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流浪。即使有能花的錢,也不花。
享受走路。一天走10英里路,不論是森林中的小徑或是紐約摩天樓環(huán)繞下的商業(yè)大道。不讓自己輕易就走累,這指的是:姿勢端直,輕步松肩,一邊看令人激動的景,卻一邊呼吸平勻,不讓自己高興得加倍使身體累乏。
要能簡約自己每一樣行動。不多吃,有的甚至只吃水果及干糧。吃飯,往往是走路生活中的一個大休息。其余的小休息,或者是站在街角不動,三五分鐘?;蛘呤亲诘厣?。能適應這種方式的走路,那么扎實的旅行或流浪,才得真的實現(xiàn)。會走路的旅行者,不輕易流汗,不常吵著要喝水,即使常坐地上、臺階、板凳,褲子也不臟。
走路是所有旅行形式中最本質的一項。沙漠駝隊,也必須不時下得坐騎,牽著而行。你即使開車,進入一個小鎮(zhèn),在主街及旁街上稍繞了三四條后,你仍要把車停好,下車來走。以步行的韻律來觀看市景。若只走20分鐘,而又想把這小鎮(zhèn)的鎮(zhèn)中心弄清楚,你至少要能走橫的直的加起來約十條街,也就是說,每條街只有2分鐘讓你瀏覽。
走路。走一陣,停下來,站定不動,抬頭看。再退后幾步,再抬頭,這時或許看得較清楚些。有時你必須走近幾步,踏上某個
高臺,踮起腳,瞇起眼,如此才瞧個清楚。有時必須蹲下來,用手將某片樹葉移近來看。有時甚至必須伏倒,使你能取到你要的攝影畫面。
流浪要用盡你能用盡的所有姿勢。
走路的停止,是為站立。什么也不做,只是站著。往往最驚異獨絕、最壯闊奔騰、最幽清無倫的景況,叫人只是兀立以對。這種站立是立于天地之間。太多人終其一生不曾有此立于天地間之感受,其實何曾難了?局促市廛多致蒙蔽而已。唯在旅途迢遙、筋骨勞頓、萬念俱簡之后于空曠荒遼中恰能得之。
我人今日甚少兀兀地站立街頭、站立路邊、站立城市中任何一地,乃我們深受人群車陣之慣性籠罩、密不透風,致不敢孤身一人如此若無其事地站立。噫,連簡簡單單的一件站立,也竟做不到矣!此何世也,人不能站。
人能在外站得住,較之居廣廈、臥高榻、坐正位、行大道豈不更飄灑快活?
古人謂貧而樂,固好;一簞食一瓢飲,固好;然放下這些修身念頭,到外頭走走,到外頭站站,或許于平日心念太多之人,更好。
走路,是人在宇宙最不受任何情境韁鎖、最得自求多福、最是踽踽尊貴的表現(xiàn)情狀。因能走,你就是天王老子。古時行者訪道;我人能走路流浪,亦不遠矣。
有了流浪心念,那么對于這世界,不多取也不多予。清風明月,時在襟懷,常得遭逢,不必一次全收也。自己睡的空間,只像自己身體一般大,因此睡覺時的翻身,也漸練成幅度有限,最后根本沒有所謂的翻身了。
他的財產,例如他的行李,只扎成緊緊小小的一捆;雖然他不時換干凈衣襪,但所有的變化,所有的魔術,只在那小小的一捆里。
最好沒有行李。若有,也不貴重。乘火車一站一站地玩,見這一站景色頗好,說下就下,完全不受行李沉重所拖累。
見這一站景色好得驚世駭俗,好到叫你張口咋舌,車停時,自然而然走下車來,步上站臺,如著魔般,而身后火車緩緩移動離站竟也渾然不覺。幾分鐘后恍然想起行李還在座位架上。卻又何失也。乃行李至此只是身外物,而眼前佳景又太緊要也。
于是,路上絕不添買東西。甚至相機、底片皆不帶。
行李,往往是浪游不能酣暢的最致命原因。譬似游伴常是長途程及長時間旅行的最大敵人。乃你會心系于他。豈不聞“關心則亂”?
他也仍能讀書。事實上旅行中讀完四五本厚書的,大有人在。但高明的浪游者,絕不沉迷于讀書。絕不因為在長途單調的火車上,在舒適的旅館床鋪上,于是大肆讀書。他只“投一瞥”,對報紙、對電視、對大部頭的書籍、對字典,甚至對景物,更甚至對這個時代??傊?,我們可以假設他有他自己的主體,例如他的“不斷移動”是其主體,任何事能助于此主體的,他做;而任何事不能太和主體相干的,便不沉淪從事。
這種流浪,顯然,是冷的藝術。是感情之收斂,是遠離人間煙火,是不求助于親戚、朋友,不求情于其他路人。是寂寞一字不放在心上、文化溫馨不看在眼里。在這層上,我知道,我還練不出來。
對“累”的正確觀念。不該有常住都市房子里的那種覺得凡不在室內冷氣、柔軟沙發(fā)、熱水洗浴等便利即是累之陳腐念頭。
要令自己不懂什么是累。要像小孩一樣從沒想過累,只在委實累到垮了便倒頭睡去的那種自然之身體及心理反應。
常常念及累之人,旅途其實只是另一形式給他離開都市去另找,一個埋怨的機會。他還是待在家里好。即使在自家都市,常常在你面前嘆累的人,遠之宜也。
要平常心地對待身體各部位。譬似屁股,哪兒都能安置:沙發(fā)可以,巖石上也可以,石階、樹根、草坡、公園鐵凳皆可以。
要在需要的時機(如累了時)去放下屁股,而不是在好的材質或干凈的地區(qū)去放。當然更不是為找取舒服雅致的可坐處去迢迢奔赴旅行點。
浪游,常使人話說得少。乃全在異地。甚而是空曠地、荒涼地。
離開家門不正是為了這個嗎?寂寞,何其奢侈之字。即使在荒遼中,也常極珍貴。
即使你不出門流浪,在此種不情愿下,勢必亦在不同工作中流浪。人一生中難道不需要離開自己日夕相處的家園、城市、親友或國家而到遙遠的異國一段歲月嗎?人總會待在一個地方待得幾乎受不了吧?與自己熟悉的人相處過久,也是一種不道德吧?
太多的人用太多的時光去賺取他原以為很需要卻其實不太用到的錢,以致他連流浪都覺得是奢侈的事了。他們的確年輕時曾發(fā)過宏愿,說出像“我再拼上三五年,有些事業(yè)基礎了,說什么也要把自己丟到荒野中,無所事事個半年一年,好好地流浪一番”這樣的話;然10年、20年、50年轉眼過去,他們哪兒也沒去。
有時他們自己回身計算一下,原可能派用在流浪上的光陰,固然是省下來了,卻也未必替自己多做了什么豐功偉業(yè)。唉,何惜也如此算計。正是:
未能一日寡過,
恨不十年流浪。
老實說,流浪亦不如何。不流浪亦很好。但看自己有無這個念頭罷了。會動這念頭,照說還是有些機緣的。
以我觀之,流浪最大的好處是,丟開那些他平日認為最重要的東西。好比說,他的賺錢能耐,他的社會占有度,他的侃侃而談(或訓話習慣),他的聰慧、迷人或顧盼自雄;還有,他的自卑感。
最不愿意流浪的人,或許是最不愿意放掉東西的人。這就像你約有些朋友,而他永遠不會出來,相當可能他是那種他自己的事是世間最重要事之人。
多年前在美國,聽朋友說起一則公路上的軼事:某甲開車馳行于荒涼公路,遠遠見一人在路邊伸拇指欲搭便車,駛近,看清楚是一青年,面無表情,似乎不存希望。某甲開得頗快,一閃即過。過了幾分鐘,心中不忍,有點想掉頭回去將那青年載上。然而沒很快決定,又這么往前開了頗一段。這件事縈在心頭又是一陣,后來實在忍不住,決定掉頭開去找他。這已是二三十英里路外了,他開著開著,回到了原先青年站立的地點,人竟然走了。這一下某甲倒慌了,在附近前后又開著找了一下,再回到青年原先所站立之地,在路邊的沙土上,看見有字,是用樹枝刻畫的,道:
Seashore washed by suds and foam? (海水洗岸浪飛花),
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 (野荒佇久亦是家).
Billy
這一段文字,嗟乎,蒼涼極矣,我至今猶記得。這個Billy,雖年輕,卻自文字中見出他多好的人生歷練,遭遇到多好的歲月,荒野中枯等。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即使沒坐上便車,亦已所獲豐盈,他擁有一段最枯寂卻又是最富感覺、最天地自在的極佳光景。
再好的地方,你仍須離開,其方法,只是走。然只要繼續(xù)走,隨時隨處總會有更好更好的地方。
這種地方,亦未必是天堂城市,未必是桃源美村,常只是宏敞平靜的任何境域;只因你游得遠游得久了,看得透看得淡了,它乍然受你降臨,竟顯得極是相得,正是無量福緣。
流浪,本是堅壁清野;是以變動的空間換取眼界的開闊震蕩,以長久的時間換取終至平靜空澹的心境。故流浪久了、遠了,高山大河過了仍是平略的小鎮(zhèn)或山村,至此境地,哪里皆是好的,哪里都能待得,也哪里都可隨時離開,無所謂必須留戀之鄉(xiāng)矣。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舒國治精選集》? ?作者:舒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