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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鏡

2020-11-28 07:33陳河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巴勃羅格瓦拉瑪利亞

1967年,和偉大的革命者切·格瓦拉一起遇難的還有一個中國人,他叫奇諾。奇諾是如何出現(xiàn)在南美的?又和切·格瓦拉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作者將相隔數(shù)百年的華人拓耕南美的歷史與現(xiàn)狀連接在一起,在浩瀚的歷史中尋找沉默的真相。

1從拉巴斯入境

飛機降落在高原城市拉巴斯機場。這里海拔四千多米,是玻利維亞的行政首都,地勢比西藏拉薩還高。

機場不大,旅客也不是很多。李等在過海關(guān)的隊伍里,腦子里老是有一個幻象,覺得今天是1966年11月3號,切·格瓦拉就排在他的前面。格瓦拉持著一份偽造的護照,化裝成了一個禿頭戴眼鏡的人,正在通過海關(guān)警察的盤問。這一個幻覺讓李無端緊張得手心冒汗。他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使用世界上暢通無阻的加拿大藍皮護照,不像過去持中國護照常會遇到刁難,根本無須緊張。很快輪到他進關(guān)檢查,警察隨口問他來玻利維亞做什么?他回答是來旅行。警察在護照上蓋了印,他就出關(guān)了。

為了出行方便,李把行李都裝在一個隨身可以帶上飛機的拉桿箱里,再加上一個雙肩包。所以他下飛機后不用等行李,很快就到出租車站,讓司機拉他到預(yù)訂好的COPA CABANA旅館。53年前切·格瓦拉進入拉巴斯之后,住的就是這家旅館。半個小時后,李到達了這個有年頭的旅館。旅館外面是簡陋的泥土墻,里面建筑結(jié)構(gòu)卻是精致的,有好幾個連環(huán)套著的四方院落。

李入住了二樓一個房間。他放下行李,脫下外套,坐到了一張帶木頭護手的沙發(fā)上,從雙肩包里拿出切·格瓦拉的《玻利維亞日記》,翻到中間的插圖頁面。第一張插圖照片就是格瓦拉入住這個旅館后,自己給自己拍的照片。照片是透過一扇帶把手的玻璃門拍的,他穿著一件桃心領(lǐng)的羊毛衫,大半個腦袋禿著,手里拿著一部照相機,坐在也是木頭護手的沙發(fā)上,嘴里銜著一支雪茄,眼睛看著照相機鏡頭。李看看房間,面前也有一扇和照片里一樣的帶玻璃的門,沙發(fā)的木頭護手也是深色的。莫非格瓦拉當年住的就是這個房間?不管怎么樣,他已經(jīng)進入了《玻利維亞日記》的場景里了,一切就像個不可思議的夢境。

這個夢境的緣起有幾個節(jié)點。最初是十多年前他在古巴切·格瓦拉墓園發(fā)現(xiàn)那個外號叫“奇諾”的隊員可能是個中國人時,就萌生去玻利維亞做調(diào)查的想法。而最近的一個節(jié)點是一年前李在秘魯高原湖泊的的喀喀湖的時候,人們告訴他的的喀喀湖有一半屬于玻利維亞,那對岸閃光的湖岸就是玻利維亞土地。當時李的心里閃過一道光:“哎呀!這就是玻利維亞,越過這條邊境,我就可以到玻利維亞去尋找切·格瓦拉當年走的游擊隊之路了!”李這樣想的時候,內(nèi)心馬上有一個強烈沖動,必須要到玻利維亞去一次。

從那之后他開始安排玻利維亞旅行線路,之前他以為玻利維亞只是一個貧瘠的高原國家,沒什么旅游資源。但他開始看攻略之后,才知玻利維亞不僅有古老美麗的高原城市,還有大片亞馬孫雨林盆地,最著名的是西北部的烏尤尼鹽沼湖,因地處四千米高的高原,高純度的鹽沼結(jié)晶產(chǎn)生強烈的發(fā)射效應(yīng),被稱為“天空之鏡”。李在玻利維亞旅游目錄上輸入一個關(guān)鍵詞:CHE GUEVARA(切·格瓦拉)。結(jié)果馬上跳出了好幾個CHE GUEVARA TOUR(切·格瓦拉主題旅游線路),里面有詳細的日程和地圖。

李仔細研究著行程和地圖,興奮地看到《玻利維亞日記》所寫到的地理都在行程里面了。他沒有想到玻利維亞會有格瓦拉游擊隊主題旅游線路,之前他以為要是去尋找格瓦拉蹤跡,完全得像考古學家一樣去發(fā)掘呢。他聯(lián)系了當?shù)貛准衣眯猩纾l(fā)現(xiàn)都是西班牙語,能提供英語翻譯的,只有一家名字為AMBORO TOURS的公司,收費要比西班牙語團高一倍。他和AMBORO TOURS公司聯(lián)系上,用西聯(lián)匯款打了訂金。之后,他訂了飛往玻利維亞的機票。

李安頓好之后,就下樓了。他從前臺拿了一張城市地圖,要出去走一走。他沒準備在拉巴斯逗留,明天一早就要坐車八百公里去圣克魯斯,格瓦拉的旅游線路是從那里開始的?,F(xiàn)在距離他飛機落地已有兩個小時,他開始感覺到高原反應(yīng),腿變得沉了,胸悶氣短,人有點昏昏欲睡。他平靜地迎接著高原反應(yīng)來臨。最近兩年,他走了好幾個高原地方,先是在秘魯,之后在國內(nèi)去了梅里雪山、稻城亞丁和青藏高原,經(jīng)常在海拔四五千米以上。他來拉巴斯之前讀了游記攻略,知道這里最著名的是女巫市場,還有幾個西班牙風格的教堂。他走了這幾個地方之后,就到了武器廣場,幾乎南美的大城市都有同名的武器廣場。他在武器廣場附近的一個餐館坐了下來,一邊看著廣場上的人群和景色,一邊吃著晚餐。

趁著李在吃晚餐時候,讓我們稍稍了解一下這個人的背景吧。他的老家在中國江南一個小城,1994年5月出國到了東歐的阿爾巴尼亞做生意,曾遭武裝人員綁架,五年之后移民到了加拿大,在多倫多定居了20年了。從近兩年頻繁在高原旅行來看,他大概是個有空閑的人。但是他肯定有某些不同之處,因為一個普通生意人是不會去追蹤切·格瓦拉足跡而深入玻利維亞的。他二十來歲開始寫小說,想當一個作家,但沒有寫出有影響的作品。后來他選擇出國經(jīng)商中斷了寫作。在國外生活十多年之后,2005年他重新開始寫小說,這一回他源源不斷地寫出一本本受讀者歡迎的書。就在幾個月之前,他去了意大利的西西里巴勒莫參加他的一本新書發(fā)布會活動。意大利讀者喜歡他的書,巴勒莫市長還給他頒發(fā)了榮譽市民的證書。讀者不必在百度上搜尋李的信息,李不是他的真姓名,也不是他的筆名,只是作者在這個故事里給他的一個臨時代號。

李坐在餐館外邊的露天位置上,桌子上有一瓶無糖的可口可樂,他總是不愛喝酒。他以一個經(jīng)過長期訓練的作家的眼睛觀察著廣場上人流和光線的變化。他對南美這片土地有著特別的感覺,因為在他開始寫作時,正是拉美文學開始進入中國的時候,他熟讀過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略薩等人的作品,所以眼前武器廣場場景在他的心里會喚起陣陣熟悉感。注意到這一點,會對我們了解李這個人有幫助。事實上,他追尋切·格瓦拉不是在追一個狂熱的革命者偶像。更多的意義上,切·格瓦拉像是博爾赫斯筆下的一個在交錯時間小徑中行走的刀手,是一個文學的想象。他追尋格瓦拉,某種程度是在追尋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影子。這個影子深埋在意識的深層,他無法接觸到。但如同聲吶的原理,他把心力專注到格瓦拉的事跡時,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內(nèi)心那個影子的回聲。

晚餐后,天開始黑了,他在暮色中走回旅館?;厝ナ巧掀侣罚咴磻?yīng)開始加重,走路變得很吃力。到房間后,他想要打開電腦做些事情,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上網(wǎng)密碼提示,只得回到樓下接待前臺去取。前臺的接待員不在,大廳很安靜,只有沙發(fā)上有個棕發(fā)的女人坐著看手機。李等了幾分鐘,接待員還沒出現(xiàn)。他不經(jīng)意間和沙發(fā)上的女士有了目光接觸,出于禮貌,他和她打了招呼,并問她知不知道接待員去哪里了?

“不知道,你有什么事嗎?”她說。

“我想問一下Wi-Fi的密碼,你知道密碼嗎?”李說。

“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試一下這個?!彼f著,站起來走到前臺。那里有張紙頭上有一串數(shù)字。她讓李把數(shù)字輸進去,網(wǎng)絡(luò)馬上通了。

“你是從哪里來的?”她問李。旅館里相遇的人通常都會這樣問。

“加拿大。不過我是中國人,居住在加拿大。”李說。

“來這里旅行嗎?要住幾天呢?”她說。

“是來旅行,下午剛到,明天一早我就離開,要去圣克魯斯那邊?!?/p>

“為什么要去那邊?據(jù)我所知,圣克魯斯不是旅行熱門的地方。而拉巴斯才是最熱門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待幾天?”她說。

“你知道嗎?我這回是專門到圣克魯斯去行走切·格瓦拉游擊隊的線路,所以心很急切,想早點趕到那邊去。對不起,你應(yīng)該知道切·格瓦拉是誰吧?”李說。

“我當然知道切·格瓦拉。因為我是阿根廷人?!迸空f。

“真的啊。阿根廷人肯定都知道格瓦拉的。”李說。

“是的,如果你真想了解切,那你應(yīng)該來阿根廷走一走?!?/p>

“是的,我讀過切的《摩托車日記》。我前些日子還研究過這條線路,看到在伊瓜蘇瀑布附近就有切的家庭住過的房子?!?/p>

“不,切的老家房子在南部省份,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你應(yīng)該去那里?!?/p>

“切因為小時候有氣喘病,他家里選擇了不同的氣候帶居住,所以會有好幾個住地對嗎?”

“一點沒錯。你對切了解得不少呢?我有點奇怪,你作為一個中國人,怎么會對切·格瓦拉這么感興趣?”

“這事說來有點長。大概是十年前吧,我到古巴度假時去參觀過圣克拉拉的切·格瓦拉墓園。在墓園的博物館里,我看到在玻利維亞游擊隊中,格瓦拉身邊有個隊員的外號叫奇諾(Chino),我雖然不懂西班牙語,但明白Chino(奇諾)的意思是中國人,當時就有了一個疑問,莫非格瓦拉的身邊真有個中國人?度假回到加拿大之后,我也查過一些資料,想證實格瓦拉隊伍里到底是不是有個中國人,但一直找不到答案。所以這一回我要到切·格瓦拉游擊隊活動過的現(xiàn)場去,我想當?shù)氐膶?dǎo)游應(yīng)該會知道奇諾的身份,會幫我解開這個謎?!?/p>

“我知道奇諾這個人。但他不是中國人。他只是眼睛是這樣的?!彼秒p手在太陽穴邊把眼睛往后拉,表示中國人眼睛比較瞇?!翱赡芩难劬ο裰袊?,所以大家叫他奇諾?!彼f。

“是嗎?”李說。她這話讓他有點失望,Chino(奇諾)真不是中國人嗎?但另一方面,這世界上居然還有別人知道奇諾,讓他受到鼓舞。

“你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希望你接下來的旅途愉快。特別是希望你會解開Chino身份之謎?!彼f。

“謝謝你!阿根廷人?!崩钫f。

2前往圣克魯斯

第二天一早,李前往巴士車站。從拉巴斯到圣克魯斯有八百五十多公里,大部分路程在高原安第斯山脈的高山上,需行駛18個小時。李在訂線路時其實有另外兩個輕松一點的選擇。第一是直接從多倫多飛到圣克魯斯。但他因為想模仿切·格瓦拉當初進入玻利維亞的線路,所以第一站選擇了拉巴斯。還有從拉巴斯飛圣克魯斯的航班,只需一個多小時,機票比巴士還便宜。但是李了解到當時格瓦拉進入拉巴斯之后,是當?shù)氐挠螕絷犅?lián)系人科科陪同他坐一輛越野吉普,經(jīng)安第斯山脈到達圣克魯斯這邊的,所以他就決定坐當?shù)匕褪孔咦哌@條高原之路。

對于李這樣一個幻想型的人來說,在高原上行駛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他在秘魯高原第一次到達了五千米以上的高度,看一座座圣潔的雪峰不時出現(xiàn)在遠處,在缺氧引起的眩暈和惡心狀態(tài)中似乎更能感覺到神的存在。半年之后,他在云南從梅里雪山腳下徒步走進了四五千米的雨崩村。沒多久,他又一次從成都出發(fā),坐巴士班車沿著318國道經(jīng)過稻城亞丁,最后到達了西藏?,F(xiàn)在他又一次在高原地帶活動,他已經(jīng)迷上了這種行走狀態(tài)。巴士位置很大,旅客不多,他邊上沒人,便于舒展肢體。車子升到五千米以上,他進入缺氧狀態(tài)下半睡半醒的迷糊中。暈乎乎的眼神里,車窗外一忽兒閃過發(fā)呆的野生駝羊,一忽兒是高高的雪峰。這時他意識中浮現(xiàn)出一個記憶的畫面:一個女人裸露后背上張開雙翅的飛蛾文身圖案,非常美麗奇特。十年前古巴海邊度假區(qū)維拉蒂羅機場入境處,這個女人排在李的前面。古巴海關(guān)的效率極慢,過一個人要等十幾分鐘,所以那天這個女人后背一直展示在李眼前。這個女子戴著一頂做工精致的草帽,穿著后背裸露的短裙裝,皮膚被陽光曬成棕色。李幾次看到過她的正面,她身材健碩胸部豐滿,是單獨的旅行者,有一張華人的臉,但顯然不像在大陸成長的?!八莻€什么人呢?她是獨自來度假?她不像一個旅行者,穿著那么講究的高跟涼鞋,她是來會見一個什么有錢的人吧?她背上的飛蛾圖案是什么意思呢?她會說中文嗎?”李當時就這么胡思亂想著,還偷偷用諾基亞手機拍了她背后的文身圖案。從那之后,這個昆蟲的文身圖案,就刻印在他意識深處。

后來這個文身圖案和切·格瓦拉形象聯(lián)系到了一起,當他在古巴各地看到格瓦拉戴著貝雷帽的大型畫像時,會情不自禁給他插上一對隱形的飛蛾翅膀。這一次他在古巴待了十天,大部分時間是在度假區(qū)的海濱享受陽光,中間去了哈瓦那,參觀了海明威的瞭望山莊故居,之后去了一個他計劃要去的地方——切·格瓦拉紀念碑所在地圣克拉拉。在這之前,他對格瓦拉了解得不是很多,只知道他是個受西方憤青崇拜的偶像,薩特也推崇他。不久前,史蒂芬·索德伯格導(dǎo)演的好萊塢電影《切》上演,李看了這部上下集的大片,電影里有格瓦拉帶部隊攻陷圣克拉拉城的情節(jié),所以他才會想到赴古巴一定要去圣克拉拉看看。

他坐巴士前往圣克拉拉,古巴的巴士全是中國造的宇通牌,很顯眼。路上還看到幾個油田的磕頭機吸油塔,有中石化的標志。到了車站之后,改坐馬車進入了城內(nèi)。他在這個城市里看到一個奇特的景象,滿街的人都拿著一根塑料做的掃把柄。他百思不解,這個疑問直到下午他轉(zhuǎn)到一個百貨店門前時才解開,很多的人在這里排隊,手里拿著一張計劃供應(yīng)券,為了買到這一根塑料掃把柄。這下他明白了,古巴還是計劃經(jīng)濟,物質(zhì)供應(yīng)短缺。人們可能有很長時間買不到掃把柄了,這回終于生產(chǎn)出來一批,全城的人都來排隊。也許過幾天,全城滿大街的人手里會拿著個水桶或者鍋蓋。

看過當年激戰(zhàn)的火車站之后,李前往了這個城市主要吸引游客的地方:切·格瓦拉墓園和博物館。墓園中央有一個特別高大的格瓦拉雕像,他戴著貝雷帽,橫挎著沖鋒槍,造型很好,但是看起來很粗糙,像是用普通水泥做的,已經(jīng)風化得很厲害,顏色也都褪了。墓園的一側(cè)是格瓦拉博物館,里面的收藏很豐富,有格瓦拉用過的衣服、武器等實物。大量的圖片中有幾張述說格瓦拉帶領(lǐng)古巴人種甘蔗的往事,讓李親切想起在1965年那段時間他家鄉(xiāng)供應(yīng)的就是棕色的古巴糖。然后他看到了格瓦拉玻利維亞游擊隊生活的部分,看到他在堅持了11個月山地游擊戰(zhàn)之后,被抓獲、槍殺。

這個時候,有一件事引起他注意:游擊隊中有一個隊員的名字叫奇諾(Chino)。準確說這不是名字,是外號,每個游擊隊員都有一個外號。他覺得奇諾(Chino)這個外號有點怪,好像是中國人的意思。而讓他進一步感到奇怪的是,當他走到了地下層全體游擊隊員的墓穴時,看到挨著格瓦拉墓穴的就是奇諾,上面寫著他的真實名字:JUAN PABLO CHANG NAVARRO LEVANO。墓穴里有微暗的長明燈,照著死者淺淺的浮雕。李心里一動,因為他注意到了長長的名字中那個CHANG字,這是外國人翻譯中國人“張”的寫法。如果說他叫奇諾是出于偶然,那么加上了一個“張”的姓,是中國人的可能就很大。

李久久看著奇諾的畫像,但是浮雕上看不出他有什么中國人的特征。關(guān)于這一段,他在前面和阿根廷女士交談時已經(jīng)提到過,說明他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情。他在這里買了一本英文版的《玻利維亞日記》,后來仔細閱讀時,看到這本不長的日記里,格瓦拉有很多次寫到奇諾,但沒說他是哪個國家的人。李猜想奇諾可能是玻利維亞的一個姓張的早期華人移民的后代,他企圖在網(wǎng)上查找奇諾的資料,想搞清他的身世。但是因為研究格瓦拉游擊隊的資料都是西班牙語的,他不懂西班牙語,無法進行下去。然而他沒有忘記這件事,奇諾的名字像是一顆種子埋在他心底,一遇到合適的條件就發(fā)芽長出枝葉來。這一回,他終于登上了切·格瓦拉游擊隊線路。李抱著這樣一個希望,到了玻利維亞游擊隊活動的現(xiàn)場,一定會有人知道奇諾的來歷。

從拉巴斯出發(fā),第二天上午才到達圣克魯斯城。李住到預(yù)訂好的拉斯帕爾馬酒店,倒頭昏睡了一陣,醒來時已是中午。他趕緊起身,今天要去一下AMBORO TOURS旅行社,把旅行費用用美元現(xiàn)金付清。他查了一下谷歌地圖,旅行社就在中央廣場隔一條街的地方,打車需十分鐘,步行大概半個小時左右,他決定步行過去,一邊走路一邊熟悉街景環(huán)境。

沒費多少周折,他到了中心主廣場,過了一條街找到了旅行社。門牌號下面有一扇小門,里面是一個光線不好的樓梯間。他往里張望時,里面一個看門的老人向他示意去樓上,辦公室在上面一層。他上了樓梯,二層樓梯周圍有不少房間,所有的門都關(guān)著。他看到一扇門上有AMBORO TOURS旅行社標志。他敲了門,門打開了。

開門的人是個不高的男人,看樣子像白人,穿著帶領(lǐng)子的短袖汗衫,戶外活動短褲,身體很結(jié)實,像在健身房練過的。他就是和李聯(lián)系的人。李感覺中以為他會是一個皮膚黧黑的當?shù)赜〖尤耍月愿畜@訝。之前他給的西聯(lián)賬戶,收款人用的是一個女性名字,看來是他的妻子,這會兒她不在。他叫馬扎羅。付清美元現(xiàn)金之后,馬扎羅告訴李明天的英語團只有他一個客人,公司駕駛員去別的地方了,他自己來給李開車,到了目的地巴耶格蘭德后會有當?shù)赜⒄Z導(dǎo)游陪同。

3伊格拉村電報房

第二天早上七點,李下到旅館的門廳,馬扎羅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等著。他今天穿上了戶外行裝,戴著鴨舌帽,背著雙肩包,看起來比司機更像個旅行者。他的車子停在門口,是一部越野的尼桑皮卡。后車斗上有供野外林地觀景的開放座位,看起來很拉風。

車子出城后,路況還算不錯。這里不是安第斯山脈,是玻利維亞的低陸平原。不久,遠方出現(xiàn)一座高山,馬扎羅說今天要去的地方在這座山的背后,要開三四百公里。地勢漸漸升高,路邊出現(xiàn)一些村落,居民的樣子和城里的人不一樣,部分人穿土著山民衣著。馬扎羅說他們是高原下來的,寄生在城市邊緣。說他們只會掙錢存錢,極少花錢,不講生活質(zhì)量。路邊不時能看見一些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有個政治人物畫像。李看不懂上面寫的話,但大概能猜出是個競選廣告。馬扎羅說,這是現(xiàn)任總統(tǒng)莫拉萊斯,也是個高原上的人,他的任期已經(jīng)早超過了,還不想下臺。馬扎羅的話表明他不喜歡高原上的人。

馬扎羅英語說得很好,也算喜歡交談的。他說自己很小的時候去美國,在加州生活了18年?;氐讲@S亞有十多年了,現(xiàn)在和老婆開旅行社,有一個兩歲的孩子。他在美國的時候還生過兩個孩子,一個大概在法國,一個還在舊金山,他和這兩個子女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系。李看他的樣子像是白人,問他是不是西班牙人后裔?馬扎羅一口否認,說自己是玻利維亞人。他說就像玻利維亞叢林里的猴子有黑色的、黃色的、白色的。他只是一只白猴子罷了。

一個小時后,平坦的道路消失了,開始進入了顛簸不平的盤山路,車速明顯減慢。這公路本來鋪有瀝青,但現(xiàn)在大部分破碎,坑坑洼洼,有些大坑得小心繞著走。馬扎羅的情緒開始變壞,說這條路去年還是不錯的,是被修高速公路和開銅礦的中國公司大型機械軋碎了,所以才會這樣糟糕。馬扎羅說中國公司要幫助玻利維亞修建這條橫貫全國的高速公路,以后從圣克魯斯到巴耶格蘭德只需要兩個小時,而不是現(xiàn)在的七八個小時。李說這不是很好嗎?當?shù)乩习傩帐遣皇呛芨吲d?馬扎羅說當?shù)厝嗣窀静魂P(guān)心,也得不到好處,都是政客得利。馬扎羅還說修建高速路是中國公司提供無息貸款,但前提是工程要交給中國公司來做,等于這些錢還是回到中國公司口袋,而貸款還是要還的。馬扎羅的話越說越不好聽,說這些公司在這里破壞了自然環(huán)境,對當?shù)毓と舜霾缓谩W尷钣∠笊羁痰氖?,馬扎羅對中國情況有所了解,能說得出中國領(lǐng)導(dǎo)人的名字。

路上不斷堵車,看樣子一天時間都會花在路上了。李想起了幾個月前在老撾瑯勃拉邦湄公河上坐游船時,導(dǎo)游指著一條在建的橫跨湄公河的大橋說,這是中國公司的項目。李當時心里有自豪感,問導(dǎo)游當?shù)厝碎_心嗎?那個導(dǎo)游說的話和馬扎羅一模一樣:老百姓不關(guān)心,只是政客在得利。而在那次從瑯勃拉邦去萬象的路上,道路因為中國公司在一側(cè)修建高速公路,把老路面輾得粉碎,車子一直顛簸著。李想:中國公司真是在世界各個角落無所不在了。

路又一次堵上了。這回是前方有個塌方,工程隊正在用大型挖掘機臨時挖出一條道路來。因為一時走不了,李下了車活動一下腿腳。他看到前方有一個穿著黃色施工安全服的華人,開著一臺印著中建三局標志的車,便過去打招呼。這個人看到李是中國內(nèi)地人,大為高興,問他來這里干什么?李說是來旅游的。對方說很少有內(nèi)地的中國人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旅游,說著就聊起天來。他說自己姓崔,人家都叫他小崔。李問他是哪里人,來這里多久了?小崔說自己是江西南昌一帶的人,他們工程隊里都是江西人。

他這么一說,讓李想起20年前在阿爾巴尼亞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支南昌工程隊在地拉那承建樓房,但最后在當?shù)貏觼y中被搶掠一空。他向小崔說起這事,沒想到小崔說自己知道這件事,他現(xiàn)在公司的老總有一回在大會上講述公司海外30年發(fā)展歷史的時候,說起過這段故事,說工程隊后來是坐希臘海軍艦艇撤退的。李說正是這樣,問他的老總叫什么名字?小崔說他叫楊永登。李馬上想起了楊永登,當年他們很熟,經(jīng)常一起吃飯喝酒。李正想和小崔詳細說說,這時路通了,馬扎羅按喇叭要走。李拿出手機,和小崔加了微信,說回頭在微信上再詳聊。小崔說會告訴楊總這件事。

過了這座山的施工區(qū),路開始好開了點??斓降臅r候,馬扎羅讓李注意路邊沒有牌照的汽車,說這些車牌照不是丟了,是根本就沒上。山民不理會政府法令,不上牌照不交保險,反正這些車也不會開到圣克魯斯城里去。李一看路邊停著的一排車子,大約四成都沒牌照。他問馬扎羅要是這些車子出了事故怎么賠償呢?他聳聳肩說天知道。下午三點多,才接近目的地,比正常時間晚了兩個多小時。馬扎羅說當?shù)貙?dǎo)游會在前面一個路口等著。馬扎羅說了She,李才知道當?shù)貙?dǎo)游是個女的,之前他一直以為是男的。這個時候他開始急切地想見到她。

下一個路口,馬扎羅把車停下,李沒看到導(dǎo)游等在那里。馬扎羅打了電話,西班牙語說了一通,李聽不懂。馬扎羅說她馬上過來,因為她在另一個路口等了。說著話時,李在倒車鏡里看到有個人匆匆過來了。馬扎羅也看到了,說就是她,名字叫瑪利亞。李下了車,在車門邊迎接著她,顯得分外尊敬。他看到過來的瑪利亞是個年輕的當?shù)嘏?,皮膚黝黑,頭發(fā)略顯棕色,她和那些高原山民不一樣,沒突出的特征,是一個普通南美女子,穿著一條中性的灰色夾克衫,衣服和牛仔褲都松松垮垮,手里有一個小型的雙肩包。李和她用英語問候過之后,就上了車。馬扎羅沒下車,他對瑪利亞說李是從加拿大來的中國人,對格瓦拉的事有很大興趣,會有很多問題問她。這回為了讓李聽明白,他對瑪利亞說英語。然后,他就開車向前了。

瑪利亞開始了導(dǎo)游解說。她說,現(xiàn)在這個地方就是巴耶格蘭德(VALLEGRANDE),當年政府軍圍剿格瓦拉游擊隊時指揮部就設(shè)在這里。游擊隊被消滅之后,大部分尸體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展示,之后被埋在機場邊的野地里。她說兩天的行程安排今天是到山區(qū)游擊隊活動現(xiàn)場,明天再回到巴耶格蘭德鎮(zhèn)參觀醫(yī)院和游擊隊員墓地。李多次讀過格瓦拉的《玻利維亞日記》,對游擊隊活動線路地名有點了解,尤其是對日記里經(jīng)常寫到的格蘭德河印象深刻。李不想馬上詢問奇諾的身份,想先聽聽瑪利亞講解,在合適的時候提出他最重要的問題。

大概半個小時之后,車子進入了岔道,一條簡易的土路。路邊有一個巨大木牌,上面有一張切·格瓦拉戴著貝雷帽的照片?,斃麃喿屲囃A讼聛恚f,知道為什么這里有這個戴貝雷帽的格瓦拉畫像嗎?你看左側(cè)的路邊那一塊圓形的石頭,樣子是不是很像一個貝雷帽?李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真的有一塊巨大的扁平石頭,很像是貝雷帽。瑪利亞說當?shù)厝税堰@塊石頭當成神跡,豎起這個畫像牌子。

李和瑪利亞以格瓦拉畫像為背景拍了一張合影。這個時候,李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他看到了瑪利亞從一個小布袋里掏出幾片綠葉子放進嘴里咀嚼,是古柯樹葉。古柯葉是提煉海洛因的原料,咀嚼古柯葉子是高原山民的習慣,秘魯?shù)纳降芈灭^給旅客免費提供。雖然這是當?shù)貍鹘y(tǒng),但看到瑪利亞咀嚼古柯葉時,李覺得還是有點怪怪的。

再次出發(fā)時,李覺得現(xiàn)在可以開始提自己的問題了。他已做足了準備,把《玻利維亞日記》書上奇諾和格瓦拉的三張照片存到了iPad一個文件夾上,他打開iPad,讓瑪利亞看照片。他開始說:

“瑪利亞,我這回到這里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解開奇諾的身份之謎。你知道奇諾是中國人嗎?”他說話的聲音因緊張有點發(fā)抖。

“是的,奇諾是中國人。”瑪利亞說,她的聲音很平靜。

“你能確定嗎?瑪利亞?!崩钫f。

“他父親是中國人,但他母親是秘魯人。”瑪利亞說。

“有什么資料和文件可以證明他是中國人嗎?”李說。

“前年,也就是2017年的時候,這里舉行過切·格瓦拉游擊戰(zhàn)50周年的紀念活動,全世界來了一大批的學者專家,還有當年游擊隊員的家屬。有一個秘魯作家告訴我他知道有一本奇諾的傳記。那本書里有奇諾的出生證明,寫明他父親是中國人?!?/p>

“你知道書的名字嗎?我要找到這本書。”

“我知道的,晚上到旅館時我給你找出來。”瑪利亞說。

“真是太好了。我心里一個十年的謎團終于解開了。”李說。他太高興了,這一趟辛苦真沒白費。

車子往上爬了一陣子坡,轉(zhuǎn)過了山,在一個高處,前面豁然開朗。面對群山,腳下有一塊肥沃的平原,山腳下有一條帶狀的有很多分汊的河流,閃著亮光。李的腦子里跳出一個名字:格蘭德河?,斃麃喺f,是的,這就是格蘭德河。切·格瓦拉游擊隊的活動都是在河的沿岸進行的。起初,他們由于沒有一張準確的地圖,搞不清河的走向,有時只能根據(jù)河水的流向、河水的含鹽量去尋找方位。李此時還處于解開奇諾身份之謎的興奮中,思緒特別活躍,《玻利維亞日記》一些片段從記憶里流淌出來:2月23號從那一刻起,我完全是憑著意志力堅持往前走。這一地區(qū)最高海拔1420米,居高俯瞰,下面是一大片廣闊的區(qū)域,格蘭德河、納卡瓦蘇河河口和部分羅西塔河盡收眼底。地形和地圖上標明的有出入,在一條清晰的分界線后,地形陡然下降,接著出現(xiàn)的是八至十公里寬的林木茂密的高原,遠遠還能眺望到一片平原。李覺得這段日記描繪的正是他現(xiàn)在的目光所及的地形。李還想起女游擊隊員塔尼亞遭伏擊的地點就在河的上游。南十字座電臺宣稱,在格蘭德河畔發(fā)現(xiàn)了女游擊隊員塔尼亞的尸體。這條消息并不像有關(guān)內(nèi)格羅那條消息那么真實——她的尸體被運到了圣克魯斯。也許河是最能代表時間的,孔子對著河說逝者如斯,希臘人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不能兩次蹚進同一條河。五十多年過去了,這條河還是那一條河嗎?

按照行程,下午本來是要去切洛峽谷(Chelo Canyon)。這里是游擊隊最后一戰(zhàn)的發(fā)生地,切·格瓦拉和奇諾等人就是在峽谷里被抓獲的。但由于路上堵車太久,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下山,參觀峽谷來不及了。馬扎羅說只能把這個行程改到明天早上,現(xiàn)在要去晚上的住宿地吃飯。在中途,瑪利亞讓馬扎羅停了一下車,讓李下車看一個重要的地點。

她指著公路邊下方約一公里遠有好些紅色屋頂?shù)拇遄诱f,格瓦拉被俘獲之后,政府軍帶他到了這個村里,奇諾第二天被抓獲也關(guān)在這里。政府軍就是在這個村里槍殺了格瓦拉,在殺死他之前先殺死了奇諾。之后,格瓦拉的尸體用直升機運到了巴耶格蘭德。格瓦拉被槍殺的場面,李在好萊塢大片《切》的電影里看到過,他對直升機運走格瓦拉尸體的情節(jié)印象特別深。眼前這個村子的紅屋頂看起來很新,很刺眼,不大像是過去的建筑。李心里很想進這個村子看一看,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隔這么遠一看了事呢?不過時間的確是比較晚了,天已經(jīng)黑下來,他不好意思勉強馬扎羅和瑪利亞帶他進村子參觀,于是就遠距離拍了幾張照片。他用手機測了一下海拔高度,顯示1800米。格瓦拉在日記里每天都會記下海拔高度。格瓦拉用的是物理測量儀器,李用的則是衛(wèi)星定位軟件。

然后車子再次前進,這個時候要點亮大燈,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李以為要在黑暗中開很久,可沒多久,車子就在路邊停了下來。馬扎羅說到達今晚就餐和住宿的地方了。瑪利亞介紹說這個地方是伊格拉村(LA HIGUERA),今晚吃飯住宿的地方是過去村里的電報房,游擊隊曾經(jīng)住過這里。李記得格瓦拉日記里的確寫到了電報房,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但肯定不是什么讓格瓦拉愉快的事情。

沉重的暮色中李看見電報房在路邊的高坡上,有一扇大柴門虛掩著。馬扎羅下車把那個柴門的門閂搬開,然后車子開進了一個不大的停車坪。李下了車,往上走了幾步到了電報房的院子。三個人坐在一張木頭桌子邊的椅子上?,斃麃喺f主體的那一個長房子是電報房原建筑,沒有重建過。院子里沒有電燈,借著星光,李看到那長房子屋檐下的墻上掛著一些馬鞍、子彈帶、鋼盔之類的東西,還有一些裝在相框里的照片?,斃麃喺f,這個屋子現(xiàn)在是客棧的客房,經(jīng)營這個客棧的是一個法國人,他就在附近,馬上會過來。李聽到這個話覺得驚奇,在這個荒山野嶺里,居然有法國人開客棧,這個人一定是十分喜愛切·格瓦拉的。法國人天生有革命和浪漫情懷,有很多喜歡格瓦拉的人。

說話間,有人過來了,是個頭發(fā)灰白的男人。他好像和馬扎羅很熟,和他談了一個事情,然后就走了。馬扎羅說這就是客棧的男主人。他說自己明天想到圣克魯斯去,可車子發(fā)動不起來,問能否搭他的順風車?接著過來了一個年輕的白種女人。她和瑪利亞和馬扎羅都很熟,用西班牙語招呼著,還貼臉擁抱。之后她用英語對李表示親切歡迎。李猜想她應(yīng)該是旅館的女主人。

女主人介紹了客棧的設(shè)施,因為環(huán)保理念,房間里不提供電力,用蠟燭照明。屋內(nèi)沒有衛(wèi)生設(shè)施,院子里有一個公用的廁所浴室,有電燈和熱水淋浴。廚房里有一個電源插座,晚餐期間可以給手機充電。女主人說自己現(xiàn)在過去準備晚餐,大概需要一個小時,問他們要不要來一杯喝的,有咖啡、卡普、果汁等。李其實對咖啡沒什么興趣,不過以為咖啡是餐飲里包含的,就說要一杯咖啡吧。但他馬上有點后悔,因為馬扎羅和瑪利亞一聲不響沒要喝的,李明白這咖啡一定是額外收錢的。他的晚餐已經(jīng)包在行程里,所以這一杯咖啡錢會算在馬扎羅的賬單上。馬扎羅和瑪利亞都沒有要咖啡,說明他們舍不得花錢。他偷偷打量了掛在廚房外面的餐單和價格,一杯咖啡要兩塊多美金,對工資不高的玻利維亞人來說這是很貴的。李其實很愿意自己掏錢請他們喝一杯甚至吃頓飯,但不便這樣做,所以他就想行程結(jié)束時多給點小費作補償吧。

女主人送上咖啡之后,就離開去準備晚餐了。李獨自享用這杯令他尷尬的咖啡。馬扎羅坐在對面,臉色陰郁冷漠?,斃麃唲t低頭看手機,裝古柯葉子的小布袋放在臺子上,她不用眼睛看,手指習慣性地從里面掏出幾張葉子塞到嘴里,好像嚼口香糖一樣。她在手機上尋找關(guān)于奇諾的那本書。這里沒有電力,沒有Wi-Fi,不過還有微弱的手機信號。李注意著瑪利亞臉部表情,她微皺著眉頭,對極其緩慢的網(wǎng)速無奈地搖頭。李有點緊張,只怕瑪利亞找不到那本書。過了一陣子,聽到瑪利亞說了一聲:找到了!他頓感欣喜,看到瑪利亞在一張紙上面寫下了一長串的文字:

JUAN PABLO CHANG NAVARRO(1930—1967)

“他死的時候是37歲?!爆斃麃喺f。這是李聽到的第一個關(guān)于奇諾的個人具體信息。他把瑪利亞手機上顯示這本書信息的頁面翻拍下來,雖是西班牙語,但上面的書名、作者、出版社、頁數(shù)都能看明白。

“我之前只是猜想奇諾是中國人,以為他是玻利維亞本地的,沒想到他是秘魯過來的?!?/p>

“他不是一個普通的秘魯人,他是秘魯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人,在國際上都有影響的。你知道嗎?他來這里的目的是想把格瓦拉請到秘魯去打游擊的。他有很多事情,在《玻利維亞日記》里是看不到的?!爆斃麃喺f。

這時候晚餐開始了。他們進了餐室,這里沒有電燈,點著蠟燭。餐食很簡單,只有一道沙拉和一道牛肉。李這回接受教訓,自己帶了一瓶水,怕點飲料會額外收錢。但沒想到女主人送來了包在餐費里的一大瓦罐的奇恰酒。奇恰酒(Chicha)是一種玉米發(fā)酵做成的酒精飲料,古印加人幾千年前就用來祭祀神明。李在秘魯曾經(jīng)喝過一次,喝起來不大有酒味,但是后勁很厲害。今晚他只在酒杯里倒了一小半,說自己不會喝酒。馬扎羅和瑪利亞開始一杯杯喝奇恰酒,李注意到瑪利亞的臉紅了起來,她又開始嚼古柯葉子,眼睛發(fā)著亮光,這個時候的瑪利亞顯得漂亮生動。李心里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好像眼前的瑪利亞是一幅他見過的古畫中的人物,或者說,她嚼古柯葉喝奇恰酒的形象和他意識深處的一個記憶相吻合。

李觀察到餐室的墻上也掛著一些圖片,由于有燭光還能看清。部分圖片李是看過的,但有幾張沒見過,其中有幾張是奇諾的。一張是他被打死后尸體馱在馬背上的,還有一張是他的尸體躺在醫(yī)院地上,上面的清洗池上一群人在處理格瓦拉光著上身的尸體。李用手機把這幾張圖翻拍了下來。晚餐期間馬扎羅說,男主人明天要去圣克魯斯是為了去看一架剛剛發(fā)現(xiàn)的切·格瓦拉用過的望遠鏡,一個當年的政府軍士兵當時偷偷藏著,現(xiàn)在想拿出來賣。馬扎羅說,這法國人已經(jīng)收藏了很多切·格瓦拉的物品,包括他的電筒、手槍和照相機等,他對切·格瓦拉很有研究。

晚餐后,馬扎羅和瑪利亞要到后面一個專門給導(dǎo)游住的屋子去住,電報房的客房很貴,只給游客居住。馬扎羅說明天要早起,六點鐘就出發(fā)。李到了自己的房間,用手機電筒照明看到了兩張低矮的床前有一個小臺子,上面放了兩根蠟燭和兩包火柴。他擦了一根火柴,把蠟燭點亮。借著昏黃的燭光,見墻上有一張切的畫像,一張五角紅星圖。屋頂上面是一層厚厚的草毯。李拿出牙刷毛巾等用品,到房間外面院子里公用廁所兼浴室去洗澡。洗澡的時候從通氣孔小窗口看到廚房里女主人還在收拾洗涮他們用過的餐具。李想起她之前說的可以到廚房外插頭給手機充電的事,洗好澡之后,就帶著手機過去充電。

女主人很熱情,和他攀談起來。當女主人得知李來自中國大陸,顯得很是驚訝,說這里從來沒有來過中國大陸人。他是第一個到這里過夜的中國大陸人。

“你知道嗎?在五十多年前,這里來過一個中國人的。那就是游擊隊里面的奇諾?!崩钫f。

“對的,對的,奇諾是中國人!天哪,你怎么會知道奇諾?幾乎所有的游客都只知道切·格瓦拉,不會知道奇諾,除非是專門的研究者?!迸魅伺d奮地大聲說著。

“這么說你也知道奇諾是中國人!真是太好了。你是怎么知道奇諾是中國人的?有什么根據(jù)?”李為遇到又一個知道奇諾的人而高興。他想從她這里得到奇諾是中國人的更多的證據(jù)或者故事細節(jié)。

“他的妹妹來過這里,就住在你現(xiàn)在住的這個房間。那是前年2017年,紀念游擊隊事件50周年的時候,奇諾的妹妹來了,就住在你今天住的這個房間。她在紀念簽名冊上寫了字,還留下了聯(lián)系地點。那回她非常激動傷感,她是個非常優(yōu)雅的人,我現(xiàn)在還能細致回憶起她的樣子?!?/p>

女主人說著拿出了紀念簽名冊,請李在簽名本上寫上幾句話。李想看看奇諾妹妹的留言和簽字,就問女主人是否可以帶紀念冊到房間里去寫?她說當然可以的。于是,李對她說晚安后,抱著厚厚的簽名本,回到了房間。關(guān)上了門,李躺在床上,看著屋子上的橫梁和紅星圖,他心里升起一種幸福感,又有一個證據(jù)證明奇諾是中國人,而且奇諾的妹妹住過這個房間,紀念冊里有她簽字留言,他覺得自己和奇諾的距離一下子變得很近了。

是的,五十多年前格瓦拉的游擊隊來過這里。李從雙肩包里取出了《玻利維亞日記》,尋找關(guān)于伊格拉村電報房的那一段文字。他找到了,時間是1967年9月28日。格瓦拉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一到伊格拉村,一切都變了。男人全跑光了,只剩下幾名婦女。科科進了報務(wù)員的屋,里面有一臺電話。他拿回一份22日的電報,從中我們得知巴耶格蘭德的副鎮(zhèn)長通知村長,若該地區(qū)有游擊隊出現(xiàn),要立即通報巴耶格蘭德,電報費用由鎮(zhèn)里支付。村長已經(jīng)跑了,但是他老婆向我們保證,村長今天沒對任何人說起過游擊隊的事,因為村里的人都到鄰近的哈圭鎮(zhèn)上過節(jié)去了。

先頭部隊于下午一點出發(fā),爭取抵達哈圭鎮(zhèn)后再就有關(guān)醫(yī)生和騾子的事做出決定。當我正往山頂去的時候,也就是一點半的光景,沿著山脊響起了槍聲——我們中了敵人埋伏了!我在村子里一邊組織抵抗,一邊等著幸存者回來,并在通往格蘭德河的公路上設(shè)置了出口。不一會兒,貝尼尼奧來了,他受了傷。隨后,阿尼塞托和小巴勃羅也來了,小巴勃羅一只腳也傷得不輕。米格爾、科科和胡里奧犧牲了。后衛(wèi)部隊沿大路快速前進,我牽著兩頭騾子跟在他們后面,落在后面的人受到敵人火力的攻擊,沒有跟上來。為了在小路上把敵人甩掉,我們讓兩頭騾子走下面的深谷,我們則沿著一個小峽谷繼續(xù)往前走,再往上走一點峽谷里就有略帶咸味的水流過。午夜12點我們就躺下睡了,因為無法再往前走。這一次我們損失慘重,痛苦揪心的一天,剎那間我們好像是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

李讀著日記,想象著電報房外邊游擊隊遭埋伏,三個游擊隊員死于機槍掃射。他估計這三個游擊隊員就死在離這里很近的地方,而當時,格瓦拉和其他游擊隊成員可能就藏在這個屋里面。李從格瓦拉這段日記里讀出沉重苦難的氣氛,格瓦拉已經(jīng)感到末日來臨。

燭光映照的屋內(nèi)有一種奇怪的氣氛,山地夜間氣溫驟降,濕氣濃重。李沒有脫衣服,靠在被子上看著屋頂發(fā)呆,不知不覺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自己伏在窗外一個突出的水泥物體上,上不去,覺得這個水泥物體隨時會斷裂,自己會跌落深淵。他想往上爬回到窗戶,又不敢動,怕引起水泥物體斷裂。后來醒來,長長松了一口氣。他起來到戶外的廁所去小便,銀河流沙,滿天星光,空氣新鮮但不是很冷,望得見周圍的山間小道。他站在星光下,聽到各種奇怪的聲響,有些聲音像鐵器碰撞,也有一些解釋不清。突然從遠處的山道走來一個人,是瑪利亞。她在夜色中那樣清晰可辨,好像自身發(fā)著光輝的圣母似的。李以為她也是去共享廁所,想趕緊避開,這種情況遇見會比較尷尬。但她沒去廁所,而是徑直向前,對站在院中的李視而不見。李震驚中猜想她可能有夢游癥,但又懷疑自己在夢中。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他用手機對自己拍了一張照片,以證明自己是清醒的。

他突然醒了過來,喘著大氣。剛才的夢真實感那么強,讓他難以相信不是真的。他打開手機,上面并沒有那張自拍照。顯然,他的確是在做夢。

4走下切洛山谷, 最主要的現(xiàn)場

次日晨六點鐘李起身,坐上車子出發(fā)。還沒開出一百米,車子就停了下來,原來今天行程的第一個點就是附近的伊格拉村主廣場。這個時候天還沒亮,一盞昏暗路燈照明下可見空地中央有一圓形臺基,上面有一座切·格瓦拉的塑像,油漆很新但沒有藝術(shù)感。前面還有一個比較小的塑像,瑪利亞說,這小雕像在格瓦拉被打死后當?shù)厣矫窬退芰?,后來被政府拆毀了多次,可每次都很快重新塑起來?,F(xiàn)在,因為商業(yè)性旅游,村頭廣場有了三座格瓦拉塑像?,斃麃喺f,接下來要去參觀關(guān)押格瓦拉的長屋子,他就是在這屋里被槍殺的。馬扎羅已經(jīng)去請村里看守房子的人來開門,守門人很快會過來。

這個時候,李明白了昨天在山上面瑪利亞停車指給他看的紅屋頂村子就是他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當時他為沒有進這個村參觀心里不悅,并不知道今天一早會來這里。他頓覺興奮起來,因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點。

他站在那個長屋子的外邊等看管房子的人過來。1967年10月7號晚上,格瓦拉就關(guān)在這個屋子里。政府軍事先就決定如抓獲格瓦拉就打死他,因為如果公開審判的話,沒有人能辯論得過格瓦拉,還會引來大批國際名人支持他。這個時候,奇諾也被抓到了,關(guān)在附近另一個屋子。第二天早上,政府軍為了折磨格瓦拉,在打死他之前,先開槍打死了奇諾,讓他聽到槍聲。政府軍士兵中間選出了一個自愿去槍斃切的人,那個人夜里一直喝酒壯膽。第二天當那個士兵拿著槍進入屋子時,格瓦拉已經(jīng)知道要打死他了?,斃麃喺f了一個細節(jié),說當時有七個游擊隊員逃脫出包圍圈,從村頭上面的山上潛行而過。他們聽到村子里響了幾聲槍響,但不知道這幾槍是打在格瓦拉身上的。這些游擊隊員在玻利維亞大山里潛行三個多月,除了一個在遭遇戰(zhàn)中被打死,其他六個最終逃入智利境內(nèi)。

看門人來開了門。這屋子里面,掛著一些復(fù)制品,只有那一扇木門是當時的原物。這個屋子原來是伊格拉村學校的教室,后來沒人愿意在這里上課。政府軍部隊因為消滅了游擊隊獲得了一筆獎金。他們不敢領(lǐng)取,用這筆獎金修建了新學校。

李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他昨夜睡覺的地方,距離切·格瓦拉和奇諾被槍殺的地點不到一百米。這個高度兇險冤氣萬丈的歷史地點,必定存儲著巨大的能量磁場,所以他昨晚睡眠會那么怪異難受?,F(xiàn)在天已經(jīng)亮了,他們開車出村頭,路邊看到有一個小墳?zāi)?,上面有三張照片。這就是格瓦拉日記里寫到的電報房外遭伏擊喪生的三個隊員,名字是米格爾、科科、胡里奧。

下一個地方是去格瓦拉和奇諾被抓獲的地點切洛峽谷。車子開了約十分鐘后,進入了一條小道盡頭停下。然后,三個人往里走。李想起在圣克魯斯的時候,馬扎羅問過他想不想去峽谷下面?峽谷很深,上下要三個小時,需要體力,有的游客不愿意下去。李當時說要去的,現(xiàn)在到的就是這個地方。進入了小道不久,邊上的樹林里有好些牛。李對這些牛不陌生,因為格瓦拉在日記里不時提到游擊隊買了農(nóng)民的牛宰了吃。再往前走,看見了一座木頭的房子,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當?shù)剞r(nóng)婦在那里等著。她比一般當?shù)厝艘叽蠼眩雍茏孕拧,斃麃喗榻B說這位婦人是這片山地的地主,我們要去的山谷就是她家的土地。李問當年格瓦拉在時這土地已經(jīng)是她家的嗎?瑪利亞說是她家的。那時她才14歲,游擊隊來的時候孩子和女人都會逃離躲藏起來,她父親接待過游擊隊。游擊隊的人給他拔過牙,不過當時他并不知道哪個是格瓦拉,因為每個游擊隊員都滿臉胡子像野人,看起來都一樣?,斃麃喺f,當?shù)厝爽F(xiàn)在把格瓦拉當成了神,長久沒下雨的時候會祈求格瓦拉給點雨水。馬扎羅說瑪利亞會帶李下峽谷去,他在上面等。他看了手表,現(xiàn)在七點半,他們回來的時候應(yīng)該是十點半,然后去巴耶格蘭德進早餐。

瑪利亞在前面帶路,李跟在后面,進入屋子后面的山地。走過一段兩邊種著玉米的斜坡之后,開始進峽谷。小道陡直下降,時而有水流沖過?,斃麃喺f前些天下雨,雨大的時候這里不能走路,今天還比較幸運。好些地方被樹木枝蔓擋住,李說格瓦拉日記很多處寫到游擊隊員持著砍刀開路?,斃麃喺f山地女主人也有這樣的刀,經(jīng)常要來砍一砍。李覺得馬扎羅不在場,瑪利亞活躍了很多。她不像昨天一樣只是個導(dǎo)游,顯出了一個年輕人的天性。她在前面走幾步,會停下來給李講解。越過一個山坡,格蘭德河現(xiàn)在很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看得清河水漣漪的反光,一直延伸至遠處的平原。

瑪利亞開始問一些中國和加拿大的事情。她說自己除了去過一次委內(nèi)瑞拉,其他國家都沒去過,最想去中國的長城,還有古巴。她的家在巴耶格蘭德附近的山里,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她在圣克魯斯讀了職業(yè)旅游學校,選了格瓦拉專業(yè),所以對格瓦拉有些研究,對其他游擊隊員也有了解。她說大部分游客只是通過《玻利維亞日記》了解這場游擊戰(zhàn),而她接觸到的有政府軍方面的資料,有其他游擊隊員的日記,等等。她對自己選擇當格瓦拉專題導(dǎo)游很滿意,因為這個專題和其他的風光導(dǎo)游不一樣,讓她深入到了政治和歷史,讓她接觸到世界各地對格瓦拉有興趣的人,而這部分游客通常都是一些有思想的人。瑪利亞說,有很多女游客都說切·格瓦拉特別帥氣,那只是愛他的表面。她說自己深深愛著格瓦拉的靈魂,不只是他,是所有的游擊隊員。瑪利亞下山的速度很快,又不停地說話。李得全力以赴才能跟上她。

說話間,就到了峽谷的底部。李看到在開闊地上有一個石頭圍著的圓圈,上面有油漆寫著的標語。圓圈中央有一個紅五星的圖案,還有一棵非常茂盛的開著白色花朵的樹木。

瑪利亞說:我們到了!李放慢了呼吸,知道自己進入了這次旅行最重要的一個歷史場景,格瓦拉就是在這里彈盡糧絕被俘獲的。李走到圓圈的中央,正對著他的那段圓弧上寫著:HASTA LA VICTORIA(直到勝利),左側(cè)那圓弧上寫著PATRIA O MUERTE(祖國,或者死亡)?,斃麃喺f:這句話是格瓦拉在紐約聯(lián)合國大會發(fā)言時著名的結(jié)束語,后來游擊隊員見面時就會喊這句話作為口號。在右邊的圓弧上寫著SIEMPRE(直到永遠)?,斃麃喺f,2017年紀念切·格瓦拉玻利維亞游擊戰(zhàn)50周年活動時,基金會在這里建了這個紀念圓圈。距圓圈右側(cè)約五十米有一塊石頭,上面有一棵樹,石頭上刻著CHE VIVE,這就是格瓦拉最后被擒之處。

她帶著李往前走了幾步,這里是V字形的峽谷最低處,是一個有溪水嘩嘩流過的水溝,溝中有一些大石頭,上面覆蓋著藤蔓雜草樹根。過了小水溝地勢就陡然上升?,斃麃喺f,格瓦拉和其他游擊隊員最后時刻就隱藏在這條水溝里。實際上政府軍已經(jīng)徹底包圍這條水溝,知道游擊隊在里面,但是沒有主動進攻,等著他們出來。當時游擊隊員幾天沒喝水,因為是旱季,這水溝是干涸的?,斃麃喺f,格瓦拉經(jīng)過考慮,讓游擊隊分成三個部分,七個隊員順水溝往西邊方向撤退,奇諾等三個人沿著水溝往東邊轉(zhuǎn)移。他自己和威利等人開始正面突圍出去。他一躍而出,被政府軍槍彈射中腿部,躲到了那塊石頭下面。政府軍士兵見他受傷,包圍過來。接下來發(fā)生的情況有三個版本:瑪利亞說,一個版本是格瓦拉的步槍壞了,手槍子彈也打完了,他見敵人過來,用拳頭進行擊打。另一個版本是他高喊:我是格瓦拉,不要開槍打死我。還有一個版本是他的隊員威利擋住了敵人,說他是格瓦拉,不要槍殺他。格瓦拉被俘獲幾個小時后,奇諾也被抓住了,他已經(jīng)雙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見?,斃麃喓退谝粔K石頭的兩端,在清涼如許的流水聲中向他敘說這個故事,她每天都要對游客說同樣一個故事,幾乎是倒背如流,但是聽起來還是那么有感情。

警察把他的話記錄下來。這時警察提了一個讓李意想不到的問題,說想檢查一下他的手機,并要了他的護照。李心里很不愿意,但是不能拒絕。他馬上對自己拍的照片后悔起來。警察一張張翻轉(zhuǎn)著李拍下的照片。在峽谷水溝里拍的有一張是瑪利亞捧起流水洗臉,有一張是她把帽子放在溪水里打濕,都是背影。警察問他為什么拍瑪利亞的背影?李解釋說當時他是要拍水溝的場景,因為空間很窄小,瑪利亞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在畫面里。警察繼續(xù)翻著他手機照片,最后的很多張是瑪利亞上山時脫下了外套穿著T恤衫的背影。警察說這些照片什么意思?李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對著瑪利亞的后背偷拍是為了她背上的文身圖案,但要是跟警察說這些會越說越麻煩。他決定不提這個原因,說自己是一個作家,要留一些旅行資料照片。警察把他手機上所有照片做了拷貝,然后把手機還給了他。但是,護照沒有還給他。

警察讓李繼續(xù)在警察所等著,給他送來水和三明治。下午的時候,馬扎羅過來說,瑪利亞繼續(xù)昏迷,要住院。醫(yī)生說她有腦震蕩,情況好的話幾天內(nèi)應(yīng)該會醒來。馬扎羅說自己要回圣克魯斯去。警察說李不能離開,得留在這里,因為有些疑問要澄清,得等到瑪利亞蘇醒過來說清楚當時發(fā)生的情況。李知道這下可遇上大麻煩了,自己已經(jīng)被當成一個嫌疑人,只有瑪利亞醒來說明情況才能為他洗脫??墒乾斃麃啎杳远嗑??會醒來嗎?他想起過去看過的雷蒙德·卡佛一篇小說,小說里一個小男孩頭部被撞了一下,后來昏迷。醫(yī)生做過CT檢查后說是輕度腦震蕩,一個星期后會醒過來。但是,這個小孩最后死掉了?,F(xiàn)在他面臨的情況和卡佛小說里描述的有點相似。

會說英語的警察對李說警方無意限制他自由,只是希望他配合,先留在當?shù)?。警察提醒李要注意安全,這地方的人脾氣不怎么好,瑪利亞親友中會有些情緒沖動的。李知道這一點,因為路上馬扎羅幾次說這里很多車子都沒有上牌照,說明這里的居民是不馴服的。他問警察他一個人在這里,又不懂西班牙語,怎么保證安全?警察給他推薦了一個旅館,建議他自己出錢找個保鏢,是前警察,會帶有手槍。

李住到了這個旅館里面。巴耶格蘭德是個小地方,就兩個旅館。所以他住在什么地方根本保不了密。保鏢不會說英語,李也弄不明白他的真實身份。李告訴自己必須冷靜下來,目前最主要還得保護自己,得改變這種隨時可能受到安全威脅的狀況。他想到要找大使館尋找?guī)椭?,他在阿爾巴尼亞被綁架的時候,中國大使館全力以赴,把使館作為阿爾巴尼亞警察營救他的指揮中心。但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中國公民,是加拿大國籍了,再找中國使館是不會得到幫助了,他只能求助于加拿大使館。他給加拿大使館打了電話,說了自己的情況。使館領(lǐng)事說目前他的情況不算危急,使館不能介入,但是會關(guān)注這件事,讓他及時保持聯(lián)系。李收了電話,越來越不安,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遭遇危險。他突然想起了昨天路上遇見的加過微信的那個中國公司的小崔,想起了他說的南昌公司老楊是他們老總。他打開了微信,給小崔發(fā)了一條消息,說他遇上麻煩,想立即聯(lián)系老楊,問他能不能幫助一下,告訴楊總他是阿爾巴尼亞的李。小崔很快回答,說馬上轉(zhuǎn)告楊總。

晚上十一點左右,他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小崔的信息,說已經(jīng)告訴楊總,楊總會聯(lián)系他。李同時看到有個微信名老楊樹的人找他說話。李知道是老楊,趕緊回復(fù)說自己是阿爾巴尼亞的李,問他還記得不?對方說當然記得,問他怎么會到玻利維亞這個偏僻的山地來?也是來做生意嗎?李說了自己的情況,說自己現(xiàn)在身處險境。老楊說自己剛才在開會。他公司總部在距離這里還有一千兩百公里的烏尤尼。公司在巴耶格蘭德附近有個工地,他會馬上告訴工地的人,讓他們到巴耶格蘭德來看他。但是要到明天,今夜應(yīng)該不會有事情的,讓他放心睡覺。

第二天一早,有兩輛豐田越野吉普車開到了旅館,下來四個中國人,是老楊讓他們來看望李的。他們和李談了一下,說不能住這里,先住到工地去吧。他們帶著李去了警察局。他們和警察局的人很熟悉,說說笑笑打招呼,警察局長同意讓李先住他們那里。于是,李坐著他們的車走了。他們的工地在巴耶格蘭德二十幾公里外的大河邊。坐在吉普車里,李緊繃著的神經(jīng)松了下來,感到了安全,他進入了中國的保護,雖然他已經(jīng)是持加拿大護照。

6在老楊的工地

工地預(yù)制場和住宿區(qū)在格蘭德大河上方,可以看到大河蜿蜒伸展一直消失在遠方的叢林。工程隊要在山腰處用盾構(gòu)掘進機挖出一條隧道來,還在格蘭德河上建一座大跨度懸索橋。工地上住了成百上千的工人,建了一整排的房舍。下午放工的時間到了,穿著橙色工作服戴著安全帽的工人進進出出。在更遠處的河邊工地上,有巨大的塔吊、龍門吊在轉(zhuǎn)動,地上鋪著無數(shù)上百米長的橋梁預(yù)制件,宏大的場面只能用改造山河這樣的話來形容。當年在阿爾巴尼亞的時候,李覺得老楊的建筑工地很了不起,其實那只是建一座九層公寓的工地,和現(xiàn)在的規(guī)模簡直無法相比。

現(xiàn)在李暫時找到了一個庇護之所。他好像在洪水激流中被沖得暈頭轉(zhuǎn)向時突然踩到了沙洲,讓他驚魂稍定。但這只是一個暫時的安靜,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也許洪水會退去,也許接下來會有滔天巨浪吞沒他。他現(xiàn)在只能指望瑪利亞早日蘇醒,但是他也擔心,瑪利亞蘇醒過來后是否會清醒記得,會不會產(chǎn)生幻覺,做出對他不利的指證。他想起根據(jù)福斯特同名小說拍攝的電影《印度之行》有這樣的情節(jié),當?shù)氐哪邢驅(qū)е兹伺尤タ匆粋€古印度教洞窟。白人女子不慎跌入了深谷,醒來后卻產(chǎn)生幻覺,指證是向?qū)郧炙龑?dǎo)致她跌落。

在特殊的時刻,人的記憶有可能發(fā)生扭曲。有一點他是相信的,瑪利亞的事故不是出于偶然,而是一個歷史血案留下來的一個業(yè)障。在他進入峽谷時,那塊山地的女主人說過格瓦拉已經(jīng)成了神,能降雨治風,這就給峽谷蒙上一層迷信的霧氣。古巴海關(guān)看見的女子背部飛蛾圖案為何會在瑪利亞背上出現(xiàn)?一瞬間它的翅膀扇起妖風將瑪利亞吹下陡坡。李憑多年生活經(jīng)驗深信某種神秘現(xiàn)象的存在,還從叔本華、榮格等人著作里看到他們也相信神秘超驗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他介入到了這個歷史業(yè)障的磁場里,只好順著磁力發(fā)生的方向旋轉(zhuǎn)了。

李把手機連接到了手提電腦上,手機里被警察拷貝過的照片都還在。盡管現(xiàn)在看這些照片會有刺痛感,李還是決定再仔細看看,他要搞明白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情況。他看著那幾張水溝里瑪利亞的背影,顯然他是有意偷拍的,他奇怪當時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然后他看到一連串的瑪利亞后背照,當時為了能拍清楚她的文身,他用了不同焦距和模式,想拍下最清楚的圖像。他選出最清楚的幾張,在電腦上放大了。瑪利亞背部露在T恤之上的圖案現(xiàn)在一動不動呈現(xiàn)在李眼前,是一只羽化過的昆蟲的頭部,口器、眼睛、前肢都能明顯辨認。李心里還有一張圖片,那是瑪利亞跌下陡坡衣服被撕開后背部全裸時的文身,他覺得不是蝴蝶,是飛蛾。但他已經(jīng)無法把它和古巴海關(guān)看到的那個女子后背文身相比較,因為記憶中的細節(jié)已經(jīng)模糊。

就在這個時候,李突然想起當時他曾經(jīng)用諾基亞手機偷拍過古巴海關(guān)那女子的背影。多年前的照片大部分刪掉了,但有部分存在谷歌云里。他在一大堆陳年的文件中慢慢爬梳,居然找到了那一張照片。早年的諾基亞照相雖不是很清楚,但李馬上肯定照片上的文身圖和瑪利亞后背的是一樣的。為什么會有這樣巧合的事?李思索著,覺得這個文身圖案可能是一種符號,被不同的人采用。李決定向人求教,他想到了一個熟人——在耶魯大學執(zhí)教中國文化的蘇教授。有一年李和一群朋友在耶魯大學校園里,聽蘇教授說過他被耶魯大學骷髏會半夜請去討論的事。耶魯大學里有最好的符號學專家,一定會有人認得這個飛蛾文身圖。李想好之后,就給蘇教授發(fā)了古巴照的照片和瑪利亞后背的半截子文身圖,請他幫助找出答案。

為了排除內(nèi)心的苦悶,打發(fā)時間,李覺得還是把注意力投注到工作比較好。他開始在谷歌上尋找JUAN PABLO CHANG NAVARRO1930—1967(胡安·巴勃羅·張·納瓦羅1930—1967)這本書。為了這本書,他跑了這么遠的路,并因此陷入當下的困境。這本書在沒出現(xiàn)之前已經(jīng)顯出了它的詭異之處,使他產(chǎn)生敬畏之心,給它取了一個名字:胡安之書。它應(yīng)該像是一本經(jīng)文,寫在羊皮卷上,甚至可以是木簡、貝葉樹、紙莎草,藏在某個懸崖的洞窟里。李在網(wǎng)絡(luò)上找遍了所有的舊書店、圖書館,但是都找不到哪里可以獲得或者借到這本書。幾個北美大學里工作的朋友幫他一起尋找,最后多倫多約克大學的徐教授發(fā)現(xiàn)在美國新墨西哥州大學有一個拷貝,立即通過約克大學圖書館向?qū)Ψ綀D書館調(diào)閱這本書。她告訴李要等待幾天。

李目前的收獲是他確定了奇諾是個中國人。他不是玻利維亞華人,而是秘魯?shù)娜A人。奇諾是怎么從中國來到秘魯?shù)哪??為什么他會從秘魯來玻利維亞參加游擊隊?他從這些個疑問開始了他的研究。他第一個舉動是在谷歌上輸入秘魯華人的詞條,看到了這么一段文字:

從1849年到1874年之間的苦力貿(mào)易中,超過10萬名清朝廣東人、福建人被賣入秘魯,他們有的在鐵路礦山島鋪鐵軌、挖礦、淘糞,有的被賣給了種植園主,在種植園里種地、采摘蔬菜水果。勞工從凌晨4點開始干活,一直要干到晚上天黑,逃跑的被抓捕后遭鞭打并且戴上腳鐐??嗔Ω蓾M8年契約時間后會獲得“自由人”的身份,可以選擇回國。由于對清政府的失望和痛恨,10萬華人勞工中僅有幾十人選擇歸國,都留在了秘魯,同當?shù)睾谌恕⒂〉诎踩?、因紐特人等族群通婚,落地生根。后來,少部分華人憑借著后天的努力和秘魯逐漸民主化的大環(huán)境,有的成為企業(yè)家,有的成為作家,有的成為政治家,進入秘魯上層社會。

李看到這一段話時吃了一驚。他只知道在北美有華工淘金和修太平洋鐵路的事情,沒想到會有十萬多中國苦力輸入到秘魯這么一個小而貧窮的地方。他馬上有了追究下去的興趣。接下來幾天,他沉入了這一段歷史,閱讀了大量資料。隔著歷史時空距離,太平洋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只只苦力船。

秘魯于1825年結(jié)束了內(nèi)戰(zhàn)之后,到20世紀40年代中期,沿海地區(qū)經(jīng)濟穩(wěn)定發(fā)展。沿海地帶農(nóng)田種滿了仙人掌、胭脂紅、甘蔗和棉花,秘魯鳥糞作為高效能的肥料在世界上需求量大增,采礦業(yè)繁榮。秘魯政府和資本家開始推動國內(nèi)經(jīng)濟發(fā)展計劃,興建灌溉運河、電報、港口、鐵路。但秘魯相對于國土面積人口偏少,才兩百萬多一點,而人口七成是土著印加人。土著印加人大部分居住在高山區(qū),刀耕火種,飼養(yǎng)自己的牲畜,不肯離開高山到沿海地帶工作。本來莊園主還有些好用的黑人奴隸,由于美國內(nèi)戰(zhàn)之后黑奴解放,這里的黑奴也跟隨著被解放了。黑奴以往在皮鞭下干活,一旦被解放,很多都不愿意干活了。

這時,秘魯精英的目光開始悄悄注視著太平洋對岸的中國。這個時候美國的太平洋鐵路還沒開始興建,加利福尼亞的淘金熱也剛剛開始,中國早期移民已開始蜂擁而入北美洲。1849年11月17日秘魯正式頒布引進中國人的“中國人法令”,秘魯議會注意到中國人由于國內(nèi)的戰(zhàn)亂和貧困,愿意出洋。他們本身是農(nóng)民,不像歐洲人那么傲慢,溫順不鬧事,中國政府也不像歐洲國家政府那么不好惹。而最主要的是,中國人數(shù)量多,簡直是取之不盡。這些條件固然非常誘人,但是有一條,就是兩國距離遙遠,有九千多英里,海船要走120天航程,比非洲黑奴運送到美國還要遙遠很多。

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混亂狀態(tài),澳門的巴臘坑成為販賣中國苦力到秘魯?shù)闹行?。因為澳門是葡萄牙殖民地,中國清朝官衙管不到,人口販子可以在這里任意行事。人販子把騙來的農(nóng)民帶到了澳門巴臘坑,讓目不識丁的他們簽訂賣身合同,之后就關(guān)押起來。如果農(nóng)民這個時候想反悔,就會遭到毒打。湊滿了三五百人,和奴隸船一樣的海船就會裝載他們開始九千英里的航程。而在這個航程里,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中國苦力會死在途中,尸體拋入海中。

1870年9月30號,法國注冊的“諾維爾·朋內(nèi)羅普”號載運310名苦力從澳門出發(fā)前往秘魯,離港數(shù)日后苦力殺死了船長和八名水手,然后駕船返回中國,其中一些苦力成功得以逃脫,但不是全部人。法國駐廣州領(lǐng)事要求處決已經(jīng)捕獲的參與奪取船只的16名苦力,這16個苦力被中國劊子手砍了頭。這批苦力中,有一個名叫郭阿新的逃到了英國殖民地香港。中國廣東省總督在法國施壓下,非正式地向英國總督提出引渡這個苦力的要求。郭阿新案件引起英國律師弗朗西斯注意,決定為郭阿新辯護。法庭上開始了曠日持久的訴訟。

這期間,法庭對搭乘“諾維爾·朋內(nèi)羅普”號的310名苦力的招募及其所受待遇的歷史做了相當徹底的調(diào)查。據(jù)證實,其中180名苦力在巴臘坑待了好幾天,等著上船,而其余的人則是在船開航的前一天被帶來的。苦力們由各載三十多人的數(shù)艘小艇運到大船上去。每批苦力都由手持上著刺刀的滑膛槍的葡萄牙士兵們押解著。在審訊中,郭阿新聲稱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秘魯,他是在不知道要去遙遠的秘魯?shù)那闆r下被弄到這艘船上來了,和他一起上船的人都哭喊著說他們是被綁架來的。在審訊中發(fā)現(xiàn)船只橫貫甲板有一道由四英寸見方和高達七八英尺硬木做的柵欄,每扇門前都架著一尊炮口瞄著柵欄門的加農(nóng)炮。苦力不許越過柵欄到船艉一側(cè)來,白天那里有哨兵站崗。夜晚苦力被關(guān)在船艙里,有一名水手持槍把守。船上除了加農(nóng)炮,還有十二支滑膛槍、刺刀、一些劍和左輪槍,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火藥和葡萄彈,這些都是用來對付船上苦力的。

英國人達菲爾德說有一次他坐在一間屋子里,里面擠滿經(jīng)營鳥糞生意的人,一個曾在運載苦力船上當大副的意大利人在講故事。此人聲稱有一次他和中國苦力對峙中認為自己生命處在危險之中。“在那種情況下你怎么辦呢?”有人問道?!拔矣脴寶⑺懒怂麄冎械膬蓚€?!币獯罄诉@樣回答,對此聽眾爆發(fā)了一陣大笑。有人問:“那么他們對你又怎么樣了呢?”兇手回答說:“多虧船長本圖里尼先生用快艇把我送上了岸,幾天之后,我再次登上了一條運送中國苦力的船。上帝,但愿這回我不會再打死船上的苦力。”小酒店里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從1849年后的25年里,總共有十幾萬華工苦力從這條死亡之路抵達了秘魯。

經(jīng)過死亡航行,幸存者到達了秘魯首都卡亞俄港口,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拍賣。在準備拍賣的過程中,苦力要穿上隨身帶來的最好的衣服。當時的一份報刊曾這樣報道:“他們的衣著,一般只穿一條赭色肥大的褲子,和旅途中一直穿在身上的短上衣和常見的中國式木屐,一頂帽把整個臉都遮住了。為了怕風把帽子吹掉,他們小心翼翼把帽子系在下巴上?!笨嗔€要把自己那點零碎,例如毯子、小箱子和做飯用的鐵鍋一一帶在身邊。經(jīng)打扮整齊,整理好了衣物,他們就在甲板上、有時也許是在碼頭上站好了隊,拍賣舞臺就算布置就緒了。廣告上常常這樣寫著:“剛剛登陸的苦力,健康狀況良好,肢體強壯?!贝蠖鄶?shù)苦力都是賣給了種植園主或是他們的代理人。未來的買主由一個能估量苦力體力和特性的老手陪伴著,在苦力中間走來走去,品頭論足進行挑選,捏捏苦力臂上的二頭肌,掐掐肋部,然后把苦力像陀螺似的轉(zhuǎn)兩圈。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人的臉上流露出困惑不安的表情。也有一些比較有主意的苦力急于顯示自己的優(yōu)點。當有些苦力剛被選中,站在隊伍一邊的時候,他們的親兄弟或堂兄弟們總是迫切希望能分配到一起,假如雇主不同意這樣,這些“中國佬”常常努力爭取,憑借肢體語言如手勢如愿以償。但是大多數(shù)苦力最終也只有聽天由命。

有關(guān)苦力到達目的地和編進種植園勞動大軍的過程,被記載在一篇通信中。剛剛抵岸的苦力被售出后,運送到了種植園。一個會說或是略懂西班牙語的中國人,比如一個家仆會來當翻譯,種植園主人或者是監(jiān)工坐了下來,準備在登記簿上做名冊。新來的苦力站好了隊,也有幾個苦力極為木然地蹲在旁邊。苦力被翻譯叫到前面來,并問他們的名字??嗔θ鐚嵈鸬溃邪⒏?、阿山、阿臺、阿勤,等等。他們的契約被檢查一遍,再還給他們,之后關(guān)于給他們命名的重大儀式開始了。“得了,管他叫卡利斯托吧?!敝魅苏f?!安恍欣玻壬?,我們已經(jīng)有一個叫卡利斯托的啦?!币粋€手下人插嘴說?!澳俏覀冇薪兴_穆埃爾的嗎?”“還沒有,先生?!薄澳敲淳凸芩兴_穆埃爾吧?!苯o新來的苦力命名并不容易,因為像胡安、佩德羅、曼努埃爾、何塞等常用的名字已經(jīng)都用過了。取名人后來想到一個聰明的辦法,他要過一本日歷,從中挑選一些生僻的名字,比如潘克拉西奧、蒂西亞諾、塞農(nóng)、米梅爾多、普羅達西奧,等等。取名這個難題迎刃而解。

下一個中國人被這樣寫進登記冊:塞萬提斯·阿新,年紀29歲。身材中等個頭。膚色白中透黃。前額突出。眼睛是瞇縫眼。嘴巴很大(主人突然抱怨道:又是個會吃飯的家伙)。個人特征,左臂肘部上端有一傷疤。這個過程完成后,苦力們拿著自己的行李被帶到他們住的房子里去。

苦力從事很多工作,最多的是在種植園和在海島挖鳥糞。一位美國駐秘魯領(lǐng)事1870年曾描述了中國苦力的悲慘詳情:在鳥糞島上被雇傭的苦力每天要裝載100推車的鳥糞,如果不能把這一數(shù)量的鳥糞運到斜槽上去(鳥糞經(jīng)由斜槽再輸送到船上),他們就得用星期天來完成他們的任務(wù)。沒有人關(guān)心他們的吃穿,他們之中每四個人就有一個患病,生病的苦力虛弱得站不起來,還要被迫跪著勞動,從鳥糞里往外揀出小石頭。他們不斷地推手推車,手掌被磨得異常疼痛,只好把手推車綁在自己的肩上。這種情形下,生命對中國人來說已毫無意義,借死亡擺脫悲慘命運成了部分苦力的想法,苦力勞作的那些鳥糞島上,主人在岸邊經(jīng)常布置崗哨,以防止苦力們絕望時投海自殺。

英國人達菲爾德寫下了這么一件事。一天晚上在利馬他享受著一位極端好客的說英語的秘魯資本家的款待。餐桌上他提出一個問題:“您是怎么干出這番事業(yè)的?”對方回答說:“這個嘛,我買了六個中國人,教他們開機器,這些鬼東西比我學的還要快得多,不到三個月,我發(fā)現(xiàn)我每個月能輕而易舉地進款一萬元?!痹诶R,有很多出身名門和深受尊重的人都是從買賣或使用中國苦力當中發(fā)財致富,而且在這些富麗堂皇的大廳中,有關(guān)中國的話題就像在有親屬被絞死的家庭中,提到絞刑架一樣地不受歡迎。

住在工地簡易宿舍里,李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把秘魯中國人移民史搞明白了。他對這些史料并不陌生,因為北美的移民歷史也有同樣情況。但是這回看秘魯?shù)娜A人歷史卻覺得和自己那么近,因為這些人是奇諾的祖先。他試圖去思考奇諾故事和他祖先的歷史聯(lián)系之處。李以前曾從臺灣作家駱以軍的演講里看到一段話:“你在這個旅途中,很像隔著一層厚玻璃在看玻璃另一端的人們,他們活生生地活著,可是你看他們卻像默片?;蚴悄闫鋵嵑芟裨谒说膲艟持杏巫摺!彼麖拇巴饪梢钥匆娤鹿さ拇┲壬ぷ鞣墓と藗凈~貫進入了住地,非常奇怪的是,他感覺早期的秘魯中國苦力的事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他們和在格蘭德河上修建高速公路的中國工人似乎是坐同一條船過來的。

7天空之鏡,去烏尤尼? ? ? 探訪老楊

第三天,老楊打來電話,說本來要過來看望李,可是這幾天有突發(fā)事件,走不開,只得請李到一千多公里外的烏尤尼聚一下。李心里猶豫,一千多公里高原路至少要坐兩天的車呢,而且他不知道巴耶格蘭德的警察是不是會放他走。老楊說不要擔心路程,他會派直升機過來接他,至于巴耶格蘭德警方他會打招呼的。于是在當天下午,李看到天空上出現(xiàn)一架直升機,噼啪噼啪降到了工地的直升機坪。機上下來兩個人把李接上去。因為李是楊總的特別客人,來接他的兩個年輕人對他非常尊敬。這個時候李才知道老楊現(xiàn)在已經(jīng)職務(wù)很高,他的權(quán)力覆蓋了安第斯山脈幾個大工程和礦山。李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次老楊的地拉那工地,在動亂中被當?shù)乇┟駬屄右豢罩?,兩百多個江西民工撤退到了大使館,擠滿使館內(nèi)所有空間。使館內(nèi)的糧食很快被吃光,廁所抽水馬桶被民工擦屁股的報紙堵塞,而使館外面還在槍聲大作。李在經(jīng)過使館一個屋子時,看到了老楊獨自坐著,臉色鐵青,大使坐在一邊和他說話。當時老楊情緒很壞,擔心他開槍自殺,大使在開導(dǎo)勸阻他。后來整個工程隊撤退回了中國。李再沒有見到他,起初聽說他欠了一身債,拖欠了工人工資,后來慢慢斷了消息。沒想到此時成了大人物,像一只安第斯山脈的神鷹。

把老楊當成神鷹一點沒過譽,他現(xiàn)在的地位的確是舉足輕重。他的總部駐地是烏尤尼——世界上最高最大的鹽沼地,幾萬平方公里的鹽沼沒受破壞,高度結(jié)晶的鹽粒在高海拔純凈空氣中發(fā)出強反射,美麗得令人窒息,宇航員在空間能看到這里像一面鏡子,所以這里被稱為“天空之鏡”。李在研究玻利維亞攻略時就看到烏尤尼是世界頂級的旅游區(qū),老楊的總部所在地和烏尤尼景區(qū)隔了一座山,景色比目前開放的景區(qū)更加綺麗,但游客是無法到達的。老楊已經(jīng)獲得這塊地的有限開采權(quán)。這里的鹽沼從西班牙殖民時期就出產(chǎn)鉀鹽和硝石,而現(xiàn)在最為珍貴的是鹽沼里蘊藏著稀有元素鋰,高能量的電池都離不開鋰。

楊永登當兵出身,在基建工程兵打坑道,退伍的時候是一個連長。他被安排到了一個國有建筑公司當隊長,不到半個月,這個建筑隊就發(fā)不出工資,被私有的建筑隊擠垮了。老楊在短期內(nèi)由一個軍官變成失業(yè)的建筑業(yè)人員。但他找到了一個機會,科威特有些建筑項目合同,官方優(yōu)先考慮讓國有的建筑隊參加。老楊走投無路,決定去科威特試試運氣。因為坐飛機成本太高,勞工輸出是坐船的,要在海上走一個多月時間。之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工人闌尾炎發(fā)作,船上做不了手術(shù)而死亡的事故,所以勞務(wù)輸出公司統(tǒng)一規(guī)定,凡輸出的勞工出發(fā)前必須切除闌尾。工人們都怕開刀,觀望著領(lǐng)導(dǎo)。老楊知道這個規(guī)定毫無道理,把人當畜生。但是他沒時間爭論,就帶頭做了闌尾切除手術(shù)。工人們都跟著他做了闌尾手術(shù),拿到醫(yī)院證明,才登上了輪船前往科威特。

科威特兩年,靠著老楊的軍事化管理,在沙漠上建起了一幢幢房子,眼看完工了可以分到一筆錢,卻遇上薩達姆發(fā)兵占領(lǐng)科威特的事,幾百號工人頓時身陷戰(zhàn)火。好在中國政府做出安排,讓他們沿著沙漠撤退到約旦,中國政府派飛機撤走人員。老楊回國過了個年,很快就接到另一個合同,前往利比亞去承建一個大型建筑——卡扎菲的行宮。這回是在地中海邊的非洲國家。起初的情況還都不錯,沒想到卡扎菲一直惹禍,把美國人惹惱了,派了飛機行刺卡扎菲。最后一招是凍結(jié)利比亞貨幣,不讓進入流通。老楊他們和利比亞簽的合同規(guī)定結(jié)算貨幣是利比亞幣,結(jié)果拿到的錢等于廢紙,根本兌換不了。老楊和他手下守著一堆廢紙在利比亞等了半年,困難的時候把附近山里的烏龜都捉來吃光了。

這一些事情是在李見到老楊之前發(fā)生的。李第一次見到老楊是在地拉那,他們剛從利比亞撤退回來。雖然損失了所有的投資,但是接了一個馬來西亞中間商在地拉那建造公寓樓的項目。這個項目是阿國總統(tǒng)薩利·貝里沙和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簽下的友好項目,前景美好,所以老楊來到地拉那的時候立刻變得春風得意,大使館對他們?nèi)χС?。記得鄧小平去世的時候,除了大使館擺了靈堂,老楊公司的工地也設(shè)了鄧小平牌位讓地拉那華人去鞠躬吊唁。過年的時候,所有的中國人都被請到南昌工地去吃過年飯。但是老楊的壞運氣還沒到頭,當他們干到第二年年底,樓房蓋到第九層時,阿爾巴尼亞發(fā)生動亂,工地被洗劫一空。這回又是國家出手撤僑,撤退人員坐上了中國政府調(diào)來的希臘軍艦在愛琴海游了一圈,上科孚島轉(zhuǎn)機到瑞士蘇黎世,再坐大飛機回到北京。

老楊在回到南昌之后,反而淡定了,好像橫遭滅頂之災(zāi)是注定的,如果順利完成工程掙了一大筆錢反倒是不正常。但是他的運勢正在好轉(zhuǎn),上面的人注意到了老楊的經(jīng)歷,看到他在那些困境中表現(xiàn)出的堅毅和冷靜,天生就是個適合海外冒險的人。那時正流行組建集團公司,他沒有錢,憑海外經(jīng)驗成為股東,最終進入集團高層。老楊這回的海外工程是在南美洲高原地帶,所瞄準的目標不是那么簡單的幾座樓房,而是幾座大型礦山,數(shù)條高速公路。他們手里的烏尤尼鹽沼有限開采權(quán),更是一個分量極重的戰(zhàn)略項目。

李乘坐的直升機降落到了駐地。那里是一片干打壘土房,外墻都是泥漿抹的,讓李想起焦裕祿時期的河南蘭考縣。門口有當?shù)氐谋0?,檢查來客有沒有帶武器。進門之后,李發(fā)現(xiàn)屋內(nèi)裝修和設(shè)施卻是很好的,寬敞溫暖,和國內(nèi)的機關(guān)一樣有巨大的辦公桌,顯眼的位置上擺著中國和玻利維亞國旗,后墻是一幅萬里長城彩雕。老楊坐在屋內(nèi)的一張大沙發(fā)上,和一個帽子上插著鷹羽毛的高原部落頭領(lǐng)以及一個翻譯在談工作。他示意讓李稍等。李看到二十多年沒見的老楊變化相當大,路上相遇一定會認不出。不只是歲月侵蝕,是高原生活改變了他很多,脫發(fā),兩頰高原紅,虛胖,頭發(fā)往后梳成領(lǐng)導(dǎo)型。

幾分鐘后帽上插羽毛的人結(jié)束了和老楊的談話,退出了房間。

“哎呀呀,好兄弟,沒想到在這里會見到你?!崩蠗钣媒骺谝艉苤氐钠胀ㄔ挓崆榈睾屠詈?,“我昨天還在想,在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相見的,大概只有你我這種人。當初在阿爾巴尼亞聽說你被綁架時,我們都為你捏了一把汗,以為你死定了,沒想到你活著出來。所以前天我收到你的微信消息,馬上就想起了你這個人,而且也不覺得奇怪,知道你就是一個全世界冒險的人。”

“這二十年,我的確跑了很多地方,在很多的地方都見到有中國項目,這些時候我都會想起你們在地拉那的事情,覺得你一定還在海外某個地方繼續(xù)干工程。就像你說的,我在這里和你相見并沒有覺得特別奇怪?!崩钫f。他說的是真話,沒有取悅對方的意思。

“跟我說說,你怎么變成一個作家了?你之前不是做藥品生意的嗎?我文化不高,早年也讀過幾本書的,《水滸》《西游》《三國》不用說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什么的也讀過,覺得作家是了不起的人。你怎么會跑到巴耶格蘭德來調(diào)查采訪?”

李把自己因出國經(jīng)商中斷寫作,移民加拿大后又重新寫作的經(jīng)歷簡述了一下。然后就轉(zhuǎn)到說自己到玻利維亞尋找格瓦拉身邊的中國人奇諾的緣由。

“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好奇,想搞明白格瓦拉身邊這個叫Chino的隊員是不是華人?但現(xiàn)在我的想法發(fā)生變化,覺得是在尋找一個更大的東西。高原讓我眩暈,讓我更有歷史感。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歷史的現(xiàn)場,或者說時光轉(zhuǎn)輪中。因為在發(fā)現(xiàn)奇諾身份的同時,我開始了解到華人苦力被販賣到秘魯?shù)倪@段歷史。為什么中國移民后代中會出現(xiàn)奇諾這樣的游擊隊員?我試圖從歷史的源頭來尋找原因,這幾天我腦子里都是太平洋上那些販賣苦力的三桅船,那些在海島上挖鳥糞的中國苦力臉上燙的印記。我覺得奇諾的憤怒可能就是從那里開始的。而更有意思的事情是我發(fā)現(xiàn)在當前,在中國苦力販賣到秘魯一百多年之后,中國人再次大批進入了南美洲,也是在挖礦修路。這里面究竟存在著一種什么關(guān)系?這就是我?guī)滋靵砜嗨稼は氲??!崩钫f著,充滿了激情。

“你這么一說我聽明白了,你所做的事情的確是一件有意義的事。這一帶國家特別是秘魯,早年的確來過很多華工。我們在搞工程中間挖到過華人的墳?zāi)?,墓碑上刻著中國字,一律面向中國的方向。我讓所有工程人員遇到中國人的墳?zāi)苟家拼?,加以祭奠,不驚擾他們的孤魂。我有時會覺得,這些古墓其實就是我們自己的墳?zāi)??!崩蠗钫f。

“有一件事情讓我激動迷惑且不安。早年的華工來這里是被奴役的,現(xiàn)在你們來了,顯然地位完全不一樣。我不知你們是作為建設(shè)者、改造者,或者只是來獲得利潤和資源?我在路上聽到了一些話,當?shù)厝朔磳δ銈?。我的?dǎo)游司機一直這么說。說高速路工程得利的只是政客,本地人沒好處,說你們給他們貸款,然后工程是你們做,錢還回到你們手里。還說當?shù)毓と嗽谥袊敬霾缓??!崩钫f。

“這些完全是媒體的胡說,還有我們競爭對手造的謠言。我們建設(shè)科恰班巴水電站這件事就可證明??魄“喟瓦@個地方一直供電短缺,其實它有水資源發(fā)電,一百年前就設(shè)計了建水電站,可就是窮,電站一直建不起來。后來我們提出來承建,不用他們的資金,建好后電費收入里我們分成一部分,結(jié)果兩年不到就建成了。科恰班巴人做了一百年的夢實現(xiàn)了,每家每戶都用上了家用電器。我來到這塊土地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這段豐富的經(jīng)歷可以讓你們作家寫上幾本書。我們剛來時是在哥倫比亞的叢林里搞石油項目,那里有毒梟、反政府游擊隊。我們很快遭到哥倫比亞左翼游擊隊的攻擊,被綁架了三個人,17個月后才獲得自由。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輸?shù)搅说?,沒有什么可輸了,所以什么也不怕。當初有很多小公司蜂擁而來,搞礦場的、淘白銀的、搞石油的都有,最后都輸?shù)镁?,撤退回國。這里的老百姓太難搞定了。一個公司挖一個礦,上游幾百公里的居民都說污染了他們的水,他媽的哪有下游的水往上游跑的?可你不能和他們說理,因為他們的腦子就是不一樣,土著印加人不僅相信水可以倒流,也相信時間可以倒流的。”

“你這么說我相信。當初在阿爾巴尼亞的時候,記得經(jīng)常停水,因為失去了中國的支援,他們自己無力維修水管,罵中國人當時給他們埋的水管太小了。中國給了那么大支援,最后還成了冤家?!崩钫f。

“這個賬應(yīng)該這樣算。當初我們支援了阿爾巴尼亞那么多年,最后換來的是阿爾巴尼亞在聯(lián)合國上帶頭提案驅(qū)逐臺灣讓我們返回聯(lián)合國,在非洲花的錢也是這樣,我們都是靠這些國家才回到聯(lián)合國。而現(xiàn)在情況更加不一樣了,我們必須走出去。歐洲國家?guī)装倌昵熬统鰜砹?,美國也是這樣?,F(xiàn)在輪到中國發(fā)展了,你看這幾十年中國發(fā)展的速度簡直讓人瞠目結(jié)舌,內(nèi)部的市場已經(jīng)完全不夠,資源也不夠,中國這條龍養(yǎng)大了,太巨大了,必須放到外面去闖蕩?!崩蠗钫f。

“我在海外做工程三十多年,都大半輩子了。這二十多年一直在安第斯高原,適應(yīng)了稀薄的空氣,心臟變形,心室肥大,回到江西受不了了,只能住在南美高原才舒服,很可能最后會死在高原上。我倒是悟出一個道理:你必須善待你所在的這塊土地和居民,才可能被他們接受。想起以前在科威特、利比亞包括阿爾巴尼亞,我們只是想撈一票就走。最后沒撈到,自己卻輸個精光。有一年在亞馬孫河邊,我們給一個土著老人描繪開發(fā)之后他們的幸福生活,老人指著他茅屋后面一棵奇怪的果樹,摘了一個在手里,說:這果子叫Araza,我要的只是隨手能摘到這樣的果子,你們會給我嗎?這個人給我上了一課,讓我知道只有樹上繼續(xù)長滿Araza的果子,我們才可以在這里生存下去。為了烏尤尼鹽沼的項目,我們花了十幾年的工夫,才取得了所在國政府和當?shù)匕傩盏男湃?,拿到這塊地的開發(fā)權(quán)。我們現(xiàn)在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地去做環(huán)境保護?!崩蠗瞵F(xiàn)在有了足夠的警覺:一切都可能是幻象,短時間內(nèi)會灰飛煙滅,消失無蹤。

這個晚上,老楊安排李住到烏尤尼鹽沼湖中央的基地接待中心,這里是體驗烏尤尼“天空之鏡”幻景的最好位置。烏尤尼鹽沼是在安第斯山脈隆起過程中形成,在經(jīng)過劇烈的地殼運動從海底隆起后,其間形成了許多咸水湖。約在4萬年前,咸水湖逐漸干涸,形成了烏尤尼鹽沼。鹽沼如一個巨大無比的鏡面,實際上鏡面上布滿高純度的鹽粒子結(jié)晶,在4000米的高原稀薄空氣中產(chǎn)生全息的反光現(xiàn)象。李在夜間走出了旅館房間,氣溫很低,只見整個夜空上星河經(jīng)過反射變成了3D狀態(tài)。現(xiàn)在李知道他腳下的鹽沼里蘊藏著鋰元素。一小時前他在谷歌上查證這方面資料,看到有個科學家算過,用烏尤尼的鋰做動力可以推動地球逃離太陽系到銀河外的星際去,就像《星球大戰(zhàn)》電影系列里的一個情節(jié)一樣。李久久仰望星空,由于“天空之鏡”的反射效應(yīng)他仿佛置身于某個星座中。相對于星空來說,鹽沼的形成和人類的歷史只是像火柴擦亮的一瞬。這一時刻的時間是平面的,在無數(shù)閃爍的星星之間,李仿佛看見了格瓦拉、奇諾那些在山地里奔走的游擊隊員身影,還有那些坐著三桅船漂過太平洋的華人苦力的眼睛。

8胡安之書之一

李回到了巴耶格蘭德工地之后,接到了約克大學徐教授的郵件,說已經(jīng)調(diào)閱到了美國墨西哥州大學的電子版書本。李一看發(fā)來的“胡安之書”掃描件,果然和普通意義上的書不一樣,是一份用打字機打出來的文稿影印件,全是西班牙文。文稿的后部分有一些資料照片,可能是奇諾中學和大學時期的證書和成績單,上面寫有他出生的年月。他的國籍和他父親的國籍都寫著Chino(中國)。李把這些都打印了出來,總共有六十多頁紙,用文件夾裝起來。

要把這本書翻譯出來不難。只要李開口,老楊這邊的西語翻譯會幫他翻成中文。不過李不想麻煩老楊太多,他通過國內(nèi)文學界的關(guān)系聯(lián)系到一家外國語大學,一個西語專業(yè)老師連夜趕工為他把資料翻譯成中文。郵件傳了過來。

胡安·巴勃羅·張·納瓦羅·雷瓦諾1930—1967

此書紀念馬里諾·張·納瓦羅,他引導(dǎo)了兄弟胡安·巴勃羅對生命旅程的重建。在危地馬拉的獨裁統(tǒng)治下,他不幸被暗殺,工作被迫中斷。

李看到上面這一句題記的獻詞吃了一驚。這句題記表明奇諾有一個叫馬里諾的哥哥在危地馬拉被刺殺。現(xiàn)在他知道了奇諾有妹妹,也有過哥哥。他開始往下讀這一份寫于1969年的奇諾傳記:

胡安·巴勃羅·張于1930年生于秘魯首都利馬市。同一年,人民運動進入到由抗議上升到政治斗爭的一個重要階段;奧古斯托·萊基亞長達11年的獨裁統(tǒng)治結(jié)束;秘魯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拉丁美洲革命生活模范和富于戰(zhàn)斗精神的斗士何塞·李洛斯·馬里亞特奎逝世。巴勃羅·張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家庭環(huán)境與利馬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普通家庭相似,除了一個方面不同,那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存在——他的父親胡安·巴勃羅·張·納瓦羅是移居秘魯?shù)闹袊笠?,配偶是秘魯本地女子迪奧尼西亞·雷瓦諾女士。

20世紀開始后,許多像巴勃羅·張這樣的中國—秘魯式家庭已融入秘魯人民的社會和政治生活中。在胡安·巴勃羅·張之前,出現(xiàn)過多名深受秘魯人民高度重視的著名中國后裔歷史人物。著名工會領(lǐng)袖阿達爾韋托·豐肯和保障土著人民不受帝國主義剝削和壓迫的鐵桿捍衛(wèi)者彼得·祖冷,都同樣是華人移民后裔。

20世紀30年代后半期,他在利馬的一所學校讀小學,在利馬的大團結(jié)學?!鞍⒎剿鳌跫訝柼亍弊x中學。1945年,全國民主陣線青年阿普拉黨在校園中開展活動,巴勃羅·張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在中學的最后幾年,他將學業(yè)和政治宣傳工作結(jié)合在了一起。他中學五年級的證書(1947年)表明了他學業(yè)優(yōu)異。他成績最好的課程是秘魯歷史和政治經(jīng)濟學,這無疑影響了他隨后的大學選舉和政治選舉。相反,在基礎(chǔ)教育和預(yù)科軍事課程上,他獲得了最低的分數(shù),朋友和家人關(guān)于他身體缺陷的證詞也印證了這一點。但是他早期加入阿普拉黨后展現(xiàn)出的政治美德彌補了他的身體缺陷。

1948年,他進入圣馬科斯國立大學文學院,并積極參加大學生集會和政治示威。此時布斯塔曼特的政權(quán)已經(jīng)瓦解,阿普拉黨準備通過武裝起義取代政權(quán)。但阿普拉黨武裝隊伍在俄卡亞俄、利馬和其他內(nèi)陸省份的軍事行動都沒有取得成功,馬努埃爾將軍于1948年10月2日上臺建立了軍事統(tǒng)治,對阿普拉黨武裝分子、共產(chǎn)黨人、工會和民眾領(lǐng)袖實行了8年的迫害。

在非常困難的政治迫害下,胡安·巴勃羅·張參加了圣馬科斯大學文學院的入學考試。鑒于政治環(huán)境,他的大學第一年是不尋常的。他的“文化史”課程取得了最好的15分。學生運動讓他置于歷史舞臺顯眼位置,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將要成為一個主要角色。他在太平洋中的監(jiān)獄埃爾弗朗頓島被關(guān)押了兩年。在忍受了監(jiān)獄的惡劣條件的同時,他學習了馬克思主義,思考了秘魯?shù)纳鐣栴}和未來。他的同學瑪塞拉說:“胡安·巴勃羅·張有很多的長處,具有很大的智力優(yōu)勢,他是我當時認識的圣馬科斯大學當中印象最深刻的那一個。”

結(jié)束了在埃爾弗朗頓島的兩年監(jiān)禁后,他被驅(qū)逐到阿根廷,當時阿根廷由多明戈·庇?。―omingo Perón)將軍統(tǒng)治。胡安·巴勃羅沒有浪費任何時間,進入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文學系學習,并加入了該國反對庇隆主義斗爭的學生革命運動。他不久被驅(qū)逐到了玻利維亞,玻利維亞軍政府又將其交給秘魯當局?;氐矫佤旑I(lǐng)土時,胡安·巴勃羅利用其聰明才智規(guī)避警察監(jiān)視并“消失”了,他秘密進入普諾并在庫斯科待了幾個月。秘魯警方在該國首都和南部進行搜查,但未能找到他。在庫斯科,胡安·巴勃羅接受了圣安東尼奧·阿巴德大學文學系講授的課程。但他在大學中的秘密行動吸引了警方注意,很快被捕并被轉(zhuǎn)移到了利馬。他一直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直到1953年5月,他又開始了流亡,這次是去墨西哥。當時他23歲,有四次被驅(qū)逐出境的經(jīng)歷。在阿茲特克的土地上,他住在華萊斯區(qū)漢堡街77號的一個學生公寓里。7月31日,他報名國立人類學與歷史學院,作為社會人類學的學生,在那里上了兩個學期的課程。

在墨西哥,他加入了共產(chǎn)主義流亡組織,其他拉美革命家如菲德爾·卡斯特羅、切·格瓦拉當時也都在墨西哥流亡。自胡安·巴勃羅·張抵達墨西哥后,他與拉美共產(chǎn)黨流亡者一起參加了各種政治和群眾活動。1954年年底,在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訪問墨西哥之際,政府擔心會遭到抗議者襲擊,將拉美流亡者限制在布加雷伊監(jiān)獄內(nèi)。墨西哥當局注意到胡安·巴勃羅·張這位年輕激進分子的豐富的“履歷”,由當時的總統(tǒng)阿道夫·魯伊斯·科爾蒂內(nèi)斯親自決定,將他驅(qū)逐到法國去。

1955年,他抵達法國,對知識的渴望以及將學問用于生活和政治的愿景,使他成為巴黎索邦大學心理學學生。在巴黎,他迅速聯(lián)系上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流亡革命者,主要是拉丁美洲人和非洲人。他結(jié)識了65路游擊隊領(lǐng)袖吉列爾莫·羅巴頓,與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領(lǐng)導(dǎo)人馬塞利諾·多斯·桑托斯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后來該組織獲得獨立,桑托斯成為共和國副主席。巴黎生活使他能夠密切了解與法國殖民主義做斗爭的阿爾及利亞游擊隊的經(jīng)歷,1955年5月,他與巴黎的非洲拉丁美洲流亡者一起為民族解放陣線(FLN)起草憲章,該憲章確定了為解放阿爾及利亞人民而斗爭的道路。

1956年,秘魯馬努埃爾·奧德利亞的獨裁政權(quán)告一段落。面對反對派和民眾的不滿,他被迫離職,給予大赦和舉行共和國總統(tǒng)大選。胡安·巴勃羅接受了大赦并返回秘魯,他重新進入圣馬科斯大學文學系學習,并加入了革命學生前線組織的核心,負責活動的組織和領(lǐng)導(dǎo)。那個時候,美國副總統(tǒng)理查德·尼克松訪問秘魯,決定參觀一下圣馬科斯大學的著名古建筑,但是卻因為該校學生領(lǐng)導(dǎo)人胡安·巴勃羅·張、馬里奧·齊亞培和馬扎羅斯·埃爾南德斯為其準備的“歡迎宴會”——臭雞蛋、垃圾、石塊——沒能成行。為此胡安·巴勃羅·張和其他學生領(lǐng)袖又被丟入位于秘魯草原中心處的“埃爾賽巴”監(jiān)獄。重獲自由后,胡安·巴勃羅·張投身于法蘭西報社和安沙報社工作,并加入了工會。投身工會運動導(dǎo)致他又坐了很多年的監(jiān)獄。

在1959年第15次秘魯共產(chǎn)黨利馬支部會議上,成立了列寧委員會,胡安·巴勃羅·張名列其中。從古巴革命和中國解放革命及阿爾及利亞解放運動中,胡安·巴勃羅·張認識到必須建立一個武裝前線組織,這個前線將左翼所有的分散力量緊緊聚集在一起,從而變得更加團結(jié),在廣泛認為容易分崩離析的群眾運動中,擁有一個前線將是對革命武裝最好的支持和依靠。在這樣的想法引導(dǎo)下,一年之后,一個由胡安·巴勃羅·張力推的全新的組織形成了——革命左翼前線(FIR),其主要目標是:無條件支持占領(lǐng)土地,改組秘魯工人聯(lián)盟,爭取政府索賠,對所有政治和社會囚犯實行大赦,無條件地捍衛(wèi)古巴革命,沒收所有大型莊園和免費分配土地給農(nóng)民,對所有公司進行國有化改造,變革工人政府。這些想法一定程度參照了中國革命的經(jīng)驗。左翼前線發(fā)動中央山脈的秘魯農(nóng)民參加革命,在庫斯科等山區(qū)開展武裝斗爭。政府軍采取了對策,很快消滅了大部分的游擊隊。最著名的事件是秘魯著名詩人哈維爾·俄拉伍德和其他國家解放軍的戰(zhàn)士,在去往目的地Madre de Dios叢林途中遭到伏擊,被機槍打死。

1965年,胡安·巴勃羅在捷克斯洛伐克進行了短暫的停留,然后去了古巴,在切·格瓦拉身旁進行了軍事訓練。1966年1月3日至15日,他作為ELM代表參加了在哈瓦那舉行的三角洲會議,會議上成立了總部設(shè)在哈瓦那的亞非拉人民團結(jié)組織(OSPAAAL)。1966年1月16日,胡安·巴勃羅出席了拉丁美洲團結(jié)組織(OLAS)27個代表團的籌備會議,該會議決定于1967年8月舉行第一次會議。

在1966年7月至9月期間,他在古巴切·格瓦拉指揮的核心志愿軍基地進行了軍事訓練。在同一時期,秘魯人何塞·弗洛雷斯(外號黑人)和盧西奧·加爾萬(外號尤斯塔奇)已經(jīng)在玻利維亞的基地潛伏下來,他倆同胡安·巴勃羅一樣都是秘魯國家解放軍(ELN)的成員。胡安·巴勃羅很快就加入了切·格瓦拉的玻利維亞行動。在1966年年末,他負責秘魯境內(nèi)的秘魯國家解放軍和格瓦拉的玻利維亞游擊隊之間的溝通,直接協(xié)調(diào)布置前線行動。切·格瓦拉在日記里描述了1966年12月2日與奇諾(胡安·巴勃羅)進行的一場對話:

奇諾一早就到了,熱情奔放的一個人。我們談了一天,談的要點是:他將前往古巴親自通報形勢;兩個月后,那時我們的軍事行動已經(jīng)開始,可以派五個秘魯人加入我們的隊伍;眼下將有兩個人來,一個無線電技術(shù)員和一個醫(yī)生,他們將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奇諾向我們伸手要武器,我答應(yīng)給他一枚迷幻麻痹性毒氣彈、幾支毛瑟步槍和一些手榴彈,再為他們購買一支M-1式步槍;他們要派五個秘魯人過來和我們建立必要的聯(lián)系,以便把武器運到的的喀喀湖對岸靠近普諾的一個地區(qū),我同意在這方面給予配合。他訴說了在秘魯遇到的困難,還談了一項解救卡利斯托的冒險計劃。我看該計劃不切實際,他認為,游擊運動的幸存者目前還在那一地區(qū)活動,但到底什么情況他也沒有把握,因為誰也沒有到那里調(diào)查過。

隨后他留在了切·格瓦拉的軍事核心團體里。在這一場不成熟的游擊戰(zhàn)中,他全身心投入,變成了軍人的榜樣,根本不顧及他的生理缺陷、高度近視和因不斷的牢獄之災(zāi)和流亡導(dǎo)致的孱弱體魄。這一切都看在切·格瓦拉眼里,他在1967年6月29日的日記里把奇諾列入楷模戰(zhàn)士名單。他堅持到了最后一分鐘,充滿熱情和信念,友愛而努力,總是謙虛,總在微笑,從不動搖,沉默而意志堅強,至死忠于國際主義革命信仰。在玻利維亞的伊格拉村,他與切·格瓦拉以及數(shù)名游擊隊員一起被捕,并于1967年10月8日被槍殺。

在這一切面前,沒人在乎選擇革命之路的細微差異;不管是否犯過錯誤,胡安·巴勃羅·張,這位洋溢著人性主義光環(huán)的秘魯中國人,永遠都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個傳奇。

9胡安之書之二

李一口氣讀完了第一部分的傳記,知道了奇諾一生的事跡。原稿要比上面摘要的龐雜得多,里面詳細敘述了秘魯共產(chǎn)黨內(nèi)部斗爭和人事變化,篇幅很長,有很多證據(jù)和引文等。材料雖然很豐富翔實,可沒有細節(jié)故事。在接下來的第二部分有一段奇諾妹妹埃倫蒂拉·張的講述,讓第一部分提到的某些事件變得生動了。

1969年埃倫蒂拉·張對胡安之書作者的一段講述:

好吧,我現(xiàn)在說說巴勃羅的事情。按時間來說,巴勃羅在玻利維亞遇難已經(jīng)一年多了。要是早些時候,我是不能說起我的兄長的,一說起他我的悲傷就不可制止。過了一年之后我開始平靜一些。我一直不能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除非我親眼看見他的尸體。也許都是謊言,他還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活著呢。我和巴勃羅的哥哥馬里諾當年在危地馬拉被暗殺,我是看到他尸體的,這樣我就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說起來真是悲傷,我只有兩個哥哥,現(xiàn)在都遇難了。我就從我的大哥馬里諾的尸體在危地馬拉被暗殺之后運回到利馬那天說起吧。

我大哥馬里諾被人在背后刺了三刀死在危地馬拉的街頭。他的尸體被他的同志用冰塊和福爾馬林藥水保存,借助一艘遠海漁船運回到利馬的家里。他的尸體在我家的廳堂里擺放了兩天,我父親堅持叫了中國僧人給他念經(jīng),安撫亡靈。我大哥馬里諾的很多朋友過來告別,我不知道他竟然有那么多的朋友,那時我還小,后來知道這些人都是我大哥的秘密組織的成員,有些人其實都沒見過我大哥的面,他們把鮮花放在我大哥的尸體前面。和我大哥尸體運回來的,還有一個皮箱,里面是我大哥讀的書。

我聽父親說,我們家曾祖父是一百年前從中國廣東坐船來到秘魯?shù)?,我父親在利馬長大,我母親是秘魯人,高原上下來的,說凱楚阿語。我家里是開中藥店的,父親繼承祖業(yè)當中醫(yī),當?shù)睾芏嘀袊藖磉@里看病。我大哥還在利馬時,我父親和他商量過讓他在藥店里當掌柜,大哥沒聽他的?,F(xiàn)在大哥沒有了,父親和巴勃羅說,再過幾年讓他來接班。巴勃羅是個很順從的孩子,很聽爸爸的話,我那時覺得巴勃羅以后一定會是藥店的主人。

和馬里諾尸體一起回來的那箱子書,巴勃羅都放到了自己的床底下保管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那以后每個晚上他的房間燈都亮著,他在看哥哥留下的書。父親經(jīng)常半夜里起來發(fā)現(xiàn)巴勃羅還沒睡,就敲門讓他不要夜里看書,早點睡覺。他把燈關(guān)了,但我從板壁縫里發(fā)現(xiàn)他還躲在被子里面用手電筒看書,那時他的眼睛已經(jīng)近視得很厲害了。他上中學高年級時成績很好,校長每年發(fā)獎狀,父親很高興,在中國人中間很有面子。中學時期他只是看哥哥留下的那些書,還沒有參加街頭的學生運動。

我的兩個哥哥的共同偶像,是那個早逝的革命家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他們讀得最多的書是他那本《關(guān)于秘魯國情的七篇論文》。馬里亞特吉29歲雙腿截肢,35歲就死了。在崇拜者心里,他是和耶穌一樣的人,恨不能追隨他而去。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支手槍,藏在地板洞里,是大哥留下的。這是我們的秘密。他給我說了大哥的事情,說他是英雄。我們?nèi)ヒ巴?,把槍藏在一個樹洞里。他經(jīng)常半夜回來,我給他打掩護,不讓爸爸知道。直到有一天,他被抓了,警察到家里來,翻箱倒柜搜查。好在我們把槍藏到野外了,警察沒找到什么。我哥哥被放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被捕。

1948年他進入圣馬科斯大學讀文學系,社會活動越來越多。他和他的同伴印發(fā)小冊子,散發(fā)傳單,上街游行。那個時候法國大革命的風氣流入了秘魯,城市里起義者和學生會在街頭筑起了堡壘,焚燒商店、議會、警察局,城市陷于癱瘓。當時很混亂,學生會有很多派別,各有主張,內(nèi)部斗爭很劇烈。馬努埃爾將軍的軍政府終于決定要采取武力,發(fā)出了最后通牒,要求所有在武器廣場大街的起義者離開。設(shè)定的期限是三天。這個通牒發(fā)出后,情況更加糟糕,起義者認為在最后通牒之下撤離大街等于承認失敗,不如戰(zhàn)斗到底,決一死戰(zhàn)。而當局已經(jīng)發(fā)出通牒,就不能再后退。利馬的市民和全國的民眾都在觀望焦急。

10月9號這一天中午是最后的時刻。在武器廣場大街上一邊是軍隊和警察。他們前面是一排裝在車上的移動高壓水炮,但是在水炮的邊上已經(jīng)有機關(guān)槍的槍口對著起義者,后面是一排排坦克裝甲車,數(shù)不清的軍隊部署在附近的街巷里,隨時可以集結(jié)沖鋒出來。在大街的另一頭,起義者也手持各種武器:石頭、長矛、匕首,不少人口袋里還藏著短槍,毫不示弱。正午時分,大教堂沉悶的鐘聲敲響了,最后的期限到了。軍隊開始進攻,他們的水炮開始噴射,慢慢向前移動接近起義者,如果遇到抵抗,機關(guān)槍就會掃射。而起義者也在大聲鼓噪著,向前移動。兩邊本來隔著三百英尺距離,慢慢在縮短,眼看一場血腥的戰(zhàn)斗就要發(fā)生。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就在兩邊的隊伍像被激怒的公牛一樣開始對沖的時候,從起義者的這一邊突然沖出了一個人。他手里舉著一面巨大的秘魯國旗,對著軍隊走過去,站在了馬路中央,然后橫向移動,像是節(jié)日禮儀表演一樣揮舞著國旗,來回走了三趟。他直接走到軍隊面前,面對著騎著高頭大馬的軍隊指揮官。報紙上說,當時舉旗的人好像是一只安第斯山上的大鷹一樣在即將出現(xiàn)的戰(zhàn)場上飛舞著,他的奇怪行為讓軍隊碾軋的步履停了下來,起義者那邊也停止了腳步,不解地看著這個不怕死的舉旗人。由于他舉的是秘魯?shù)膰?,軍隊這邊的指揮官向他行禮,并有禮貌地詢問舉旗人他這樣做是什么意思?這個人就是我哥哥胡安·巴勃羅。

我的哥哥對著軍政府指揮官說,我是阿普拉黨員胡安·巴勃羅·張,是學生會代表,是來尋找和平的。只要你們停止進攻,往后撤退一百英尺,我就可以讓起義的隊伍也往后撤退一百英尺。然后你們要是再后撤一百英尺,起義者也會撤退一百英尺。軍政府的指揮官其實也想避免流血,但是對眼前這個拿著秘魯國旗的年輕人并不相信。他將信將疑地舉手讓軍隊后退一百英尺,然后手一放,軍隊停止后撤。他看到我哥哥舉旗在空中揮舞了三下,起義者的人馬也開始后撤一百英尺后停了下來。這樣的后撤雙方都重復(fù)了三次。最后,和平的氣氛降臨了。軍政府和起義者代表最終舉行了談判,阿普拉黨成了合法的政黨,同意放棄武裝斗爭。全國為之歡呼。而我的哥哥在這次運動中的神奇表現(xiàn)成為一個英雄。所有的報紙都登載了他那天舉著旗幟獨自行走的醒目圖像,大標題上寫著:這就是一代領(lǐng)導(dǎo)人出生的方式。

那以后,我哥哥雖然還是大學三年級學生,才21歲,卻已經(jīng)是秘魯有名的政治人物。他寫了很多的文章,分析秘魯?shù)纳鐣栴},抨擊資產(chǎn)階級。不久后,出現(xiàn)了這樣一件事情,秘魯國會議員普拉蒂斯塔在報紙上發(fā)表一篇文章。他攻擊了我哥哥的政治觀點,其中說到我哥哥是中國人,當年像豬仔一樣在海里漂過來,現(xiàn)在應(yīng)該滾回去。這些話讓我們中國人都憤怒了。那個時候,中國人已經(jīng)在秘魯很有經(jīng)濟實力,有很多杰出人物、大律師、大商業(yè)家,只是政壇上還沒有重要人物。我們不知道怎么去回擊這個議員普拉蒂斯塔的臟話。我哥哥采用了一種出人意料的辦法,他直接到了國會,找到議員普拉蒂斯塔,要他在報紙上公開撤回他的侮辱性言論并道歉。當普拉蒂斯塔拒絕這樣做時,我的哥哥像一個西班牙紳士一樣把一只白手套扔在他的面前。普拉蒂斯塔想不到我哥哥會這樣做,當他撿起這只白手套時,一場決斗就在所難免了。這事成了全國性大新聞,報紙熱鬧得翻了天。

決斗的時間很快定了下來,對方的助手送來了決斗挑戰(zhàn)書。當時決斗這種古老的方式早就沒人用了。西班牙傳統(tǒng)決斗方式一種是用匕首,還有一種是用手槍。我哥哥是聰明人,知道自己身體弱,用刀贏不了的,就挑選了用手槍。哥哥帶著我去鄉(xiāng)間練習打槍,用的就是我死去的大哥馬里諾留下的那支手槍。他一邊練打槍,一邊給我說普希金決斗的故事。我害怕他會被打死,要他取消決斗,他說已經(jīng)發(fā)出的決斗挑戰(zhàn)好像射出的箭,是無法收回的。后來決斗如期舉行,是在一個樹林中的河邊空地上。我看到對方好多人是騎著馬過來的。我哥哥和議員普拉蒂斯塔隔著一百英尺同時開槍,都打中了對方,但不是致命的部位,沒有死掉。那以后,我不怕死的哥哥更加出了名。

盡管我哥哥在那次的街頭對峙中獲得了和平之子的美譽,但是在之后的一年里,他所屬的政黨阿普拉黨再次在全國武裝起義,燒警察局,襲擊軍營。我哥哥在10月份被馬努埃爾將軍的寡頭政府逮捕了。我聽說我哥哥帶人伏擊了一個軍隊巡邏隊,搶走一批槍支。他被捕之后是秘密關(guān)押,我們都不知道他關(guān)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的死活。后來有了一點風聲,說巴勃羅被關(guān)在埃爾弗朗頓的海島監(jiān)獄,我們找到中國人的大律師和軍政府交涉,花了很多的錢打通關(guān)系,終于在我哥哥被秘密關(guān)押一年之后,我們到埃爾弗朗頓島上去探望他。

這個太平洋海流中的島嶼監(jiān)獄是沒有居民的,只關(guān)押政治犯。我后來知道,這個島之前是個荒島,上面有千百年的海鳥鳥糞,幾十尺深,最早來秘魯?shù)娜A人苦力就是在這里采鳥糞,無數(shù)人死在了這里。他在一個鐵窗后面和我們見面。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垮掉了,看起來像個骷髏架子。當時他被判十年徒刑,這個監(jiān)獄簡直就是個地獄,睡在水泥地上,吃得很差,沒有醫(yī)療。他都沒有力氣說話了,只有眼睛還發(fā)著亮光。我們對他說,一定會把他救出來。后來我們的華人宗親會社出了大力氣,雇了最有名的大律師,花了很多的錢買通關(guān)系,終于讓我哥哥獲得釋放了。軍政府在釋放他之后,很快就把他驅(qū)逐到阿根廷去了。

沒有想到在海島監(jiān)獄竟然是我和我年輕的哥哥最后一次見面。他被驅(qū)逐到了阿根廷之后,就一直沒有回家。他后來一直在到處漂泊,一次次制造事件,一次又一次被拉美幾個國家政府驅(qū)逐,一次次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他偶爾會給我來信,在巴黎時給我買過禮物托人帶回給我。我經(jīng)常從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看到他參加很多國際會議,看到他到了蘇聯(lián),到了捷克,到了古巴開會,穿著西裝非常像一個政治家。我一直覺得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政治人物,成為議會代表,成為一名部長,甚至成為總理。但是,我沒有想到,在1967年10月,我會看到了他被打死后的照片。他死在玻利維亞的山地游擊戰(zhàn),是被俘獲后處決的。我真是說不出的悲傷啊。

10胡安之書之三

胡安之書作者采訪豪爾赫·特納

豪爾赫·特納(Jorge Turner)是土生土長的巴拿馬人。自1969年以來,他作為流亡者一直住在墨西哥。他目前是一名記者,同時也是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政治學院的一名教師,也是一位杰出的資深國際主義激進分子。他是1968年發(fā)表在第32期《Tricontinental》雜志上《拉丁美洲革命家胡安·巴勃羅·張》的作者。也寫了很多關(guān)于巴拿馬和拉丁美洲的論文和書籍。

您是怎么認識胡安·巴勃羅·張的?

我在墨西哥生活了很多年,在那里我經(jīng)歷過了人生的好幾個階段。我大概在1953或者1954年認識了胡安·巴勃羅·張。我不僅結(jié)識了他,而且還認識了許多當時住在墨西哥的拉丁美洲流亡人士。50年代最初幾年是拉丁美洲的獨裁統(tǒng)治最盛的時期,也是流亡人員最多的時候。我記得當時有好些流亡者:從菲德爾·卡斯特羅到佩雷斯·希門尼斯,《人道主義》期刊編輯勞爾·羅阿·馬查多兄弟,還有詩人卡洛斯·奧古斯托·萊昂。這群人中胡安·巴勃羅·張非常突出。我依然記憶猶新的是,在我們的某次談話中他告訴我曾是阿普拉黨軍人,當他來到墨西哥時,他已經(jīng)是一名共產(chǎn)主義武裝分子了。

據(jù)我了解,您和他以及其他拉丁美洲人總是聚會。您能告訴我諸位當時在談?wù)撌裁磫幔?/p>

我們總是聚會,此外還會有正式會議和同其他職業(yè)者一樣非常嚴肅的經(jīng)驗交流會。主題幾乎總是圍繞著拉丁美洲革命和在我們每個國家革命的可能性。有時我們會設(shè)想很遠的未來,有時我們的愿景則立足當下。我們的會議往往沒有秘密,而是我重復(fù)說的,只是交流經(jīng)驗和評估每個人分析問題的角度的會議;我們阿普拉黨人和共產(chǎn)黨人進行了討論,傾向于建立長期政治活動的平臺,不僅為了擺脫獨裁,還要實現(xiàn)能夠面對帝國主義和提高拉丁美洲人民生活水平的政權(quán)。

我們聚會的地方通常是在墨西哥城的El Gallito酒吧。里面全是流亡革命者,整天是高談闊論唇槍舌劍。格瓦拉和他的未婚妻希爾達是這里的常客,我也經(jīng)常在這里。1954年12月一天,我突然見到了巴勃羅·張,那時他已經(jīng)在流亡者中以“奇諾”的外號被人熟悉。我和他有幾年沒見到了。他剛剛被秘魯政府釋放,坐了三年的監(jiān)獄,被驅(qū)逐到了墨西哥。那天他顯得很憂郁、不安和好斗,當大家聽切·格瓦拉在咖啡館里談?wù)摳锩臅r候,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喜歡咖啡館里的革命者!這句話讓氣氛很尷尬,那時沒人敢冒犯切·格瓦拉。但是聯(lián)想到奇諾一直在監(jiān)獄中生活,加上秘魯共產(chǎn)黨內(nèi)部的派別斗爭嚴重,他的偏執(zhí)是不奇怪的。所以格瓦拉同意了他的話,說:“我也不喜歡他們,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永遠愿意采取行動?!蹦且惶旄裢呃胱屍嬷Z開心起來,他談到了阿根廷人和秘魯人之間的傳統(tǒng)友誼,并說了一連串的笑話,在座的所有人都樂不可支,似乎使每個共享桌子的人都感到高興,只有胡安·巴勃羅似乎堅不可摧地悶悶不樂。后來話題轉(zhuǎn)到談藝術(shù)、詩歌和戲劇,尤其是關(guān)于荒誕戲劇的創(chuàng)作者薩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以及他的杰出作品《等待戈多》。奇諾毫不猶豫地確認,戈多確實是上帝的代表,每個人都在等待上帝,沒有人看到并且永不到達。他的話和手勢一樣顯得偏激。

團隊是由哪些人組成的,都有哪些人聚集,您還記得一些名字嗎?

好吧,我記得最團結(jié)的群體是共產(chǎn)黨武裝的或者是對共產(chǎn)主義抱有同情的秘魯人,以及最叛逆的阿普拉黨人和批評他們政黨領(lǐng)導(dǎo)人的那批人。在阿普拉黨人中有劉易斯·德拉普特·烏塞達,終其一生都堅持斗爭理念,一直到最后手持武器死在秘魯山區(qū)。還有胡安·巴勃羅·張,他是一名共產(chǎn)黨武裝分子,他的信念非常堅強深刻。另一方面,赫雷洛·李內(nèi)羅·切李也在,他曾在墨西哥的其他地方生活過,由于年齡因素,他是秘魯組織的元老之一。還有兩位很有成就的詩人:胡安·貢薩洛和古斯塔夫·巴爾李塞爾。如今很杰出的小說家曼努埃爾·斯科爾扎也參加過我們的會議。那個時候,每個游擊隊都喜歡有一個詩人,像公元前斯巴達軍隊一樣。

您怎么看胡安·巴勃羅的,作為朋友,作為一個人和一個斗士?

我一直記得他是一個偉大的朋友,也是一個善良的人。他對自己的信念非常堅定。他是百分之百的激進分子和一個很大程度上受到馬克思主義政治熏陶的閱讀者,他幾乎沒有時間進行娛樂活動。也就是說,他是一個致力于武裝和政治組織的人。教條主義和他的想法相距甚遠,他同情別人的問題,并盡可能保持態(tài)度一致。

您還記得他讀過什么枕邊讀物嗎,能說嗎?

由于每一個秘魯左派人物都是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的信奉者,胡安·巴勃羅特別喜歡閱讀馬里亞特吉的作品。但是他意識到馬里亞特吉理論需要更新,或者說成為馬里亞特吉分子的最好方式就是成為這個時代的馬列主義人士,是胡安·巴勃羅·張所處的時代的,而不是馬里亞特吉的時代。另外,他還讀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書作為參考。他對人類學有很大的熱情,閱讀了很多與這個主題有關(guān)的作品。

您知道胡安·巴勃羅和切·格瓦拉最初在哪里認識的嗎?

我記得切·格瓦拉和胡安·巴勃羅是在墨西哥見面之后不久,胡安·巴勃羅被驅(qū)逐出墨西哥到了巴黎。不過如果他們沒在墨西哥相遇,那么他們很可能會在危地馬拉見面。如果胡安·巴勃羅和切·格瓦拉錯過了危地馬拉的機會,那么他們將在哈瓦那古巴革命勝利時會面。我們革命者是一個相互吸引的大家庭,切·格瓦拉和胡安·巴勃羅有一千次的機會能見上面。

切·格瓦拉的第一任妻子,希爾達·加蒂亞是秘魯人,是胡安·巴勃羅的老朋友。希爾達對中國有特殊感情,她很早就要求格瓦拉和她一起到中國去,永久住在那里,不回來。后來雖然沒有成功,但是這個情結(jié)一直都在,導(dǎo)致格瓦拉對中國一直有好感。他兩次訪問中國,見到過毛澤東主席,因此中國買了很多古巴的糖。格瓦拉在中蘇論戰(zhàn)中偏向中國,以致后來一直受蘇聯(lián)排斥。我猜想某種程度切·格瓦拉因為奇諾是中國人對他有偏愛。

您后來知道胡安·巴勃羅在切·格瓦拉的武裝組織中嗎?您有直覺到嗎?

我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1966年初在哈瓦那舉行的三重洲會議上。像所有真正的革命者一樣,胡安·巴勃羅并不說他不應(yīng)該說的話,即使是對他最信任的人。我隱約知道胡安·巴勃羅已成為激進分子,他有思想和意愿進行更高層次的革命活動。那次,在我離開哈瓦那的前夕,他約我有急事,請求我?guī)兔ΑN覀儽M管談了很多話,他還是沒有向我透露他的秘密行動計劃。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他當時委托我完成一項可能會發(fā)生的不幸的任務(wù),幸運的是,這并沒有發(fā)生。那一刻,我不能推測出他和切·瓦格拉聯(lián)系上了,即將跟隨他參與到一個包括數(shù)個南美國家的游擊運動。這就是為什么當我從報紙上得知他在1967年10月在玻利維亞和切·格瓦拉一起犧牲時,我那么驚訝的原因。

您在1968年11月雜志《Tricontinental》的文章中說,胡安·巴勃羅·張不是最適合的游擊隊戰(zhàn)士,這一說法的依據(jù)是什么?

胡安·巴勃羅·張是一個百分百的革命激進分子,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完美”的。他很多方面沒有擅長。他是近視眼,一個城市人,沒當過農(nóng)民,與玻利維亞游擊隊其他隊員比,他在叢林中行動困難重重。胡安·巴勃羅丟了眼鏡,什么都看不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只得抓住一根棍子的一端,一個游擊隊員在前面拉著他走。胡安·巴勃羅很英勇,但他不喜歡刻意為之。他不喜歡戲劇化,不會瘋狂地去做超出他能力的事情。現(xiàn)在研究出來,奇諾是玻利維亞游擊戰(zhàn)總計劃的協(xié)調(diào)員之一,其中包括秘魯在內(nèi)的幾個國家的游擊隊員。他非常清楚根據(jù)其自身活動能力更適合在城市里做政治斗爭,但他不會因此拒絕農(nóng)村游擊運動,可見他是一個愿意為自己的信仰做出最大犧牲的人。說他不是最適合的叢林游擊隊戰(zhàn)士一點都沒有貶低胡安·巴勃羅的意思。他是一位偉大的秘魯人,是拉丁美洲家園的偉大公民。

胡安·巴勃羅是如何認識他的伴侶哥倫比亞人伊雷拉·瓦倫西亞?

他們在墨西哥國家人類學與歷史學院相遇。在50年代的最初幾年里,胡安·巴勃羅關(guān)注人類學,也是國立人類學院的學生,而伊雷拉畢業(yè)于該學院。他們在那里相遇并相愛。她下了很大功夫,防止胡安·巴勃羅從墨西哥被驅(qū)逐,并在我們所說的聲援活動中和他并肩。她不是完全的革命者,而是對革命者有好感和同情心。

在胡安·巴勃羅被驅(qū)逐出墨西哥之后,他又見過伊雷拉嗎?

似乎他們不再相見了,然后她和另一個人一起過上了正常的生活。她說是他主動和她斷了關(guān)系,我相信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早晚要犧牲的,不想有家室,不連累別人。

11李在游擊隊活動區(qū)域? 的復(fù)盤

第七天,老楊打來電話關(guān)切地問李過得怎么樣?有什么事情只管說。李說有點悶,想回到當年游擊隊的營地,沿著格蘭德河岸走一走。老楊說沒問題,他安排一下。工地第二天安排了司機開了一輛越野吉普,他和一個西語翻譯一起出發(fā)前往河谷深處。

坐在沒有棚蓋子的吉普前座,在山地疾馳。李的心情堵得厲害,因為瑪利亞還沒醒來,他頭上懸著一把劍。這一條路現(xiàn)在叫CHE RUTA,意思就是“切的道路”。李還記得瑪利亞說過這一條路不是原來的路,是當?shù)氐纳矫裨谟螕絷犑录蠼ǖ?。居民本來想請求政府來建,政府沒理會,結(jié)果所有村落的山民自己組織起來,出工出錢,用手工人力在險峻的山區(qū)建了這條路。后來政府被打動,派了大型的機器來幫助當?shù)厣矫窠诉@條路。

不過當年這里還是有路的,起碼是可以開進吉普車。切的日記里經(jīng)常提到有汽車出現(xiàn),還伏擊過政府軍汽車。李記得最清楚的是日記上寫到,女隊員塔尼亞坐吉普進入營地,粗心的司機沒有把吉普車隱藏好,結(jié)果被政府軍發(fā)現(xiàn),在車上找到很多塔尼亞的材料,暴露了她的身份。塔尼亞是有東德外交人員身份的古巴女間諜,和當時的玻利維亞總統(tǒng)巴里恩托斯有親密往來。發(fā)現(xiàn)了塔尼亞的真實身份后,總統(tǒng)巴里恩托斯恍然大悟,派了重兵來剿滅游擊隊。塔尼亞本來只是來傳遞一下文件就離開的,格瓦拉已經(jīng)安排她在阿根廷做聯(lián)絡(luò)工作,而這下子,她就被困住了,路上都有檢查站,她只得選擇了留在游擊隊營地。噩運很快籠罩了她。

而另一個在這條路上幾進幾出的人則是奇諾。

切·格瓦拉當時對形勢有一種想法,認為拉丁美洲的反對帝國主義的熱情很高,只要他在某個國家燃起游擊戰(zhàn)爭之火,就可以成燎原之勢,古巴革命的勝利就可以復(fù)制。他的計劃得到了奇諾的全力支持。奇諾當時已經(jīng)創(chuàng)建了秘魯人民解放軍,但是力量非常薄弱,缺少人員資金和武器。他建議切·格瓦拉把游擊隊的主要基地和戰(zhàn)場放在秘魯?shù)母咴罩Z地區(qū),在這里點燃照亮整個拉丁美洲的革命烈火。格瓦拉起初同意了這個計劃,他看中了秘魯高原,也許因為從聶魯達的《馬丘比丘之歌》里得到啟示,他的背囊里一直放著聶魯達的詩集。普諾地區(qū)和玻利維亞接壤,大部分是高山峻嶺,非常適合游擊戰(zhàn)爭。但是就在1965年夏天,奇諾的秘魯人民解放軍遇到一次重大打擊,在阿亞庫喬山幾乎被政府軍徹底擊潰。這讓切·格瓦拉改變了計劃,把地點移到了玻利維亞的南部。1967年3月19號,奇諾第二次來到了切的游擊隊營地,切的日記里面有詳細記載:

我初步與奇諾談了一下,他要求我們連續(xù)十個月每月為他們提供五千美元的援助,哈瓦那那邊讓他來和我商談此事。奇諾帶來一封信,阿圖羅無法解碼,因為信太長了。我告訴他,我原則上同意他的要求,只要他們六個月后拿起武器投入戰(zhàn)斗就行。他認為,在阿亞庫喬地區(qū),他需要十五名戰(zhàn)士歸他指揮。此外,我們還達成一致,目前給他派五名戰(zhàn)士,過一段時間后,再給他派去十五名,這些人要先在戰(zhàn)斗中經(jīng)過培訓,然后再帶著武器派到他那里去。他應(yīng)該給我送來兩臺中距離(四十英里)的發(fā)射臺,我們將設(shè)置密碼,以保持長期聯(lián)系??磥硭芨信d趣。

李想起瑪利亞之前說過奇諾這一次來這里,其實還是想勸說切·格瓦拉把隊伍帶到秘魯?shù)钠罩Z去。他就是那么一個書生意氣的人,腦子還是想著原來的計劃。切沒覺得他的主意有多好,但還是支持他在秘魯境內(nèi)開展游擊戰(zhàn),和玻利維亞這邊相呼應(yīng)。奇諾第一次進入游擊隊營地是1966年12月2號,這一次來這里他還只是一個訪問者,他接下來的行程是去古巴哈瓦那,參加拉丁美洲團結(jié)組織大會。

古巴的拉丁美洲團結(jié)組織大會上高朋滿座,各國代表高談闊論,大會之后還有安排到海邊度假游覽。奇諾心里著急,沒心思和那么多的空想革命家閑談,更覺得在海邊休假是對在叢林里忍饑受餓的游擊隊員的犯罪。他見到了菲德爾·卡斯特羅,把自己的想法都說出來,讓他勸說切·格瓦拉帶領(lǐng)游擊隊轉(zhuǎn)移到秘魯去。他開好會,馬上回玻利維亞去??ㄋ固亓_把一封寫給切·格瓦拉的信、一些文件、密電碼和藥品,交他帶給切·格瓦拉。奇諾回到了格蘭德河邊,游擊隊漸漸陷入了困境,被美國訓練和支持的政府軍特種部隊包圍。他本來是可以離開這里的,但是他選擇了留下來,和格瓦拉一起戰(zhàn)斗。

李在這一個峽谷的邊緣坐著沉思,看著對面的山林出神?;秀敝性趯γ嫔狡碌臉淞珠g隱約看見一些人馬。他晃了晃腦袋,幻覺消失。但是事實上,在1967年9月中,對面山坡上的確是走過了一支疲乏不堪的游擊隊。切騎在一匹小白馬上,氣喘病發(fā)作,每吸一口氣都要用盡全力。他治療哮喘的藥已經(jīng)用完,最后甚至在靜脈里注射上了一種含有1/900腎上腺素的洗眼藥水。為了去鎮(zhèn)上搞到治哮喘的藥,游擊隊組織了一次進攻,結(jié)果中了政府軍埋伏,犧牲了幾個隊員。政府軍已經(jīng)知道格瓦拉需要治哮喘的藥,把周圍所有城鎮(zhèn)的這類藥品都嚴格管制起來,不讓游擊隊得到。游擊隊也搞不到糧食,前一日,他們打到了一頭貘,大家烤著吃了幾口。但是格瓦拉吃了這野獸的肉之后過敏,更加劇了哮喘?,F(xiàn)在他們要越過這個山嶺,轉(zhuǎn)移到對面的峽谷去。低落的士氣甚至都傳遞到了格瓦拉騎的這匹小馬身上,它停住了腳步,它其實是累得走不動了,它也幾天沒有喝水,沒有吃草料。格瓦拉拉了幾下韁繩沒用,變得暴怒,用拳頭擊打小馬。小馬沒反應(yīng),結(jié)果切暴怒之下,抽出開山刀,對著小白馬的脊背砍了一刀。小白馬血流如注,格瓦拉被隊員勸住。

跟在格瓦拉隊伍后頭的,就是奇諾。因為饑餓干渴,他的身體已經(jīng)垮了,視力幾乎完全消失,用了眼鏡也只能看見一點模糊影子。比起其他的隊員,他所承受的苦難要嚴重得多。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完全是憑著意志在堅持著。然而,他除了接受身體的考驗,精神上還要接受苦難。在前一天,他受到了一次從沒有過的羞辱。因為吃那一只貘肉的時候,他把分給他的那一塊肉都吃了下去,本來是要求留一半在第二天吃。有人向格瓦拉打了小報告,當著眾人的面,格瓦拉大發(fā)脾氣責怪了他,說他是個貪吃的人,還把他降了職務(wù)。在這種極端的困境下,人性會發(fā)生嚴重變態(tài)。聯(lián)系到格瓦拉哮喘時用刀砍小白馬,可以看到絕望和冷漠正在降臨到他身上。喪失視力、體力虛弱的奇諾現(xiàn)在成了游擊隊的負擔,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后面,把游擊隊的行動拖延了。和他一起從秘魯過來的隊員尤斯塔奇沒有背棄他,讓他拉著木棍的一頭帶著他走。格瓦拉在10月7日的日記里,也就是他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段日記里寫下了下面一段話,最后一句話寫到了奇諾,但居然是一句羞辱他的話。寫了這段話的當天,格瓦拉和奇諾被抓獲,再過一天他們都被槍殺。

月亮在夜空中緩緩穿行,我們十七個人趁著夜色出發(fā)了。行軍很勞累,我們在山谷里跋涉,一路留下了不少痕跡。附近沒有房子,但是有一些土豆苗床,就是利用這條溪里的水流入水溝以后灌溉的,可現(xiàn)在沒有一滴水。凌晨兩點我們停下休息,因為再往前走也毫無意義了。當我們不得不夜行軍的時候,奇諾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累贅。

從這里走到切洛山谷的路,是他最后的路程,是一條絕望之路。在這段路上,他把眼鏡丟失了,幾乎雙目失明。干渴折磨著他,幾天前開始就完全沒有喝到水,連尿滴都沒有了。現(xiàn)在身體靠消耗血液里的水分在支持著。絕對的干渴會導(dǎo)致幻覺,身體變成了干渴的本身。是的,到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無用的人,他成了一個概念、一個數(shù)字。游擊隊被困在切洛峽谷那條干涸的水溝,格瓦拉決定做最后一戰(zhàn),一支隊伍向上走,一支隊伍往下撤。當格瓦拉沖出溝壑突圍最終被俘獲時,奇諾像一個夢幻一樣還在溝里面飄移,他完全沒有了視線,照看他的秘魯隊員隨著下撤的隊伍走了。奇諾在溝底摸索了半天,最后遇上了政府軍的士兵。

五十多年后,李在奇諾走過的路上復(fù)盤著游擊隊的行動。他恍惚中再次看到了樹林里出現(xiàn)了奇諾。他那么寧靜而疑惑地看著天空,雙目失明讓他有了博爾赫斯一樣的深邃而內(nèi)向的目光。他是一個自找別扭的人、一個甘愿尋找和經(jīng)歷苦難的人,而幾乎所有的先賢都是這樣的一種人。

吉普在山里轉(zhuǎn)著,到了河邊一片開闊地,風景展現(xiàn)開來。這里是普通游客無法到達的地方,是塔尼亞遇難之處。有個牌子上寫著西班牙語,翻譯說記述了1967年9月7日塔尼亞和其他幾個游擊隊員在這里過河,被埋伏在岸上的政府軍用重機槍掃射。塔尼亞的尸體隨著河流往下漂流,第三天發(fā)現(xiàn)時臉部已經(jīng)被河里的食人魚啃得露著骨頭。由于她是女性,當?shù)氐慕虝o她安排天主教葬禮,總統(tǒng)巴里恩托斯還專程過來參加葬禮。李還記得《切》電影里有這么一個鏡頭。巴里恩托斯揭開了昔日親密女友塔尼亞尸體臉上的頭巾,吃了一驚,問手下人是怎么回事?回答是被食人魚啃的。之后塔尼亞被葬入教會的墓地,這個時候,格瓦拉和奇諾還在山地里奔突,距離死期還有一個月多一天。

中午時分,終于到了格蘭德河那一段最開闊的地方。在對岸,是一大片肥沃的平原,一直延續(xù)到另一座大山,那是另一座山脈杜蘭山。游擊隊始終在河邊一帶行動,為的是水源。司機說在這里用午餐,他們自己帶了午餐。遠處河面上出現(xiàn)了一座大橋的輪廓,這就是老楊公司的高速公路工程一部分。

在川流不息的格蘭德河邊,李回想著1967年切·格瓦拉和奇諾在這里的行動,感覺很久遠,仿佛像是幾百年前的一段歷史。但是,同樣發(fā)生在中國的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反對美國占領(lǐng)巴拿馬、到商店里憑計劃票購買棕紅色沙粒狀的古巴蔗糖,李覺得是那么記憶清晰,好像是剛剛過去不久。而事實上這些事情發(fā)生在同一時間里,但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記憶反差呢?起初李發(fā)現(xiàn)奇諾這個人物線索時,覺得他只是一個模糊的歷史幻影?,F(xiàn)在他漸漸介入了這段歷史的現(xiàn)場,障眼的霧氣在退去。李現(xiàn)在能看見自己內(nèi)心的動力,為什么會對奇諾是個中國人后裔這一條線索緊抓不放?他內(nèi)心的動力和激情是和自己的身份有關(guān)系的。他也是一個離開故國幾十年四處漂泊的異鄉(xiāng)人。他在歷史的幽冥中追隨奇諾身份這一鬼火,而最終卻看到了自己來世今生的某些圖景。

李沒有想到自己這回會遇上瑪利亞昏迷墜落的意外險情。但由于這個意外,卻讓他遇見了老楊他們,看到了一段最新的華人在南美洲的事跡。從奇諾這一個典型的華人開始,上溯到19世紀華工苦力船漂洋過海到南美洲,又接上了老楊他們在安第斯山高原的一系列行動,這段歷史有了縱深感。李的想法有了很大的發(fā)展,看到了一種歷史大的走向。一百多年前中國人作為最會干活的廉價苦力,被販運到秘魯,成為這個國家早期經(jīng)濟發(fā)展的動力。一百多年之后,拉美再一次涌進大量中國公司。而這一次的中國人涌入南美洲,其身份和一百多年前的那一批人則完全不一樣了。奇諾在兩個歷史現(xiàn)象的中間,好像是茫茫夜海中閃著微光的一個燈塔,引導(dǎo)著李的思路。奇諾的事跡和行為恰似一種神跡,賦予這一段歷史以形而上學的光芒和啟示。

在大橋的背景上,李心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奇諾的幻象。奇諾像隱藏在空中的一朵云一樣,凝視著河上的大橋工地,凝視著這一群穿橙色工作服的中國人。李想,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奇諾會怎么想呢?

12瑪利亞蘇醒

住在工地第七天,李收到耶魯大學蘇老師的郵件,說符號學專家弗雷澤教授給他回復(fù)了鑒定結(jié)果,古巴拍下的女子后背文身和瑪利亞的文身是一樣的。不僅是憑弗雷澤的肉眼辨認,還經(jīng)過了計算機比對。圖案里的飛蛾是“高山灰背天蛾”,也叫鬼臉天蛾,學名:Meganoton analis gressitti。這個圖案有一個符號名字叫“古印加的獻祭”。最早是德國考古學家在秘魯庫斯科地區(qū)的兩千多年前的布包木乃伊女尸后背發(fā)現(xiàn),最有名的是阿雷基帕冰山少女Juanita冰凍尸體的背上清晰如新的文身。這個文身圖案只出現(xiàn)在活體祭獻給神的少女背部。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一個狂熱崇拜切·格瓦拉的女性組織采用這個符號,加入組織的人背上都文著這個符號。她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聯(lián)絡(luò),在藥物和酒精之下產(chǎn)生幻覺和格瓦拉交往,把一切獻祭給他。

雖然事先李猜想這是一種符號,但弗雷澤教授的回答還是讓李感到震驚,原來這里面有那么多事情。弗雷澤教授提到的Juanita冰山少女,李曾經(jīng)近距離凝視過她。去年李在秘魯離開的的喀喀湖之后,繼續(xù)前往南部的阿雷基帕城,這里是大作家巴爾加斯·略薩的出生地。這座城市背靠著兩座活火山,上世紀90年代初,兩座火山中的一座冒出了致命的硫黃濃煙,人們憂心忡忡看著火山,誰知道這個火山會不會大爆發(fā),像當年的意大利維蘇威火山一樣,把阿雷基帕變成又一個龐貝城呢?那火山接著開始噴出了火山灰,慢慢地噴,但始終是克制的,火山灰隨著北方的風沒有落到城市,而是落到了它后邊那一座6228米高的安帕托山峰上。之后,火山又恢復(fù)了平靜,沉睡了下去。而這個時候,山那邊的放牧駝羊的山民看到了被噴了火山灰之后的雪山山頂融化了一部分,還看到山上現(xiàn)出一條小徑的痕跡。

消息傳到美國籍的考古學者雷哈德耳朵里,他認為這一條從山頂通下來的小徑十分蹊蹺,可能是古印加國人的棧道。他組織了一支考古隊,登上了六千多米的山峰去看個究竟。上去之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五百年前的少女活人祭祀的木乃伊墓穴。她剛從冰雪里被火山灰融出,像睡著一樣美麗。這個少女是從千百公里之外的庫斯科過來的,是大貴族家的子女,經(jīng)篩選出來自愿祭獻給最高的太陽神的。李在阿雷基帕博物館冷凍玻璃棺內(nèi)看到她的容顏,她是那么安詳,靜靜地沉睡。當年她從遙遠的庫斯科華美宮殿里出發(fā),一步步走向阿雷基帕這邊的雪山。古印加人沒有車輪的概念,沒有車,也沒有可以當坐騎的馬,她要么是自己徒步走來,要么就是被人抬著轎輦上山。

6228米高的雪峰,如今專業(yè)登山者都很難上來,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和力量支持著這一個女孩子的殉葬之旅呢。她是活著被祭祀的,而且完全是自愿。在她的身上,穿戴著母親送的衣物和首飾,因為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出嫁給最崇高的太陽神的。在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裝著古柯葉子的袋子,古代的印加人就用嚼這個抵抗高原反應(yīng)。她走了那么多天,終于到達了安帕托神山的峰頂。她喝了大量玉米做的奇恰酒之后,進入了昏睡狀態(tài),祭司用鈍器猛擊她的后腦,幫助她快速死去,那年她才12歲。之后,她被埋在墓穴里,在冰山上一天天度過。五百多年之后,終于有一天,邊上的埃爾米蒂斯火山噴發(fā)了,飄來的火山灰把她從冰封中解凍了出來。

李根本想不到,他所看到的這個冰凍少女居然和他目前發(fā)生的事件會有聯(lián)系。他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經(jīng)歷了那么多魔幻事情。難怪南美會出現(xiàn)那么多魔幻作家。李想起伊格拉村電報房那個晚上,看到瑪利亞一杯杯喝下奇恰玉米酒、不停地咀嚼著古柯葉子時,心里所喚起的熟悉感,原來就是對那個冰凍少女的回憶。

李在工地度過了第八天。這天早上,工地的司機小孫告訴他,巴耶格蘭德的警察局來了電話,讓他過去一趟。小孫把車備好了,說馬上可以出發(fā)。

這一段路不長,李心里狂跳、緊張,他不知情況怎么樣,也許更嚴重了?也許瑪利亞不行了?在卡佛那個小說里,那個孩子最終死掉。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八天,耐心已經(jīng)消耗干凈,而且他知道要是一直待下去,最終會不受工地的歡迎。

到了警察局,看見了那個留著厚唇胡須的警察頭子。這一天他的樣子突然變得像一個法官,甚至像上帝。他說:

“奇諾,瑪利亞昨天醒了。我們和她談了,她說了情況,和你無關(guān)。你沒事了,恭喜你?!彼Q呼李為Chino(奇諾),這邊管中國人都叫奇諾,和游擊隊員奇諾毫無關(guān)系。

“她是怎么說的?”李說。

“她說自己當時突然就失去知覺了。說你和她隔著距離,這樣就說明你是清白的。這是你的護照。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歡迎以后再來巴耶格蘭德。對了,瑪利亞說想見見你?!本祛^子說。

“好的,謝謝你?!崩钍樟俗o照。他想起了自己在這里被困了八天,準確說是七天,第一天不算。相比切·格瓦拉和奇諾等游擊隊員在這里的11個月困境和最后的結(jié)局,他的被困算得了什么呢?險情解除,一切是那么神奇,當他解開了瑪利亞文身之謎,她就蘇醒了。好像她是被一條謎語催眠著,謎語一猜出,魔法消散,她就蘇醒了。

他買了一大束的鮮花、一盒GODIVA巧克力,去醫(yī)院看望瑪利亞。

瑪利亞坐在床上,頭上包著紗布,人瘦了很多,眼睛顯得很大,真有點像是圣母,和她的名字很配。她的眼睛是善良純凈的,看到了李,她眼神發(fā)出了光。

“我聽說你為了我的事故留在巴耶格蘭德一個多星期。真的非常對不起你了。”

“這沒什么。你受苦了,很難過你會受傷,現(xiàn)在你感覺怎么樣?”李說。

“還虛弱,不過我很快就會恢復(fù)的。醫(yī)生說我昏迷了一個星期,我自己覺得像是睡了一覺,做了很多奇怪的夢,但是我現(xiàn)在一點都記不住那些夢境,唯一還能記住的是在天空飛翔,看到了地面的中國長城?!?/p>

“我們下峽谷的時候,你和我說過最想去古巴和中國,想去看長城?!?/p>

“那天當知道你是來專門查證奇諾的身份之后,我心里就開始有了波瀾。我其實有中國心結(jié)的,不僅因為奇諾是游擊隊里一個重要成員,而且我知道切·格瓦拉內(nèi)心和中國有非常深刻的聯(lián)系。但在你來之前,中國對我來說好像是一個宇宙中遙遠的星體,我完全接觸不到。雖然接待過幾個自稱是中國來的游客,但他們和你完全是不一樣的。伊格拉村電報房那個晚上我喝了很多奇恰酒,平時我是不喝的,后來回房間還嚼了很多古柯葉,一直睡不著覺。半夜三點鐘還起來到外面的院子里走路,看著星空?!爆斃麃喺f。

李聽了她說的話,好生奇怪。那個夜里三點正是他醒來開門上戶外公用廁所,當時他看到了從小徑走來的身上發(fā)光的瑪利亞。為證明這是真實不是夢境,他曾對自己拍了照片作證,后來手機沒有照片,說明是在做夢。可現(xiàn)在瑪利亞說的事情分明是和當時的場景吻合的。

“你以前有過昏迷的事嗎?”李問。

“從來沒有過,這是第一次??赡苁且驗槲业男呐K比較小,供血不足。人們說人的心臟和本人拳頭一樣大,你看看,我的手很小,拳頭就這么大?!爆斃麃啺咽治粘扇^,給李看,她拳頭真的很小。李沒想到她會找出一個這么天真可愛的理由來解釋這可怕的事故。

“你這一個禮拜在巴耶格蘭德過得怎么樣?”瑪利亞說。

李說自己住在工地研究資料,說自己已經(jīng)獲得了“胡安之書”,還深入格蘭德河考察了游擊隊的路線和對岸的平原。

“那太好了,也許是上帝故意讓你多待幾天,多了解一些情況,讓你能把奇諾的事跡寫出來?!爆斃麃喺f,“你明天能在這里嗎?我想帶你完成你預(yù)定的行程。本來那天我們是要到這里參觀的,就是我住的這個醫(yī)院?!?/p>

“好的,瑪利亞?!爆斃麃嗊@么一說,李想起行程里面的確提到了醫(yī)院,他當時并沒想到為什么要參觀醫(yī)院。

第二天,瑪利亞看起來精神好多了。她戴上了棒球帽,把包扎傷口的紗布遮住了。她讓李看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醫(yī)院門口那長長的橫向走廊,說這里的建筑結(jié)構(gòu)和1967年時一模一樣。當年游擊隊員尸體用卡車從山里運過來后,就是在這條長廊里依次排開展示。她的手里有一個圖片影集,里面有當年走廊上一整排慘不忍睹的游擊隊員尸體的照片。

但切·格瓦拉和奇諾的尸體沒有在長廊里。

1967年10月9日下午5點,一架直升機噼噼啪啪飛了過來,切·格瓦拉的尸體在空中出現(xiàn),吊在直升機的著陸軸上輕輕旋轉(zhuǎn)著。當時巴耶格蘭德鎮(zhèn)一萬名居民有一半站在了機場的空地上觀看。士兵試圖阻止人群進入停機坪,但隨著直升機降落,他們失去了控制。士兵們奔向直升機,他們身后緊跟著人群。士兵只得轉(zhuǎn)過身來,兇狠地用槍指著平民,迫使他們留在原地。與此同時,掛在直升機上的切·格瓦拉尸體被解下來,裝入一臺汽車,汽車迅速開往巴耶格蘭德醫(yī)院。格瓦拉尸體被放置到了一個戶外太平間,那地方看起來像是醫(yī)院上方小山丘上的馬廄。大約有10個人——醫(yī)生、護士和士兵圍在格瓦拉的身體周圍,緊張快速地工作。一個身穿白衣的修女站在格瓦拉的頭部邊上,她時不時地微笑著。起初,觀望的民眾以為格瓦拉還活著,看起來醫(yī)生好像正在給他進行輸血。醫(yī)生通過頸部的兩個開口,往里面注射液體,一名士兵攙著切站立著,雙腿分開在他身體上方。然后民眾被告知他們用福爾馬林填充格瓦拉身體以防腐爛。

這時候,來了一支馬隊,馬背上馱著另外兩個游擊隊員的尸體,他們是威利和奇諾。不知怎么的他們沒有被卡車運過來,而是用馬運送過來,之前的其他多名游擊隊員的尸體已經(jīng)擺滿了醫(yī)院前面的長廊,而奇諾和威利來得比較晚,也可能是因為他們和格瓦拉的關(guān)系比較特別,所以他們的尸體被送到了格瓦拉所在的戶外停尸間,躺在地上。圍觀的民眾根本看不見躺在地上的這兩具尸體,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水池里的格瓦拉身上。

當醫(yī)生護士忙著用福爾馬林灌入死者身體時,人群看不出他到底是誰。他的頭低垂著,長長的頭發(fā)掛下來,差點碰到地板。突然,一名士兵抓住死者的頭發(fā),將他猛拉成坐姿。那個穿著白衣的修女扶住了他的頭,笑得還很開心。人們看到了死者的面容,聞訊趕來的新聞記者都認出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切·格瓦拉。醫(yī)生護士開始給格瓦拉清洗裸露的身體?!罢埥o死者一些尊重,至少不要拍下他裸露下身的照片?!币幻衔靖嬲]記者,并威脅要沒收一個不聽他告誡的記者的照相機。士兵們費力地給死者穿上了褲子,但是當他們試圖給他穿上上衣時,發(fā)現(xiàn)手臂已經(jīng)僵硬,無法套進袖子。所以他們不得不放棄嘗試,讓切·格瓦拉裸著上身接受很多臺照相機拍照。當照片沖洗出來登上報紙之后,全世界的人都發(fā)現(xiàn)死者的樣子很像被釘在十字架死去的基督耶穌。

玻利維亞武裝部隊負責人奧萬多將軍正在親自檢查儀式。一名來自圣克魯斯電臺的記者與他進行了現(xiàn)場談話:“這里是巴耶格蘭德醫(yī)院,由于玻利維亞武裝部隊的努力,由光榮的奧萬多將軍指揮,入侵我們祖國的古巴共產(chǎn)黨游擊隊領(lǐng)導(dǎo)人已經(jīng)落網(wǎng)。”將軍滿意地露出微笑。之后,他們切斷了格瓦拉的雙手,一只手寄給了古巴領(lǐng)導(dǎo)人卡斯特羅,一只寄到了拉巴斯的總統(tǒng)府。

玻利維亞總統(tǒng)巴里恩托斯贏了,他下令把格瓦拉的尸體掛在直升機著陸軸上在空中示眾。然而不到兩年,巴里恩托斯總統(tǒng)乘直升機在科恰班巴空中遨游時,突然直升機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住。像釣魚的人釣住了巨大的魚一樣,巨大的魚把直升機往下拉,最終墜落到地上,總統(tǒng)當場死亡。這是1969年4月27日,在他殺死格瓦拉18個月多18天之后。

瑪利亞帶李參觀了醫(yī)院后,繼續(xù)前往一個位于松林里的游擊隊員墓地。這里曾經(jīng)埋葬過死在格瓦拉之前的游擊隊員遺體,李看到墓碑上面有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其中一個就是塔尼亞。她當時埋在教會的墓地里,后來建立游擊隊員墓園時才把她轉(zhuǎn)移到這邊。這里還埋葬過一個叫納托的隊員,他是在游擊隊最后一戰(zhàn)中成功逃脫的七名隊員中的一個,但一個月后在距離巴耶格蘭德一百公里之外的地方,與政府軍交戰(zhàn)被打死。其他的六名隊員成功逃脫,經(jīng)過高山到了智利邊境,地下抵抗組織把他們裝在運送木材的車里面,成功逃離了玻利維亞。

離開這里,穿過大路,往里走上幾百米,到了最后的一個參觀點:切·格瓦拉的最初葬身之地。這里修了很現(xiàn)代的博物館和紀念品店,是古巴政府出資修建的。

在進入發(fā)掘墓坑之前,瑪利亞講述了發(fā)掘過程。1996年,在游擊隊事件過去29年之后,格瓦拉成為超級偶像,世界各地的崇拜者和游客紛紛來到巴耶格蘭德,為當?shù)貛碡S厚的經(jīng)濟收益。古巴每年都派出醫(yī)療隊來這里,甚至為槍殺格瓦拉的那個士兵做白內(nèi)障摘除手術(shù),本地居民對游擊隊的好感越來越強。玻利維亞和古巴的關(guān)系開始好轉(zhuǎn),玻利維亞政府同意讓古巴政府出資尋找切·格瓦拉和所有游擊隊員的尸骨,運送回古巴安葬。于是,一項尋找格瓦拉遺骨的工程開始了。當時搜尋人員只知道埋葬的地點是飛機場跑道附近。還有一條線索來自一個老人,是當年的掘墓人,說他們本來準備把格瓦拉臉朝下直接埋在土里,他覺得有點不忍心,就讓格瓦拉的臉朝上,脫下自己的夾克衫蓋在了他的臉上。根據(jù)這一線索,他們用了三年時間,發(fā)掘了九千多平方米的土地,終于找到了一個上面殘留著布片的骷髏。最直接的證據(jù)是這個尸體是沒有雙手的,證明了這是格瓦拉的尸骨。緊挨著切·格瓦拉,是巴勃羅·張(奇諾)和另外五名隊員尸骨。

現(xiàn)在,這一個墓穴成為一個紀念館,上面蓋了屋頂,有莊嚴的拱門入口。墓穴的周圍有一圈欄桿,還有一道階梯可以走下墓穴的底部,李走到了墓穴的底部,看著一個個小墓碑上的名字。游擊隊員在這里埋葬了30年之后,最終于1997年被挖掘出來,所有隊員的尸骨都運送到了古巴的圣克拉拉的墓地,緊緊地挨在了一起。在點著長明燈的切·格瓦拉墓穴邊上,沉睡著奇諾的靈魂。

在當天的下午,李就啟程回圣克魯斯。接下來的一周里,他去了智利的阿塔卡馬沙漠、圣地亞哥。之后在瓦爾帕萊索的聶魯達故居附近的一間小旅館住下,看著太平洋海流發(fā)呆冥想。在第五天的上午,他收到了瑪利亞的一封電子郵件?,斃麃嗊@樣寫道:

嗨,親愛的李,我希望你在玻利維亞過得愉快。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了,但我想告訴你,昨日里我再次閱讀了有關(guān)“奇諾”JuanPabloChangNavarro的尸骨發(fā)掘報告,這是我發(fā)現(xiàn)的信息:他是發(fā)掘隊最后確認的一個骨骼,他的家人從秘魯?shù)睦R發(fā)送圖片以幫助進行鑒定??茖W家們除了進行了牙醫(yī)比對獲得確認證據(jù),還證明這具尸骨是唯一具有亞洲特色的骨骼。骨架高度為1,71m,骨骼在頭骨上顯示了三個槍彈孔,在左臂上顯示了另一處彈孔,在脊柱第二個椎間盤中顯示了最后一個彈痕。鑒定時間是1997年7月10日。關(guān)于奇諾尸骨報告我只能說這些。希望這些信息對您有用處,如果你還有其他問題或疑慮,請告訴我。

最好的祝愿

瑪利亞·埃斯特·瓦爾加斯

原載《當代》2020年第5期

原刊責編楊新嵐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尋找和解迷

陳? 河

《天空之鏡》寫的是一個尋找和解迷的過程,故事背景作品中已有詳細解釋,沒必要再說。我要說的是這個作品的文本形式。寫作時我一直把它作為非虛構(gòu)作品來寫,因為里面大部分都是真實的事情,而且引用了大量資料。我把整個《胡安之書》都放了進去,關(guān)于秘魯華人的移民歷史也用了一整本的濃縮,還引用了切·格瓦拉《玻利維亞日記》中好幾段文字。要是可以引用圖片的話,我巴不得還放上很多照片呢,有歷史照片,有我現(xiàn)場自己照的。但是我寫作時還是按照小說的路子,國外不是有一種文體叫“非虛構(gòu)小說”嗎?我的理論根據(jù)其實很不可靠,無非只有卡朋特那本《冷血》被人稱為這樣的類型。那本書其實很接近小說,但是在中國一直被當成非虛構(gòu)的經(jīng)典來供奉。當我寫好稿子交給雜志時,經(jīng)驗豐富的編輯毫不猶豫說這稿作為小說發(fā)表,把非虛構(gòu)三個字去掉了。

這位資深編輯把我這個塞滿資料的作品當成小說發(fā)是相當寬容的,想來可能是兩者取其一,它比較像小說罷了。要說起來,小說怎么寫本來就沒什么標準。古今中外,小說標新立異的寫法實在是太多了,你只要搞出點新意,讓讀者覺得還比較好玩,那就算是一次好的實驗。其實我這個小說寫得倒是中規(guī)中矩的,并沒有什么很實驗的地方,只不過引用了比較多的資料。如果真要歸類的話,可以說是“現(xiàn)場小說”(如果有這種歸類的話)。一位在維也納的作家朋友讀了后說,從這個小說“嗅出點《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味道,但因為嵌進了華人苦難歷史顯得更厚重”。在看到這話之前,我一點沒想到《天空之鏡》和《黑白電影里的城市》之間的關(guān)系,回頭看看倒真有相同的氣息,寫的都是在一個時間走廊里發(fā)生的故事。當你抓住了歷史中一個閃光的碎片,凝聚你的心力去注視它,那歷史的碎片會像寶石一樣發(fā)出光輝來,而時間在某種意義上會打開通道自由流動起來。這就像作家駱以軍說的:“在這個時間旅途中,很像隔著一層厚玻璃在看玻璃另一端的人們。他們活生生地生活著,可是你看他們卻像默片,或是你其實很像在他人的夢境中游走。”

陳河,男,原名陳小衛(wèi)。生于浙江溫州。

年少時當過兵,曾擔任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經(jīng)營藥品生意。

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

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羅癥》

《我是一只小小鳥》《南方兵營》等,

長篇小說有《紅白黑》《沙撈越戰(zhàn)事》《布偶》

《在暗夜中歡笑》《甲骨時光》《外蘇河之戰(zhàn)》。

曾獲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

《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文學獎、

第二屆和第四屆中山杯華僑文學大獎、

《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提名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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