻又無法阻止其表達時,人類用耳機進行屏蔽和注意力的分散。這是在富媒體環(huán)境中對持續(xù)涌動的信息的控制,耳機幫助人類實現有禮貌的不關注,以此避免觀點沖突對現有和諧秩序的打破。
因此,耳機作為感覺屏障,是一種生理性的技術武器。事實上人類一直嘗試發(fā)明不同種類的耳機,方便在不同的場景控制聽覺器官。在噪音極大的場景中,降噪耳機在系統中產生相等的反向聲波將噪音中和,或包圍耳朵形成密閉空間,以此實現對外界噪音的隔絕。而在遠程聽覺感知的場景中,無線耳機仍然可以幫助人類選擇和屏蔽聽覺信息,實現對生理器官功用的控制。
在通過耳機來控制噪音的過程中,耳機也加劇了聲音對耳朵的馴化。與噪音相比,耳機傳播的聲音包裹著糖衣,在心理上更易于接受,但對于疲憊的耳朵來說仍然是一種負載。因此,用聲音對抗聲音時,耳機看似是安定劑,實際上沒有幫助我們實現根本的清凈。在學習、工作、入睡時,播放無法激起情緒反應的音樂或白噪音,是為了使注意力更集中、更容易入睡。這時重要的不是聲音的內容,而是一種有聲音存在的氛圍,以此實現生理和心理上的陪伴感和自我遺忘的愉悅感。在白噪音干預對混合性焦慮抑郁障礙患者睡眠質量影響的醫(yī)學研究中,結果顯示白噪音確實對其擁有改善作用。從生理上說,人類耳朵已經習慣了各種聲音的存在,完全的安靜反而不同尋常,在聲音的存在中才可以回到日常的現實狀態(tài),占據意識的是有聲音存在的正常現實,而不是絕對安靜帶來的對異常的敏銳感知,人類實現自我遺忘,達到意識的專注。人已經被耳機這一聽覺技術所馴化。正如拉圖爾提出的行動者網絡理論,技術不是社會功能的占位符號,在人與技術組成的網絡中,人和技術始終互相控制與形塑。耳機作為能動的行動者,通過不斷的聲音輸入,改變了人們對聲音環(huán)境的認知,讓人們難以適應絕對安靜的場景。
充耳不聞的屏蔽加劇了人類原子化的孤獨狀態(tài)。在私人關系中,本意是通過耳機的屏蔽作用避免沖突,但卻因此導致人際關系之間的溝壑更難逾越。周杰倫的歌詞“你耳機聽什么,能不能告訴我”是失去共同話題的戀人隔閡,家長對孩子“每天插著耳機不和家長交流”的批評是代際之間溝通的消失。在人與人的交往中,耳機成為拒絕交流的借口和技術助手。面對隱形的觀念不合或明顯的爭論,用耳機作為屏障是對人際關系問題的消極抵抗。此外,公共場合中的感覺屏蔽也加劇了都市人的冷漠心理,處于相同物理空間的人拒絕與他人產生聯系,親手消解物理空間上與他人的共同擁有,每個人都變成流動現實中的冷酷過客。因此,耳機的屏障作用與人類對聯結的抵抗形成共謀,阻礙自由交流、充分溝通的媒介的形成,縮小公共領域形成的空間,減弱公眾參與公共事務的興趣,難以在輿論場形成對公共事務的討論、共識和批判。因此這種排外的原子化冷漠,將從物理空間擴展至心理習慣,消解共同行動的潛力,降低社會凝聚力。而聲音陪伴對人耳的馴化導致人類喪失與自己獨處的能力,習慣聲音的耳朵會敏銳地感知到絕對的安靜,孤獨的情緒在聲音的接受上得到了具化,變得無法忍受。
耳機作為信息的傳輸導管,在公私場域的交界處滿足人類對私密聽覺信息的需求。在公共場合中需要收聽私密語音信息、安靜場合中需要收聽音樂等,耳機是中間的調和角色——在對聲音本身以及對聲音所傳遞信息的控制極為嚴格的外界環(huán)境中,耳機的使用可以在保護已有聲音環(huán)境平衡的同時,滿足迫切、即時的收聽需求,不再受限于與需求不匹配的物理場景。
而這種相對自由的聲音信息傳遞,通過對私密信息的分享,減少了人際之間的心理距離,耳機成為私密關系的象征物。蘋果公司研發(fā)的技術允許在一部手機上同時連接兩副Air Pods,兩副耳機的擁有者可以共享當下物理空間內將別人屏蔽在外的隱秘信息,這種共同經歷和共享信息帶來的排他性,促進親密關系的形成。
除去增加人際關系親密性之外,耳機還可以增加群體關系的聯系度。作為其他信息傳遞方式的輔助,耳機打破物理空間上的限制,使遠距離精準傳播成為可能,因此將更容易實現觀點的傳播和互相確認,小群體合法性的確立成為可能。這種共享信息的紐帶聯結力雖然沒有現有的血緣、契約紐帶一樣強大,但至少為非主流群體及其觀點的表達和傾聽提供可能。QuestMobile發(fā)布的在線音樂行業(yè)研究報告顯示,截至2019年6月,移動音樂用戶規(guī)模滲透率為65.9%,其中在線音樂月活躍用戶數已達到6.6億,成為音樂傳播的主要途徑。不僅在中國,在全球,這樣的趨勢也早已有之。而嘻哈文化從美國黑人群體發(fā)展到全球,離不開移動音樂的商業(yè)推廣。耳機作為在線音樂的輔助,幫助嘻哈文化實現小群體的成員認同,在這一過程中群體逐步擴大,最終成為全球的流行趨勢。
無論是作為感覺屏障,還是作為公私導管,耳機都在幫助人類實現對場景的控制。個體戴上耳機脫離當下的物理空間,通過想象為自己構筑新的理想場域。在這個過程中,傳統的時空觀念發(fā)生變化,場景感知不再需要先驗的物理存在作為支撐,感知者與被感知者不再屬于同一物理空間,視聽感官與主觀想象共同加成整合進感知中。影視作品《想見你》中,用隨身聽耳機內伍佰的《Last dance》作為穿越時空的媒介,便是這種現實感的隱喻。在這一建構過程中,實體性的物理現實逐漸消解,想象中的現實成為一種新現實,可以產生真實的后果,這是一種全新的現實感,是后現代“一切固有的都煙消云散”之后,認識現實的新途徑。眼前的視覺物理景觀,耳機里的聽覺想象景觀,交織纏繞形成一個復合現實,人類在這個現實中實現對感知方式的雜交,據此重新分配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塑造行為模式。而這種被媒介技術所塑造的現實感,是一種媒體的奇觀。通過夢幻般的仿真世界,實現現實和超現實的邊界內爆。
這種超現實的場景變換,也會帶來身份的重新確認。作為其他信息傳遞方式在聽覺上的輔助,耳機的信息傳遞比較直接,擴大觀念傳遞和共同體產生的可能性,有助于形成圈層化的自我身份。自然的物理場景不再束縛場景感知,從自身所處地及地方關系中的剝離變得輕而易舉,在傳統意義上根據物理時空獲取的社會關系和自我身份,被耳機延展出新的可能。正如麥克盧漢的地球村一樣,時間和空間的區(qū)別變得多余,地域的差異被消除,人類大家庭結為一體。但在將自身剝離物理現實的過程中,原子化的感知更加明顯,地方認同感和地方身份感逐漸減弱,依據地理形成的社會共同體變得松散,關系形成的紐帶不再是地理實體的場景,更多的是漂浮于空中的共享觀念。而共同體中的身份認同標準,也從血緣、地緣位移到趣緣。目前的流行音樂分類(俗稱歐美風、韓國kpop、中國古風等),多是按照地域進行音樂種類的劃分,得益于耳機的使用,不同種類的音樂可以互不干擾地傳播,并形成擁有不同音樂愛好的群體。這些群體通過耳機共享同樣的音樂風格偏好和音樂中所傳遞的價值觀念,與地理聚合已無關系?;谌ぞ壍?、短時的群體認同,重構了以多重的、碎片化的社會角色為表征的身份感。
耳機的使用這一行為本身也創(chuàng)造了特定群體的新規(guī)則,成為劃定身份界限的標簽,形成排外的他者身份。在公共空間內控制聲音的能力已成為都市生活經驗中的共識,外放電子設備聲音成為一種不文明的行為。而耳機是人類遵從規(guī)則、抑制需求后的救世主,也是界定難堪行為的標志物。對該技術的使用,成為劃分自我與他者身份的標準。機器生產、充斥噪音的工作環(huán)境使工人需要足夠大的聲音才能在噪音環(huán)境中獲取信息,廣場舞大媽成長于公共廣播時代,對耳機的需求和使用與其他群體自然不同。由于沒有對耳機技術的使用習慣,勞動工人和廣場舞大媽在公共場合不使用耳機而公放聲音,常引起爭議。原本正常的傳統收聽習慣進入現代都市的文明評價體系之后,被剝離自身的社會背景,擠到社會生活的后臺,蒙上一層羞恥感,成為“不文明”的行為,處于鄙視鏈的底端。這種與特定身份及其生存條件相關的生活方式和性情傾向,成為布爾迪厄所說的“品味”,這種“品味”的區(qū)隔正是鄙視鏈的源頭。通過將他者塑造為與自身身份對立且低于自身的形象,來確保自己身份的主體地位,即通過他塑實現自塑。在這一過程中,與其他群體的差異性使自身更加明確群體內部的共性。正如社會認同理論中所說,這點深刻的共性使人們想象出一個虛擬社區(qū),社會成員有意識地根據身份尋求相似需求的其他個體,這種共識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認同。即使在這一過程中擁有同一身份的成員之間并無過多交集,但也極有可能給予自身身份更多正向評價,這加劇了對他者的排斥和刻板印象的極化,反過來也加深了所屬共同體的內聚力,強化對自我身份價值的認同。
耳機的出現、流行,是時代發(fā)展和觀念轉向的凝結,是信息革命帶來公私界限模糊之后,人類維持和諧秩序的嘗試。但在使用這種技術時,人類也被其馴化,沉浸于虛幻的自我身份、虛幻的自我控制權力和虛幻的社會關系。耳機以及其他技術,始終處于與人類互相控制、改變的過程中。但這種技術及其帶來的虛幻想象,能否真正解決社會轉型帶來的問題,填補弱化的社會關系,重塑新的認知模式,仍有待繼續(xù)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