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游歷四川。有一晚宿在一個什么礦的招待所,離峨眉山不遠。地處偏僻,夜深時靜如深淵,唯聞秋蟲吟詠,聽久了便迷離以為在夢中。
這時聽到了琴聲——呀,是古琴!
峨眉月下遇古琴,何等的古典呢。
琴音斷續(xù),往往一個孤單的音響起,縹縹緲緲逝去了,第二個音還遲遲不至。是在調弦么?
聽覺有些饑荒,覺得耳廓在動呢。是錯覺,人早就丟失了轉動耳廓的能力,但捕捉聲音的欲望還在。
古人有時把奏琴稱作“弄”。這時的情狀便是“弄”吧?
猜想弄琴的是位清矍老者,長發(fā)披肩,微瞇著眼,臉上是那種孩童式的俏皮。他的手指在弦上動作得隨意,隨意到近似于玩了。不是“玩耍”,而是“玩味”。那“味”不只是一個一個的音,還有音與音之間的那種若有若無的粘連。
到底出現(xiàn)了一個連綿的樂句,而且重復了幾遍。之前的那些斷續(xù)的音,原來就是這個樂句的松散化。珍珠還是那些,現(xiàn)在是串起來了。
琴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獨語,古遠,淡逸,和潤,靜美……
峨眉冷月,一琴如訴,千古寥落,清虛曠遠,就缺一爐檀香了。
琴聲卻戛然而止,竟杳渺不歸。這才發(fā)覺,秋蟲們是一直在吟誦著的,這散逸的琴聲居然沒有打擾到它們。真正的天籟是不會驚擾生靈的。
琴聲再沒響起。翌晨,旅行團匆匆起程,我沒有機會尋找那位猜想中的老者。之后回想,自己也拿不準那夜半的琴聲是真實還是夢幻。想起一句詩:鶴鳴疑有仙。
開始留意古琴。
而家鄉(xiāng)常熟,正是古琴之鄉(xiāng),歷史上出過聞名遐邇的“虞山琴派”,接觸古琴是日常的事。我所在的文化館,就有一位畫家兼能古琴。我和他說起古琴。不記得他說了什么,只記得他過幾天就送了我一幅水墨荷花。一片高莖的荷葉,一朵淡墨勾成的、半開的白荷花,題一個字:清。把這幅畫裱了,掛在我的單身宿舍里。不久,他借我一把古琴,說,你拿回去玩幾天吧。因為我當時還迷戀著小提琴,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和古琴緣只淺淺,過一些日子,新鮮勁過去,就把古琴還了。
當我快把古琴淡忘時,又在西涇岸居委會的俱樂部里聽到了翁瘦蒼老先生的古琴。
那天,翁先生在古琴旁一坐定,我的腦子里立刻跳出來峨眉山的彎月。
翁先生面無表情,端坐,遲遲不動,似乎在等待場子里安靜下來。那兒是居委會的活動室,難免噪吵。
琴聲響起來,鎮(zhèn)定自若,旁若無人。剛才,他并不是在等待別人的安靜,而是在等待自己的安靜。
不知道他彈的什么曲子,我直覺得這琴聲是在養(yǎng)著一朵云。那朵淡灰色的云,在緩緩地舒展,在悠悠地變幻……又覺得這琴聲放牧著一條林中的小溪。那一脈瘦瘦的水,在秀秀地流動,在輕輕地親吻水中的云影……
在地為水,在天為云。水和云是一樣的品性。有一首古琴曲叫《瀟湘水云》,讓人想到竹林,又無端讓人覺得那是個秋天。曲名是一種引領,其實大多時候是不必有的。許多古琴曲皆可以“清靜”為題。操琴是一種使自己安靜下來的藝術,與茶道、圍棋相類似,傳遞的大多是色彩不一的靜思意味。
一如此時,場子里還是有孩童的吵噪,但琴人卻如坐無人之境,一臉沉醉,而琴聲穆如清風。這習習的輕風在安撫著琴者,安撫著聽者,安撫著天地之間的一切生靈?!扒Ч帕嚷洫毲僭?,猶如老仙不死閱興亡?!边@是蘇東坡說的。
在不知不覺間,我已被感動。猶如這微微的風,琴聲不想驚動我,卻又整個地浸透了我。人總有幾處人手夠不到的舊傷痕,是古琴替人撫摸到了。
我不時聽到細微的指腹壓迫琴面的聲音,覺得琴人是在和古琴交換對世事的感想。那古琴因感慨的積累而漸漸興奮,而琴人提醒和壓抑著琴,讓它保持平靜,讓它以歌當哭,讓它把蒼涼和憂傷化作涼爽的詠嘆。琴人在說:不管你走過多少滄海桑田,你還得從容前往;不管你的心有百孔千瘡,你的情感還得保持干凈和芬芳……
這么想象著,人直想流淚呢,是那種莫名的淚。此時的人,就像一只懷珠的蚌——歡欣中有一點點隱約的疼痛。古琴就這樣,不動聲色,卻容易引起人的悠遠之思和歸真之想。
翁先生還是一位書法家。事后,我向翁先生求字。這位飽經(jīng)磨難的老者,提筆在手,略作沉吟,然后一揮而就,竟是一聯(lián)贊美家鄉(xiāng)的詩: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字里行間透出來一種燦爛的歡愉,透出來一種汪洋般的博大和平。
幾年以后,心血來潮,我為陶玉霖的《昭明太子讀書臺》譜曲。文化館做伴唱帶時,我提出要用古琴為主伴樂器。文化館請來了年輕的朱晞。朱晞提出只用一支簫來協(xié)助他的琴。古琴這種樂器太過清高,其他樂器大多與之難于相處,唯有孤傲的簫和蒼幽的塤較易協(xié)調?!昂崱焙汀皦_”是兩個怎么也讀不響亮的漢字。
聽過古琴和鋼琴的協(xié)奏,說是“中西文化的對話”云云。我卻不以為然,不知妙處何在,倒是覺得這兩件樂器不是在對話,而是在話不投機地爭執(zhí)。
琴簫伴唱的效果不錯,把昭明太子那種帶一點貴族品質的書卷氣營造了出來。書卷氣是天地間最典雅的氣質,是在蕉窗前端硯旁,經(jīng)過經(jīng)史子集、詩書畫印的長年浸染方能養(yǎng)出來的氣質,而古琴中蘊涵的正是中國文化儒道詩書的理想。
朱晞說:發(fā)現(xiàn)了沒有?有幾個音我是故意作了處理的——稍稍離一點兒譜,著意撞在簫聲的“腰”上呢。
作曲不過是客串,我是此道的門外漢,哪能考究出來朱晞的變通,就是覺得有幾處琴簫人聲的相和煞是曼妙有趣。其實,古琴從來就是在追求大自在的境界,即使離譜,亦屬常態(tài),機械的節(jié)拍又何能約束了它呢。古琴總似寬袖飄逸的名士,歸去來兮,自由自在,離譜之時,往往離人倒是近了。
首屆中國古琴藝術節(jié)在常熟舉辦,常熟人有幸聆聽許多古琴大家的演奏,如龔一、李祥霆、朱晞、戴曉蓮、王菲等。那幾天的常熟城滿城風雅,遍地云水,妙處難與君說。
古琴有伏羲式、神農(nóng)式、仲尼式、靈機式、聯(lián)珠式、響泉式……這些名式皆與古時圣賢或造化相關,聞之先就使人肅然起敬。琴家們流派不一,性格不一,但臨琴時的神態(tài)卻是一樣的,皆一臉高古,旁若無人。大琴家面前的古琴,顯得渾厚而精致,古樸而玄妙,似乎在內心里蘊藏著無數(shù)的命運和玄機。人和琴在此時一縱一橫,一動一靜,“泱泱乎高山,澹澹兮流水”,聽琴者趕緊肅然危坐,不敢妄思。
琴之為“君子四事”(琴棋書畫)之首,就是因為彈琴不為諂媚,不為炫耀,只為秉持一種清澈的心情,只為營造一片清明平和的天地。
☉ 朱晞演出照
第一個琴音響起,常常很輕,你卻覺得這聲音是那樣的堅定,宛若峻嶺之石。第一個琴音響起,常常很鈍,你卻覺得這聲音曠逸沉郁,徑直抵達了你身體的最深。你不由得安靜下來。
琴在訴說,在憑吊歷史,在景仰前賢,在懷想親情,在揮別故人……
現(xiàn)代人發(fā)現(xiàn),這樣的傾訴和聆聽竟是難得一回了。因為忙碌,人們努力把交通和通訊弄得越來越便捷,但人們的忙碌并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更加馬不停蹄,心如火燎。原來,我們大家是一起坐在了現(xiàn)代化的流水線上,一切活動再由不得自己了。迷惘、孤寂和無奈就這樣產(chǎn)生,這樣漫漶,發(fā)自內心的歡愉和美感就這樣一點點地離我們而去。原來,歡愉不全是用金錢買來的,常常得自于無價的清風明月和行云流水。原來,美不全是實用的,但心靈需要,需要美的慰藉和滋養(yǎng)。
安靜是生命的藝術,也是生命的力量。只有安靜下來,內心的力量才會一點點集聚和滋生出來,猶如沙坑滋水,悄然充盈。
聽龔一的《流水》,聽李祥霆的《流水》,聽朱晞的《流水》,那水是一樣的清澈,而水流的狀態(tài)卻有細微的不同。有的有粼粼的波光,有的有淺淺的旋渦,有的有小鳥的點水和小魚的唼喋,有的搖動著岸邊的藻荇……
想:似乎每一個音符都是有獨立的生命的,而音符之間的靜默暗示含容萬物的虛空。那人稱旋律的東西,好像并不重要,不過是眾音符相聚的一個話題。
想:最純真的音樂,可能是不承擔治國平天下的責任的,它們只是隨著情感的流淌,即興地感嘆一下人間的滄桑,陶醉一下大自然的曼妙。得了心領神會的快意,那音微微波動,稍稍上行,很快又平緩下來,平淡起來。
又想:音樂既是從語言的盡頭起步,就有可能擺脫俗世的糾纏,直達人心。為了直達人心,難道就要那么多的和聲和復調么?有了那么多高難的技巧,那么多繁瑣苛刻的計較,音樂還怎么順暢地呼吸呢?
又想:一首曲子,最好像山野里的一棵樹,自由自在地生長。唯其自由自在,它才會那樣的健康,那樣的瀟灑,那樣的曼妙。
又想:五代時董源曾說,“不為奇峭之筆,不裝巧趣,皆得天真?!闭摰氖钱嫞脕碚撘魳酚趾螄L不可。如果西樂是油畫,中樂是國畫,那么,古琴曲就是中國畫中的大寫意水墨了。
再想:許多人說虞山琴派的藝術風格是“清微淡遠,博大和平”。這樣說對么?對的,但還說得不準。“清微淡遠”不只是藝術風格,實是中國古琴的精髓所在。如果失了正宗,忘了雅俗,彈奏的風格是不足道的吧?
聽過關于古琴是樂器還是道器的爭論,覺得有點深奧,有點神秘。我以為古琴本身不是神秘的器物,但它的關于文化和心靈的神秘性卻是需要我們一輩子珍愛與玩味的。
古琴在端莊而自由地訴說。
在這樣樸實無華的大音之中,人可以默坐,可以起舞,可以吟誦。在這樣樸實無華的大音之中,人不敢妄動,不敢謾罵,不敢斗毆,否則就是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