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踞龍盤兩千載,史上最大的文學(xué)流派“桐城派”崛起于金陵,六朝古都盡顯文壇王氣。
——題記
1673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太陽遠得讓人可以瞇起眼睛觀日。幾匹跛驢瘦馬,吱吱嘎嘎地拖著雙輪車,漸漸將留稼村顛簸得無影無蹤。車上的大人開始打盹,只有一個六歲孩子依舊瞪大好奇的雙眼,盯著簾外陌生的世界。驢車嘎吱一震,枯葉沾著寒風(fēng)追了上來。
這個孩子便是方苞(1668—1749),字靈皋,晚號望溪。若干年后,他將在中國文壇掀起狂風(fēng)巨浪,兩百年不息。
方苞自幼就是一個極度敏感的人,大人們的眼睛瞇瞇睜睜,他卻在聚精會神地猜想城中的樣子。六歲的孩子,對搬家之事懵懵懂懂,但仍會擔(dān)心留稼村的那棵刺槐樹。刺槐是土地喂養(yǎng)大的,每日追逐著滿天的陽光。上元城也有刺槐嗎?
方仲舒以為兒子對搬家好奇,或像自己一樣,對離鄉(xiāng)進城充滿期待。鄉(xiāng)居六合十年,方仲舒一直期待重回上元城。四十年前,在大明社會大動亂之際,桐城民變蜂起,方家豪宅化為灰燼。方苞的曾祖方象乾,曾為鳳陽總督馬士英幕僚,后因軍功官至按察司副使。生死關(guān)頭,方家設(shè)計誘捕了民變頭領(lǐng)并聯(lián)手官軍鎮(zhèn)壓鄉(xiāng)民。多少人的血啊,方象乾害怕了,舉家東下,避難上元。
方家是桐城巨家大族,也是知名的文化世家。方苞的祖父方幟,以歲貢生在清朝出任興化縣教諭。方仲舒僅為國子監(jiān)生,出仕無望。十年之前,方仲舒入贅六合留稼村,方苞就出生在這個村莊。
四十年,四代人,兩個朝代,方家時興時衰。方象乾定居的是上元城由正街,置下家業(yè)“將園”。家道沒落時,方家不得不賣掉祖居將園,以補貼家用,方仲舒這回只能搬遷到上元城土街。
將園是方家的一道陰影?;夭涣藢@,總是樁恨事,方仲舒企求搬回將園,但故宅已經(jīng)六易其主。直到康熙四十三年(1704)七月,方仲舒才贖回故宅,從上元土街返回由正街將園,此時方苞已經(jīng)三十六歲。方苞的科舉入仕與文章名世,發(fā)生在上元土街時期,而人生劫難則發(fā)生在上元將園。
方氏家族理學(xué)傳家,以科舉見長。方苞科考極具特色,要么悄然落榜,要么驚艷上榜:他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中秀才(案首),全省第一的成績考中舉人(解元)。康熙四十五年(1706),方苞通過了會試,排名全國第四。走到這一步,已經(jīng)意味著科考的成功,因為根據(jù)科舉制度的設(shè)計,只剩下最后一場殿試,而殿試當(dāng)中沒有淘汰,無非根據(jù)成績排定名次。等待殿試時,“朝論翕然,推為第一人”,方苞極有可能高中狀元。
方苞出色的科考成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古文功底。所謂“古文”,即中國傳統(tǒng)散文,相對于駢文。從明代開始,又出現(xiàn)了新的文種“時文”。時文俗稱“八股文”,是明清兩朝科舉考試的專用文體。依照明清時期的讀書日程,學(xué)生習(xí)文皆先習(xí)古文,然后才能操刀時文。古文是時文的基礎(chǔ),時文主要增添程式化要求,即所謂“八股”。擅古文者未必擅時文,擅時文者必定擅古文。因為時文僅為科考專用,所以讀書人放棄科考或科考成功后,都會棄時文重返古文。方苞科考成績出色,享譽文壇,奧妙就在這里。
就在科舉成功的最后一刻,母親病重的消息傳來,方苞放棄了殿試機會,返回金陵。正常情況下,方苞可直接參加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殿試,但因父親去世未滿三年,需要依例在家丁憂(俗稱守孝)。盡管沒有正式取得進士功名,方苞也已功成名就。
“學(xué)行繼程朱之后,文章繼韓歐之間”,精理學(xué),擅古文,方苞成名很早。明清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皆在江南,其稱雄金陵意味著縱橫江南,進而形成影響天下之勢。方苞二十四歲游太學(xué),以文會友,名聲大振,被稱為“江南第一”,大學(xué)士李光地贊其“韓歐復(fù)出,北宋后無此作也”。方苞的古文甚至上達天聽,為皇帝所知。
除了李光地,方苞在京城結(jié)識的第二重要人物,便是戴名世。方苞祖籍桐城,戴名世也是地道的桐城人,戴母方氏又是方苞的族姑母,二人遂以表兄弟相稱。戴名世熱衷史學(xué),文章起伏抗墜,落拓不羈;方苞擅長古文,文章清正雅潔,溫文爾雅。興趣與文風(fēng)的大相徑庭,恰恰成了二人惺惺相惜的重要原因。
一個李光地,一個戴名世,幾乎決定了方苞的生死。
戴名世在《南山集·致余生書》中,引述南明抗清事跡,直書南明弘光、隆武、永歷三朝年號,并為三朝未載入史冊而鳴不平??滴跷迨辏?711),左都御史趙申喬彈劾戴名世“倒置是非,語多狂悖”,“清初三大文字獄”之一的《南山集》案爆發(fā),戴名世被捕,方苞因作《〈南山集〉序》涉案其中。
陰歷十一月,刑部快馬傳檄江寧,命江寧縣即刻緝拿方苞。知縣蘇壎不敢怠慢,中午時分,帶領(lǐng)一班人趕往將園。蘇壎與方苞是朋友,命隨從人等留在門外,只身一人進了將園。院子里一棵碩大的刺槐樹,沒有一片葉子,黑褐色的枝丫在寒風(fēng)中揮動。蘇知縣站在樹下,方苞聞聲走了過來。
蘇知縣壓低聲音,告訴他《南山集》禍發(fā)。方苞大驚失色,一根帶刺的枝丫,差點閃到方苞眼睛。看到門口人頭攢動,方母本能地渾身發(fā)抖。方苞朝蘇壎拱拱手,央求道:“大人幫忙撒個謊吧!” 蘇壎會意地點點頭。
蘇壎與方苞一起進屋,對方母拱手一笑:“天子有詔,方苞即刻入內(nèi)廷,不得頃刻停留?!?/p>
蘇知縣的話,方母深信不疑。出門之前,方苞摸了一下將園的刺槐樹。兒子的身影消失了,方母號啕大哭。七十了,方母不希望兒子離開自己,哪怕是到皇帝身邊。
方苞被關(guān)在江寧縣獄,惶惶不安,夜不能寐。江寧的親友,也如熱鍋上的螞蟻,沒有人知道方苞的未來。《南山集》案果然升級,方苞由江寧縣獄遞解京城刑部獄。押解前夕,江寧友人朱文鑣等送來了柔骨藥,文友們擔(dān)心的是方苞的皮骨之苦。
其實,獄中的方苞經(jīng)受的是心靈煎熬。方苞傳世文集中,有六十多篇述及《南山集》,可見此案在方苞心中的陰影。獄中的沉思,最終讓方苞的古文產(chǎn)生質(zhì)的變化,較之唐宋與明代古文而面目一新。
《南山集》案究竟該如何處理,康熙皇帝也在糾結(jié)。夜深人靜,康熙帝心中燥熱,在寢殿之中來回走動,雙手在衣服上搓來搓去,不知不覺搓散了衣袍,“上徘徊竟夜,以手拂裾,紐為之解” 。
康熙五十一年(1712)十月,文學(xué)侍從汪霖病逝,康熙帝嘆曰:汪霖死了,哪里去找古文高手?。坷罟獾卮穑河???滴醯蹎栍姓l,李光地道:戴名世案中的方苞。
康熙帝沒有表態(tài),轉(zhuǎn)問李光地:“誰在其次?” 李光地道:“戴名世?!?/p>
李光地的回答,讓同僚們嚇出一身冷汗。其實,這正是李光地的過人之處。戴名世與方苞,皆是李光地的門生,刻意回避或言不由衷,反而會引起皇帝的猜疑。
與其說是李光地拯救了方苞,不如說是康熙帝智慧超眾。明朝以降,本據(jù)思想界統(tǒng)治地位的理學(xué)不斷衰頹,引致文風(fēng)空疏浮泛,清初仍舊如此。1644年清軍入關(guān),統(tǒng)治者充分吸收漢族文化,希求傳統(tǒng)的封建社會重新振作。但掌握中原政權(quán)后,“剃發(fā)”“圈地”等一系列民族壓迫政策,使得人心思變、統(tǒng)治不穩(wěn)。武力鎮(zhèn)壓后,清廷開始關(guān)注思想上的鉗制,戴名世不幸成了一個靶子與標本。士心即民心,屠戮不能解決思想問題,康熙五十二年(1713)二月,康熙帝最終作出決斷:戴名世由凌遲改腰斬處死,方苞由死刑赦免出獄。
被捕前的方苞須發(fā)皆黑,出獄時須發(fā)花白,縮成面黃肌瘦的半個老頭。三月二十三日,康熙御旨軍機處,起用戴罪之身的方苞。此后,方苞便以白衣身份入南書房,成為皇帝的文學(xué)侍從。
文學(xué)不是無用的美好,文學(xué)維系著社會心靈。方苞“貌怯,瘦身,面長,微有痘斑,視人如電”,天性敏感而敏銳。歷經(jīng)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官職屢有升遷,但核心身份都是皇帝的文學(xué)侍從。在經(jīng)歷人生煉獄之后,方苞的文學(xué)主張更加明晰,并高度契合清廷的文化策略與文化主張。
方苞古文的核心是“義法”?!傲x”即以程朱理學(xué)為宗的言之有物,“法”即“文以載道”的言之有序,以文章“闡道翼教”,適應(yīng)清廷提倡程朱理學(xué)的需要。方苞又強調(diào)把古文寫得清新雅潔、自然流暢,富有藝術(shù)感染力,即所謂的“清真雅正”和“雅潔”,滌蕩前朝文壇的末世之風(fēng)。
方苞的古文大行其道,更來自對學(xué)子的直接影響。雍正十一年(1733),方苞以和碩果親王之名,據(jù)“義法”標準編成《古文約選》,頒行八旗子弟為古文“教科書”,進而被天下士子追捧。方苞這種內(nèi)容與形式上獨樹一幟的古文,同時打通了傳統(tǒng)古文與時文間的隔閡,又在“臺閣之文”與“山林之文”之間,開辟了一條中間路徑,從而吸引了空前廣泛的作者與讀者。姚鼐時代的桐城古文派,曾國藩時代的桐城古文派,都沒有偏離方苞的古文理論核心,方苞因而被尊為“桐城派”鼻祖。
乾隆七年(1742),方苞辭官返回金陵?!赌仙郊钒赴l(fā)后,將園被迫再度變賣,歸來的方苞居于城南的銅坊苑。方苞的盛名,不僅吸引眾多士子,江南總督、安徽布政司使等地方大吏,也是屢屢慕名登門。方苞依舊謹慎,害怕因與地方官的接觸招來皇帝猜疑,移居城西清涼山烏龍?zhí)杜?,于龍蟠里(今南京鼓樓區(qū)龍蟠里)筑雅舍讀書、課徒。
乾隆十二年(1747)秋,尹會一督學(xué)江蘇,只身拄杖上清涼山,請方苞推薦學(xué)行兼優(yōu)之士。方苞思慮再三,推薦了劉大櫆。
劉大櫆(1698—1779),字才甫,號海峰,桐城人。
劉大櫆出自方苞之門,但文風(fēng)不盡相同。方苞為文用筆嚴謹,簡明確切;劉大櫆兼重古文神韻,才氣雄放。在古文理論上,劉大櫆強調(diào)神氣、字句、音節(jié)之妙,重視散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將小說、戲曲的描寫手法用于散文,避免了“文以載道”的空洞。
此時的方苞推薦劉大櫆,多是出于對弟子科考不順、命運坎坷的同情。劉大櫆參加鄉(xiāng)試時,貢院考棚不足,搭了一些簡易考棚,劉大櫆便被安排在“臨時考場”。開考后考棚漏雨,劉大櫆一邊答題,一邊以袖擋雨,卷子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劉大櫆在鄉(xiāng)試中只中了個副榜。乾隆元年(1736),方苞親自舉薦劉大櫆參加恩科,考前又傳來獨子病死的消息,悲痛中的劉大櫆失去了最好的上榜機會。方苞希望為劉大櫆謀一個教職,解決其迫切的生計問題,但事實上促成了古文的傳承。劉大櫆師承方苞,成為“桐城派”三祖之一。
隔了一日,尹會一再上清涼山。但是,尹會一沒有尋著方苞的影子。
曾經(jīng)入獄的恐懼難以揮之,驚懼和生死難料的悲凄綿延一生,時有隱痛,方苞一生噤若寒蟬。方苞對人說,自己要去繁昌、樅陽等地掃墓。
晚年的方苞,確實專程去了祖籍地桐城,為的是變賣在樅陽、廬江等地的祖產(chǎn),還將祖墳也遷到了金陵。又以變賣祖產(chǎn)所得,在雅舍旁建了一座四進十二間的方氏宗祠“教忠祠”,今已不存。乾隆十四年(1749)八月十八日,方苞卒于金陵宅第,葬于江寧縣建業(yè)三圖沙場村龍?zhí)粒ń衲暇┙瓕巺^(qū)谷里街道雙塘村)。
生于金陵,長于金陵,譽于金陵,眠于金陵,金陵因方苞而文章厚重,方苞也是金陵厚重的一章。
崛起于金陵的桐城派,百年之間風(fēng)靡天下。金陵文氣,再因姚鼐的到來凝為一座豐碑。
姚鼐(1731—1815),字姬傳,世稱惜抱先生,桐城人。
姚鼐于乾隆年間走上文壇。乾隆二十八年(1763),姚鼐中進士,授庶吉士。姚鼐曾出任山東、湖南副主考,會試同考官。因姚鼐這一特殊身份,使其古文再成天下學(xué)子的范本。
姚鼐嶄露頭角時,清代的考據(jù)風(fēng)已經(jīng)盛行,人們稱這種考據(jù)功夫為“漢學(xué)”,戴震執(zhí)牛耳。當(dāng)時學(xué)界多推崇漢學(xué),對宋明理學(xué)“宋學(xué)”比較厭棄。早年,姚鼐欲投戴震門下,為戴震拒絕。戴氏在給姚鼐的回信中,提出“義理、考據(jù)、辭章”的治學(xué)要求。姚鼐將戴說作文學(xué)解,雖是曲解,卻賦予戴說新的內(nèi)涵。
姚鼐“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不可偏廢的主張,充實了方苞的古文理論。所謂“義理”,仍在程朱理學(xué);“考據(jù)”,是對文獻、文義、字句的考辨;“辭章”,即強調(diào)古文的文采。姚鼐以其文學(xué)主張與創(chuàng)作實踐,建立起完整的古文理論體系,促成文學(xué)流派的形成。集桐城古文之大成,姚鼐離“桐城派”旗號的面世僅一步之遙。
姚鼐對傳統(tǒng)文論的另一重大貢獻,是提出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陰陽剛?cè)嵴f”,也是對古代散文審美理論和風(fēng)格特征的一次突破。他認為,文章陰陽剛?cè)岬淖兓?,是作者性格、氣質(zhì)、品德的表現(xiàn)。陰陽剛?cè)徇@個傳統(tǒng)的哲學(xué)概念,被姚鼐用來解釋文章風(fēng)格的來源,以及散文的風(fēng)格特點。
姚鼐天資卓絕,受業(yè)于古文名師劉大櫆,后與方苞、劉大櫆并稱“桐城三祖”。姚鼐成名亦早,四十四歲辭官南歸前,即已名滿天下。姚鼐的成就,源于專注。其一生著述等身,卻極少填詞,僅見八首。有一天,王鳳喈對戴震說:我以前很是敬畏姚鼐,現(xiàn)在不了。戴震問為什么,王鳳喈說:姚鼐博學(xué)又好學(xué),見到別人的長處從不放過,專注則精,雜學(xué)則粗,故不足畏也!戴震把王鳳喈的話轉(zhuǎn)告給了姚鼐,姚鼐從此就不填詞了。
姚鼐辭官的理由是“多羸疾”與“養(yǎng)親”,事實上他活了八十多歲,辭官后也沒有居家養(yǎng)親。告別官場,是他揮之不去的一個念頭。他在《鄭大純墓表》中說,做官的皆屬“庸愚”之輩,不必也不屑與之“爭?!?。辭官之前,姚鼐在給親友們的信中,數(shù)次表示“決然回家”“明春必歸”。以寫“君子之文”,實現(xiàn)“君子之志”,姚鼐決計以文章不朽。
乾隆三十九年(1774)十二月,飛雪漫天,五輛馬車載著藏書和姚鼐,離開寒風(fēng)刺骨的京城。
歸鄉(xiāng)途中,姚鼐拜訪了泰安知府朱孝純,并冒雪登上了泰山,寫下了《登泰山記》。尚未入仕前,姚鼐與朱孝純即為密友,二人曾在京師的一家廢棄磚瓦廠,頭頂雪霰,席地飲痛,相對悲歌至暮,“酒酣歌呼,旁若無人”。
乾隆四十一年(1776)秋,朱孝純調(diào)任揚州兩淮鹽運使,邀請姚鼐出任梅花書院山長。姚鼐主講該書院約三年,朱孝純因病歸鄉(xiāng)后,姚鼐離開揚州前往金陵,開始主講鐘山書院。
鐘山書院位于上元縣城(今南京太平南路白下會堂附近),始建于雍正元年(1723),是眾書院中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廣的書院,雍正帝曾御賜“敦崇實學(xué)”匾額。書院生徒,主要擇選自本省州縣,亦有外省士子。姚鼐的到來,“四方賢俊”蜂擁而至,皆以受業(yè)于姚鼐為榮。
姚鼐執(zhí)掌鐘山二十年,以古文義法教生徒,弟子遍及大江南北,知名者甚眾,如上元梅曾亮、管同,宜興吳德旋,陽湖李兆洛,桐城方東樹、姚瑩、劉開,婁縣姚椿,新城魯九皋、陳用光等。姚門弟子聚集金陵,著述洋洋灑灑百數(shù)十卷,“流風(fēng)作韻,南極湘桂,北被燕趙”,文壇盡顯金陵之風(fēng)。
姚門弟子中,梅曾亮、管同、姚瑩、方東樹最為杰出,世稱“姚門四杰”。諸人篤守師說,繼承桐城古文“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相濟的精髓,合力古文的發(fā)展與傳播。四人當(dāng)中,管同“傳法最早”。
管同(1780—1831),字異之,上元(今南京)人。
“智過于師”的管同,姚鼐極為看重,希望他立志超越自己,“為國一人物”,并親自為他取字“異之”。但科舉道路上的管同頗似劉大櫆,中舉之后再也過不了會試,經(jīng)世之志只得抒發(fā)為文。
管同之文長于議論,縱論天下時有卓見。乾隆末年,吏治敗壞,災(zāi)害頻仍,民生艱難,社會急劇動蕩,內(nèi)外交困的局面已呈端倪,王朝步入中衰時期。管同是較早關(guān)注到社會問題、思考變革的知識分子之一,惜乎人微言輕,唯有文章被傳誦一時。
管同還影響了諸多姚門弟子,梅曾亮在管同影響下改習(xí)古文,成為姚鼐之后的桐城古文傳缽者;姚瑩則恪守氣節(jié),尊崇理學(xué),在臺灣道臺任上奮力抗英,以飽含愛國情懷的文字感動世人。管同還留有大量描寫家鄉(xiāng)金陵的文字,《抱膝軒記》等名篇至今流傳。
“姚門四杰”中,方東樹高壽八十,梅曾亮、姚瑩年屆古稀,只有管同一人壽淺,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其成就。管同晚年入鄧廷楨幕,教授鄧氏子弟讀書。鄧廷楨亦為姚門弟子,出生于金陵,是姚門弟子中最成功的科舉入仕者,官至總督。道光十一年(1831),管同偕鄧廷楨之子入京,病逝途中,年僅五十二歲。
姚鼐執(zhí)掌鐘山,海內(nèi)學(xué)子對金陵趨之若鶩。在曲阜圣裔眼里,金陵儼然文學(xué)圣土?!肮卜霭装l(fā)三千丈,來看金陵十二行”,乾隆五十六年(1791)初夏,孔子后裔孔繼涑,專程從曲阜南下金陵看望姚鼐。此時的孔繼涑已經(jīng)六十五歲,以所刻《夫子廟堂碑》贈姚鼐。
新城陳氏是江西名門望族,“乾嘉道年間,一門七進士”。陳守詒進士出身,曾官安徽太平知府。乾隆五十五年(1790)秋,陳守詒赴鐘山書院拜訪姚鼐,并令其子陳用光從姚鼐游。乾隆五十八年(1793),陳守詒修書一封,命子陳用光前來鐘山書院面投姚鼐,并奉上束脩(禮金),懇請姚鼐收陳用光為弟子。陳用光從此學(xué)業(yè)大進,嘉慶六年(1802)進士,后官至禮部左侍郎、浙江學(xué)政等。在姚鼐逝前的二十五年間,陳用光父事姚鼐,刊刻了姚鼐的大量作品,并對同門的管同、梅曾亮等關(guān)愛、提攜。
同是江西新城的魯九皋,本以古文名于江右。魯九皋原為福建朱梅崖弟子,朱氏眼里幾乎沒有當(dāng)世文人,獨對姚鼐的古文極為贊賞,認為遠在自己之上,魯九皋因而奔赴金陵,轉(zhuǎn)投姚鼐門下,又讓自己的幾個外甥同拜姚鼐為師?!凹螒c后言文者,必以先生(姚鼐)為歸”,天下文章聚于金陵。
在鐘山書院,姚鼐編定了《古文辭類纂》,這是桐城派發(fā)展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姚鼐對桐城派的標志性貢獻。這部古文總集,選錄了從先秦時代到清代的古文名家散文、辭賦作品七百余篇,以戰(zhàn)國策、兩漢散文、唐宋八大家與歸有光、方苞、劉大櫆等名家名作為主。這部古文選本,同樣具有教科書意義。
為編訂《古文辭類纂》,姚鼐前后耗時三十年余年,意在以此樹立桐城古文在散文史上的“正宗”地位,體現(xiàn)桐城派的文學(xué)主張,因而反復(fù)增刪。《古文辭類纂》中,姚鼐舍棄了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等。范仲淹沒有見過岳陽樓,僅因朋友請托為岳陽樓作記,不知岳陽樓有幾層,甚至在洞庭湖的哪一邊也不清楚,只在文中表達自己的主觀情感。而姚鼐自己的《登泰山記》,一共只有540字,連泰山多少級石階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对狸枠怯洝凡环弦ω镜奈膶W(xué)主張。
姚鼐生前,《古文辭類纂》并未刊刻,皆以鈔本的形式傳布。這部定稿于鐘山書院的《古文辭類纂》,直到道光年間方有刻本。繼《古文辭類纂》之后,王先謙編有《續(xù)古文辭類纂》,黎庶昌編有《續(xù)古文辭類纂》,都是姚氏選本的續(xù)書,也是姚氏文學(xué)主張的延續(xù)。在曾國藩命名“桐城派”前,這一文派的文統(tǒng)與譜系姚鼐已將之形成。桐城古文在文壇的地位,也于金陵得以鞏固。
姚鼐執(zhí)掌鐘山書院,也對弘揚金陵文化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嘉慶十六年(1811),江寧知府呂燕昭重修《江寧府志》,年屆八旬的姚鼐負責(zé)總修。康熙七年(1668)后,《江寧府志》未修已逾百年,作為六朝古都,文化昌達,名物繁多,名人杰士輩出不窮,重修府志頗多疑難,姚鼐以其卓越的學(xué)識廓清了史實。呂燕昭《〈江寧府志〉序》曰:“觀是書者,考覽山川,稽求故實,以及名公巨卿之偉行,方土物產(chǎn)之精英,鑒古證今,粗可憑信,差足備大邦之文獻矣!”
鐘山書院南面不遠處,是甘熙宅第(今南京秦淮區(qū)中山南路南捕廳)。甘福是金陵著名的文人、學(xué)者和藏書家,姚鼐時常上甘家串門。甘福之子甘煜極其聰慧,讀書過目不忘,一個月即將《詩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姚鼐好奇地考其詩文,這孩子竟然對答如流,姚鼐摸著這孩子的腦袋,脫口贊嘆:“此玉麒麟也!”可惜,甘煜六歲因天花早殤,姚鼐為之痛惜不已。
甘福的兒子甘煦、甘熙等,則正式投于姚鼐門下,在鐘山書院學(xué)業(yè)有成。甘煦道光十三年(1833)中舉人,官教諭,有文名。甘熙道光十九年(1839)中進士,官至戶部主事,是晚清金陵著名文人,所著《白下瑣言》廣為人知。
因主講鐘山書院,姚鼐與金陵結(jié)緣,這種緣分歷久彌新。姚鼐病重時兒子不在身邊,于是留下一紙遺書。姚鼐的遺書,后來不知所終。道光九年(1829)夏,甘熙竟在一家舊貨鋪中,發(fā)現(xiàn)這份恩師手跡。恩師與自己緣分如此,甘熙悲從中來,無問其價,“購而藏”。
嘉慶二十年(1815)的夏天,鐘山書院講堂前的冬青樹上,長出了一顆靈芝。靈芝通常都帶有褐色,這顆靈芝竟?jié)嵃兹缬?。眾人驚呼為祥瑞,姚鼐聞言,拄杖前往。白芝即玉芝,古語云:玉芝“主養(yǎng)命,以應(yīng)天”。玉芝之前,姚鼐想到了一葉漂萍。冬青樹下,姚鼐注視良久,默而無言。
姚鼐有個心愿,萌生已久。嘉慶十八年(1813),八十三歲的姚鼐仍住在鐘山書院,家人覺得這不是個辦法,問于老人。姚鼐說,我很早就想托居金陵,這些年也在做些準備。家人說,那就在金陵買所宅子吧!姚鼐問:你知道金陵的房價嗎?家人不知,姚鼐道:“非千金不能買!”
一千兩銀子,姚鼐不得不望而卻步。
方苞徹底歸于金陵,一輩子追隨方苞的姚鼐,終歸心愿未了。嘉慶二十年九月十三日夜,姚鼐無疾而終,逝于鐘山書院。
雞三號,文星隕矣!但是,薪火傳承二十年,姚鼐已布下燎原之勢,鐘山書院講堂前的冬青樹,將再次搖動金陵文風(fēng)。
金陵的夜晚素月流天,梅曾亮與管同閑游小盤谷。小盤谷在江寧府西北的盧龍山(今獅子山),金陵的山水名勝,大多少不了梅曾亮的墨痕。
夜歸的梅曾亮,草就了一篇《游小盤谷記》。這篇游記,寫得極不尋常:一行六人一路欣賞了寺院、山谷、大竹、草徑、桂樹、淵水、月色、竹影,入暮時分,出游的目的地小盤谷竟尚未找到。梅曾亮閉著眼睛說:就在這附近,就在這附近……眾人大笑:一點沒錯,小盤谷就在“萬竹蔽天處”!
“梅氏勝處,最在能窮盡筆勢之妙”。文章巨擘梅曾亮,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是姚鼐之后的桐城古文派領(lǐng)袖。中興桐城派的曾國藩認為,梅曾亮在桐城派中的地位,僅次于方苞與姚鼐。
梅曾亮(1786—1856),字伯言,上元(今南京)人。
梅曾亮出自“金陵梅氏”,從1750年乾隆帝對梅曾亮曾祖梅轂成賜籍金陵算起,梅氏在金陵明瓦廊(今南京新街口附近)定居了四代。清代的明瓦廊達官貴人府邸林立,以梅氏之宅為最,康熙南下時曾下駕梅宅,乾隆第一次南巡亦移駕梅家。梅氏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個數(shù)學(xué)家家族,到梅曾亮這一代,或是金陵文風(fēng)熏陶,梅氏家族文化轉(zhuǎn)型。梅曾亮不僅以文章顯世,也是金陵的一個文化符號。
梅曾亮自幼聰慧穎悟,文性極佳,九歲從祖父習(xí)文,十二歲受業(yè)于舅父侯云錦。侯氏舉人出身,精于程朱理學(xué),曉有文名,其文深受方苞義理學(xué)的影響,這也是梅曾亮步入桐城派的一個原因。
十六歲時,梅曾亮入尊經(jīng)書院學(xué)習(xí)。尊經(jīng)書院位于今南京夫子廟內(nèi),梅曾亮于此求學(xué)兩年。十八歲時,梅曾亮于鐘山書院正式受業(yè)于姚鼐門下。得姚鼐之嫡傳,恪守“義理、考據(jù)、辭章”,且經(jīng)常與管同、鄧廷楨等同門相互切磋、共同砥礪,梅曾亮練就了扎實的古文功底,在姚鼐門下脫穎而出。依照姚鼐的“陽剛”“陰柔”風(fēng)格說,梅曾亮的古文多具陽剛氣。
古人讀書習(xí)文的直接目的,都是為了仕進、謀取功名,梅曾亮也不例外。道光二年(1822),梅曾亮考中進士,但殿試成績很不理想。這一科共錄取進士二百二十二人,梅曾亮是三甲第八十九名,總排名倒數(shù)第三十一,嚴重影響到官職安排。梅曾亮不僅被外放為知縣,地點還是偏遠、荒涼的貴州。梅曾亮很不樂意,但不去又不行,赴任途中,借故回到了金陵。找個什么理由呢? 梅曾亮想到了一個,讓朝廷都不便反駁:父母年事已高,需要自己侍奉。
有了功名,又不用上班,雖然沒有工資,但梅家本來就不缺錢。從此,梅曾亮開始了長達十一年的自由生活:主講書院,廣泛交游,賦詩作文。
梅曾亮留下了諸多描繪家鄉(xiāng)金陵的文字,無不洗練傳神。梅曾亮與友人游江寧西城缽山,寫下《缽山余霞閣記》。梅曾亮的語言是典型的“雅潔”,議論、抒情、寫景不失考據(jù)又水乳交融。與姚鼐的《登泰山記》一樣,梅曾亮的游記篇幅極短,皆為桐城派的傳世名篇。梅曾亮文集《柏枧山房文集》中,記錄了諸多金陵舊景與風(fēng)土人情,這些消失在歷史中的云煙,今天可從梅氏文章中細細品味。
道光十二年(1832),梅曾亮北上京城,與楊以增等人討論文字。楊以增出身詩書世家,道光二年(1822)進士,對文字與藏書、刊刻有著特殊的嗜好,也是梅曾亮后半生最重要的朋友。在京城期間,梅曾亮有了重返官場的念頭。
道光十四年(1834),梅曾亮入貲為戶部郎中。入貲,就是納錢財獲得官職。這個職位特別有意思,跟梅曾亮初授的知縣比,高了四級,但又是個閑差。正五品的戶部郎中,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要事有尚書、侍郎,瑣事有下官、吏員,梅曾亮感到挺滿意,因為有足夠的時間交友、為文。
這次將近二十年的京官生涯,更使得梅曾亮文名大振。姚鼐去世后,管同與梅曾亮堪稱雙璧。但此時管同已經(jīng)離世,只剩下“曾亮最為大師”,故“京師治文者,皆從梅氏問法”。宮中一個略通詩文的太監(jiān),忍不住也來叩門求見,要求成為梅曾亮的弟子。梅曾亮不屑一顧地說:你以為我是康對山啊?
康對山即康海,明代狀元,雜劇《中山狼》的作者,文學(xué)史上的“前七子”之一??岛C麣馓?,當(dāng)時權(quán)傾朝野的太監(jiān)劉瑾都想攀附。梅曾亮是不屑與這類人為伍的,他的朋友圈都是當(dāng)時的頂級文人。
梅曾亮初入京師時,結(jié)識了魏源、龔自珍等。二度入京,梅曾亮交友更眾,形成了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古文研習(xí)圈子。其中最重要的人物,當(dāng)推曾國藩。
曾國藩,晚清著名的政治家、戰(zhàn)略家、理學(xué)家、文學(xué)家。時勢造英雄,太平天國運動中,曾國藩組建湘軍,謀取了晚清最大事功,官至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xué)士,獲封一等毅勇侯,位居“中興四大名臣”之首。封建時代,官場影響力意味著文壇影響力,曾國藩擁有文壇的終極話語權(quán)。梅曾亮因結(jié)交曾國藩,決定了二人在桐城古文派中的重要地位,也開創(chuàng)了桐城古文的中興時代。
曾國藩走近梅曾亮,說明梅曾亮在后姚鼐時代文壇核心地位的形成,被視為一代文宗,桐城古文派的文統(tǒng)事實已歸于梅氏。梅曾亮居閑差二十年,承姚鼐余勢傾心文字,講授古文,提攜后輩,門徒遍涉江浙、湖廣等廣大地區(qū)。繼姚鼐編定《古文辭類纂》后,梅曾亮再編詩文讀本《古文詞略》,成為士子習(xí)文的又一范本。
曾國藩本從方東樹用力古文,但方東樹的影響力遠不及梅曾亮,從而轉(zhuǎn)從梅曾亮。曾國藩師從梅曾亮,對其“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時”的觀點尤為嘆服,并在日后的實踐中將之發(fā)揮到了極致。發(fā)端于梅氏的“因時”,曾氏于“義理、考據(jù)、辭章”之外再添“經(jīng)濟”,成為中興時代桐城派的綱領(lǐng)。胡適稱曾國藩為“桐城古文中興的第一大將”,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與梅曾亮長達十年的交往。
道光三十年(1850),梅曾亮告別官場,返回金陵。曾國藩作《送梅伯言歸金陵》三首,為之送行。
“文筆昌黎百世師,桐城諸老實宗之。方姚以后無孤詣,嘉道之間又一奇?!痹鴩谠娭?,對方苞、劉大櫆、姚鼐“桐城諸老”,充滿崇敬之情。姚鼐之后,梅曾亮造就了桐城古文的興盛局面。曾國藩筆下的文字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也很少對人如此稱頌。
道光三十年是個多事之秋,鴉片戰(zhàn)爭中焦頭爛額的道光帝撒手而去,登上歷史舞臺的咸豐,還不知道太平天國運動正山雨欲來。文運與國運相牽,自古亦然。返回金陵,梅曾亮不曾料到這座古城會與自己的命運休戚相關(guān)。曾國藩也未曾料想,自己會在金陵走上輝煌的頂點。
歸鄉(xiāng)后的梅曾亮,主講梅花書院。咸豐二年(1852)冬,梅曾亮從揚州回到上元。春節(jié)將至,人心惶惶,氣勢洶洶的太平軍離金陵越來越近。以梅曾亮的官場經(jīng)歷,完全可以預(yù)判金陵城的結(jié)局,但面對百年老宅情猶不忍,于滿壁詩書前心有不甘。猶豫之間,太平軍水師已包圍金陵。咸豐三年(1853)三月十九日,金陵城破,梅氏被虜。
陷入太平軍中的梅曾亮,已經(jīng)六十八歲,編伍為卒沒有意義,太平軍讓其為伙夫擔(dān)水。勉為其難的梅曾亮不得不從,兩腿顫顫,吟兩句詩走幾步路,吟兩句詩再走幾步路,上氣不接下氣地挑水到兵營,兩桶水晃得只剩下一半。太平軍士卒哭笑不得,心想這個又窮又老的老頭,留在軍中干嗎呢?純屬浪費糧食,手一揮,把梅曾亮給放了。
梅曾亮脫身而去,再也沒有回到明瓦廊老宅。
《賊情匯纂》記載,太平軍占領(lǐng)金陵期間,梅宅成了太平天國鎮(zhèn)國侯盧賢拔、天官右副丞相曾劍揚、夏官正丞相何震川、夏官副丞相賴漢英等的府第。在這些太平軍高級將領(lǐng)中,賴漢英的身份最為特殊,他是天王洪秀全的妻弟,打仗不行,被派到刪書衙,地點即是梅曾亮的宅第。賴漢英后任東殿尚書,負責(zé)太平天國的文化改革。太平天國后期,忠王李秀成的刪書衙也曾設(shè)于此,梅曾亮的宅第竟成為非常時期的文化中心。
咸豐三年三月,梅曾亮避亂王墅村(今江寧大學(xué)城內(nèi))。第二年,太平軍占領(lǐng)王墅,梅曾亮再次出逃,“又移興化,又移淮安”,輾轉(zhuǎn)至清江浦,依附摯友、江南河道總督楊以增??偹惆差D下來了,梅曾亮重操詩文,并將畢生的詩文進行修訂、整理。楊以增對梅曾亮以禮待之,并著手為梅曾亮刊刻文集。咸豐六年(1856)二月,梅曾亮辭世。一個月后,《梅伯言文集》刊成。
咸豐九年(1859)正月初二日夜,《梅伯言文集》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曾國藩的案頭。曾國藩感慨萬千,連夜開讀。在曾國藩日記中,至少有七次閱讀《梅伯言文集》的記錄。五月廿八日,曾國藩打破燈后誦讀的習(xí)慣,“午刻閱《梅伯言文集》二卷”,可見其關(guān)注之切。細讀之后,曾國藩對梅曾亮的古文褒揚有加。
這一年,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出爐,已歷時百余年的桐城古文正式稱“派”——“桐城派”。太平天國運動成就了曾國藩的事功,曾氏認為:圣哲名儒成就大業(yè),文學(xué)與事功是兩大路徑。戎馬倥傯,曾國藩的案頭擺放的不是《孫子兵法》,《梅伯言文集》之前,是《古文辭類纂》。多年以來,曾國藩都竭力推崇“桐城派”。
作為政治家與戰(zhàn)略家,湘軍的創(chuàng)立者和統(tǒng)帥,曾國藩有與桐城派文學(xué)、學(xué)術(shù)思想上契合的一面,更有借桐城文章宣傳程朱義理,以及致力洋務(wù)的政治考慮。“文以載道”的桐城古文,經(jīng)曾國藩的改造,體現(xiàn)出強烈的“中體西用”的洋務(wù)色彩,不僅是宣揚“義理”、衛(wèi)道護教的工具,也是宣傳“經(jīng)濟”、學(xué)習(xí)西學(xué)的手段,調(diào)動整個知識階層。
在鎮(zhèn)壓太平軍的過程中,曾國藩深知軍事力量只可成效一時,要維持朝廷的長久、平穩(wěn)的統(tǒng)治,更在于得“人心”。熟知傳統(tǒng)文化的曾國藩深諳此道,文學(xué)與學(xué)術(shù)是維持“人心”最好的載體,堅守程朱理學(xué)的桐城派,是維系人心的最好門徑。
同治三年(1864)六月,湘軍克服金陵,梅曾亮的子孫重返故宅,但見空宅數(shù)間,余皆化作斷壁殘垣。
生生不息,源源而來,世間唯有文章不死。曾國藩入主金陵,主政兩江,“桐城派”中興的又一個百年就此拉開。六朝古都,十朝都會,自方苞文起金陵,在桐城派傳承的兩百多年里,金陵重為天下文樞。據(jù)劉聲木《桐城文學(xué)淵源考》《桐城文學(xué)撰述考》,桐城派作家計1200余眾,其中安徽籍作家193人,江蘇籍作家多達302人,為流派之最。
肇始金陵,隆興金陵,這就是桐城派,這就是文學(xué)之都。
責(zé)任編輯:陸萱
章憲法,作家,明清史學(xué)者,銅陵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見諸《人民日報》《讀者》(原創(chuàng)版)《北京文學(xué)》《清明》《雜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雜文月刊》等。著有《蒼生鬼神》《明季閑譚》《明朝大敗局》《明朝暗事》《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