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讓(藏族)
摔跤
江洋才讓(藏族)
顯然,他認(rèn)為我不夠資格站在他面前。他斜眼看我,太陽光毫不客氣地進(jìn)入他眼睛。他瞇起眼,好像受了傷害一般,嘴里長吐一口氣,而后對我說,如果你想讓我看得起你必須先摔贏我。我猛然把自己的氈帽甩出去, 氈帽竟落在了野花上。
我又把自己的袍子脫了,露出兩條像魚樣的雙臂。列位朋友,如此時刻你們一定會想我該怎樣把他抱起來,結(jié)結(jié)實實將他撂倒在面前的草地上。而后,如何摁住他的頭, 聽他說不要不要。當(dāng)然這樣會很過癮,但你們卻不知引發(fā)此事的前因,不妨讓我?guī)銈兊搅r前——我們家牲畜窩棚前的木柵門。我,以及我老婆。我老婆是個愛嘮叨的人。如果問起這世界有什么事我不敢肯定,那我會告訴你——我不敢肯定她愛不愛我!現(xiàn)在我就來說說她。
我老婆拉措,不知從哪年開始發(fā)福了。腰間有了一圈一圈的肉褶。我時不時會用圓珠筆在上面寫字,用藏文:你到底愛不愛我?她是個文盲,當(dāng)然不懂。她以為我寫上去的是經(jīng)文,她慌忙蘸著口水用手指使勁擦,嘴里說,罪過罪過,你怎么可以把經(jīng)文往這兒寫?你這人真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是好人誰是好人?我常常這么問。那天,我在我家的牲畜窩棚前又問了。
我老婆顯然對這問題一點也不感興趣。她只是用肥胖的雙手抹了一把臉,而后,就把我的話拋到腦后。她腦后的一片風(fēng)景顯映在我眼里:一樹的樹葉在隨風(fēng)抖動,風(fēng)不大, 但樹太高因此樹葉感受的自然比地上多,我說的當(dāng)然是風(fēng)。
大樹上的樹葉在陽光下閃耀著綠色的光斑。那光斑還帶著一陣嘩嘩嘩的聲響拋向我耳朵。而后,我看到的風(fēng)景自然是遠(yuǎn)方那天邊的迷蒙。藍(lán)色的迷蒙。而這種迷蒙在她的腦后最是容易遺忘。
我前面說過,我最不敢肯定我老婆愛不愛我。我老婆自己也不知她是否還能愛我。所以,每逢她不想同我說話,她就會走開。這次,她竟然轉(zhuǎn)過身,用厚實的脊背對著我。
遠(yuǎn)方那刺眼的藍(lán)——其實一點也不刺眼, 只是我們看遠(yuǎn)方時習(xí)慣瞇起眼睛——讓她看到大樹后有一人正朝我們家走來。旦正才仁, 單身漢,三十多歲,是我們村的治安員。民眾票選的治安員。他穿著不知從哪兒搞來的保安服,腰間掛著被他摸得像鐵锨把一樣光溜的木棍。我老遠(yuǎn)就看出是他??晌依掀艆s裝作看不清。也許她真的看不清。而我卻看著旦正才仁邁著特有的大步,好像三跨兩不跨就會跨過我家牲畜窩棚的木柵門,讓我以及我老婆變成他腦后的風(fēng)景。但讓我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在我倆面前停住,把腰間的那根棍子取下——這根棍的一端有個孔,孔里穿著一截牛皮繩。他把牛皮繩綁在自己的腰帶上,木棍像是他的一條尾巴——指著我。而后, 又指了指我老婆,嘴里的話沖向我耳朵。
有沒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進(jìn)我們村?旦正才仁腰間一掛上這木棍就會變得嚴(yán)肅。連他阿媽都不敢給他臉色看,何況我。我老婆自然也明白這道理。我倆慌忙向他匯報。我說,阿吾(大哥),從早上到現(xiàn)在,我從田間地頭來回溜達(dá)好幾次,沒見到什么可疑的人。我老婆也說,阿吾,我一大早就站在木柵門前,更是沒見有什么人經(jīng)過。旦正才仁像只獵狗一樣,使勁地嗅嗅,好像有種味道讓他起了疑心。他皺著眉頭,而后告訴我倆, 我們村是全縣出了名的治安模范村,是全州要樹立的一個榜樣,因此,有什么事一定要匯報。如果瞞報,知情不舉,那可是要壞了我們村的名聲。村主任一大早就在我窗口喊, 要加大罰款力度,一次罰五百,確保我們這傳統(tǒng)名村成為第一個寫進(jìn)州志的光榮守法模范村。歷史上我們村沒出過土匪,現(xiàn)如今, 我們村沒有人進(jìn)過監(jiān)獄,進(jìn)過拘留所,所以, 一定要嚴(yán)上加嚴(yán),誰家有客人來要早早打招呼,村里批準(zhǔn)后才能來。如果不把我們村的榮譽當(dāng)回事,那就只有罰款了。旦正才仁顯然是把村主任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我和我老婆連連說好。
好什么好?麻煩??粗┱湃蕪纳蟾C棚的木柵間往里看,我在心里不停地嘀咕。也就這幾天,村主任在村口告訴我們,在榮譽即將降臨的節(jié)骨眼千萬不能出事,我們村里人好說,就怕外來人員來村子鬧事,架一打起來,那我們可就白辛苦了。村主任顯然是要得到大家的理解,可我怎么能理解呢, 前一陣子,我的一個朋友要來,我說最近是非常時期手續(xù)比較麻煩,過一段時間再來吧! 他搖搖頭,后來直接就不理我了。
旦正才仁看看牲畜窩棚,不一會就走了。我知道窩棚里只有一頭病牛待著,其他牛, 早早被我趕上了山。傍晚,它們自己會回來。而這頭牛,像是感冒了。我和我老婆為此爭論了好長時間,牦牛當(dāng)然也得感冒。所以, 這頭白鼻母牛只需靜養(yǎng)幾日就可痊愈。我大致推算了它再次上山的時間。后天。嗯,沒錯就是后天。后天也是我和老婆當(dāng)年結(jié)婚的日子,可我老婆到了這一天總會“發(fā)昏”。即使離這日子近了她也會不愉快。昨晚,她在窩棚里架了一張鋼絲床,住了進(jìn)去,說是要好好陪陪她的“好姐妹”。我不敢想像她在窩棚里如何安眠,牛的反芻聲此起彼伏。她的“好姐妹”白鼻母牛有氣無力。她在黑乎乎的窩棚里打著手電筒,燈光中白鼻母牛眼淚汪汪。我估計我老婆一定睡不好??傻搅嗽缟?,在牲畜窩棚前見到她,她依然精神抖擻。我和兒子卻在屋里睡得不怎么好。兒子幾次說口渴,我起來好幾次給他倒茶水, 茶太燙,我弄了兩個碗,把茶水來回勻,涼了兒子才能喝。
我兒子。這個小不點已經(jīng)五歲了。他長得像誰呢?有人說他不是我兒子。這種惡毒的謠言,讓我分外惱火。我曾經(jīng)問我老婆, 兒子是不是我的?我老婆朝我豎起小拇指, 你愛不愛你兒子?說這種話是對他最大的傷害??墒莾鹤硬幌袷鞘芰耸裁磦?。他開心得不得了,根本就不管我們在談什么。也許大人的話對他來說只是過耳風(fēng),而實質(zhì)是我們愛不愛他?我愛我兒子。我老婆也愛他。
那天晚上,我兒子之所以睡不著是因為我老婆不在他身邊。他不習(xí)慣自己的左側(cè)變成空位。兒子一翻身就撲個空,所以他就蹬被子,還說口渴。我看出,他口渴的次數(shù)其實就是他在床上撲空的次數(shù)?,F(xiàn)在,這小不點突然從屋里跑出來。陽光一下子就來到他前頭。它們夸張地閃耀著,好像圍著他要跳舞。更要命的是,我兒子還光著身子,腳上套著我的大拖鞋。他每走一步,拖鞋就像一只蛙在他的腳后跟張一下嘴。吧嗒,這種聲音連貫起來,像是玩具兵人敲著鐵皮鼓,吧嗒吧嗒吧嗒。兒子突然來了個驚險的動作,他小小的身上落滿了陽光,好像裹了層銅。他從三級臺階上跳下來。
我看到他小小的頭顱微微地向前探出, 套著大拖鞋的雙腿也向前探出,而后,竟然穩(wěn)穩(wěn)地落在陽光間,好像扎了根一樣。我和我老婆緊張地喊他的名字。我喊,存文加措當(dāng)心。我老婆喊,存桑周小心。我和老婆之所以喊出兩個名字,是因為結(jié)婚前我是東嘎人,所以我去了東嘎寺請活佛給他起名字, 這就是存文加措的由來。而我老婆鐵定是的模范守法桑珠村的村民,她自然去了桑珠寺請活佛賜個名,存桑周的由來正是基于此。
當(dāng)然,一個人不能叫兩名。出于對東嘎活佛的崇拜,我堅持兒子必須叫存文加措。我就是覺得這名字好。我張開手,手上攤開的紙片散發(fā)著裊裊的香氣,沒辦法,這就是東嘎活佛的本事。我老婆自然也不示弱,她說桑珠活佛是看著面前的茶碗,而后說出存桑周這名的。因為,他看到茶水中顯影的藏文字。我最終還是拗不過她,兒子叫了存桑周??赡承r候,情急之下,那隱藏在潛意識的名字總是從我的嘴里冒出來。我自己都愣住了。兒子更不用說。他尿尿的“小鳥”因著落地的力道而發(fā)顫,好像要抖去上面的陽光。兒子的反應(yīng)真是有意思。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老婆,而后,咧開嘴,牙齒縫里都是陽光。有好幾次,我告訴他如果你生活中有太多不滿意的,記得將來把自己的名字換回來。兒子點點頭,用力吐出四個字:存文加措。我叫存文加措,這是東嘎活佛給我起的名。兒子知道不能讓他阿媽洞曉,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輕輕地噓了一聲。列位朋友,我兒子真的很懂事,有時候我覺得他比我老婆更能理解人,也許是因為他是我兒子。所以, 種種的高估在所難免??删驮诋?dāng)時,他聽到我倆分別叫著他的兩個名,換上別的孩子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伤?,果斷地從陽光中拔出自己的一只腳。而后,連貫地邁步。他拿起給牛喂水的盆子,讓我倆往盆中倒水。他這個舉動有效地修補了剛才那件事帶來的裂痕。其實,裂痕無處不在。至少目下我和我老婆可以和平相處。
你們快點倒呀,老母牛可等不及了。
你們總是拖拖拉拉也不知被誰傳染的。
快呀,快呀,我聽到老牛的嗓子眼冒煙了, 快就是慈悲。
我倆將水桶里的水倒進(jìn)去,半盆,多了他端不住會灑出來。
兒子端著臉盆進(jìn)去了,水灑出了一些, 弄濕他的“小鳥”。牲畜窩棚內(nèi)。一片闃寂。陽光從木柵窗里射進(jìn)去,把地面分割得像吃剩的牛肋巴。兒子看著白鼻母牛趴在地上。鼻孔里噴著粗氣。他小心地摸著它的鼻梁。嘴里不時地安慰著,老母牛,你會好起來的??次医o你送水來了。我不怕被你傳染感冒。得了感冒,我連藥都不用吃就會好。他將水放在老母牛面前,老母牛伸出舌頭舔舔盆中的水,而后,停下來,繼續(xù)喘著粗氣。
我兒子把手放入水里,將水灑在它額頭上。當(dāng)然,這些事發(fā)生在我看不見的窩棚內(nèi), 真實而又生動地進(jìn)行著。而那時,我和我老婆在窩棚外相對無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樹葉的光斑依然帶著嘩嘩嘩的聲響撲進(jìn)我耳朵??刹恢^了多久,我倆意識到兒子待在窩棚里的時間有點長。像是商量好了一樣, 我倆同時進(jìn)入窩棚,同時看見兒子站在老母牛面前,可眼睛卻看向窩棚角落堆放有東西的地方。
他怔怔地,一點也不驚恐。好像那里發(fā)生著一場非得目不轉(zhuǎn)睛才能看夠的事情。一個人。是一個人。我和我老婆差點叫出聲來。我倆趕緊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繼續(xù)在那人身上搜。目光派出的“螞蟻”爬上去,爬上去, 沿著那個倒在破綿絮間,一個壯碩,不,應(yīng)該說偏胖的身子攀延。那身子的輪廓宛如嵌在河灘上結(jié)結(jié)實實的石頭,我們的“螞蟻” 把這最初的感覺發(fā)送回來,我倆都在猜測他是何時進(jìn)來的?
早上,不可能。一大早,我就在窩棚的木柵門前作原地跳躍。這是我的老習(xí)慣,堅持了很多年。即使在田間地頭溜達(dá),這邊也在視線之內(nèi)。難道是在夜里?可我老婆昨晚就睡在這窩棚,她怎會不知?看她那驚愕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那么,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窩棚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老婆像是受了驚嚇,趕忙抱起兒子,退后一步。而我卻走過去,俯低身子看著他。一股酒味涌上來, 而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空酒瓶倒在地上,猜測自然從腦中冒出來。逃犯?不,一個在逃的罪犯絕不會跑入陌生的地方喝得酩酊大醉。流浪漢?看他的穿著也不像呀,穿得挺好,上身著一件米黃色夾克,下身著一條牛仔褲, 牛仔褲裹著他粗壯的腿,好像要撕裂開來。最關(guān)鍵的是雙腳上的那雙皮鞋,方頭皮鞋, 竟然還有些亮。一個流浪漢,哪有心情去收拾自己的鞋子。因此,我斷定他是遇到什么事才躥到了這兒。最要命的是,他出現(xiàn)在我的地盤。我家。如果旦正才仁闖進(jìn)來,他會毫不客氣地罰我五百元。他還會用那木棍指著我的鼻子罵,你竟然讓一個沒經(jīng)批準(zhǔn)的人入村,你這分明是為毀我村的榮譽創(chuàng)造條件。村主任曾像一只老獼猴蹲在村中央的石頭上說,一切不可能都很可能發(fā)生,大的不說, 只要一起打架斗毆事件,外來人挑事,咱村的榮譽就沒了。那時再怎么封鎖消息都沒用。上州志被后輩念叨的事也就無從談起。這些外來人你能保證他們都是好人?不能。
村主任蹲在石頭上繼續(xù)像老獼猴聞聞風(fēng),風(fēng)似乎也分風(fēng)頭風(fēng)尾,他在空中抓了一把, 握在手里,好像是把風(fēng)尾抓住了。他就這么拖著風(fēng)回家,但他的話在我的腦子里嗡嗡回旋了好一陣,好一陣,直到風(fēng)再次來臨才散開。
我和我老婆面面相覷。我倆在對方的眼里都看到驚慌。怎么辦?她的眼神在問。怎么辦?我的眼神也在問。還能怎么辦,解決問題呀。村主任的口頭禪在我腦中回旋了一陣。怎么解決問題?我著急地踢了那人好幾腳。喂,喂,喂,起來!一開始,我并沒怎么用勁。后來的幾腳好像用力有點大,我的腳背都有些反應(yīng)了??赡侨酥皇前蛇蟀蛇笞鞙喨徊挥X?,F(xiàn)在,唯有把他扔出去。把他扔到別的地方,這樣就與我無關(guān)了。
我從外面把一輛鐵皮架子車推進(jìn)來。這個人好重,我和我老婆再度合作才把他弄上架子車,而后蓋上篷布。而后,我推著架子車在村道上出現(xiàn)。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應(yīng)該去哪兒才合適?我知道這四個方向的入口即出口都有村民輪班。過幾天也會輪到我, 非得等到那榮譽成了事實,才恢復(fù)正常??炝耍?已經(jīng)報上去了,就這幾天的事,大家多擔(dān)待。村主任像只獼猴在各值班點端著茶碗一遍遍地說。當(dāng)然,我沒必要去這四個出入口,有點遠(yuǎn)?,F(xiàn)在,我只要把他扔到哪個村民家的屋后就行。我突然聞到金嗓子喉寶的味道撲面而來。陽光亂紛紛地隨著樹葉在我的眼中閃爍。那光斑分明是一種提醒——遇上麻煩了。是味道踅摸我的鼻子,還是我的鼻子踅摸了這味道?都不是,腦子里鈴聲大作。吵吵鬧鬧。我的理性顯然在這一刻偏移。更不巧的是我看到篷布下的那人竟然動了起來。開始幅度不大,后來,一只方頭皮鞋竟然從篷布底露了出來。布才仁。布才仁擋在架子車前頭。他壓低嗓音和我說話。其實,他從來都是這樣說話,讓你覺得如此低聲適合傾訴。這樣,會讓你情不自禁說出你的秘密。
我也有了傾訴的沖動。
風(fēng),似乎把金嗓子喉寶的氣息吹得更濃郁。在這種味道里,我的耳邊有一個聲音在飄:你怎么推著一個蓋了篷布的架子車?好神秘喲!當(dāng)然,還有他嘴里含著的喉寶碰到牙齒的響動。這聲音還沒完全散開,又一句緊隨著飄來,極具誘導(dǎo)性:快,告訴我是什么, 我好想聽。他沙啞的聲音加上壓低的音量, 配上金嗓子喉寶的氣息,簡直讓人有一種一吐為快的欲望。
他用那小小的眼睛盯著我,好像要看穿我的靈魂。如果不是看到他那雙眼睛,像釘子一樣的目光,我肯定已經(jīng)把該說的全說了。但這雙眼,讓我及時醒悟。難道你忘了他是個告密者?還有什么是他能守護(hù)的,沒有。你說了便意味著你所說成為他的匕首,反過來會扎得你靈魂出血。大家都怕他。我調(diào)轉(zhuǎn)架子車頭,用后腦勺對著布才仁,離開。離開。再離開。
樹葉嘩嘩嘩帶著光斑在我的雙耳里歡呼。我推著鐵皮架子車回到牲畜窩棚。光著腚的兒子見到我哇哇大哭起來。他跑過來,大拖鞋在他的腳后跟張著嘴,好像也在嚎哭。
那頭白鼻母牛居然死了。它雙眸圓睜, 瞳孔里倒映著窩棚的頂子。它的身子似乎縮小了,也許根本沒變。它就那么一動不動, 四蹄烏黑,幾只飛蟲輕柔地繞著飛,而后落在它硬扎扎的黑色皮毛上。兒子眼淚汪汪地看著我,阿爸救救它,老母牛的身子好像在縮小,會不會最后小到看不見它。阿爸求求你了,求求你。兒子使勁地晃著我的手。
我看看我老婆。我回屋拿出從東嘎寺祈來的圣水,一個白瓷酒瓶盛著它。我不知這時候,我老婆也回屋拿出她從桑珠寺祈來的圣水,同樣,圣水也得裝在瓶子里,藍(lán)色的瓶子,之前是用來裝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知道每逢這樣的事,她都會和我較勁。我使勁地想用手指撬開老母牛的嘴,撬不動,好像合上的獵獸鐵夾子。不管怎樣,我只能往它被草染綠的牙上倒,圣水閃著光,隨著它的牙往下淌,希望水能從它的牙縫流進(jìn)去,繼而進(jìn)入它胃里。我老婆也照作,只是她一下倒去了一整瓶,直到那個藍(lán)瓶子空了,她才像是了去一樁心事。
現(xiàn)在,事實擺在我們面前任憑怎么做都枉然。我老婆突然跟著我兒子哭了起來。他倆的哭聲簡直吵得我不得安寧。更何況老母牛的靈魂。魂肯定被那哇哇的大哭聲嚇得忘了來時的路,這絕不是什么好事。正如你們所想,我蹲在地上煩躁地扯了扯自己的頭發(fā)。心里面默數(shù)著喝過多少老母牛的奶,有沒有半噸?曾經(jīng)它的乳頭是那樣豐潤,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癟了。幾只飛蟲忽然落在上頭,我不由也流下了眼淚。
不要哭。
我們一家三口,都不能哭??迺驍_老母牛的靈魂。
我說完閉口,牲畜窩棚里突然間安靜。可另一個聲音卻冒了上來。那聲音干澀,像是好長時間沒喝過水,我們都朝那方向看去。是那人醒來了。他坐在鐵皮架子車車把上, 緊繃的牛仔褲更加的緊繃,米黃色的夾克也繃得有些緊,頭發(fā)有些亂。最重要的是他眼睛充著血絲。血絲像倒伏的閃電。列位朋友, 你們一定如我一般開始思量。我一直以為人與人之間存在著一個隱形的鏈條,不管我們是鏈條上的哪一環(huán),不管那一環(huán)是否重要, 總歸是會有聯(lián)系時必有聯(lián)系。有時,一些事在通常意義上解釋將毫無頭緒。而另一些事卻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怎么都說得通。那人哈哈哈地笑了幾聲,干澀的嗓音多了幾分滄桑。他仰著頭,不無興奮,而且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才旺仁增,你把我巴吾多杰開除,看到你的家人在哭我真是爽呀!而后,那人又仰頭大笑幾聲。笑完后,他又開始坐在架子車的車把上輕聲抽泣,好像酒還沒醒透。我已得知他被我哥哥開除了。我哥哥號稱民族企業(yè)家,開除幾個職工是常有的事。可他卻來找我。因為,我是我哥唯一的親人。他想讓我出點事來報復(fù)我哥。
我哥哥才旺仁增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他把所有人都看成自己的棋子。小時候, 玩關(guān)國王進(jìn)廁所的石子棋,他就闡述過這一觀點。他說,你們個個是我棋里的石子,我把你們放到哪兒你們就得去哪兒,如果不愿意,那就是廢子。聽聽,我哥哥開除一個人對于他來說是對全局的把控,而被開除的人, 盡管把自己當(dāng)一回事,可我哥根本就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我越來越同情那人,他看到我走近,突然把頭靠在我肚子上懺悔:我竟然因為自己被開除,想干壞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的腦子里立時出現(xiàn)一個畫面—— 他趁夜黑走來。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把我在村子的住所打聽得一清二楚。他想怎么干?最主要是因為他借酒壯膽,沒想把自己灌醉。所以, 他睡倒在牲畜窩棚的那堆棉絮里,這一切如此解釋說得通。因此,沒必要再問詳情。追問, 其實是對他的又一次傷害。
我開始安慰他,撫著他的背,不要哭,只要醒悟,萬事都可重新開頭。
我兒子也安慰他幾句,叔叔,不哭不哭, 老母牛會來我們的夢里看我們。
只有我老婆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死掉的老母牛,心里不知在想啥 ?
其實也不是不知,可以猜中。我猜我老婆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那人再這么待著,對我們家來說很可能是迎來一次破財?shù)臋C會——罰款。旦正才仁隨時都可能會再來。最要緊的是如果他被逮住了,不必要的麻煩可能會變成必然的大麻煩。
現(xiàn)在,我突然覺得他必須要走了。如果你不走,接下來我將挨罰款,五百。我比劃著。那人當(dāng)然聽得懂。而且他還點頭表示理解。更糟糕的是,你得躲起來,被發(fā)現(xiàn)被逮著,你可能會挨揍,其他人的棍子不能落在你身上,可旦正才仁的棍子可以。至少在我們村子是允許的。所以,你得鉆到這大大的編織袋里,這兒剛好裝得下你,現(xiàn)在我就會蓋上篷布推著架子車將你運出去。別人問起, 我會說袋子里裝的是牛肉,況且,家里剛死一頭牛。當(dāng)這張牛皮被剝下,搭在我們家的土墻上,這符合邏輯關(guān)聯(lián)。
我推著架子車開始往外走。我突然聞到一股金嗓子喉寶的味道向我的鼻孔飄來。這算是一個驚嚇嗎?
我左顧右盼。心想布才仁也許在跟蹤, 也許只是風(fēng)把這味道傳得遠(yuǎn)了些。
我確實受了驚嚇,推車的速度無形中加快。只聽得架子車輪子在嚕嚕嚕轉(zhuǎn)動。
你好好躺著,不要動,我現(xiàn)在覺得有人在跟蹤我。我說這話時,自己也是小心地東張西望。
不會吧,什么人還能聞到我們出門的味道?這時候,他倒是顯得挺寬心。
噓,不要說話啦,你還嫌麻煩不夠大? 早知道,你就不該來害我。我有些氣惱,但這種氣惱很快被風(fēng)從體內(nèi)吹走,像散失的水分。通常我一氣惱,就會跳,我自己都覺得像一只跳蚤。
好吧,我不說話。但希望你能唱首歌, 平復(fù)我們的情緒。他想得美,我閉緊嘴。
村道上白云錯落有致地布置自己的天空。一輪太陽把金光灑向大地,遍布山川谷壑, 也灑在篷布上。細(xì)細(xì)數(shù),五六只野鴿子在飛, 如果給它們裝上鴿哨那聲響一定很動聽。我發(fā)覺不到一會兒工夫,我就走出了老遠(yuǎn)?;仡^看,村道在我身后像是一條蜿蜒的河流。那一棵棵樹看不見樹干,只見綠色的樹冠?;剞D(zhuǎn)頭,旦正才仁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顯然他是從三米遠(yuǎn)的一棵白楊樹后閃出來。他, 嚴(yán)肅。嚴(yán)肅里還透著思慮。但思慮似乎并沒有擴大,而是停滯在那兒,顴骨上方,眉毛以下。我暗暗命令自己不能慌神。眼睛里的光彩亦不能散。這樣,也許還有機會,做人不能不心存盼望。我極力地控制自己抓著架子車把的手,只是為了不讓它發(fā)抖??晌业耐葏s抖了那么幾下,但最終還是平穩(wěn)下來。旦正才仁用木棍挑開篷布,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編織袋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問,這是啥?牛肉。我簡短地回答他問話。希望他問話的過程也能簡短。他用木棍捅了捅編織袋,木棍正好戳著那人硬實的臀部。旦正才仁竟然沒有起疑心。這根本就不像是他。我對他有些失望, 但更多的是開心。他用那根棍子把篷布一挑, 篷布蓋上了架子車。我松了口氣。旦正才仁卻突然態(tài)度一變,對我說有個請求。
阿吾,有什么請求你就直說。我的心跳還有些猛。
旦正才仁臉上堆起難得的笑容,我請你幫我把一個人帶出去。
我愕然,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呆板。
旦正才仁將那木棍支在地上,在浮土上留下暗示的圓點。而后,他抬起下巴,用意味深長的眼神打量我,好像探照燈。接著, 他突然將拇指和食指伸到嘴里打了個唿哨。哨聲尖利,好像在我的耳膜上劃了一道痕。我猛然看到,就在他剛才閃身而出的那棵樹, 還得往后數(shù),第四棵干枯的楊樹后跑出一個人。我認(rèn)得他。巴丁。這小子怎么會來到這兒? 一個摔跤的好手。他的出現(xiàn)顯然讓我眼前一亮。我的腦海不由浮現(xiàn)他黝黑的上身,瘦巴巴的身子,肉皮被一條條肋骨頂出來。我錯誤地認(rèn)定他營養(yǎng)不良。那天是在縣城,天氣燥熱,我看到在河邊的草地上圍了很多人。我扒開人圈擠進(jìn)去,我看到的便是他。當(dāng)時, 人們并不看好他。而他的對手顯然要壯實好多。人們都在為那壯實的漢子鼓勁。一點也不同情貌似很弱的他——而他,卻在那一刻顯得多么的氣定神閑。他看看指縫里的污泥。用另一只手的指甲蓋摳摳,而后彈彈。他顯然激怒了看熱鬧的人,或是用言語招惹了他們。反正,我剛來,沒聽著。當(dāng)時,我恰是唯一在現(xiàn)場支持他的人。但我沒敢喊出來。而是用我的目光,默默地看著他。暗暗地為他加油。心里確實喊出了一句話:摔他,不要讓他以為瘦子好欺負(fù)!我攥著拳頭,使勁地朝他的方向揮。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渾然物外,超脫得有些不可思議,好像真的需要被狠狠地摔一下才能回到現(xiàn)實。我了解了人們情緒的由來。盡管他那樣的不可理喻, 我還是堅定地站在他一邊。
我記得那個壯漢當(dāng)時對他說,巴丁,當(dāng)心我把你摔散架,讓你變成一堆骨頭。
他沒回話,他似乎不屑于回話,只是左眉毛一揚,目光在大熱天也很寒冷。
壯漢又說,來來來,你倒是來呀!
他這是挑逗。我看出端倪。他隨時都會去搶抱,這種本地自由式摔跤只要把對手摔倒就行,甚至可以使絆腳。當(dāng)然,搶抱是先機。壯漢之所以挑逗,目的是為了讓巴丁展開進(jìn)攻,防守必然不在,他會當(dāng)即抱住有利的位置, 通常會從對方的腋下抱過去。看來,壯漢就要得逞。我甚至來不及呼吸,只見壯漢一出擊, 巴丁被他像拔一棵草一樣抱起來,而后,壯漢擰腰就把他往草地上摔。壯漢厚實的身子將力量調(diào)整到一個方向,那便是巴丁即將失敗的方向。可不知怎么,壯漢的腰擰不動了, 力道似乎被限制住。我看到他的力道像是變成了反作用力,身子開始傾斜,巴丁一擰身促使他往一邊倒。落地之前,巴丁瘦瘦的身子已經(jīng)完全壓在他身上。最后的結(jié)果,讓那些圍觀的人目瞪口呆,啞啞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有我一個勁地鼓掌。
巴丁面不改色,而摔倒在地的壯漢卻面紅耳赤。
他突然抓住壯漢的手腕,將他的手表取下,套在自己的手腕上??磥?,之前他們已經(jīng)說好了?,F(xiàn)在,手表就在他手腕閃著光。秒針努力地追逐著表盤的刻度。而巴丁似乎并不記得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錯覺?
旦正才仁說,這是我表弟,巴丁,也不知他怎么會深夜造訪!害得我為自己擔(dān)心了一宿。
我說,現(xiàn)在我該怎樣做?
旦正才仁環(huán)顧四周,壓低聲音:把他藏到篷布下帶出去,我會記得你幫過我。
說完,他用眼神示意,巴丁掀開篷布, 幾乎是跳上了架子車。他蜷起身子,同那個大大的編織袋躺在一起。而后,我看到架子車的輪子在塵土中壓出的車轍比剛才深多了。臨近土坡時,我越來越感到吃力。本來,我想喊巴丁下來同我一起推,可又想到四面山頭還有輪值的村民用望遠(yuǎn)鏡俯視,除非到前面的那個小樹林,要不可能會被他們看到。我身子前傾,身體的力量完全貫注到一個點, 頭顱朝著的那個方向。往上,一點一點推上土坡。而后,便輕松地下坡,來到一片小小的樹林。這時候,編織袋里的那人大喊大叫起來。
快,打開袋子,我受不了啦。他的聲音異常沉悶,肯定會把巴丁嚇一跳。
巴吾多杰。他從編織袋里鉆出來。而后, 看著站在一旁的巴丁。他用手指指著他,對我說,你怎么會將這人也藏上架子車?只要有人掀開篷布,不就暴露了。之后,他們還會查查編織袋里是什么,你鐵定要挨雙份罰款!不過,現(xiàn)在我們還來得及,先走一個, 另一個在樹林里等。藏在編織袋里冒充一坨牛肉才是最好的方法。
巴丁不說話,我看到他左眉毛一揚,眼里的寒光更冷了。
巴吾多杰看我不說話,便繞著巴丁轉(zhuǎn)圈, 好像審視他的靈魂。
你說,我倆怎么決定哪個先走哪個后走?
巴丁嘴里突然蹦出兩個字,摔跤。
巴吾多杰哈哈大笑,他似乎覺得這兩個字很可笑?;蛘撸@兩個字從巴丁嘴里吐出來很可笑。再或者他覺得我和巴丁不配聽這兩字。再或者,總之有很多種可能。而剔除了很多種可能,最終,我覺得他只是瞧不起巴丁的瘦模樣而已。
摔跤?巴吾多杰問。
巴丁嘴里持續(xù)地蹦字:是。
真的 ?
嗯。
巴吾多杰脫下外套,掛上低垂的樹枝。他看著我,對我說:你知道你哥哥為什么開除我嗎?
我當(dāng)然猜不出,既然他有意對我講這件事,我洗耳恭聽。
因為你哥在一次民企摔跤賽中讓我故意輸給一個對手。而這對手恰恰是他生意伙伴的公子。上場前,他還反復(fù)強調(diào),必須輸, 必須輸,切記!我表示不解。他說,為了我們以后的生意之路更順暢,所以,輸就是牽手。我點點頭。雖然,內(nèi)心不是那么情愿, 可畢竟是為自己的飯碗考慮。上場后,你是不知道那位公子囂張至極,他竟然在我耳邊輕聲辱罵,他罵得很難聽。所以,一怒之下, 我把他摜到地上,好久站不起來。事后,你哥哥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你被開除了。我們廠的地毯銷路多半靠他們家,之前,他父親示意過,我也給你說了。可你一意孤行, 那你就走吧。
巴吾多杰說完使勁地睜眼瞪天,好像極力要把即將流出的眼淚收回淚腺。
而后,他突然問巴丁,我們怎么來?
巴丁說,你說怎么來就怎么來。
巴吾多杰說,那我們就用固定式摔跤, 一局定勝負(fù)。
顯然,固定式摔跤對巴丁極為不利。他倆根本不在一個重量級別。所謂固定式就是不能使絆腳,比賽雙方各系不同顏色的腰帶, 可現(xiàn)在卻沒這條件。褲腰帶算是了。抓住皮帶摔。巴吾多杰很是機敏,他率先抓住巴丁的皮帶。巴丁不慌不忙,只一瞬,叭,就在我驅(qū)趕蚊蟲的那一刻,我看到一個黑影重重地摔在草地上。是巴吾多杰,他張著嘴,好像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以致這表情長久地停在他臉上,凝固了。風(fēng),突然穿過樹林呼呼地吹進(jìn)來。吹鼓我的袍子。妄圖帶走我的氈帽。我用手摁住氈帽,聽?wèi){陽光的手指揉搓樹葉, 一遍又一遍。真的很過分,巴丁顯得意猶未盡。他甩甩胳膊,踢踢腿。他走近我。對我說, 你知道我為何來桑珠村嗎?
我不說話,生怕氈帽被風(fēng)帶走。
巴丁說,南卡巴松,我是聽了你摔跤的名頭,來找你摔跤的,可是見你之后,滿心都是輕視。
他揚起左眉,眼里的寒光繼續(xù)閃耀。
江洋才讓 小說作品散見《鐘山》《人民文學(xué)》《十月》《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長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刊物,入選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 2015 年、2016 年《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短篇小說卷及各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