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虎,冉學東
1960 年,第一屆夏季殘疾人奧林匹克運動會的舉辦,標志著在《世界人權宣言》的旗幟下,殘疾人的體育權利和體育參與已成為全球性關注的問題。1984 年,我國第一屆全國殘疾人運動會的舉辦,標志著我國為維護殘疾人的體育合法權益、發(fā)展殘疾人體育事業(yè)、保障殘疾人平等地參與體育競技進入了常態(tài)化。由此引發(fā)了在實踐中和理論上對殘疾人體育權益和體育參與的特別關注。2003 年,中國殘疾人體育協(xié)會和中國體育科學學會在南京師范大學聯(lián)合主辦的首屆全國殘疾人體育科學學術會議,并以此為開端,在每4 年舉辦全國殘疾人運動會的同時,舉辦全國殘疾人體育科學學術會議,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使殘疾人體育研究成為了我國體育學研究中相對獨立的研究領域。在充分肯定殘疾人體育研究做出的成績的前提下,也不應忽視或忽略作為學術研究存在的以下局限或不足:
(1)研究的問題意識有待提升。學術研究是對問題的研究。因而問題的發(fā)現(xiàn)和提出,是學術研究的前提;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是從事學術研究必備的素養(yǎng)?!笆裁唇袉栴}? 問題就是事物的矛盾。那里有沒有解決的矛盾,那里就有問題。”[1]何謂問題意識? 問題意識就是對影響事物發(fā)展變化的矛盾,時刻持有或始終保持認識的自覺性和主動性。對于從事學術研究的人而言,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就是要堅持習慣性的“打破砂鍋紋(問)到底”的學術清醒和學術執(zhí)著,堅守習慣性的“懷疑一切、批判一切”的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精神。矛盾多種多樣,問題形形色色。一般而論,學術研究關注的是學理性的學術問題,而不是常規(guī)性的工作問題。學術問題,從本源上講是實踐中具有代表性或典型性矛盾的集中反映,并在一定的學理基礎上為化解或緩和矛盾,提出見仁見智的學術觀點、學術見解、學術思想,以期為實踐的攻堅克難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持,或為實踐的開拓創(chuàng)新提供必要的理論依據(jù)。從歷屆全國殘疾人體育科學學術會議入選的論文來看,涉獵的研究范圍雖然較廣,但因問題意識薄弱而導致研究問題不明確,卻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這一方面表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問題的自覺性和提出問題的能動性不足,難以形成有學術價值的真命題,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用常規(guī)性的工作問題替代了學理性的學術問題,難以提升到學術層面進行探討,從而使殘疾人體育研究存在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偏頗。
(2)研究的特殊性認識有待深入?!翱茖W研究的區(qū)分,就是根據(jù)科學對象所具有的特殊的矛盾性。因此,對于某一現(xiàn)象的領域所特有的某一種矛盾的研究,就構成某一門科學的對象?!盵1]“殘疾人體育”研究的“特殊的矛盾性”,焦點在于“殘疾人”而不是“體育”。一般而論,正是由于“全部或者部分喪失以正常方式從事某種活動能力”,使殘疾人相對健全人,在經(jīng)濟上被視為貧困群體,在社會上被視為弱勢群體,在文化上被視為邊緣群體。因此,對殘疾人體育研究的特殊性認識,應明確研究者認識問題所持的學術態(tài)度和學術立場,以及采用的研究范式是“主位研究”或是“客位研究”。所謂“主位研究”,指研究者盡可能地站在研究對象的文化立場,去看待問題和認識問題,力戒先入為主的主觀或武斷。所謂“客位研究”,指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依據(jù)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標準,去衡量問題和解析問題,切忌走得太近的誤讀或誤判。主位研究與客位研究雖在研究的偏好和取向上大相徑庭,卻都立足“田野調(diào)查”的方法學基礎和推崇“深描”敘事的陳述性方式。據(jù)此來評判殘疾人體育研究的現(xiàn)有文本,不僅存在客位研究居多、主位研究太少的弊端,更為重要的是均存在“田野調(diào)查”不扎實和“深描”敘事不透徹的通病。如果對殘疾人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和社會地位缺乏設身處地的了解,以及對由此給殘疾人帶來的情感傷害和心理隱患缺乏感同身受的體會,那么殘疾人體育研究對問題的提出就不可能切中肯綮,對問題的分析就不可能抓住關鍵,從而使殘疾人體育研究存在現(xiàn)象掩蓋本質(zhì)的偏頗。
(3)研究的問題空間有待拓展。殘疾人體育研究,旨在維護殘疾人的體育權利和普及殘疾人的體育參與。這就要求在研究中,一方面把重點放在殘疾人作為貧困群體的最貧困者、作為弱勢群體的最弱勢者、作為邊緣群體的最邊緣者上,另一方面把重心放在以公民權利為前提的體育權利維護和以機會均等為準則的體育參與普及上。也就是說,殘疾人體育研究,如果不能跳出體育看體育并拓展問題認識的空間,則將極大地喪失其研究的學術意義;如果不能打破競技體育的思維定式并拓展問題分析的空間,則將極大地損失其研究的學術價值。但由于特定的歷史原因,新中國體育事業(yè)的發(fā)展,采用了競技體育“舉國體制”的發(fā)展模式,不僅造成了競技體育與群眾體育發(fā)展的長期不平衡,也形成了以“競技”為導向的學術傳統(tǒng)和以“制勝”為判據(jù)的工具理性。在這樣的背景下,殘疾人體育研究很難擺脫競技體育的束縛,以致在研究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把研究對象的重點,落腳在殘疾人運動員身上;把研究內(nèi)容的重心,集中在殘疾人運動員的訓練和競賽上;把研究目標的重頭,鎖定在殘疾人競技體育的發(fā)展上。無疑,這種本末倒置的學術定位和舍本逐末的學術追求,使殘疾人體育研究存在局部遮蔽整體的偏頗。
當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也發(fā)生了轉化。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改變了問題認識的基礎,加之在世界格局中我國國際地位的提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導和體育強國建設對體育本質(zhì)的回歸,擴展了問題認識的視域,使新時代的殘疾人體育研究,必須強化以生命活動為基點的類存在認識、以人的本性為依據(jù)的道德性認識、以生活世界為場域的社會性認識、以體育本質(zhì)為支撐的體育性認識。
殘疾人體育問題,不單純是中國面臨的特有問題,也是全世界必須面對的共有問題。進入21 世紀,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步入了全球化時代的新階段[2]。在各民族國家已接受并習慣于用“地球村”的觀念看待問題、用“世界性”的尺度對待問題的當下,我國對殘疾人體育的研究,應立足中國、放眼世界,使研究的視野具有“類存在”認識的廣度,而不是就中國論中國,甚至就省市論省市,使問題的認識失去宏大的背景。
“人是類存在物,不僅因為人在實踐上和理論上都把類——自身的類以及其他物的類——當作自己的對象;而且因為——這只是同一件事情的另一種說法——人把自身當作現(xiàn)有的、有生命的類來對待,當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來對待。”[3]當下殘疾人體育的研究,應自覺地從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人類文明的進步出發(fā),把殘疾人和健全人當作平等的、有生命的類存在來對待;因而認識問題的視野,要突破中國殘疾人體育參與的個別性,擴展到殘疾人作為現(xiàn)實“類存在物”的特殊性,再擴張到“人是類存在物”的一般性。
就一般性層面而論,殘疾人體育研究,應以《聯(lián)合國憲章》宣布的人權、基本自由、人的尊嚴和價值、社會正義為基點,以《世界人權宣言》所規(guī)定的國際人權標準以及所有個人不受歧視地一律享有所確認的各項權利為準則,以《社會進步和發(fā)展宣言》所確定的共同的發(fā)展目標以及保證人口中處于不利地位或邊緣地位的那部分人對社會和經(jīng)濟的進步享有平等的機會為圭臬,使問題的認識置于人作為類的存在的共同性基礎上,并依據(jù)超民族、階級和時代的人類立場和普世價值,形成問題分析的基本規(guī)則,從而保證其研究不僅有助于調(diào)適世界文化多樣性之間的關系,也有利于促進世界各民族國家之間的交流。
就特殊性層面而論,殘疾人體育研究,要清醒認識到世界殘疾人數(shù)量和生存環(huán)境導致的問題的嚴峻性。據(jù)2011 年《世界殘疾報告》披露的數(shù)據(jù):估計全球超過10 億人或15%的世界人口(2010 年全球人口估計)帶有某種形式的殘疾而生存;相對普通人群,殘疾人具有更加不良的健康結局、更低的教育成就、更差的經(jīng)濟參與、更高的貧困率、更高的依賴性與參與的局限性。殘疾人體育研究,還要清醒認識到人類殘疾人成因的嚴肅性?!皻埣踩藛栴}是人類社會固有的問題。殘疾是人類進化、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發(fā)展過程中所付出的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代價。日趨完善的人類,不應當漠視這種犧牲和代價。”[4]因此,應基于《關于殘疾人的世界行動綱領》“使殘疾人充分參與社會生活和發(fā)展,并享有平等地位”的宗旨,認識殘疾人體育參與的行動意義與社會價值;應基于《殘疾人機會均等標準規(guī)則》“確保殘疾男女和兒童,作為所在社會的公民,可行使與其他人同樣的權利與義務”的宗旨,認識殘疾人體育參與的機會均等和資源共享;應基于《殘疾人權利公約》“促進、保護和確保所有殘疾人充分和平等地享有一切人權和基本自由,并促進對殘疾人固有尊嚴的尊重”的宗旨,認識殘疾人體育參與的權利意識和權利保障。
就個別性層面而論,因我國人口基數(shù)大,是世界上殘疾人數(shù)量最多的國家,據(jù)2008 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促進殘疾人事業(yè)發(fā)展的意見》披露的數(shù)據(jù),“我國有8 300 多萬殘疾人,涉及2.6 億家庭人口”,面對如此龐大的殘疾人群體和復雜的社會關聯(lián),理應使我國的殘疾人體育研究具有代表性,從而為世界殘疾人體育研究提供中國方案;因我國是發(fā)展中國家,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正以較快速度從農(nóng)業(yè)的傳統(tǒng)社會向工業(yè)的現(xiàn)代社會轉變,面臨如此快速的城市化進程和社會結構轉型,理應使我國的殘疾人體育研究具有范例性,從而為世界殘疾人體育研究提供中國智慧;因我國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進程中,黨和政府歷來十分關心殘疾人,把改善殘疾人生存狀況、促進殘疾人事業(yè)發(fā)展,列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和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一項重要而緊迫的任務,置于如此以人為本的制度優(yōu)勢和為民謀利的頂層設計,理應使我國的殘疾人體育研究具有典型性,從而為世界殘疾人體育研究提供中國經(jīng)驗;因我國把發(fā)展體育事業(yè)作為關系到增強人民體質(zhì)、提高社會生活質(zhì)量的大事,不僅競技體育發(fā)展快速,總體實力處在世界體育競技格局的前列地位,而且群眾體育開展廣泛,全民健身國家戰(zhàn)略和健康中國國家戰(zhàn)略相互支撐、穩(wěn)步推進,置身如此充滿活力的體育體制和運行機制,理應使我國的殘疾人體育研究具有典范性,從而為世界殘疾人體育研究提供中國聲音。
“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zhì),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盵3]因此,類存認識首先應明確:生命是至上的。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是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對生命的活動的認識是普世人類價值的第一個基點。但是,對于這個不證自明的前提和不言自明的基點,卻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程中被屢屢的忽視或忽略,尤其是在近現(xiàn)代科學技術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的發(fā)展光環(huán)中,生命的色彩被遮蔽,生命的價值被消解、生命的意義被弱化。為此,在20 世紀末期,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阿爾貝特.施韋澤重申和呼吁在人類的活動中“敬畏生命”,并形成了有影響的“后敬畏生命觀”。[5]這種以“敬畏生命”為原點的生命價值觀的提出,使人們重新恢復了敬重生命、珍惜生命、關愛生命的價值尺度。其次應明確:生命在于運動。相對勞動而言,體育是更直接的生命肯定和更自由的生命表現(xiàn),因此生活的樂趣更為豐富、個性的張揚更加充分。因此,體育作為人類改造自身自然的、一項相對獨立的類活動,應有高度的生命自覺和強烈的生命意識,并在體育運動中提升人的生命質(zhì)量,在體育競技中展示人的生命價值,在體育實踐中彰顯人的生命意義。然而競技體育的全球化發(fā)展,各民族國家為了國家利益和國際聲譽的追名逐利,不僅使體育偏離了人的全面發(fā)展的前提,也使體育失去了生命活動的自由性和自覺性。再次應明確:生命是體育學思考的原點。如果說體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研究,不應忘記生命的原點地位;那么殘疾人體育作為一項專題的研究,就必須堅守生命的原點地位,從認識生命、珍惜生命、敬畏生命、熱愛生命出發(fā),在積極的生命探索中認識殘疾人體育參與的意義,在積極的生命體會中揭示殘疾人體育參與的情趣,在積極的生命實踐中挖掘殘疾人體育參與的價值。無疑,在當下世界的經(jīng)濟格局、政治格局、文化格局的背景下,殘疾人體育研究,要達成各民族國家認同的普世價值,促成各民族國家認可的學術交流,就必須形成以生命為基礎的世界認識,并在一般性層面,強調(diào)“一切人權和基本自由”中的“生命權”,淡化民族國家狹隘的民族情感和偏激的意識形態(tài);在特殊性層面,強調(diào)“生命權”下的“體育權”,研究的重心放在殘疾人體育參與的普遍性上,而不是針對殘疾人奧林匹克運動會和特殊奧林匹克運動會,用競技體育研究的立場、觀念、方法,去分析世界競技格局和發(fā)展態(tài)勢,去關注金牌獲得者的運動解析和技術診斷;在個別性層面,強調(diào)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殘疾人“體育權”的權利保護和權益保障,研究的重點落腳在從應然走向實然,使殘疾人切實享有體育的權利和運動的快感,而不是針對全國殘疾人運動會,用錦標主義的評價方式,去分析競技實力發(fā)展不充分的項目特征,去關注金牌銀牌銅牌分布不均衡的地域局限。
殘疾人體育問題,不單純是一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運作問題,也是一個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道德問題。就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史而論,看待殘疾人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歧視排斥、同情憐憫、關心幫助、平等尊重、共享融合等階段;對待殘疾人的方式經(jīng)歷了冷漠模式、醫(yī)學模式到社會模式。也就是說,看待殘疾人的態(tài)度,在一定意義反映了人類文明的道德進步,對待殘疾人的方式,在一定程度體現(xiàn)了人類社會的道德進程。因此,對殘疾人體育的研究,既要關注道德生活多樣化以尋求道德共識,又要兼顧價值觀念多元化以達成道德認同,使研究的內(nèi)容具有道德性認識的厚度,而不是就體育論體育,甚至就項目論項目,使問題的認識失去深刻的內(nèi)涵。
人類社會殘疾人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歷史事實,殘疾人與健全人形成的關系是不可避免的社會現(xiàn)實。如同“男女之間的關系是人和人之間最自然的關系”,殘疾人與健全人之間的關系就類存在而言是人和人之間最基本的關系?!耙虼?這種關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為在何種程度上成了人的行為……這種關系還表明,人具有的需要在何種程度上成了人的需要,也就是說,別人作為人在何種程度上對他說來成了需要,他作為個人的存在在何種程度上同時又是社會存在物?!盵3]無疑,殘疾人體育的研究,應基于人的本質(zhì)和人的本性認識問題,立足于人的需要和人的行為分析問題,守住“共在”的道德底線,堅持“共存”的道德中線,崇尚“共生”的道德上線。
殘疾人體育研究要守住道德底線,就必須恪守反貧困的道德準則,因為貧困是對人類人權的侵犯,對人類尊嚴的褻瀆。“在《世界人權宣言》中所宣稱的人類與生俱來的人權包括五個組成部分——公民權、政治權、文化權、經(jīng)濟權和社會權。貧困總是違背社會權,一般情況下會違背經(jīng)濟權,并且經(jīng)常踐踏文化權,有時還會違背政治權甚至公民權。”[6]殘疾與貧困有著明顯的關聯(lián),因而在社會最貧困階層中殘疾人占有的比例特別高是一個不爭的社會事實。以中國為例,據(jù)2015 年《國務院關于加快推進殘疾人小康進程的意見》披露的數(shù)據(jù):“目前我國8 500 萬殘疾人中,還有1 230 萬農(nóng)村殘疾人尚未脫貧,260 萬城鎮(zhèn)殘疾人生活十分困難,城鄉(xiāng)殘疾人家庭人均收入與社會平均水平差距還較大?!敝档眯牢康氖?中國共產(chǎn)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實施的“精準扶貧”、“精準脫貧”成效顯著,到2020 底將完成在“現(xiàn)行標準下農(nóng)村貧困人口實現(xiàn)脫貧,貧困縣全部摘帽,解決區(qū)域性整體貧困”的偉大歷史任務,為如何扶貧減困這一世界性難題,提供了中國智慧和中國經(jīng)驗。沒有殘疾人的脫貧,就不會有切實的殘疾人體育參與;沒有殘疾人的解困,就不會有可持續(xù)的殘疾人體育發(fā)展。在反貧困中彰顯殘疾人的體育權利,在維護殘疾人的體育權利中發(fā)揮其反貧困的積極功效,是殘疾人體育研究不容回避的基本問題。
殘疾人體育研究要堅持道德中線,就必須遵循生存論的道德規(guī)范,因為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危機,不僅是殘疾人面臨的問題,也是健全人面臨的問題。1972 年,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年度報告的題目是《學會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該報告不僅明確無誤地提出了人類社會面臨的生存問題,同時也指出,在昔日相對穩(wěn)定的生存環(huán)境被打破、并呈現(xiàn)出變動不居的基本態(tài)勢狀況下,人的潛力和主體性的發(fā)揮,對社會的發(fā)展也顯得越益重要。在這樣的背景下,必須認識到:殘疾人體育不是形象工程、不能太注重政府的“面子”,而忽視了殘疾人如何生存的“里子”;殘疾人體育不是政績工程,不能太看重殘疾人競技參賽的運動成績,而忽視了大多數(shù)殘疾人怎樣生存的現(xiàn)狀;殘疾人體育不是時效工程,不能太熱衷搞轟轟烈烈一陣子,而忽視了殘疾人踏踏實實生存的一輩子。因此,殘疾人體育的研究,應立足于殘疾人的生存現(xiàn)狀,探討如何使殘疾人通過體育的參與,有助于學習生存的技巧和提升生存的能力;應與著眼于殘疾人的生存尊嚴,探討如何在體育踐行和運動康復中,有助于增強有尊嚴生存的信心和堅定有品質(zhì)生存的勇氣。
殘疾人體育研究要崇尚道德上線,就必須秉持共同體“同呼吸、共命運”的道德追求,因為殘疾人體育就其根本的意義而言,在于人類尋覓至善的道德訴求和探索至上的道德渴望,不僅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應相互平等、和諧共享的終極價值,也反映了人與人之間應相互尊重、休戚與共的終極關懷。我國基于“當今世界,人類生活在不同文化、種族、膚色、宗教和不同社會制度所組成的世界里,各國人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7],旗幟鮮明地倡導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以謀求和增進人類共同利益,并迅速引發(fā)了國際社會的普遍關注和高度認可。應當認識到,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雖然為處理復雜的國際關系、應對重大的世界難題、調(diào)解紛爭的國家利益提供了一種新思路,但從其根本意義上講,是立足“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存在”[8],從生命至上的高度著眼來看待共同體;是依據(jù)“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8],從人類命運的前途著手來構建共同體,從而也為從根源上消除殘疾歧視、構建殘疾人與健全人共享的和諧社會、為人類社會的總體進步提供了一種新自覺。一個殘疾人與健全人不能和睦共處、攜手共進的社會,不可能是一個和諧社會;一個殘疾人與健全人不能休戚相關、命運與共的共同體,不能稱之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因此,當下殘疾人體育的研究,應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下,探討如何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市場經(jīng)濟中利用體育的運營有助形成殘疾人與健全人的利益共同體,如何在人性的回歸和精神家園的重構中通過體育的參與有助形成殘疾人與健全人的情感共同體,如何在達成道德共識和確立道德認同中借助運動的紐帶有助形成殘疾人與健全人的價值共同體。
殘疾人體育問題,不單純是一個殘疾人運動參與的體育問題,也是一個殘疾人生活適應的社會問題?!叭说谋举|(zhì)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盵8]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人們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殘疾者個人遇到的限制和面臨的困境,不但與社會環(huán)境的構成和社會制度的設計密切相關,也與主流社會的態(tài)度和強勢群體的立場密切相關,進而提出了殘疾人社會融合和正?;畹男掠^念,并重新認識殘疾人自身的社會能力和重新評估殘疾人應有的社會地位。因此,殘疾人體育的研究,既要著眼體育,又要扎根社會,使研究的思想具有社會性認識的深度,而不是就運動論運動,甚至為參與論參與,使問題的認識失去堅實的依托。
1982 年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的《關于殘疾人的世界行動綱領》,其基本前提是承認殘疾人的權利,強調(diào)殘疾人有權享有與其他公民同樣的機會;其行動目標是促進實現(xiàn)殘廢人在他們居住的社會里“充分參與”社會生活和社會發(fā)展,“平等享有”與其他公民相同的生活條件的權利,以及“平等分享”社會和經(jīng)濟發(fā)展所帶來的改善的生活條件。這一“世界行動綱領”為殘疾人體育研究的社會認識提供了基本準則。世界衛(wèi)生組織根據(jù)衛(wèi)生工作的經(jīng)驗,對“缺陷”“殘疾”和“障礙”作了重新的界定和區(qū)分:“缺陷”指心理上、生理上或人體結構上,某種組織或功能的任何異常或喪失;“殘疾”指由于缺陷而缺乏作為正常人以正常方式從事某種正?;顒拥哪芰?“障礙”指一個人由于缺陷或殘疾,而處于某種不利地位,以至限制或阻礙該人發(fā)揮按其年齡、性別、社會與文化等因素應能發(fā)揮的正常作用。對于“缺陷”和“殘疾”,雖是殘疾人的不幸,也是社會的不幸,人類社會應共同承擔這一發(fā)展中的代價;對于“障礙”的有無及程度,卻是由殘疾人與社會生活環(huán)境和社會生存條件的關系所決定的,通常因殘疾人平等參加社會生活的機會喪失或這種機會受到限制,顯現(xiàn)出社會公平正義的乏力。這一國際分類不僅廣泛用于教育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和人類學等領域的學理研究,還廣泛用于康復、統(tǒng)計、政策、立法等方面的學理支持。因此,殘疾人體育研究的社會性認識,應在理性接受和面對“缺陷”和“殘疾”的前提下,更多關注于“障礙”形成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和社會生存條件,更多著力于“障礙”消解或弱化的社會制度設計和社會保障措施。
殘疾人體育研究的社會性認識,就其基礎性而言,應貼近生活接地氣,強調(diào)對生活世界的回歸,從而使其研究深入日常生活和平常百姓,關注殘疾人的民生、民情、民心、民意,以揭示或探求殘疾人體育參與的生活真諦。衣俊卿博士認為人類理性向生活世界回歸是20 世紀一種很具普遍性的哲學轉向,并把人類社會結構劃分為三個最為基本的層面:最基礎的層面是以個體的衣食住行為主要內(nèi)涵的日常生活領域;中間層面是直接涉及社會的體制、規(guī)范的制度化領域,屬于非日常的社會活動;最高層面是自覺的類本質(zhì)活動領域,屬于非日常的人類精神和人類知識的活動。[9]檢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的體育研究,由于各個國家紛紛效仿民族國家這一具有世界意義的國家形態(tài),以及以奧林匹克運動為代表的國際競技體育的競爭日趨激烈,使人們在研究中或熱衷于在“自覺的類本質(zhì)活動領域”把對體育的認知提升到意識形態(tài),或習慣于在“社會的體制、規(guī)范的制度化領域”把對體育的認知納入到上層建筑,卻不屑于在“日常生活領域”把對體育的認知融入到生活世界,致使其研究因“科學選材”“科學訓練”“科學管理”而陷入“工具理性”和“技術崇拜”的泥淖而難以自拔。當下的殘疾人體育研究,應自覺地吸取這一教訓,引以為戒,不僅在世俗眾生的日常生活中致力于探討殘疾人因積極地體育參與行為,如何調(diào)整生活的態(tài)度、如何增強生活的信心、如何提升生活的勇氣,還要在熙熙攘攘的生活世界中致力于探討殘疾人因積極地參與體育,如何具有認清了生存的艱辛依然樂觀生存的人生品質(zhì),如何具有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生活的人生信念。
殘疾人體育研究的社會性認識,就其原則性而言,應納入社會基本公共服務體系中,強調(diào)社會公正和社會公平,并在制度設計和法治建設的社會治理中彰顯社會正義。從社會主要矛盾來看,殘疾人作為“人民”中的弱勢群體,無疑具有“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的代表性,但殘疾人正因為是弱勢群體,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一定意義上更加強烈,由此形成的矛盾沖突也更加尖銳。因此,殘疾人體育的發(fā)展,要有為緩和社會矛盾發(fā)揮作用的社會擔當,為維持社會穩(wěn)定提供支持的社會責任,而不能以“體育競技”的名義,在殘疾人群體內(nèi)部造成新的不平衡不充分,以致形成“體育貴族”的分化而有失社會公平,也不能以“戰(zhàn)略實施”的名義,忽視殘疾人群體“美好生活需要”的增長,以致造成“被運動”“被參與”的屈從而有失社會公正。政治哲學家羅爾斯在“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中,為公平正義確立了頗有深意和頗具影響的兩個原則——“平等原則”和“差別原則”?!捌降仍瓌t”強調(diào)在有關平等的基本權利和基本自由的制度安排下,每一個人都可得到和享有平等的權利,且與其他一切人的權利享有相兼容?!安顒e原則”強調(diào)在社會經(jīng)濟的不平等的存在中,要在機會公正平等的前提下,使以往獲益最少的社會成員從這種不平等中得到最多的實惠。[10]已有的殘疾人體育研究,多從“平等原則”出發(fā),探討殘疾人應不受歧視享有與其他人平等的體育參與權利,具有較重的“應然”成分,屬于一般性的對“形式平等”的訴求;較少從“差別原則”出發(fā),探討殘疾人如何才能切實地享有與其他人平等的體育參與權利,使殘疾人體育的發(fā)展,從“應然”落地到“實然”,從“形式平等”推進到“實質(zhì)平等”。因此,當下的殘疾人體育研究,不僅要遵循“平等原則”,還要體現(xiàn)“差別原則”,從而在妥善協(xié)調(diào)社會各方面的利益關系中凸顯殘疾人體育參與的社會權益;在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和其他社會矛盾中凸顯殘疾人體育參與的社會融合;在切實維護和實現(xiàn)社會公平和正義中凸顯殘疾人體育參與的機會均等。
殘疾人體育問題,不單純是一個民族國家體育政策和健身戰(zhàn)略如何實施開展的實踐問題,也是一個體育在人類社會中如何彰顯生命價值、生存尊嚴、生活意義的理論問題?,F(xiàn)代體育的發(fā)展,通常分為競技體育、群眾體育(或大眾體育)、學校體育、體育產(chǎn)業(yè)幾大板塊,但出于不同的原因,均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對體育本質(zhì)的偏離,不僅引發(fā)了對體育發(fā)展現(xiàn)狀的學術反思,也使體育回歸本真成為一種學術思潮。所謂對“體育問題”的“體育性認識”,就是強調(diào)“何謂體育、體育為何”的本體性認識。因為只有在對體育屬性、體育本質(zhì)、體育特征的“體育性認識”基礎上,才能更好地把握“體育問題”的實質(zhì)。因此,殘疾人體育的研究,既要重視實踐探索,又要勤于理性思考,使研究的論證具有體育性認識的力度,而不是就健身論健身,甚至就競技論競技,使問題的認識失去理性的支撐。
殘疾人是弱勢群體,殘疾人體育的發(fā)展必須走出競技體育強勢文化的陰影,探索一條適宜自身條件和需要的進路;殘疾人屬邊緣群體,殘疾人體育的發(fā)展必須擺脫對群眾體育主流文化的依附,探求一套反映自身利益和訴求的話語。還不止于此,殘疾人體育的發(fā)展就其對現(xiàn)代體育發(fā)展的反思和矯正而言,應成為一面鏡子,以反觀競技體育發(fā)展中人性的缺失;應成為一把尺子,以量度群眾體育發(fā)展中人文的缺失。然而已有的殘疾人體育研究,卻明顯缺乏這種學術自覺和學術自信,較多地徘徊在政府重視不夠、競技水平不高、運動訓練不嚴、后備人才不多、參與動機不強、經(jīng)費提供不足、組織動員不力、社會支持疲軟、場地設施太少等問題的研討中,不僅使研究具有較重的競技化傾向,也使研究具有較重的內(nèi)卷化傾向。
殘疾人體育研究競技化傾向的形成,既有競技體育全球化的國際背景,也有競技體育“舉國體制”的國內(nèi)背景?,F(xiàn)代奧運之父顧拜旦復興奧運會的初心,是深信體育運動將成為高尚完善的道德化身,全世界的青少年將在它的熏陶下,熱愛和平,尊重生命。毋容置疑,以體育競技為核心、以民族國家為主體的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在百余年的進程中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從一定意義上講,實現(xiàn)了比經(jīng)濟全球化更徹底、更充分的體育全球化。也無須諱言,現(xiàn)代奧運會在其快速發(fā)展過程中留下了諸多問題,如興奮劑問題、過度商業(yè)化問題、參賽資格問題、抵制與制裁問題等,不僅有違或偏離了顧拜旦提出的奧運理念,也扭曲或消解了顧拜旦倡導的體育精神。以此為鑒,一方面殘疾人體育以殘奧會、特奧會為標志的提高,不能沿用競技優(yōu)先的訓練模式和取勝為要的賽會模式,應在體育性認識的基礎上,重申顧拜旦倡導的尊重生命、堅持正義、推動進步、追求和平的奧運理念和體育精神。奧運會對于殘疾人體育來講,不是民族國家爭強好勝、追名逐利的擂臺,而應成為民族國家維護人權、反對殘疾歧視的溝通渠道和交流平臺。如果說“重在參與”“參與比取勝更重要”,對于健全人奧運會仍屬于一種宣傳的口號,那么對于殘奧會、特奧會來講,就應是必須遵循的基本準則。另一方面,殘疾人體育以權利訴求、機會均等為標志的普及,既不能因襲競技體育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也不宜沿用群眾體育大起大落的“運動”模式和“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鍛煉方式,應在體育性認識的基礎上,重拾回歸生活世界的社會性意義、達成價值共識的道德性意義、堅守人類本性的類存在意義。
殘疾人體育研究內(nèi)卷化傾向的形成,一個重要的學理原因在于對“體育”作為體育科學的基本概念缺乏定位認識,由此造成對體育本質(zhì)的認識缺乏系統(tǒng)性和對體育特征的把握缺乏整體性。體育的上位概念,比較合乎歷史邏輯并具有自洽性的選擇,是從人的類存在出發(fā)以人的活動為上位概念。從體育的生成看,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體育是依附或隸屬于人的其它活動而存在(如勞動、軍事、教育、宗教、民俗、游戲),是西方資產(chǎn)階級工業(yè)革命的力量,把體育從人類的其他社會活動中分離出來,使體育逐漸成為了人類社會一項具有世界意義的、相對獨立的人的活動。[11]從體育的性質(zhì)看:人的活動不僅把人與自己的自然環(huán)境區(qū)別開,使“身外自然”成為人活動的對象,而且把人與自己的生命活動區(qū)別開,使生命活動本身成為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亦即使“自身自然”成為人活動的對象?;谏顒拥男再|(zhì)和人的活動的對象性,體育的本質(zhì)應歸結為:“對人‘自身自然’的改造”。[11]從體育的特征看:優(yōu)化發(fā)展作為活動目的是體育的基本指導思想;活動主體與活動客體同一是體育的基本活動關系;身體活動是體育的基本活動方式,身體力行作為活動結果是體育的基本活動要求。[11]必須明白:體育的上位概念,不能在體育科學體系內(nèi)找尋,因為體育在體育科學體系內(nèi)居于最高位,要認識體育,就必須跳出體育看體育,進入一個更宏大的認識空間。必須清楚:沒有穩(wěn)定的體育本體論支撐,體育問題的提出就只能是一種表象,體育問題的認識就只能是一種感覺,而“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地感覺它。感覺只解決現(xiàn)象問題;理論才解決本質(zhì)問題?!盵1]坦言之,體育學中的不少研究既缺乏這種高屋建瓴的學術自覺,不得不在體育領域內(nèi)循環(huán)定義兜圈子,也缺乏這種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學術自律,不得不在體育認識中相互解釋下結論,致使其研究在達到一定階段后難以有實質(zhì)性突破的發(fā)展,或在形成一定的模式后難以有向更高級模式轉化的升遷,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學術內(nèi)卷化的研究弊端。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殘疾人體育研究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形成一種思維定式和產(chǎn)生一種路徑依賴,從而在研究中陷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生在此山中”的認識困境,以致在一個封閉的體系內(nèi)使研究低層次重復而出現(xiàn)難以避免的內(nèi)卷化傾向。人的活動是人存在和發(fā)展的方式。因此,當下的殘疾人體育研究以人的活動作為認識體育的上位概念,就應在人的活動的一般形式中,基于活動的基本要素——活動主體、活動客體、活動目的、活動方式、活動結果,建構認知體育的學理場域和解析體育的分析空間,從而對體育本體有一個更全面的認識和更深刻的理解,為殘疾人體育問題的發(fā)現(xiàn)和提出奠定堅實的體育本體論基礎。
概言之:殘疾人體育研究,必須重視基于體育本體論的體育性認識,才能有效避免研究的競技化傾向和內(nèi)卷化傾向;而體育以人的活動為上位概念,對其體育本質(zhì)的揭示和體育特征的概括,不僅對殘疾人體育問題的體育性認識提供了本體論基礎,也使其與殘疾人體育問題的類存在認識、道德性認識和社會性認識存在一種內(nèi)在的邏輯關聯(lián),并構成彼此呼應、相互支撐的一個具有學術導向意義的認識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