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岑燮鈞,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小說月刊》《四川文學(xué)》《短篇小說》《百花園》《天池》《金山》《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雜志。部分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年度選本和中考、高考模擬卷。著有小小說集《戲中人》。
阿春是無意中在網(wǎng)上看到張志峰的企業(yè)注冊資金的,1000萬。她看著這個數(shù)字,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她希望這個張志峰不是他,這樣的名字很多。她特意搜索了一下,其他的都與他不合,獨有這一個,名字、地址和行業(yè),都是合得上的,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其實,一開始她就確信無疑了,卻偏要搜索一回,與其說是想剔除別的張志峰,倒不如說想搜索他更多的信息。結(jié)果,除了這一條冷冰冰的信息,什么都沒有。她只知道,他是連微信都難得曬一回的。那一次的微信,還是閨蜜阿雯轉(zhuǎn)給她的。那幾乎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曬了他的一對雙胞胎女兒。她放大了看,其實不好看,遺傳了他的方臉濃眉和敦厚的身材。這樣子放在男人身上,洋溢著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是她喜歡的類型;但是,女孩子還是白白凈凈的瓜子臉好看,絲絲就是這樣。在這一點上,她多少挽回了一點自信。
在搜索張志峰之前,她剛剛與連峻峰吵了一架。
早上,她還睡著的時候,就聽到了連峻峰和鹿鹿的聲音。她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她困得要死,最討厭這時有人來打攪她。只是一想到生意,她還是強撐著讓自己清醒過來,因為太平洋那邊的外貿(mào)客戶已經(jīng)等不及了。前一陣,為了防止新冠病毒的蔓延,到處圍追堵截,氣氛緊張得不行。為了口罩的事,她在朋友群里托了一圈,才從阿雯手中勻出了二十個,又把十個送給了姐姐,才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也就這一兩天,風(fēng)向轉(zhuǎn)了,說是一手抓防疫,一手抓生產(chǎn),兩手都要硬。她在床上叫了一聲連峻峰,讓他下午去一趟生產(chǎn)廠家,看能不能優(yōu)先裝箱。連峻峰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說他哪有時間。他已一星期連著防疫沒有回家睡了,昨晚也是十二點才進的家門。
“你那邊累死累活,能掙幾個錢?索性辭掉算了!”
“你傻啊,我辭掉了,向誰要錢去???”
接著,聽到了一聲關(guān)門的聲音,隨即,什么回聲也沒有了。鹿鹿總是輕手輕腳的,這一陣因為疫情,連著寒假一直沒有開學(xué),他在自己的房間里上網(wǎng)課。絲絲剛讀小學(xué),一個人很無聊,動不動就去開他的門,他總是“去去去”,立馬把門鎖上。她嘴上讓絲絲別去打攪哥哥寫作業(yè),但心里很不舒服,覺得這孩子太冷漠了,只有絲絲才是自己的小棉襖,她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話,都是可愛的。上次,絲絲造了一個句子:“門晃動的時候,我們知道風(fēng)來散步了。”阿春當(dāng)即把它曬到了微信里。姐見了,也興奮得不得了,說我們家出詩人了。
昨晚連峻峰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絲絲哄睡了。突然,鹿鹿的房間里傳來了嚴厲的怒喝聲。原來連峻峰半夜回來,發(fā)現(xiàn)鹿鹿在QQ聊天,把鹿鹿罵哭了。半夜三更的,家里不得安寧,阿春說了連峻峰幾句,連峻峰對她也很不客氣。她一怒之下,關(guān)上了房門,任他們爺倆自相殘殺,關(guān)她什么事。
連峻峰的火氣,不是沒有來由的。前幾天,剛剛匯進了三萬塊錢。按照當(dāng)初一二分成的口頭協(xié)定,連峻峰該分得一萬塊。但是阿春沒有給他,連峻峰先是說沒錢了,阿春裝聾作啞,當(dāng)做沒這回事。昨天,連峻峰在電話里直說了,阿春說你急什么,就這么小的一筆款子,你都等不及了,那怎么做生意?連峻峰據(jù)理力辯,說當(dāng)初投進了這么多,鹿鹿的學(xué)費又剛剛交出,你不給錢我向誰去要錢?阿春聽他這么一說,就氣不過,質(zhì)問道:你兒子讀私立學(xué)校,一年四萬,那絲絲呢?絲絲可是我全養(yǎng)著,難道她是我從娘家?guī)淼耐嫌推繂幔窟B峻峰說了句“又來了”,就掛斷了電話。
剛看到張志峰的1000萬注冊資金時,阿春誤以為自己看錯了。當(dāng)初,張志峰依附在他舅舅的廠里時,手頭還不到30萬元,有時要緊之時,還得向她暫借五萬十萬的。沒想到,分別十年,他竟成氣候了。
不過,阿春當(dāng)初就隱約覺得,張志峰早晚會出息的。他的可怕在于沉默。相好三年,他愣是沒說過“我愛你”三個字。她逼他說的時候,他總是“呵呵”一聲算是回答,然后猛的一個翻身,爬上她的身體,進行具體操作,從不在言語上輕易呼應(yīng)她,而她卻總是覺得他的胸脯是那么寬廣。她甚至喜歡走在他身后,看著他茁壯的粗腿,堅實的臀部,心里遏制不住一陣悸動。她覺得性感就來自于他的這些部位,別人都覺得女人的屁股最騷,唯有她覺得男人的臀部同樣具有不可阻擋的魅力。
所以,后來,當(dāng)她把連峻峰的照片偷偷給姐姐看的時候,姐姐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最后說,這就是你的審美定勢。連峻峰也是身體結(jié)實,肩寬腿粗,只是皮膚比張志峰白一點。那時,她已荒蕪快兩年了,張志峰對她造成的傷害,已經(jīng)在她心里發(fā)酵成酒味,她已感受不到當(dāng)初的陣痛,身體已經(jīng)有了隱隱的渴望。姐姐為她介紹了好幾個男朋友:一個是戴眼鏡的中學(xué)老師,有點像徐志摩,她對姐姐說,那是你的菜不是我的菜,我最討厭老師了;一個是個體牙醫(yī),她的一顆蛀牙還是他填補的,但當(dāng)她看著他扒著老頭老太的嘴搗鼓個沒完,又覺得太惡心了。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姐姐急了,問她要怎樣的,她說起碼得有感覺,看著喜歡,擺得出去。姐姐嘲笑她的幼稚,說如果還抓著感覺不放,將來必定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這個話,她到現(xiàn)在總算是領(lǐng)教了。
那時,她甜蜜地對姐姐說,他是特種兵出身。初懂人事的外甥,一聽他是特種兵,瞪著眼很驚奇地問:特種兵?那他很厲害吧?她怎么也沒想到,他的厲害后來用在了與她吵架上。那時,她與他已約定結(jié)婚,去買家具的路上,他要她接受鹿鹿,她讓他給自己一個緩沖,讓鹿鹿先住在奶奶家。他忍著,但臉上的不高興顯而易見。后來,你一言我一語,話就多了。她越說越激動,他突然猛喝一聲,讓她停車,她沒有停車,他竟然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她一個急剎,探身回看時,只見他撣撣衣服,早朝另一個方向大步走去,任她怎樣著急地問他傷著沒有,他就是頭也不回。她氣極了,也怕極了,后來不想再跟他好下去,他卻跪在她的單身公寓門前,死乞白賴地僵持著,直到她把他拉進去。
阿春一直沒有燒中飯,家里的氣氛怪怪的。鹿鹿露了一下頭后就再也沒有出來過,絲絲自管看著電視,一邊吃著零食,一邊嗤嗤笑著,像個傻瓜。她給連總打了電話之后,隱隱感到有點不安。但是,對于他們的做法,她早有意見了,不就是拿著一根肉骨頭,讓連峻峰這條狗給他們賣苦力嗎?她一邊跟姐姐抱怨著連峻峰的傻樣,一邊跟客戶解釋著產(chǎn)品遲發(fā)的原因,一邊跟閨蜜們一起罵著自己的男人,到晚飯時分還是鑊冷灶頭空。這時,連峻峰突然出現(xiàn)在了阿春面前,緊繃著臉,根根短發(fā)倒豎著,頭上的火焰若明若暗。他突然走到近前,隨手甩掉了她桌上的鼠標,一副要打人的樣子。
“你什么意思,給連總打電話,你蠢不蠢,這樣的時候,你不是要掐我后路嗎?”
“我哪里做錯了,你不要這個家了,那你就滾那邊去!”
連峻峰躥上前,推了阿春一把,阿春撲過來:“你做狗還不過癮嗎?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你像做副總的人嗎?”
“我做狗也比在你這里做人強!我已經(jīng)受夠了!”他又一把推開阿春,就差甩給她兩個巴掌了。
然后,連峻峰走進自己的一間房子,拿了一件大衣,一邊罵一邊往外走,把門摔得震天響。阿春怒不可遏,把一個靠墊扔了過去。等她回頭,突然發(fā)現(xiàn),絲絲驚恐地看著自己,鹿鹿站在自己房間的門口,呆若木雞。
阿春的胸脯起伏著。她是一個受不住氣的人,一句話都受不住。這個討厭的男人,已讓她忍無可忍。她覺得沒必要再這樣搭伙下去。十年了,吵也吵過,鬧也鬧過,受夠了。她整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拉上絲絲——也不管絲絲是不是像受驚的小鳥,回頭對著已躲進房里的鹿鹿說:
“我不是你媽,我走了,你自己找你親媽去吧?!?/p>
她開車來到鬧市中心,卻發(fā)覺只有燈光,沒有人影。因為疫情,很多店鋪都關(guān)著門。她忽然覺得自己沒處可去。絲絲說,單身公寓那邊的粉絲很好吃,這話提醒了她。過年前,單身公寓的租客退租了,她和絲絲去住過一晚。她們就驅(qū)車來到那里,吃了一碗粉絲,絲絲又點了薯條和番茄醬帶上去。她一邊走一邊吃,快到電梯口時,不知怎的,一包薯條掉在了地上。阿春沒來由地一頓怒罵,絲絲的眼圈里頓時匯聚了一汪池水,她一動不動,任憑電梯就要關(guān)門了。阿春一把把她扯進電梯,兩人背著臉,誰也不睬誰。進了房間,開了電視,正好是《熊出沒》,絲絲就橫亙在床前。阿春看她要鉆進電視里去的樣子,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這小妮子起先還犟著,插廣告時,才慢慢移過來。
阿春靠在床背上,一時有點呆過去。她自己都沒法理解,今天哪來的這么大火氣。按照往日,若是連峻峰不與她頂牛了,她就罵罵咧咧一會,跟姐微信聊天,罵他一通,然后姐再勸她一會兒,氣也就過了。但是,這次她就是憋悶得慌,有一種沖動激蕩著她,讓她再也不想待在這個家里。她胡亂地翻著朋友圈,感覺百無聊賴。突然,阿雯曬的一個公司的門頭,引起了她的注意。阿雯寫了句:祝張總復(fù)工復(fù)產(chǎn)!她疑心阿雯說的就是張志峰。她有幾根花花腸子,她還不知道嗎?
自從與張志峰分手之后,她幾乎沒見過張志峰。但是阿雯依舊與張志峰有聯(lián)系,有時還不葷不素,不咸不淡的,鬼知道是什么關(guān)系。那次,她跟阿雯去參加一個展銷會,突然,阿雯蹭了蹭她,悄悄指給她看一個女人,說這就是張志峰的老婆。這是一個極普通的女人,一張圓圓的大餅?zāi)?,梳著個馬尾辮,忙忙碌碌的樣子。不知怎的,她竟偷偷照了照鏡子,拿出口紅補了補妝,想把她比下去。阿雯說,她生了雙胞胎女兒。阿春一聽是雙胞胎,不由得血往上涌。這個張志峰,為什么老天總是讓他得便宜呢?
那時,她的月經(jīng)很不正常,月經(jīng)不來,她也不以為意,直到下身出血了才給張志峰打電話,他哼哼唧唧了一會,裝作不懂的樣子。她只得跟姐說,姐陪她去醫(yī)院,醫(yī)生說你流產(chǎn)了,要刮宮。她大吃一驚,而張志峰卻像一個童子小哥似的,死活不肯露臉。她一個人進了手術(shù)室,刮宮的時候,隨著兩塊肉掉下來,醫(yī)生說,是雙胞胎,都有三個月了,她突然有種死過去的感覺。雙胞胎啊,她臉色蒼白,內(nèi)心顫抖?;氐郊依?,她躺在床上,一直感覺虛虛晃晃。她打電話告訴他,是雙胞胎,他竟然一點痛感都沒有,只輕描淡寫了一下。他娘的,那是你的骨血啊,而且是雙胞胎,你知道不知道?!
這是一個怎樣冷血的男人??!
時光永遠是流逝,刻骨銘心的痛也會漸漸淡去。如今,張志峰是成功人士,連俊峰什么都不是。他既沒有資金,也沒有人脈,對外貿(mào)更是一無所知。他所熟悉的只是擒拿拳。剛退伍的時候,還曾做過一個階段的軍訓(xùn)教官,據(jù)他說,好幾個女生曾向他表白過。這就是他的資本。有時,他訓(xùn)斥鹿鹿像個女孩子,一點男人的氣概都沒有時,會情不自禁地給兩個孩子演繹一遍擒拿拳。絲絲就會拍著小手說:爸爸好棒!而鹿鹿則紅著臉訕笑著。阿春就會鄙夷地看著連峻峰:瞧你那點出息,就會在孩子面前充大!
才靠著床背坐了一會,姐打電話過來了,說你們怎么又吵架了,跑到哪里去了,家里都急死了。惡人先告狀,討救兵,這是連峻峰的一貫做法;裝可憐,博同情,這是他的第二招。阿春可不吃這一套。這個傻冒兒,上次甚至還向娘控訴她不肯跟他睡,他們夫妻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性生活了,真是蠢到家了。不過,對他越來越?jīng)]有需求,也的確是事實。那一次,她困得要死,卻又睡不著,好不容易有點朦朧過去,他腆著臉湊上來,她能給他好臉色看嗎?何況在女兒的房中,女兒就在身邊,豈非玷污了女兒的純潔?剛打發(fā)了姐,娘又打電話過來了,說你這樣一個人離家出走,外面多不安全,萬一傳染了新冠病毒怎么辦?又聽得父親在旁邊幫腔:抗疫的關(guān)鍵時刻讓小連退下來,影響多不好,一個男人工作認真,有上進心,有什么不對?她簡直聽不下去了。
在與姐與娘打電話的當(dāng)口,連峻峰打來了好幾個電話,她一個都不想接,索性就關(guān)了手機。絲絲時不時看看她的神色,盡管兩人剛剛冷戰(zhàn)了一會,但還是不知不覺和好了,哪像鹿鹿,你好也罷不好也罷,他總是不遠不近,不聲不響。每餐吃飯,鹿鹿坐在對面,總讓她感到有一個外人待在家里。她燒的牛肉,有大半是他吃的。她幾次旁敲側(cè)擊地說,省著點吃,等爸爸來了一起吃。可是,這孩子的胃口卻大得驚人,還是一筷一筷地往牛肉碗里夾,她與絲絲,只吃了零頭都不到。姐有時勸她大度點,可是,如果姐夫也帶了一個拖油瓶來,她還會這樣說嗎?
絲絲打了幾個哈欠,阿春想哄她先睡。兩人躺下后,絲絲依偎在她身邊,像一個小綿羊。她說,媽媽,如果我不是你親生的,那我今天不會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會把吃了一半的薯條放進你嘴里,更不會讓你給我抓屁屁的癢癢。她一直不相信,哥哥不是媽媽親生的。阿春不忍心說穿真相,只說是撿來的。當(dāng)初,她也一直沒有告訴家人連峻峰有個兒子。她話一出口,當(dāng)即遭到了一家人的反對,無論是娘還是姐,都說做后娘后患無窮。但在那時的她看來,也沒有那么可怕,五六歲的鹿鹿,對她根本就不構(gòu)成威脅,他那乖巧而可憐的樣子,曾激發(fā)了她怎樣的母性啊。他們第三次上床的時候,鹿鹿已經(jīng)睡在了單身公寓的沙發(fā)上。她做愛過后,還特意爬過去,替他蓋緊了被子。
那時候,她厚厚的嘴唇,充滿了對紅酒和男人的渴望。所以,當(dāng)連峻峰要留下來的時候,她沒有拒絕。盡管他是個暴脾氣,但是吵后總是馬上討?zhàn)?,千錯萬錯是他錯,然后待你特好,甚至愿意像李公公服侍慈禧太后那樣服侍你。那一次他死乞白賴地跪在門口,一進來就脫了她的鞋,吻著她的腳,像奴隸一樣,垂著眼瞼偷窺著她的臉色。他的雙眼皮很好看,也就在她心軟的一瞬間,他突然站起來脫她的衣服。她對他拳打腳踢,他根本就不為所動,任她怎樣抗拒,都不能阻擋他的進攻。阿春有種被強奸的感覺,她想大喊救命,卻又感到隱隱的刺激。當(dāng)她屈服的時候,突然,身體竟不知羞恥地涌起了一股暖流,讓她不能自控,她狠命地抓住他的后背,就像不會游水的人拼命抓住岸邊的草根一樣。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肉里,他都沒有哼一聲。這是一個強悍的男人,但現(xiàn)在,她卻又需要一個聽話的男人,莫非這就是婚姻十年的真諦?
不過,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這輩子,一個男人都沒有搞掂過。
她記得刮宮后第一次來大姨媽的那一晚,她讓張志峰去買衛(wèi)生巾,他卻說從不干這種齷齪的事。這引起了她的“新仇舊恨”,自己為他受苦,他卻如此歧視女人,還說什么“大炮都要炸了”。這本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暗語,他媽的,這張志峰,讀書不上進,卻單記住了語文書上《阿長與山海經(jīng)》里的這句話。開玩笑也則罷了,問題是他就是不行動。她拿起枕頭怒砸他,他竟然還好意思勃然變色。隨即,她也發(fā)作了,最后釀成了她的深夜出走。她在酒吧里一杯一杯地喝酒,殺他的心都有了。當(dāng)他找到她的時候,她睥睨著,突然當(dāng)眾把酒潑到了他的臉上,他轉(zhuǎn)身就走。她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在深夜的大街上,街上連一只野狗都沒有。她抱著路燈桿子,直吐得翻江倒海。一個蓬頭散發(fā)的男人一直看著她,啊啊地亂叫了兩聲,她才意識到他是一個瘋子。這時,她的酒醒了大半,但一陣陣腹痛襲來,她不由得蹲下了身……
她開上了一條盤山公路,春山空濛,云霧繚繞,一如仙境,塵世的一切,似乎被拋在了腦后?!白钍侨碎g不值得”,阿春在公寓里住了一夜之后,已經(jīng)明顯地感到了物是人非。這個曾經(jīng)誕生愛情,也誕生愛恨情仇的地方,已經(jīng)再難萌生新的愛情了。她需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阿春不斷以一驚一乍的方式提醒絲絲,前面的美景是多么吸引人。但是,絲絲的反應(yīng),卻不如她來得強烈。她一個人坐在后面的位置上,綁著安全帶,無所事事,若有所失?!澳氵€沒有睡醒嗎?”阿春回頭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希望女兒快樂,但是女兒似乎知道此行并不是興致勃勃的游春?!澳悴皇娣??”女兒搖了搖頭,最后說出了一句令阿春大感意外而又心有所動的話:“要是哥哥一起來就好了!”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說:“即使他不是媽媽生的,但起碼是爸爸生的。”阿春不知道女兒是否已經(jīng)真正懂得這話的意思,以前讀幼兒園的時候,她總以為男人生男人,女人生女人,所以,她是媽媽生的,她為此而感到自豪。為了把女兒拉到自己的一邊,她不無教唆地說:“爸爸待你這么兇,一天到晚不回家,你為什么還要想著爸爸呢?”她從后視鏡里看到女兒的手指玩著安全帶,自言自語地說道:“即使爸爸待我一點點好,我也愛爸爸!”阿春的眼睛頓時濕潤了。她緩緩地把車停到路邊,回頭說:“你是不是擔(dān)心爸爸媽媽離婚?”絲絲點點頭。她回轉(zhuǎn)身,忍不住淚要涌出。她按下車窗,山風(fēng)吹來,還有點春寒料峭。她又把車窗關(guān)了,回頭探身過去,認真地對女兒說:“媽媽不會跟爸爸離婚的,你不用擔(dān)心,爸爸媽媽只是說著玩的。”“真的?”女兒抬起頭,擯棄了沒有生氣的眼神,而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絲喜悅,雖然背后又多少有點不大確信。“真的!”阿春為了安慰女兒,又強調(diào)了一遍,而且做出拉鉤的姿態(tài)。絲絲馬上一邊勾住她的手指,一邊念念有詞:“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變是小狗!”
絲絲開始變得活躍起來。阿春告訴她,游玩之后就回家,這一下子卸下了她的心理負擔(dān)。她又開始變得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反倒讓阿春生出幾分煩躁,因為她自己陷在了物是人非的傷感中。這里的山山水水,無一處不是故地重游。多少回,她與張志峰盤桓在這一條所謂的天路上,一起兜風(fēng),共看夕陽。他總是事先不透露半分,行動只在片刻之間,就像做愛一樣,沒有那么多甜言蜜語和前戲。那一回到大瀑布去,轉(zhuǎn)了那么多山路,也只是說走就走而已。這個男人有一點讓阿春非常佩服,那就是他的方向感。那時,既沒有導(dǎo)航,也沒有地圖,但是他從不迷路,很清醒該走那條路。而對她來說,就是一條老路,都需要導(dǎo)航,這是女人致命的弱點。她記得,當(dāng)初他們還曾在大瀑布附近的農(nóng)家小屋借宿一宵,不知道這個農(nóng)家小屋還在否。她后來計算日子,她懷上他的種,應(yīng)該就在這個小屋里。因為此前和此后,他都出差了。那個農(nóng)家小屋,山墻是石頭砌成的,墻頭的凌霄花在夕陽中顯得分外明艷,院子里曬著筍干。當(dāng)他們走進去時,一對中年夫婦走出來,以為他們是來買筍干的,直到張志峰向房東敬過了煙,說明來意,拿出大鈔之后,才不好意思地答應(yīng)下來,手足無措地把他倆引到一個單間。窗口正對一片竹林,晚風(fēng)吹來,有種隱隱的清香。關(guān)門之后,張志峰不斷撩撥她,她罵他老流氓,他說自己是盲流,到處亂竄,專愛在別人家做愛。她掐他的肉,讓他聲音輕一點,別讓人聽見了,他還嬉皮笑臉的,把肉麻當(dāng)有趣……
這個愛情小屋,兩年后,他們又來找過一回。這一次,他們沒有走進去,只是坐在越野車里,悵然地望了望。那時,他已鳥槍換炮,露出了一點發(fā)達的跡象。但是,他們的愛情卻已走到窮途末路,而他的身份卻是丈夫。為了挽回這一段愛情,她使出了生命中最蠢的一招:懷孕逼婚。她選準了日子去與他做愛。果然,又懷孕了。她把第二次懷孕當(dāng)做了最后的機會。為了保胎,她一個人躺在娘家忍受孤獨和恥辱。他只偶爾來看她,他的冷淡是顯而易見的。女人的瘋狂讓他感到害怕,他被逼無奈,只得答應(yīng)先領(lǐng)結(jié)婚證。當(dāng)他們領(lǐng)好結(jié)婚證十天后,她又小產(chǎn)了。頓時,她心如死灰,一下子陷入了黑洞中。她不吵不鬧,他若即若離,他們都筋疲力盡,再也無法掀起愛的波瀾。在那絕望的無語中,他帶著她重溫了這一路的旅程,以一種平靜的憑吊方式,暗示著一場愛情的完結(jié)。一個月后,兩人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所謂結(jié)婚一場,既沒有拍結(jié)婚照,也沒有辦結(jié)婚宴,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紙證書,多了一段婚史,以至于面對連峻峰的時候,她再也不能以姑娘自居,只能無奈地認可他的兒子。
老實說,她并不喜歡做后娘,任何一個女人都一樣。但兩次流產(chǎn),讓她失去了生育的信心。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面,這個“搭售”的兒子,她直到三年后才帶著他在親戚面前有選擇地露面。為此,兩人之間又多了不少齟齬。后來,為了安慰她,娘還帶她去算了命。姐說,你看,你與張志峰兩次懷孕,都沒有保住,這不是有緣無分嗎?而與連峻峰一好上就懷孕了,就順利地生下了絲絲。這就是命,這就是天意!
阿春又一次來到了大瀑布。絲絲拉著她的手,向前奔去。大瀑布因為久不下雨而失去了它昔日磅礴的氣勢,但絲絲還是雀躍不已。她說,下次和爸爸哥哥一起再來看大瀑布。而阿春尋尋覓覓的卻是那座農(nóng)家小屋。她隱約記得那個位置,但找到之后,卻發(fā)現(xiàn)已不是原來的樣子。這里已煥然一新,變成了一個青磚烏瓦的民宿。她不知道兩者之間是否存在繼承關(guān)系。但這對她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就像張志峰是張志峰,連峻峰是連峻峰,盡管姐說,這兩者的體型甚至相貌是何其相似乃爾。而她在這兩者之間唯一汲取的教訓(xùn),就是不能待男人太好,男人是一條喂不飽的狗。所以,那個大伏天,她的外貿(mào)單子催得很急的時候,她就讓連峻峰冒著酷暑趕緊把產(chǎn)品上的那個小零件裝上去。她還讓絲絲去車庫看爸爸是不是在干活。絲絲這個小婊子,竟然舔著棒冰引誘爸爸,只給他吃了很小的一口,回來說,爸爸在吸煙,沒有干活,害得她還下樓來監(jiān)工,一出門就是一身汗。
她站在這個民宿前,讓絲絲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這時,電話鈴又響了,她一看是連峻峰,本來想按掉的,但猶豫之余,還是接了:“你什么時候回來?是我錯了還不行嗎?你這樣帶著絲絲跑來跑去,很不安全,趕緊回來!”“知道了,知道了!”阿春想按下的當(dāng)口,聽到連峻峰說今天他會去生產(chǎn)廠家看產(chǎn)品。她沒有出聲,你早說不就得了嗎?你這不是存心氣我嗎?但是,她不能馬上回去,免得被他看輕,要知道,我是不好惹的。但是,她也沒有把路堵死,因為之前娘啊姐啊不斷給她打電話,讓她見好就收,順坡下驢,別鬧得不可收拾。當(dāng)初,生下絲絲不久,兩人也曾鬧掰過。那時,連峻峰血氣方剛,三個月沒來看她,后來她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全靠阿雯打電話給連峻峰,連峻峰才把她接走,才算和好的。姐說,小連現(xiàn)在也不容易,越來越忍辱負重了,你不要得寸進尺,你把男人踏在腳下難道就光彩嗎?你不是不喜歡窩窩囊囊的男人嗎?你看,一個特種兵都已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你還想怎樣呢?姐真是會說話,生活是我一個人在過,里面的細枝末節(jié)你知道嗎?
春天總歸是春天,并不因為新冠病毒的肆虐而萬物蕭條,蕭條的只是人心,只是愛情,只是一場同舟共濟的超度。
阿春是第二天下午才回去的。她在那個民宿過了一夜。這一夜她很晚才睡著。正像姐說的那樣,她根本離不開男人。沒了男人,那些臟活苦活讓誰去干?生病了誰來照顧?絲絲怎辦?她唯一能離開的就是男人的那根東西,這是十年來最大的變化,仿佛當(dāng)初公寓里沒日沒夜地做愛,已經(jīng)耗盡了畢生的精力。男人是動物,那東西就像蛇一樣,踩一下尾巴就翹起頭來。女人可不一樣,女人如果心氣不順,那就一點性趣都沒有。與連峻峰第一次上床的時候,他的身體多么干凈,他的呼吸多么均勻,做愛之后,睡在他的臂彎里,就像小時候母親哼著兒歌一樣,哼著哼著就睡著了。如今,你還能再睡在他身旁嗎?一躺下,鼾聲如雷,就像太平洋上的十級臺風(fēng)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又像是森林深處,野獸嚎鳴,叫聲瘮人,讓你根本就沒法安睡。她寧愿躲在絲絲的房間里,跟絲絲睡在一起。粉紅色的壁燈,粉紅色的墻面,粉紅色的床毯,溫馨而又幽謐,那才是她所需要的環(huán)境。有一次姐看到連峻峰的房間,鋪著一條洗白了的毯子,兩條舊被子蓋在一起,像老年人一樣,就白了她一眼,說你怎么能這樣呢?
車開到開發(fā)區(qū)附近的時候,阿春忽然有個強烈的欲望,想去看看張志峰的公司。1000萬的刺激,依然烙在她的腦海中。兩個男人,相隔云泥,而自己像一只展翅高飛的大鳥,最后卻掉到了地上。她沒從張志峰那里得到過什么。張志峰在她第二次流產(chǎn)后,給過她一萬塊錢。她沒要,她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人家是雁過拔毛,靠男人富起來了,阿雯就是這樣。她當(dāng)初跟張志峰的舅舅有一腿,后來逼著這個男人給她買了一套公寓;而自己的公寓,卻讓連峻峰來翻云覆雨。阿雯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包租婆了,男人換一個就多一套房;而她卻像人間太多的愚夫愚婦一樣,還需要靠吆喝過日子。當(dāng)初也曾有識人之明,卻為何最后在手中像沙子一樣流走?她不是沒有努力過。曾經(jīng),為了挽回他的那顆流浪的心,她把他積存了半個月的臭襪子,內(nèi)衣內(nèi)褲,拿到家里,一個人在石臺板上刷呀刷。那時,正是數(shù)九寒天,冷風(fēng)嗖嗖地吹過來,手是僵硬的,母親說,我?guī)湍阆窗桑蛔?,她把他的這些東西掛得像萬國旗一樣。這是一種怎樣的昭示?。?/p>
華燈初上,路上空曠無人,開發(fā)區(qū)像一個新婦,整整齊齊,路邊的燈柱上還殘留著春節(jié)時的條幅和小燈籠。她兜了幾圈,終于找到了張志峰的公司。公司的門頭挺氣派,白色字模的廠名橫在圍墻上,樣子挺好看的。她記得那時自己曾無意中說過,不喜歡銅字,太俗。她讓絲絲待在車里,走近門衛(wèi)室,想一探虛實。門衛(wèi)室內(nèi)亮著燈,卻空無一人,電動門關(guān)著,里面干干凈凈,都是現(xiàn)代化標準廠房,但只有幾個窗口是亮的,顯然,還沒有完全復(fù)工。她正想往里走,那邊開過來一輛黑色大奔,燈光在她身邊閃了一下,她趕緊避開。這時,門衛(wèi)跑過來,自動門吱嘎吱嘎地打開了,車窗露出一條縫,里面的人說了一聲什么,然后就開出去了。阿春看不分明,但聲音似曾耳聞,她疑心車里的就是張志峰,不由莫名地心跳了一下。她悵然地看著大奔遠去,又看了看圍墻上那一排白色字模,不知道怎的,竟順腳踢了一下身邊“公司”的“公”字,等她坐進車里,絲絲叫了起來,說那個字掉了。
她轉(zhuǎn)身一看,原來“公”字下面的“厶”掉了,只剩下上面的“八”字。絲絲念著“八司”,笑得合不攏嘴,阿春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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