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jīng)在旅行中迷茫、彷徨地尋找過什么?結(jié)束了辛苦勞累的長途旅行后,在海邊或是島上愜意地度過幾日,是一種難得的修養(yǎng)。我腦海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巴厘島,在那里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放空身心,非常適合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旅客。這處蜜月旅行勝地、備受矚目的浪漫之島,有著一望無邊的海岸線,夢幻的熱帶氛圍,有別于印度尼西亞其他地區(qū)的獨特文化與風(fēng)俗。我拿著相機,同時翻找著這里的生活和歷史記述,想要了解這片土地。這里的人們信仰印度教,宗教文化卻與印度大相徑庭。在任何一片海灘上,都可以進行海水浴。這世界上的所有土地,所有大陸都是漂浮在汪洋之上的,但人們往往將島與被孤立、放逐的情感聯(lián)系在一起,由此書寫出無數(shù)故事。
我在游泳池中央的水榭上盡情讀書。躺在舒服的木床上,將一瓶啤酒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讀著威廉·薩默塞特·毛姆的《雨》。這部中篇小說我年輕時曾經(jīng)讀過幾次,不知道為何覺得它和巴厘島特別相配,就帶了過來。每次閱讀的時候,我都會有心如刀割的感覺。書中那座被囚禁在雨中的熱帶島嶼似乎與巴厘島的形象非常契合。但事實上,小說描寫的是太平洋上,薩摩亞群島中的島嶼,從巴厘島出發(fā),要向東南方向依次經(jīng)過龍目島、科莫多島、大巽他群島、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等相對較大的島嶼和島國,以及澳大利亞才能到達。《雨》的故事發(fā)生地雖是太平洋中多雨的帕果-帕果島,但這樣的故事實際上在任何一座海島上都有可能發(fā)生?;蛘哒f,只要是在人受欲望支配的地方,都可能演繹出故事中的那種悲傷和絕望。
故事的敘述者是醫(yī)生麥克菲爾,在去往薩摩亞群島中的阿皮亞島的船上,他結(jié)識了既呆板又難纏的基督教神父戴維森。但是阿皮亞島上麻疹肆虐,船員不允許上岸,他們只能停泊在附近住宿條件惡劣的帕果-帕果島上,被囚禁在會把任何人折磨得精神失常的雨中。他們下了船后,戴維森發(fā)現(xiàn)自己的樓下住著妓女湯普遜,痛罵“這樣的女人存在已經(jīng)是恥辱”。戴維森殘酷如暴君,對女子進行教化、驅(qū)逐,進而變得瘋狂。他是一個教條、虛偽的人物,而旁觀了無情宗教暴力的麥克菲爾,心理也在日益變化。在日漸兇猛的南國暴雨中,麥克菲爾的內(nèi)心混合著不安與恐懼。
傳教士的禱告流利又狂熱,他滔滔不絕的時候眼淚流在雙頰之上。外面無情的雨還在一個勁兒地下著,沉重的雨點帶著一種人性的惡意。
有些小說描寫了獨特的天氣及自然景觀,因而大放光彩,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川端康成的《雪國》,黃順源經(jīng)典的短篇小說《雷陣雨》,而《一日長于百年》和圣??颂K佩里小說中的“風(fēng)沙”,就算只以單純的意象出現(xiàn)都能讓讀者著迷。許多小說中,天氣比人物更像是主人公,小說家成了大自然的代言人,而人物則變得微不足道。毛姆的《雨》可謂描寫雨的教科書。在逐漸猛烈的熱帶暴雨中,傳教士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與他對妓女誘惑的無法抗拒碰撞在了一起,產(chǎn)生了巨大的矛盾和沖突,結(jié)局向著無法預(yù)測的方向發(fā)展。讀過書后,誰能忘記那滂沱的熱帶暴雨呢?
在泳池中潛水一陣,再抬頭看向天空中灼熱的太陽,用還沒有干的手指觸摸《雨》的書頁。這樣有趣的小說卻只有這么薄,真是令人遺憾啊。重新閱讀一本已經(jīng)熟知內(nèi)容的小說,往往讓人樂在其中:我知道某個轉(zhuǎn)彎在路口會突然蹦出來,就像在和文字捉迷藏。熱帶暴雨、瘋狂的神父、放蕩不羈的妓女,這些元素相遇、融合、碰撞,正是作者精心的安排,才使得作品趣味盎然。
島嶼給人一種被孤立、被放逐的感覺,所以常常以“人性試煉場”的面貌出現(xiàn)在小說中。幾百年來,世界上散布著的無數(shù)無名島嶼被探險家們的望遠鏡捕捉到,被逐一賦予了名字,標(biāo)注在地圖上,世界也逐漸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共同體。這是完全從歐洲視角出發(fā)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而深刻體現(xiàn)出這種時代精神的小說人物,就是格列佛和魯濱孫了。
人類發(fā)現(xiàn)了島嶼,但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島上的居民和生物,等待他們的又會是什么?自然遭到破壞,神話被改寫,對于陌生的入侵者,島嶼原住民只能慘烈應(yīng)戰(zhàn)。當(dāng)然,最初到達島上的異邦人也懷有巨大的恐懼,但是他們很快就克服了這一點。原本與世無爭的島嶼在“文明”面前逐一屈服,很多東西不留痕跡地消失了。如果哪里還存在著未被發(fā)現(xiàn)的島嶼,那將是多么令人興奮的事情啊。
最近讀過的小說當(dāng)中,法國作家米歇爾·圖尼埃的《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以島嶼為背景,探討了文明與人性。它是對《魯濱孫漂流記》的戲仿和改寫。在原作中,魯濱孫因海難而流落孤島,他以基督教徒的勤勞精神和科學(xué)理性,改變了自己不幸的命運。米歇爾·圖尼埃筆下的魯濱孫形象和故事結(jié)局則與原作有所不同。圖尼埃的老師、人類學(xué)家列維-斯特勞斯通過對文明和野蠻的洞察,對西方艱辛的“島嶼征服史”提出了質(zhì)疑。圖尼埃的小說中,在孤零零的無人島——“絕望島”上,幸存者魯濱孫用充滿了西方文明思想的頭腦,憑借《圣經(jīng)》及其他幾樣從船上找到的東西,克服了最初的恐懼與孤獨,把無人島變?yōu)樽约旱念I(lǐng)土。后來他與附近島上來的“野蠻人”禮拜五一起生活,文明與野蠻的界線在他心中打破,他最終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悟:“絕望島通過我們的侍弄,已變成了沃土而不再是荒地。星期五通過我的教育也再不是野蠻人。”某一天,魯濱孫盼望已久的救援船“白鳥號”到達了島上,但獲救的瞬間,他卻陷入了迷茫之中:
魯濱孫懂得,這28年的重負(fù)昨天還不存在,現(xiàn)在卻已壓在他的肩上了?!鞍坐B號”把這28年送到他面前——就像一種致命的病菌一樣,轉(zhuǎn)眼之間,他就變成一個老人。他懂得,對一個老人來說,最糟的厄運莫過于孤獨。
與小時候讀過的丹尼爾·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中那完美無瑕的英雄形象不同,這本書中的魯濱孫更富人性。他既膽小又容易灰心,在無人島上,有時他會為了解決性欲而使出吃奶的力氣。我小時候熟知的魯濱孫是像神一樣的人物,但這本書的主人公卻是個會變老、變落魄的普通人。最終,他做出了與丹尼爾·笛福筆下的魯濱孫完全不同的選擇。
在泳池中讀完書,我拿著相機走上街頭,看見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孩、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男男女女匯成一支龐大的隊伍,往巴厘島市中心走去。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詢問之下,我意外得知他們竟是去參加此地的傳統(tǒng)葬禮的。這樣整潔、氣氛明朗的葬禮真是少見,而且完全對游人開放。我趕上他們龐大的隊伍,陶醉于與我日常生活不同的美麗色彩中。
未知的島嶼被一座座標(biāo)記在地圖上,這一定是人類的進步。但是在艱難的征服和探險中,失去的東西也不少。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從書房到遠方》 ? 作者:[韓]李羲仁 ?譯者:高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