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真
夜幕垂下簾櫳,萬物合攏雙手。虔誠如夜,吞沒一座堅硬的城,吐出一半熾熱的火。在一只飛蟲的指引下,順勢劃向季節(jié)邊緣,飛蛾撲向火,薔薇撲向一個蓬勃而略帶灼熱的時令。五月泥沙俱下,夾雜著時光流動的顆粒感,磨礪身體某處舊疾,隱隱作痛。
黑暗,讓微小的光不斷放大,也讓瞳孔不斷放大。無數(shù)星辰,在薔薇濃密的葉子間,和粉色花苞里,飛進飛出。立夏的枝頭,草木蔥蘢,一個念頭在雨水中應聲開放,緩緩而行,然后戛然而止。
靜止喚醒一部分疼痛,年久失修的病灶,不斷擠壓著生命潛伏的隱喻。黑暗借著夜無限生長,薔薇,粉色的香,穿過身體里的稀薄,迸射著星星般明亮的眸子。
告別刀槍劍戟的東風惡,收起為一朵花提心吊膽的害怕,連同那些尚未表達的悲喜,刀槍入庫,封存。五月,眾多無名小花,夾雜于蕓蕓眾生之間,零星,散落,原野式地開放。相比于以佛的視角照看眾生,我更愿意化身為眼前的事物,比如陽光、雨水、柵欄,以一己之力去溫暖一朵花,或者干脆做一朵花的容器,取出身體里小而精致的部分,重新放入一朵花苞,借助一朵花,開出一個又一個嶄新的自己。
四月眉頭緊鎖,午后陽光一如往常,被黃土塵封已久的稱謂,拂過樹梢,拂過原野,拂過高高的墳塋。一只鳥,輕輕飛起,盤旋片刻,又輕輕墜落。如同記憶中的自己,結束一次飛行,收攏羽翼,準時抵達。此刻,生與死的界限,不再涇渭分明。日漸消瘦的骨頭,等待一次雨水的洗禮。
泥土依舊沉睡不醒,空留一朵白色小花,向人間傳遞,起死回生的念頭。一只螞蟻緩緩經(jīng)過,精心梳理著,草木蔥蘢,試圖馱住一個春天。無休無止的風,緊緊包裹著知名或不知名的草木,偶爾掠過一兩聲鳥鳴,試圖接住一些信息。有些茅草開始變得堅硬,輕而易舉引燃一簇明火。我小心翼翼,摘下一個春天,又小心翼翼,捧回一個自己。
在一片楊樹林中尋找一只蟬,于黑暗中,尋找明亮的切入口。于在場的儀式中,尋找缺席的部分。夏夜,帶著泥土的黑暗,偷偷爬過人間,剝開一棵樹的傷口,干癟的蝸牛,新鮮的蟬蛻,深深嵌入年輪,潛伏著永恒的微光。
黑暗是一場預謀,再次嘗試展翅,欲飛是危險的行動,向上的危險。遙想那些年,沒能遏制住一只蟬蠢蠢欲動的心,如同未能及時懸崖勒馬,大聲喊住一個誤入歧途之人。
一粒蟬鳴,是一個古老的象征,葬身于漫無邊際的叢林,跟隨石頭墜入谷底,難起回聲。把天空歸還給天空,把泥土歸還給泥土,把自己歸還給一只鳥或者飛蛾的前世,空蕩蕩的夜,只為再次確認,樹葉是綠的,白色是純的,飛翔是透明的。
湖堤沒入湖水,連同一天中尚未發(fā)生的部分,一同沉入湖底。恰巧,一陣鳥鳴經(jīng)過,把可能發(fā)生的部分,順勢帶入山林。這時,指針扣動夕陽,向晚的時辰,橫亙于指縫與指縫之間。水落石出,初夏,悄然蒞臨枝頭。一段故事講完,一行人遠去,幾朵清荷含苞待放,追隨遠去的蹤跡,微微晃動,留下一池湖水,動蕩不安。鳥鳴隱入山林,一些低矮的灌木,在風中穿行,斜陽被一尊石頭遮住,又被湖水完全裹住。湖水,平如明鏡,清可見底,收藏亭亭玉立的身軀,也收藏一整天的故事。
雪來了,冬天開始有了訴說的欲望。雪越來越近,腳步越來越輕,大地仿佛被月光圈養(yǎng),越來越安詳。雪有妙筆,落地生花,一片接著一片,紛紛的意象,目不暇接。雪漸漸落下來,大地漸漸升起來。水落石出,雪落松出,都是人世間的真相。
青松高得突兀,落光葉子的銀杏樹,重新煥發(fā)生機。舊年的光景,被重新梳理、擦拭,愈發(fā)明亮起來。觀雪之人,在身后,看一片小小的雪花,旋轉著玲瓏身姿,飄落于窗前。轉瞬間,一片雪覆蓋另一片雪,白雪把白雪覆蓋,大地與大地重疊。
下雪天,適合一個人,靜靜看一粒雪,如何從微觀世界,走入無我之鏡,寫就一篇宏大的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