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方
微小說三題
李 方
剛一進村委會辦公室的門,村主任就對我抱怨:把人就潑煩死了,整天盡是這些破事,都是啥人嘛!說著,把手機摔到了辦公桌上。
我駐村扶貧一年多,和村兩委班子朝夕相處,基層的人基層的事,多少也見識了一些。鄉(xiāng)里的人和事,真是奇事怪事眼角屎(事),雀兒巴了個雞糖屎(事),啥古模怪樣的人都有,啥稀奇古怪的事都出。好多事,要讓我來解決,還真是老虎吃天沒處下爪,但他們處理起來,卻舉重若輕,體現(xiàn)出鄉(xiāng)村經驗,充滿了村人智慧。
我一邊往茶杯里放茶葉,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誰又出啥事了,把你氣成這樣?
主任的臉倏地紅了,不好意思地拿起手機來掩飾,說:老邵和老魏么,兩個老不要臉的,跑到村上打官司,討說法,欺負我是個女的!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
你說么。我勾了腰往茶杯里倒水,故意不看主任。
老邵說……說老魏家的公雞把他家的母雞踏了,要村上給個說法!
嘩——水倒到了茶杯外,我笑得手顫著抓不住暖壺。
村主任也笑起來,拿手機遮住臉,罵我:你還笑!你笑你去處理,你是第一書記。支書又不在,我一個女的,讓我給兩個老不要臉的給個啥說法。
豬打圈,雞踏蛋,狗連兒子滿街轉。鄉(xiāng)村人對這些家禽繁衍后代的行為,都有非常準確傳神的用詞。我可真沒想到老邵和老魏竟然會因為這個事來找村主任。
不笑,不笑。我趕忙收斂了笑容端起茶杯看著村主任說:按理,是老魏家的公雞欺負了老邵家的母雞,老邵要個說法還有點道理,老魏要啥說法呢?
村主任說:老魏說,他家的公雞也不是免費的,給草驢行個駒還要給叫驢二升豆瓣子呢,他家公雞也是一樣。其實,哪里是為了這個事?兩家一家崖背上住著,一家崖底下住著。樹葉子落到院子里都是個事。還不是早年間兩家的娃娃婚事沒得成,找茬鬧事呢。這么個破事,我一個女的,說都羞得說不出口,下午支書學習就回來了,讓他處理去。
吃過午飯,支書剛進辦公室,村主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還沒匯報完,老邵老魏一前一后就進了門。
支書大叉開腿站在當地,對著老邵老魏說:說。你們兩個把事情原原本本給我再說一遍。村主任是個女同志,不好處理你們的這個事。
兩個老家伙哼哼嚷嚷地各說各的理。
支書邊吸煙邊聽著,聽完了,掐著煙蒂說:這還了得!這是明目張膽的犯罪,嚴重的刑事犯罪!而且當時肯定還有其他公雞和母雞圍觀,這是當眾強奸,罪加一等!
轉過頭對著村主任說:主任,你在村民代表群里通知,讓全體村民代表馬上到村部。又轉頭對村副支書說:你在黨員群里通知,讓全體黨員馬上到村部。
轉過身來,對老邵和老魏說:你兩個現(xiàn)在就回去,一個抱上母雞,一個抱上公雞來村部,站到主席臺上,分別陳述,讓全體村民代表和全體黨員,來評判這個事,來定這個罪!
副支書和村主任分別在微信群里用語音開始通知。
老魏失驚打馬地擺著手說:別別別啊,我不要啥理,要說法讓老邵要去,我地里活還忙著呢,我回了。一陣風似地卷出了辦公室的門。
老邵閃著眼皮,說:他……他……算了算了,人和畜生能要出個啥道理呢,我…… 我也忙著給驢鍘草呢。
拍手打屁股地也走掉了。
主任和副支書都說:已經在群里都通知了啊。
支書說:你們忘了?今天是黨員和村民代表的學習日啊。
寫小說的人通常愛說無巧不成書。一方面當然是為著讓情節(jié)出人意料,使自己的小說成色好一些,以吸引讀者;另一方面,也是作者的某種投機,不那么巧,他的小說就寫不下去了,玩不轉了,讀者又不是傻子。我這個可是真的巧。因為精準扶貧,單位選派了第一書記、扶貧隊員,駐村。單位上的其他人,每人有五戶幫扶對象,雖不需要天天去,但每個月至少要去一次,和幫扶戶共同努力,脫貧致富奔小康。
我就隨著單位上的大隊人馬到了黃花鄉(xiāng)張灣村,拿著扶貧手冊讓村干部領著去了我的幫扶戶董漢山家。
董漢山不在,婆娘在。
“掌柜子呢?打工去了嗎?”我望著從廚房里奔出來的女人問。
“你……你不是李方吧?”婆娘正在做飯,端著一雙面手,滿臉疑惑中深藏著驚喜。
“哈,張……張萬秀!老同學,你怎么在這里?”我認出了她。
“我嫁到張灣了呀,都幾十年了!”
張萬秀和我同在一個大隊,但不在一個莊子,在村小念到小學畢業(yè),我上了公社的中學,她不知所蹤了。
張萬秀將我們請進正屋,極快地洗了面手,高聲大嗓地喊著兒媳婦宰雞:“幾十年不見了,今天無論你多忙,都要在我這兒吃了飯再走。何況,我還是你的幫扶戶,你要好好了解一下我家的情況。”
盛情難卻,也為這四十多年后的歡聚,就和村干部坐下來。村干部打趣:“今天沾你的光,吃上了董漢山家的老公雞?!?/p>
在張萬秀家的相冊里,看到了我們小學時的黑白畢業(yè)照,二十多個神情古怪的鄉(xiāng)村少男少女或坐或站,簇擁著坐在椅子上、雙手規(guī)矩地覆在膝蓋上的老師。照片上題寫的時間是 1977 年 6 月。
張萬秀說:“快嗎?一眨眼過去了四…… 四十二年了。”
我說:“是啊,我孫子都上小學二年級了。你呢?”
張萬秀感慨:“你們有工作,過去計劃生育政策緊,肯定只能生一個,我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現(xiàn)在孫子、外孫子一大群。”
我仔細端詳著照片中的她:羊角小辮,碎花襯衣,下身看不見,被老師擋著。我自己瘦小,白襯衣,黑褲子,雙手抱膝,滿臉的難為情,坐在前排的土地上,腳上的布鞋破了洞,露出兩個大腳趾。
我轉臉對她說:“幾十年了,你還保留著這張照片,我的早八年都找不到了?!?/p>
張萬秀瞄了一眼照片,突然哈哈哈笑起來,少女一樣趕忙用手捂住了嘴,說:“你還記得小學畢業(yè)的那年過六一,我們四個人表演快板得一等獎的事嗎?”
艱澀的童年記憶被激活,使我的臉瞬間很不應該地紅了起來。
那年我勉強12歲,班主任寫了一段現(xiàn)在想來很不像樣的快板,選了我、張萬秀、王君琦、劉彩梅兩男兩女來表演。雖然訓練了不短的時間,雖然是在大隊部為全校師生和父老鄉(xiāng)親們表演,但畢竟是第一次登臺,除了興奮、緊張,還有說不出的難受:我沒有演出服,其他三個同學跟我一樣,大家都缺吃少穿。我的褲子襠部撕裂了一條長口子,屁股上還有對稱的兩個洞。演出在晚上,下午,母親艱難地用線密密地連綴了,又找了兩塊顏色迥異的舊布,給屁股上縫了一雙“眼睛”。我就穿著這樣的服裝,在頭頂上哧哧作響的汽燈照耀下登上了舞臺。
演出的程序是,四個人走上臺,站齊,鞠躬。然后依次上前兩步,打著竹板說四句,退回來,四個人打著竹板再說四句,鞠躬,下臺,節(jié)目就算結束。
可恨的是,第一個打著竹板說四句的我,在邁出那兩步的時候,一聲微弱的、但在我聽來卻驚心動魄的裂帛聲,讓我方寸大亂。我不清楚是褲襠里開了線,還是屁股上掉了“眼”,稀里糊涂地說完四句,夾緊兩腿退了回來,張萬秀接著上前兩步開始說。但她退回來后,王君琦并沒有上前,劉彩梅卻上前說了兩句又退回來了。我在想褲子的事。張萬秀小聲給我說:“該你了?!蔽覍⑿呃⒒髁藧琅D過頭對她低聲說:“我們已經說過了,該第三個了。”她擠眉弄眼地對我說:“該你了?!蔽业膼琅?yōu)榱藨嵟?,扭頭大聲對她說:“該驢日的了!”然后車轉身,捏著竹板快速地走下了舞臺,另三位同學驚愕了一會兒,在全村男女老少的哄笑熱浪中也灰溜溜地走下了舞臺。
我填滿一臉的羞憤立即回了家,在煤油燈下,我看到了那已經洗滌磨損得“帶不住線” 的襠部,裂縫比原來更大,那一團黑乎乎的小東西,幸災樂禍地露在外面。
第二天才搞明白,原來第三個上前的王君琦忘詞了,第四個劉彩梅同學上前救場,次序錯了,坐在舞臺側面的班主任說 : 說亂了,向右傳,重來一遍。所以我左側的張萬秀才會對我說:該你了。
盡管如此,我們的快板還是獲得了一等獎。原因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委員會的主席、飼養(yǎng)員趙大爺說:這個快板說得好,不虧是咱農村娃,說話就是硬氣。該誰說誰就說,誰不說就是驢日的!應該給個一等獎。
獎品是每人一本帶綠色橫線的筆記本,兩支屁股上帶橡皮檫的鉛筆。
觀察組滿意37例,較滿意15例,不滿意2例,總滿意度為96.30%;對照組滿意24例,較滿意21例,不滿意9例,總滿意度為83.33%,觀察組明顯優(yōu)于對照組,兩組比較,差異有統(tǒng)計學意義(P<0.05)。
清燉土雞熟了,擺放到葡萄架下的飯桌上,看著張萬秀家的新居,吃著雞肉,喝著雞湯,村干部說:這樣的生活,還真難說你們是誰給誰扶貧呢。我和小學同學張萬秀感嘆:四十二年,我們曾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地生活,現(xiàn)在,終于處在了同一個平面上,挺起胸膛朝前走了。
還找啥呀,不找了。沒一個好的。好的早死了,好人命不長。
我的第一個男人,和我是一個村的,念書跟我有一比,大眼瞪小眼,小眼瞪一個白瞪眼,哪門功課的成績都沒有超過50分。要不是實行義務教育,小學都畢業(yè)不了。勉強初中畢業(yè),就跟著村里的建工隊到處打工。埋管道、建移民村、修路、蓋樓。等和我結婚的時候,已經是個小包工頭了,手下有五六個小工,自己干了。
生了兒子后,他的干勁更大了。我和孩子、公公婆婆在家種地,他領著人在新疆安裝鋁合金門窗、玻璃幕墻。后來……從樓上掉下來摔壞了,躺在床上整整搶救、治療了60天,沒把命留住,死了。所以我說,好人命不長。我那時候滿打滿算才二十五,好多和我一樣大的女的,連對象都還沒有呢,我兒子都已經三歲了。不再走一步也不現(xiàn)實,關鍵是孩子扔不下。公婆堅持要我走,簡直是往外攆我,但孩子不給我,說帶個拖油瓶,不好找。
人常說第一碗飯好吃。再年輕,也是個寡婦,就是眼睛翻到天上,能找個啥好鳥?但還真讓我碰上了。我的第二個男人,當時三十大幾,但沒結過婚,還是個小伙子,而且是沙鎮(zhèn)的,自己有輛大車跑貨運。我想著老天睜眼,總算給了我一個蜜罐。結婚半年,有了三個月身孕,我才發(fā)現(xiàn)了他單身的真相。人常說十個司機九個嫖,剩下一個還在學。他倒是不嫖,但他吸。先前還藏著掖著,躲躲閃閃,孩子生下來后,就開始明目張膽地當著我的面吸。勸,根本不起作用;跪下來求,只招惹來令人心寒的嘲諷:我一個小伙子娶了你個寡婦,二手貨還想拿整裝貨的事?沒辦法,只能在他吸的時候偷偷報警。一出了戒毒所,刀子就上了我的身。車賣了,打下來的糧食還沒有裝到袋子里,就有人來拉走了。那十三年,我和兒子簡直是在地獄里過的,窮到我連續(xù)七年沒給兒子買過衣服鞋襪,都是靠親戚鄰居救濟。不敢提離婚,一提這事,刀子就架到我和兒子的脖子上,只能眼睜睜地看他吸。吸到最后,直接在胳膊、腿上扎針,胳膊雙腿沒一處好的,全爛了,就在腳上扎,一直把家底吸盡,把自己扎死,噩夢才結束。
人啊,一輩子難活得很,誰都不容易。我覺得,就像我做的這麻辣燙一樣,麻,但不是麻醉,不是麻痹,而是不斷地有麻煩,但咽下去了,也就過去了;有些事,確實是辣(棘)手,就像和那個大煙鬼在一起的十三年,你就是有雙手,也動彈不得,一動,就扎你兩手血;但是有些人,有些事,確實是燙,暖人的心。那些年接濟我們娘倆的親戚鄰居,我大兒子的爺爺奶奶,給我把孩子拉扯這么大,一聽說我開麻辣燙館缺人手,非常爽快地就叫孫子到我這兒來了。雖說麻,辣,燙,但麻辣燙一盆燴,就是好滋味?;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你就得打理;酸甜苦辣咸,全嘗遍,這不就是日子嗎?
喲,你等的人來啦?那你們先坐,我去給你們燙菜。
李方 魯迅文學院第24 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第32 期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高級研修班(編輯班)學員,魯迅文學院西海固作家研修班班主任?,F(xiàn)為固原市文聯(lián)《六盤山》文學雙月刊執(zhí)行副主編,寧夏文學院簽約作家。先后在《寧夏日報》《朔方》《飛天》《中國作家》《安徽文學》《文藝報》《章回小說》《青年作家》《短篇小說》《黃河文學》《佛山文藝》《中國鐵路文藝》《山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有多篇作品被轉載、轉播或入選文學作品集。出版有散文畫集《夢境額濟納》(合作)、《傳奇·李方微小說精選集》、長篇文化隨筆《一個人的電影史》,曾獲《黃河文學》雙年獎、首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及第九屆寧夏文學藝術評獎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