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雯
幼年時第一次讀王績《野望》這首詩,非常喜歡詩中的“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狀景栩栩如生,用語平易親切,視野高遠,氣象開闊。秋宜登高,登高之際,唯此句最切遠眺所見。
我以為讀唐詩,當從王績開始,從這首《野望》開始。
不僅僅是因為,這首詩被視為已知唐詩中第一首成熟的律詩,占得大唐第一詩的名號。聞一多先生曾有定評:“這首詩得陶詩之神而擺脫了他的古風形式,應該說是唐代五律的開新之作?!?/p>
我更喜歡袁行霈先生的說法:“從南朝的宋齊梁陳一路讀下來,忽然讀到這首《野望》,便會為它的樸素叫好?!?/p>
讀詩,首先要依憑個人的直覺和體驗。一首詩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的地位如何,不應該先入為主地決定讀者的欣賞感受。
樸素,的確是這首詩的氣質。用字簡淡,取意平常,信手拈來即為詩。
我偏愛樸素,其來有自。母親曾給我買過一件可雙面穿著的棉服,一面紅,一面藍。我從來只穿藍色那面。少年意氣,偏愛藍色的人,也偏愛沉靜,憂郁,樸素,諸如此類。
在四十之秋重讀《野望》,才發(fā)現(xiàn)樸素之外,有種我曾經(jīng)無法確切體會的情緒,正是那個東西,讓我心有所感,念念不忘。
我嘗試描述,那感動我的,該是秋天里一顆漂泊的心。
東皋薄暮望,
徙倚欲何依。
(我站在高高的山岡上,黃昏降臨,放眼四望,徘徊不知歸處。)
樹樹皆秋色,
山山唯落暉。
(每棵樹都染上秋天的色彩,每座山都沐浴夕陽的余光。經(jīng)春歷夏,大自然走向秋收冬藏。落葉歸根,顆粒歸倉,秋天是“歸”的時序。)
牧人驅犢返,
獵馬帶禽歸。
(“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牧人趕著牛馬,獵人帶著獵物,所有外出勞作的人都帶著一天的收獲——也包括滿身的疲憊,走在回家的路上。傍晚,是“歸”的時分。)
相顧無相識,
長歌懷采薇。
(我不認識這些歸人,我只有唱起《采薇》。選擇歸隱的伯夷叔齊,或許才知我的歸路。)
從前,我只覺得這首詩是一首秋天必讀的寫景詩。如今,我才看懂,它是一首寫給中年人的抒情詩。
中年人屬于工作,屬于家庭,屬于婚姻,屬于孩子,屬于酒局……唯獨,不屬于自己。每日慌慌張張,不過為碎銀幾兩。工作,是炒花生米與煮花生米的大同小異。婚姻,是左手拉右手進出兩難的圍城。歲月,是一把催肥了肉身的豬飼料,一把摧殘了夢想的殺豬刀。
如果,能安靜片刻,登上心靈的高處,是否敢望一望,這暮色蒼涼的中年光景?是否敢聽一聽,哪一首歌在心底輕唱?就像,那一年三十歲左右的王績,目睹隋滅、唐興,天地之大,容不下他一個人的遠方。在某個秋天,也許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秋高氣爽的一個日子,他寫下《野望》,為自己彷徨無依的心發(fā)出聲音。
王績出身世家,家人都富有學識,尤其是文學才華。他的哥哥們,一位是《三字經(jīng)》里有名號的“文中子”王通,唐代名相魏徵、溫彥博、杜淹都是他的門生;一位是據(jù)說寫下了最早的唐傳奇《古鏡記》的作者王度;他的侄孫王勃更是赫赫有名的“初唐四杰”。他本人,則是時人美譽的“斗酒學士”。他出仕,歸隱,又出仕,又歸隱……如此三番,始終找不到一條安頓心靈的路。
怎么辦呢?喝酒。寫詩。人生榜樣陶淵明。
陶淵明有《桃花源記》,他寫《醉鄉(xiāng)記》,在那里“無愛憎喜怒,吸風飲露,不食五谷”。
陶淵明有《五柳先生傳》,他寫《五斗先生傳》,自敘“以酒德游于人間”。
陶淵明有《自祭文》,他寫《自撰墓志銘》,看破生死,“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
陶淵明辭官不為五斗米折腰,他歸隱為了更自由地喝到美酒。
兩人都好飲酒,好寫飲酒詩,他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止宿酒店,動經(jīng)歲月,往往題詠作詩”。
他說,“但令千日醉,何惜兩三春”。讓我醉上一千天,錯過兩三個春天也不可惜。
他說,“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人生漫長如何度過?不如喝酒唱歌。
他說,“倚爐便得睡,橫甕足堪眠”。有酒萬事足,讓失眠去見鬼。
他說,“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在這人人都醉的時分,一個人不必獨自清醒。
他好酒,不酗酒。只懂酗酒的人,寫不出這樣的好詩。
他在詩中流露微茫的心聲,他在酒中找到一生的安頓。
但是,這后來的一切,都要溯源回到那一首《野望》。他寫這首詩的時候,按年紀算也仍是青年,但心境卻如時序,是中年人才有的秋心。想當年,十五歲的少年入京城,與隋朝重臣楊素對談,獲得美譽“神仙童子”,此般輝煌換來的也不過是,做做國家圖書館的校對人員,或者基層縣官的助手這一類的小官。改朝換代,也未見得有更好的機會。
他嘴里唱著不如歸去,心中其實無可奈何。他要的歸處,并不是眼前的山水田園。不,他不認識那些放牛的牧人、打獵的獵人,他才不要認識他們。恰恰是因為不認識他們,他才覺得不如歸去,不如離開。他在他們中間沒有知音。
王維有一首《渭川田家》,與王績這首《野望》意境十分相似。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王維同樣唱著——“式微,式微!胡不歸?”歸隱是他們相同的主題。但是在王維的詩里,有溫暖的煙火氣?!耙袄夏钅镣姓群蚯G扉?!被丶业暮⒆邮潜蝗藸繏斓?。“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庇鲆姷娜耸强梢院煤谜f話的。
王維低吟《式微》,欲歸眼前這一個田園。而王績長歌《采薇》,欲歸而不知歸路。王維是盛唐篤定的輕愁,歸亦不歸,隨心所欲。而王績,是大時代漂泊的浮萍,不歸如歸,終究意難平。
這就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不如喝酒。不如寫詩。
要說,這樣的詩有什么意義,我想也許是,在幽暗的時空里,它亮起了一點螢火,讓后來的我們偶然遇見,讓我們寬慰又驚喜:原來還有人跟我一樣,我的憂傷并不孤單,我的彷徨也非例外。這種感覺,就像王績另一首詩《秋夜喜遇王處士》所寫到的那樣:
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人生所為何來?不過一個歸字?!按诵陌蔡幨俏徉l(xiāng)?!币簧某鲎吲c逃離,都是為了回到能夠安頓心靈的故鄉(xiāng)。其實究竟有沒有這條安頓之道,也并不是最要緊的。重要的是,我們已經(jīng)走在了尋找它的路上。只不過,你首先需要遇見,一顆會在秋天漂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