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磨牙:方言,就是爭吵、吵話、口角,多指孩子之間;夫妻之間經常爭吵,叫叮當夫妻,又叫磨牙夫妻。
一
閨女是在蘇亞和宗平不斷爭吵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的。
早年間,閨女小,蘇亞和宗平吵架從來顧不上閨女,更顧不上家庭環(huán)境對孩子成長的影響。閨女自然不得不早早地適應這種家庭環(huán)境。閨女適應的結果,就是蘇亞和宗平爭吵他倆的,閨女一個人照例玩她的。在閨女的眼里,或許蘇亞和宗平吵架也是一種玩,只不過那是大人們的玩。閨女玩餓了,找蘇亞要吃的,最常見的動作,就是跑過去扯拉蘇亞的衣服,一邊搖擺一邊央求:“媽媽,小棉襖餓了!媽媽,小棉襖餓了!”
蘇亞一旦跟宗平爭吵開來,很容易沉浸在一種氛圍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閨女央求一遍,蘇亞聽不見。閨女央求兩遍,蘇亞聽不見。閨女央求三遍,蘇亞還是聽不見。這個時候,宗平就會提醒蘇亞說,閨女說她餓了,你該燒飯給閨女吃了。
“嚓啦”一下子,蘇亞從爭吵的氛圍中解脫出來,覺出閨女的扯拉,聽見閨女的央求。蘇亞暫時放下爭吵,燒飯喂飽閨女,接著再跟宗平爭吵。他倆每一次爭吵,都能夠持續(xù)三四天,甚至更長時間,斷斷續(xù)續(xù)的,該上班時上班,該睡覺時睡覺;下班了,接著吵,睡醒了,接著吵。
閨女要是玩累了,會自個爬床上睡覺。有時候,知道拉被子蓋一蓋肚子,有時候,不知道拉被子蓋一蓋肚子。有一次,夏天轉秋涼,閨女依舊按照熱天的習慣,睡覺沒有拉被子蓋肚子,結果閨女的肚子受涼了,不停地拉肚子,半個小時拉一回,吃藥不見效,熱水袋焐肚子不見效,從下午間間斷斷拉到半夜不停歇。蘇亞心里害怕了,害怕閨女拉脫水。拉脫水一旦發(fā)高燒,就不是小毛病。下半夜三點鐘,蘇亞和宗平帶閨女去醫(yī)院。去的是礦三院。礦三院比市二院好。廠醫(yī)院更是不能比。礦三院離家十里路。下半夜沒有公交車。那個時候,出租車在這座城市還沒有時興。宗平騎一輛加重自行車帶蘇亞和閨女,不停地蹬,拼命地蹬。秋雨連綿,陰冷潮濕。涼風迎面襲過來,蘇亞和閨女一陣陣打顫發(fā)抖,宗平卻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在急診室里,閨女輸了液,吃了藥。天亮時分,蘇亞和宗平帶閨女疲憊至極地回到家。他倆心想閨女的拉肚子該能夠止住了,哪想到回家后依舊“嘩啦啦”地拉。早上,他倆要上班,就算不上班,也得去請假。
蘇亞說,閨女不能留在家里,還得帶她上醫(yī)院。
宗平問,還去礦三院?
蘇亞說,先去廠醫(yī)院里輸液再說吧。
輸液防脫水。蘇亞在廠醫(yī)院做護士,去那里輸液不收錢。宗平只好再一次騎上加重自行車,“蹬蹬蹬”地把她們娘倆往廠醫(yī)院送。一路上,蘇亞懷抱閨女坐在自行車后架上。閨女精神萎靡,兩眼無光,脖子稀軟。頭一晃悠耷拉到這一邊,一晃悠耷拉到那一邊。蘇亞心里更加害怕,“嚶嚶嚶”地小聲哭。
蘇亞一邊哭一邊說,這就是老天爺對我倆吵架的報應。
宗平裝作沒聽見。
蘇亞說,老天爺呀,你要是報應就報應宗平,不應該報應閨女呀!
宗平停下腳踏車問,干嗎要報應我,不報應你?
蘇亞說,是你找茬子跟我吵架,不報應你報應誰?
宗平停住腳踏車。半路上,他倆叮叮當當地又是一番吵。
最終,廠里看自行車的老胡治好了閨女的拉肚子。宗平聽說老胡推拿能治小孩的拉肚子,就跑過去問一問。老胡問,閨女是不是拉痢疾?宗平答,醫(yī)生說不是。老胡問,閨女拉肚子吃過藥打過針?宗平答,吃藥打針幾天不見好。老胡說,閨女不是拉痢疾,你就抱過來;閨女吃藥打針不見好,你就抱過來。
宗平抱閨女找老胡一共推拿三天,上下午各一次。老胡推拿閨女左右手上的虎口穴位,推拿閨女左右膝蓋兩邊的穴位。看似跟拉肚子毫不相干的穴位,老胡連續(xù)推拿三天六次,閨女的拉肚子止住了。老胡說,這是秋天腹瀉,越吃藥越打針,腸胃功能越紊亂,拉肚子自然就好不了。老胡還交代宗平回家熬糊鍋巴茶給閨女喝。宗平一想,對呀,小時候在農村,秋天拉肚子,母親不就是熬糊鍋巴茶給他喝的嗎?
剩下一碗米飯,蘇亞倒鍋里,使勁地翻炒,一半炒焦黃,一半炒焦煳。焦黃的一半,做茶點;焦煳的一半,燒煳鍋巴茶。閨女就茶點喝煳鍋巴茶,有滋有味的。
過了十天半個月,閨女的身體恢復過來,蘇亞和宗平的爭吵也恢復過來。
有一次,蘇亞跟宗平吵架,爭吵累了,爭吵煩了,不想爭吵了。蘇亞不是想跟宗平和好不爭吵了,而是賭氣收拾一個包離家出走。離家出走,不是解決夫妻爭吵的辦法。宗平不讓蘇亞離開家,蘇亞偏要離開家,結果引起一場更激烈的爭吵。
蘇亞問,你為什么不讓我離開家?
宗平說,你離開家我一個人怎么帶閨女?
閨女不到一周歲就送進廠幼兒園,來回接送,中途兩人各自還要抽空去幼兒園看一看,確實不是一個人就能帶的。
蘇亞說,閨女跟你姓宗,不跟我姓蘇,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宗平說,你離家出走出什么事,你自己負責?
蘇亞問,我問你你是一個負責的男人嗎?我在家你負什么責啦?
蘇亞一再堅持要離家出走,宗平就不再阻攔了。蘇亞收拾出一只不大的黑包。黑包正面印一架白色的飛機,一團白色的云霧,飛機傾斜向上,直沖云端。飛機下方印一行白字:廣東某某旅行社。有一年,宗平去廣東佛山參加筆會,黑包是主辦方委托的旅行社贈送的。那是宗平第一次坐飛機。這一邊是合肥駱崗機場,那一邊是廣州白云機場。宗平一大早出家門,原本上午十一點半鐘的飛機,晚點至黑燈瞎火七點半鐘起飛,趕至開會地點都到了午夜十二點鐘。那時候沒手機,宗平在合肥駱崗機場候機大廳,不時地找固定電話,向對方通報飛機起飛的可能時間。焦急的一天。絕望的一天。整個一整天,宗平歷經了十八層地獄般的煎熬與磨難。坐飛機到底是一種什么感受?宗平沒辦法向幼小的閨女描述,只能指著黑包上的飛機,胡言亂語地比劃一番。相隔一年,宗平再向閨女講述這些的時候,卻是喜悅的興奮的,臉上洋溢著一片幸福的笑容。那些焦急和絕望,那些煎熬和磨難,早已經煙消云散了。從此,閨女記住了黑包,記住了黑包上的飛機。蘇亞收拾黑包,閨女圍繞黑包轉來轉去。蘇亞提著黑包準備走出家門的時候,閨女不讓走。
閨女說,媽媽你不能拿走我爸爸的飛機。
蘇亞一愣,聽不懂閨女說話。
閨女伸手指一指黑包上的飛機說,這是我爸爸的飛機。
蘇亞丟下黑包,“哇啦”一聲哭起來。蘇亞說,閨女,這么小的一個孩子就跟你爸爸一條心,你說你爸爸是怎么教唆你的,你說你媽媽是不是白生養(yǎng)你啦?
家里就這么一只大一點的包。宗平一出差就得用黑包。閨女問宗平,爸爸要去干什么?宗平不說去出差,而是說去坐飛機。蘇亞平常不出差,沒有用黑包的機會。這是蘇亞第一次用黑包,卻遭遇閨女阻攔。蘇亞只能丟下黑包,委屈地哭。蘇亞一邊哭一邊說,閨女,你不是從你媽媽肚子里生下來的,你是你爸爸從垃圾箱里撿來的。閨女在一旁自顧玩著。宗平在一旁竊笑。
人們說,閨女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小時候,閨女就心向著宗平,言語和舉止都向著宗平。
二
閨女大一大,懂一懂事,依舊站在宗平這一邊。蘇亞質問閨女,你為什么總跟你爸爸一條心?閨女說,我看爸爸受你的氣,我心里疼。蘇亞說,你爸爸受我的氣,我受誰的氣?
蘇亞跟宗平爭吵,十有八九,起因在宗平身上。要是起因在蘇亞身上,宗平說幾句,蘇亞不吭聲,雙方一忍讓,一場爭吵就大事化小,不會燃起燒身大火。要是起因在宗平身上,蘇亞心里的一團火燒起來,火勢就不會小,輕易撲不滅。在現實生活中,宗平是一個只能惹事、不能了事的男人,一旦把蘇亞惹上火,就會束手無策,像一個龜孫子。當然,宗平不會一開頭就是龜孫子。
前半場,宗平三句話兩句話就能把蘇亞噎一個半死。蘇亞在長江邊出生,算是一個南方女人。宗平在淮河邊長大,算是一個北方男人。南方女人說話委婉含蓄,一句話能說明白的事,繞來繞去就是不往明白里說。北方男人說話暴躁武斷,一樁好事三下兩下就說成一樁壞事。蘇亞跟宗平一塊過日子,引起爭吵的原由,不止是男人和女人看問題的差異,更是南方文化與北方文化的差異。文化差異造成的差異,比性別差異造成的差異更大。蘇亞和宗平所在的陶瓷廠,大部分是淮河流域當地人,小部分是長江流域皖南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蘇亞她們的父輩,從蕪湖繁昌縣的陶瓷廠整體合并過來。蘇亞在那邊出生,在這邊長大,但骨子里依舊是一個南方女子。
蘇亞經常說一句話:“我沒想到你們這個地方的男人一個二個都是這個樣子的?!?/p>
宗平經常說一句話:“我沒想到你們那個地方的女人一個二個都是那個樣子的?!?/p>
具體地說北方男人是個什么樣子的,或者說南方女人是個什么樣子的,蘇亞和宗平都說不清楚。心平氣和地都說不清楚,一旦爭吵起來就更說不清楚了。
蘇亞說,我就不該找你們這個地方的男人。
宗平說,我就不該找你們那個地方的女人。
后半場,宗平再想息事寧人就晚了。蘇亞心里燒起的一團火,就算扔進水里,都如同“刺啦刺啦”地澆上油。蘇亞心里的一團火燒起來,三天三夜不熄滅,燒得宗平焦頭爛額,身心疲憊,跳樓的心都生了。蘇亞不吃飯,宗平就不能吃飯。蘇亞不睡覺,宗平就不能睡覺。蘇亞說,我不吃飯,你就休想吃飯,我不睡覺,你就休想睡覺。
蘇亞和宗平吵架的原因,有時候就是說錯一句話。因為一句話,連續(xù)吵幾天。宗平后悔、檢討、賠不是。宗平說,我說錯了,我向你賠禮道歉。正在氣頭上,蘇亞就是一個得理不讓人的女人,或者說就是一個漸漸失去理性控制的女人。蘇亞說,你說你說錯了,說一聲賠禮道歉,就這么簡單嗎?宗平問,你說我該怎么辦?要不你拿一把菜刀,把我的頭剁下來!蘇亞說,你承認你說錯了,最起碼你得掌自己二十個大嘴巴!蘇亞每天晚上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其中就有宮廷劇。宮廷劇里的娘娘們經常懲罰太監(jiān)掌嘴巴。宗平問,那我不變成太監(jiān)啦?蘇亞問,你說你掌不掌?宗平說,掌掌掌。宗平就輕描淡寫地一下一下掌嘴巴,像是做游戲。從本質上來說,夫妻吵架就是做游戲。只不過是成年人的游戲,是庸常生活的庸常游戲罷了。
啪、啪、啪。一、二、三。宗平一邊快速地掌嘴巴一邊快速地數數字。
蘇亞說,停停停!你那是掌嘴巴還是打蚊子呀?打蚊子都比你使的力氣大。
宗平說,力氣大,嘴巴掌腫,我明天怎么去上班?
蘇亞說,你那臉皮有一拃厚,掌不腫,我來掌。
蘇亞伸手要掌宗平的嘴巴。要是宗平讓蘇亞狠狠地掌上兩個大嘴巴,解一解氣,壓一壓火,或許這一場爭吵就過去了。偏生宗平不讓蘇亞掌。蘇亞一伸手掌過來,宗平頭一偏躲過去。蘇亞厲聲問,你說你讓不讓我掌?宗平說,讓讓讓。宗平真把嘴巴貼過去,蘇亞張揚起來的手又放下去。蘇亞說,我掌你嘴巴還嫌臟我手呢。宗平說,那你戴上手套掌。
蘇亞說,你跪下!
宗平說,你真當你是宮廷劇里的主子呀?你真當我是宮廷劇里的太監(jiān)呀?你說一聲掌嘴巴我就得掌嘴巴,你說一聲跪下我就得跪下?
蘇亞說,我只問你跪不跪?
宗平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說不跪就不跪!
或許這一次宗平真的沒有跪下??扇松拇髴蛞琅f一年一年要往下演。夫妻間的爭吵依舊一場一場要往下鬧。周而復始中,有一次宗平兩腿一軟就跪了下來。掌嘴巴是太監(jiān)。下跪是太監(jiān)。太監(jiān)與太監(jiān),還有什么區(qū)別呢?既然太監(jiān)與太監(jiān)沒有區(qū)別。掌嘴巴都掌過了,下跪不一樣在情理之中嗎?宗平不再堅持只掌嘴巴不下跪的原則。宗平說,我跪下!我跪下!這下你不再生氣了吧?面對下跪的太監(jiān),主子心里不一定就高興。蘇亞說,我怎么就嫁給你這么一個窩囊廢呀!
這個時候,蘇亞是分裂開來的。一個蘇亞希望宗平下跪,當一個順從的男人。另一個蘇亞不希望宗平下跪,做一個血性的男人。宗平“撲通”一聲,真的跪下來,一個蘇亞高興了,另一個蘇亞不高興。蘇亞說,你快點起來吧,不要折我的壽命。
閨女說宗平受蘇亞的氣,就是說的后半場。宗平賠不是,蘇亞不理。宗平掌嘴巴,蘇亞不理。宗平下跪,蘇亞不理。在家庭教育上面,宗平管教閨女松,蘇亞管教閨女嚴。蘇亞讓閨女認過錯誤、掌過嘴巴、下過跪。在閨女心里,她與宗平同命相連。宗平犯的錯誤就是她犯的錯誤,宗平受的懲罰就是她受的懲罰,宗平遭遇的委屈就是她遭遇的委屈。自然而然地,閨女就站在宗平這一邊,替宗平難受,替宗平說話。
有一次,蘇亞要宗平掌嘴巴。閨女跑過去跟蘇亞說,媽媽,我來掌嘴巴,你不要讓爸爸掌嘴巴。這是代父受過。小小年紀跟誰學的?還不是宗平串通和教唆的嗎?蘇亞問閨女,你看你爸爸掌嘴巴,你心里難受是吧?那你跟他一塊兒掌嘴巴!過去是宗平單獨一個人掌嘴巴,或閨女單獨一個人掌嘴巴?,F在是宗平和閨女一起掌嘴巴。宗平“啪”一聲,掌一下嘴巴,數一個數字。閨女“啪”一聲,掌一下嘴巴,數一個數字。宗平和閨女的這種做法,看似是受懲受罰,其實最先承受不住的還是蘇亞。
蘇亞說,看來我在這個家是多余的。
蘇亞說,看來你們爺倆早就這樣預謀好了,想合伙把我趕出這個家門。
從那往后,蘇亞和宗平爭吵依舊不斷,只是不再要宗平掌嘴巴和下跪。蘇亞和宗平一旦爭吵起來,宗平說,我掌嘴巴,蘇亞說,我陪你一起掌嘴巴;宗平說,我下跪,蘇亞說,我陪你一起下跪。蘇亞這樣子做,最起碼閨女不再認為是宗平受了她的氣。
蘇亞跟宗平說,你們宗家人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要說你跟我沒有一點血緣關系,整天跟我吵架也就算了,閨女是我親生的吧?我對她再好,她的心都不會向著我,你對她再不好,她的心都向著你。
三
閨女再大一大,懂得理性地看問題,漸漸地偏向蘇亞。宗平脾氣執(zhí)拗懦弱,說話簡單粗暴,不善與人溝通。擱在別的夫妻身上,不算一件事的事,宗平三下兩下就跟蘇亞爭吵起來。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宗平在家跟蘇亞爭吵,去單位上一趟班,回頭忘個差不多。蘇亞去單位上一趟班,氣鼓鼓地回家找宗平接著吵。早年間,宗平和蘇亞在同一家企業(yè)上班,雙職工,雙工資,家庭經濟不是爭吵的主要根源。有一年,企業(yè)破產,宗平調市文聯工作,蘇亞下崗待業(yè)。市文聯是一個清水衙門,工資低,外快少,單靠宗平一個人的工資支撐一個家有困難。蘇亞外出家門找工作,上下碰壁,左右碰壁,就是找不著一個干活掙錢的所在。蘇亞心里苦悶,在家跟宗平說,宗平不理解,去家外跟朋友說,蘇亞不愿說。
這一天,蘇亞一個人在家喝了二兩白酒。白酒是過年來客喝剩下的。宗平一個人在家不喝酒,剩下來的半瓶白酒,就順手扔在儲藏柜里。蘇亞去儲藏柜找衣裳扒出酒來,借酒消愁,自斟自飲,喝下二兩。蘇亞原本有一點酒量,喝二兩白酒不算一回事。這一天,蘇亞心情不好,喝二兩白酒喝醉了。喝醉酒,先是吐,后是睡。吐,吐在客廳地板上;睡,睡在客廳沙發(fā)上。這一天,宗平出差不在家。閨女放學回家,就遇見這么一個不可收拾的場面,就看見這么一個不可收拾的媽媽。閨女見過各種情態(tài)的媽媽:歡笑的媽媽、發(fā)怒的媽媽,醉酒的媽媽還是頭一回見。閨女問,媽媽你怎么喝酒啦?蘇亞說,媽媽心里苦悶。閨女說,我扶你去衛(wèi)生間洗澡。蘇亞說,我頭疼難受站不起來。閨女問,那你說怎么能解酒?蘇亞說,你讓媽媽睡一覺。
就是這一天,閨女一下理解了蘇亞。閨女把蘇亞的嘔吐物擦拭干凈。閨女把蘇亞的頭臉擦拭干凈。閨女一邊擦一邊吐,連胃里的黃疸都吐出來了。蘇亞清醒過來,深受感動。閨女過去哪做過這種事?閨女過去哪這樣心疼過她?蘇亞跟閨女保證說,下一回媽媽不會再喝白酒。閨女問蘇亞,現在是不是心里好受多了?蘇亞跟閨女說,更難受!
閨女長大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男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更能從一個女人的角度去體會蘇亞和宗平之間的關系。要說生活中,自己的男人對待自己不夠體貼和愛護,跟宗平對待蘇亞相比,那就不知道要好過多少倍。要說生活中,自己的孩子不聽自己話,整天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跟自己小時候相比,自己的孩子就算是省心省事聽話的。閨女帶孩子在娘家時,聽不得宗平和蘇亞一聲爭吵。一聽他倆爭吵,閨女就會把宗平喊進自己的房間里。閨女說,爸爸你到我房間里,我跟你談一談。宗平說,你跟我談什么呀?我不去!閨女喊不動宗平,外孫喊。外孫說,姥爺你來一下,媽媽有話對你說。外孫喊兩聲,宗平不過去,他就會跑過來伸出小手扯拉宗平的大手,往他媽媽的房間里拽。
宗平問閨女,你跟我談什么?
閨女說,你跟我媽就不能不要吵架嗎?
宗平說,明明是你媽跟我爭吵,怎么是我跟她爭吵呢?
閨女說,那是你對我媽不夠體貼和愛護。
宗平說,你怎么不說你媽對我不夠體貼和愛護呢?
閨女說,你是這個家的男人。
宗平說,好好好,我對你媽不夠體貼和愛護,反正現在我跟你媽一吵架,就是我沒理,就是我的錯。
閨女說,要不你讓小墩子說一說,姥姥和姥爺吵架是誰的錯?
外孫名叫小墩子,長得肉肉墩墩的,足足實實的。
小墩子說,是姥爺的錯。
宗平說,好好好,小墩子說是姥爺的錯就是姥爺的錯。
小墩子問,你說是你的錯,下回跟姥姥還吵架不吵架?
宗平保證說,不吵了!
外孫是個黃口小兒,宗平跟他講個什么道理呢?
小墩子緊追不舍地問,姥爺你說話算不算數?
宗平再一次保證說,姥爺說話算數!
小墩子問,姥爺說話要是不算數是什么?
宗平說,是你們家的小花狗。
小墩子家養(yǎng)一條小花狗,小墩子整天跟它玩。
有了閨女偏袒,有了外孫做“靠山”,蘇亞跟宗平吵架,就更加肆無忌憚了。蘇亞一旦要跟宗平吵架,宗平就早早地掛出免戰(zhàn)牌。宗平說,我不想跟你吵架。蘇亞說,不是你不想跟我吵架,是你不敢跟我吵架。宗平問,跟你吵架我有什么不敢的?蘇亞說,你是怕閨女找你談話。宗平說,我是怕小墩子找我談話。
要是閨女帶外孫不在娘家,宗平跟蘇亞吵架,蘇亞就及時打電話跟閨女說。閨女在電話里跟蘇亞說,你讓我爸爸接電話。蘇亞就跟宗平說,閨女讓你接電話。宗平說,我不接!我憑什么接她的電話?蘇亞跟閨女說,你爸爸不接你的電話。閨女跟蘇亞說,有他接電話的那一天。
宗平不接電話,閨女懲罰宗平的方法,就是不帶小墩子回娘家。蘇亞想小墩子,就會跑過去看一看,有時候還在那邊吃上一頓飯。蘇亞回到家,自鳴得意,大肆炫耀,說小墩子跟她說些什么話,說小墩子跟她玩什么之類的。小墩子三周歲,正是好玩的時候。宗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天不見就吃不香飯、睡不安覺了。
第四天,宗平一大早起床上菜市場,撿閨女和外孫喜歡吃的葷菜蔬菜買回家,叮叮當當地洗了切,切了燒,挨近晌午再去幼兒園接小墩子。小墩子上的是半托幼兒園,晌午接回家吃飯睡覺,下午再送過去。閨女晌午下班去接小墩子,小墩子不在幼兒園,一問便知被宗平接了去。過去,宗平在家不燒菜不做飯。現在一天三頓飯,宗平一個人全包,蘇亞想插手都插不上。現在,蘇亞找宗平吵架,經常遭到宗平拒絕。宗平說,我哪有時間跟你吵架呀!我得趕緊燒菜做飯,過一會要去幼兒園接小墩子呢!
宗平去幼兒園接小墩子回家,一邊喂外孫吃飯一邊等候閨女。
宗平問,姥爺燒的大魚好不好吃呀?
小墩子答,好吃!
宗平再問,姥爺燒的大肉好不好吃呀?
小墩子答,好吃!
宗平還問,姥姥燒的大魚大肉好不好吃呀?
小墩子依舊答,好吃!
小墩子只顧埋頭吃飯,沒聽清宗平問話里暗藏的玄機。宗平“哼”一聲算是提醒。
宗平重新問,小墩子我問你,姥姥燒的大魚大肉好不好吃呀?
小墩子重新答,不好吃。
小墩子回答“好吃”的時候聲音大,回答“不好吃”的時候聲音小。小墩子回答“不好吃”聲音小,是怕姥姥聽見不高興。小墩子一邊小聲地回答“不好吃”,一邊斜眼偷偷地瞟一下蘇亞。
蘇亞坐在一旁聽見,“噗嗤”笑了一聲說,宗平,你真是吃屎的狗離不開茅廁,閨女小時候,你就這么天天教唆,結果怎么樣呢?閨女現在跟你一條心了嗎?
四
蘇亞和宗平漸漸走進暮年,吵架的次數越來越稀少,說話的次數越來越稀少。有時候,兩人待在家里,半天不說三句話。好像一生中的話,都在以往的吵架中說盡了。有時候,家里遇到一件什么事,蘇亞不跟宗平商量,打電話跟閨女商量。蘇亞跟閨女在電話里商量好,有了一個結果,才轉頭跟宗平說。宗平說,你都跟閨女商量好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在宗平心里,閨女認可的事,他不會不認可。蘇亞依賴閨女,宗平一樣依賴閨女。
有一年秋涼天,蘇亞拉肚子兩三天不見好。宗平和蘇亞一下都想起閨女小時候拉肚子那件事。蘇亞問,我這像不像秋天腹瀉?宗平說,肯定是。蘇亞說,那我要趕緊去醫(yī)院打針吃藥。宗平說,你應該去找推拿門診推拿。閨女小時候拉肚子那件事,一晃悠三十年過去,蘇亞和宗平記憶猶新。醫(yī)生給閨女吃的什么藥、打的什么針,蘇亞記得清清楚楚的。老胡推拿閨女手上的哪個穴位、膝蓋的哪個穴位,宗平記得清清楚楚的。蘇亞問,你真相信閨女拉肚子是推拿推好的?宗平問,不是推拿推好的是什么?蘇亞說,只能說吃藥打針治好的,推拿正好趕上了。蘇亞相信吃藥打針治好了閨女拉肚子,宗平相信推拿治好了閨女拉肚子。這么一件事,他倆爭執(zhí)幾十年,依舊意見不統(tǒng)一。
蘇亞說,我就相信閨女拉肚子是吃藥打針治好的。
宗平說,我就相信閨女拉肚子是推拿理療治好的。
那一年,閨女輸的液體是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吃的藥有瀉立停、矽炭銀、慶大針劑。慶大針劑直接口服,說是這樣止瀉效果好。慶大苦,閨女不愿喝。每一次給閨女喂藥,蘇亞都要把慶大針劑的玻璃尖頭打碎,藥水倒進一把湯勺子里。宗平抱住捉住閨女,蘇亞往閨女的嘴里灌慶大藥水。閨女喝藥水的一副樣子,像是受酷刑。施刑者是宗平和蘇亞。閨女喝下慶大藥水,苦味殘留在嘴里,半天都消散不去,想起來咧嘴哭一哭,想起來再咧嘴哭一哭。蘇亞就是按照閨女當年的藥方去社區(qū)醫(yī)院輸液抓藥。蘇亞喝慶大藥水的一副痛苦表情,一點不比閨女當年弱。蘇亞喝過慶大藥水說,這哪里是人喝的呀?過了三四天蘇亞依舊不見好。宗平打電話跟閨女說這件事。這些天閨女一直在外地學習。宗平說,你媽在家拉肚子一個禮拜了,吃藥打針不見好。閨女說,你帶我媽去推拿呀。宗平說,你媽不相信推拿,她不去。閨女說,你讓我媽接電話。閨女要蘇亞接電話,蘇亞不能不接。
閨女說,你趕緊讓我爸爸帶你去推拿。
蘇亞不說不相信,推脫說,我家附近哪里有推拿診所呀?
閨女說,你讓我爸爸打的帶你到三里街泰氏推拿診所。
蘇亞問,你怎么知道那里推拿能治拉肚子?
閨女說,小墩子拉肚子我哪一年都帶他去。
蘇亞問,我怎么沒聽你說過?
閨女說,你不相信,我沒跟你說。
蘇亞問,那你跟你爸爸說沒說?
閨女不回答。閨女不回答等于是回答。
蘇亞說,說來說去你還是跟你爸爸一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