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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生靈

2020-11-19 08:31左中美彝族
香格里拉 2020年4期
關鍵詞:糞球屎殼郎院子

◎左中美(彝族)

螞 蟻

下雨天,我們喜歡玩給螞蟻搭橋的游戲。

我家老院子,住著我家和同伴阿喜家,我家住在上房里,阿喜家住在下房里。西房里早前是我一位本家阿老家,后來他們搬出去另蓋了,木板裝的前壁和正中堂屋的那道月亮門也都拆走了,房子空在那里,期間,我三姑一家在這里住過一段,前面用簡易的竹席笆擋起來。后來三姑家蓋好房子,也搬走了。

院子的東面沒有房子,東頭正中間是柴垛,我家和阿喜家各碼了一半。柴垛后面是一堵高處與上、下房的屋頂幾乎同高的土包,半高處長著一棵蓖麻,枝子茂盛地向著院子這邊長過來。蓖麻的下面有幾年還長了一籠刺黃泡,春天的時候開白色的小花,花謝后,結出桔肉顏色一樣的黃泡果。在柴垛的上、下兩側是兩條出院子的路,院子里的人們要出院子時,根據(jù)去向,走上面或者下面。另外,西房里一樓靠上房的那間是個過廳,從過廳出去,經過老師家院子,再經過阿順叔家院子,就到了村里唯一的水井。

在三面房子和東面柴垛中間的院心大體是個正方形。由于地勢整體東高西低,院子的出水洞設在西房臺坎下面正中位置。下雨的時候,雨水不斷從東面土坡上下來,尤其是從柴垛上側靠近我家的斜坡路上下來,院子里很快就積起半尺深的水。聽母親說,西房臺坎下的水洞,早前有一尺那么高,下再大的雨,院子里也不會積起水。而我記得的時候,水洞只有不到二十厘米高,那都是因為雨水一年一年帶來泥沙,把院心給填高起來了,連帶著出水洞里也慢慢填上了泥沙。記得有一年,兩家人還一起挖過一次院心,把院心的泥沙挖下去大約半尺,只是那水洞里面卻沒有辦法挖。

平日里,螞蟻們可以在整個院子以及上房、下房和西房之間自由地來去,它們可以直接地穿過院心在上、下房之間來回行走,如果高興的話,也可以繞道東面的柴垛,或是西房的臺坎,慢悠悠地逛風景。大約螞蟻也是知道冷的,冬天的上午,我家的臺坎上布滿陽光,而下房里阿喜家的臺坎上則照不到太陽,在這段時光里,我家臺坎上的螞蟻會更多,那些黑色的螞蟻,從我家臺坎邊沿的石條上迤邐走過,之后,爬上靠在廈柱前的、不知道已經用了多少年的長木水槽的墊腳石,再從底部一寸寸翻越過木水槽的圓肚,翻上水槽的蓋板,再順著蓋板的側邊一路前行,最后,它們爬上了水槽所倚靠的黑漆漆的、我那時候還抱不過來的廈柱,在那落滿陽光的柱子上迤邐著往上走,沿著柱子上面的一條裂紋,或是我所不知道的某種路徑。當然,這一路上,也有它們的同伴會從對面方向走來,它們遇到一起時,總要相互碰一碰頭。

我們有時候閑著,看螞蟻一隊一隊在三面房子臺坎的石條上行走,追蹤它們最后的目的地。這些螞蟻到最后,往往走進了臺坎下的某一道窄窄的石縫間,那些連一根小棍子也伸不進去的石頭間的縫隙里面,是它們一大家子的家。尤其是當周圍有什么不安全的景況時,它們會走得特別快,快速地跑回到那石縫間的家里,之后,半天都不再有動靜。

相比起在石條上跟蹤螞蟻,在柴垛上跟蹤螞蟻要難得多。螞蟻的隊伍從這根柴到那根柴,一路翻山越嶺,中間會有螞蟻迷了路,走丟了隊伍,在柴垛間茫然不知所措。柴垛后面土包高處的蓖麻樹上也有許多螞蟻,那些螞蟻多數(shù)比地上的螞蟻黑且個大,炎熱的午后,它們一隊隊地從地上一路爬到樹上,又或是從樹上下到地上。這些螞蟻不咬噬蓖麻的葉子和果子,大約就只是那么走著好玩,就像人們在家里待累了,出門看看風景。

大多數(shù)的時候,這些螞蟻是安逸的,它們熟悉這個院子,就像阿喜我們幾個孩子熟悉自己的家。在這個院子里,它們怡然地來去,自在地行走,在石條、木水槽以及廈柱的高處曬太陽。在阿喜爹老二叔一年兩次割蜂蜜的時候,它們會聞風而來,來撿拾孩子們手里掉下來的帶蜜汁的碎屑。在這里,它們幾乎沒有天敵。

螞蟻們怕的是雨天。

夏天的雨水來得暴猛,只一時,院心里的水便積起來了。課文里說:螞蟻搬家要下雨。記得我們曾根據(jù)課文里的講述觀察過螞蟻,天色陰暗欲雨時,的確有螞蟻匆匆地在石條上或是臺坎腳下行走。只是,螞蟻們并沒有離開院子。雨水很快地在院子里積起來,許多來不及逃離的螞蟻隨著那不斷冒泡的紅色泥水被沖進了水洞,那些臺坎腳下縫隙間位置較低處的螞蟻洞里灌進了水,螞蟻一只一只從里面漂了出來。一些失散了隊伍、在已被雨水濺濕的石條上徘徊的螞蟻茫然不知何往。整個世界都是雨水,到處一片濕漉漉,它們已找不到那些平日里走慣了的路。更有一些螞蟻,緊趴在半截木棒上或是一只玉米骨頭上,艱難地在院子的“汪洋大海”里漂流著,時刻都面臨著葬身洪水的危險。

相比起螞蟻,我們這些孩子就顯得強大得多了。我們不怕雨水。我們戴上竹笠,披上蓑衣,挽起褲腳脫了鞋子在院子里踩水。我們把那些趴著螞蟻的木棒或是玉米骨頭撈上岸,拯救那些即將在“洪水”中喪命的螞蟻。我們用木棍、柴塊或是別的什么東西給那些在一世界的雨水中茫然不知所措的螞蟻搭橋指路,引它們去到安全的地方,雖然這時它們會有著驚魂未定、依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但是它們的生命暫時無虞了。其實在平日里,我們這些孩子并不見得對這些生命多么有善心,也不見得對這些螞蟻有多么喜愛,我們甚至有時候會惡意地踩死一串螞蟻??墒窃谙掠晏?,在雨水里,我們喜歡扮演拯救者的角色(這讓我們的心里產生出一種崇高感),一次次引渡那些“洪水”中的螞蟻到達安全的地方。

雨水過后,天重新放晴(雨不管下多久,最后總要晴起來的),院心里的積水全都順著水洞流走了,院心的泥地在之后一點一點變干。早晨,中午,或是傍晚,螞蟻們重新迤邐地在臺坎的石條上或是臺坎腳下行走起來,它們有時候頭上頂著半顆飯粒,或是一小塊某種蟲子的尸體的碎屑,也有時候它們只是那樣走著。在雨后漸漸變干的泥地上,它們生活的一切重新回到正軌。

我們人有眼耳口鼻,能聞能嗅,可很多時候,我們卻不如螞蟻。

比如蜂蜜。每次阿喜爹老二叔割蜂蜜的時候,我們總是早早就等著,哪里都不去,等著吃那甘美的蜂蜜。那蜂蜜割下來在盆里,黃燦燦亮晶晶地,把頭湊近去,便聞見香甜的氣息??扇羰歉糁鴥烧蛇h,我就聞不到這蜂蜜的香甜了。而螞蟻聞得到。老二叔一割蜂蜜,一院子里藏在各處的螞蟻都聞蜜而來。

比如飯粒。我們那時候難得吃回米飯,一年里大部分的時間,吃的都是包谷飯。而即使是這樣,母親也不許我們掉飯,總是批評我們說:“是沒餓過,你們!”掉在桌上的飯疙瘩,一定要我們撿起來吃掉,不小心掉到地上的,若是能把上面的灰大體吹掉,也要撿了吃,實在不能吃的,才叫我們撿起放在豬食鍋里。偶爾也有時候,會掉了小小的飯疙瘩下去,我們自己沒察覺,母親也沒有看到??墒牵浵佋谶b遠的地方得了這粒飯落地的消息,很快地奔著這粒飯趕來了。它們三個或是五個,齊心協(xié)力扛起這粒飯,從桌子底下出發(fā),之后,沿著臺坎邊沿的石條一路往回走,一直把這粒飯扛回它們在某道石縫間的家里去。

蛤蟆蠱

生活在大地上的許多生物,常常會把自己的皮膚長成像泥土那樣的顏色。癩蛤蟆是當中常見到的一種。

在鄉(xiāng)村的生命世界里,大約癩蛤蟆是模樣最不堪的物種了,不僅皮膚顏色生成土灰色,身上還長著許多大大小小的丑陋的肉疙瘩,所以,癩蛤蟆又有一個名字叫癩疙寶。鄉(xiāng)人們要形容一個人長相丑陋時,最極致便是說其“跟癩蛤蟆似的”,這語氣中往往包含了兩層意思:一來言其貌丑,二來惡其德鄙,其間所要表達的意思,與漢語中那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通常有著相近的意指。

我在鄉(xiāng)村出生,長大,早年卻竟不曾在意到癩蛤蟆是以何物為食,這時候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話里,忽而想到這生物原來也是個肉食動物。一查資料,果然,上面說到癩蛤蟆以蚊蚋、蒼蠅、蚯蚓以及水中浮游生物等為食。鄉(xiāng)間有一句話說:老天不給餓老鷹吃草;又有一句話說: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尿。癩蛤蟆雖不堪,想來卻也有著其肉食者的尊嚴。

在鄉(xiāng)村,癩蛤蟆之普遍遭人厭棄,首先自然是因為其滿身癩疙瘩的丑陋模樣,且那些疙瘩若被弄破時,里面會溢出像牛奶一樣乳白卻比牛奶濃稠的漿液,這漿液里面有毒,大人們說,這漿液要是弄在身上,皮膚會變成像白癜瘋一樣的白斑,而若是不小心弄在頭上,粘到漿液的地方會變成不長頭發(fā)的喇痢。

而癩蛤蟆遭鄉(xiāng)人們厭棄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則是因其慣有“蠱”身之指。

關于蠱,長久以來一直在鄉(xiāng)村世界秘密卻又公開地傳播著。村莊里有兩三位年老的女人(或許是巧合,她們都常年穿著黑色或是灰暗顏色的衣服),村人們講她們是蠱婆,彝語稱之為“朵麻姑”。人們講,她們的蠱,常常寄之于一個動物,通常為一只癩蛤蟆,偶爾也有寄之于蛇身的。蠱婆會以秘密的方式,暗暗喂養(yǎng)著自已的那只蠱身,只有她們喂養(yǎng)的蠱身健康茁壯時,她們才能正常施蠱,若是她所喂養(yǎng)的蠱身被人傷害,甚至打死時,她輕則會害病,重則有生命之危。若是蠱婆在此劫中度過了難關,重新好轉起來,她會重覓一只蠱身,重新養(yǎng)蠱,到時,她的蠱術會更強大,她所施于人的蠱害將更加深入難解。

不同的蠱婆,她們的法力會有差異。慣常,大人們是沒有中蠱之說的。大人們身子強,蠱婆的蠱術無法入侵。蠱婆們施蠱的對象,一般都是五歲以下的孩子,施蠱的法術通常是讓孩子不停地拉肚子,拉到黃皮寡瘦,眼窩深陷。村莊里的嬰孩,家里帶孩子的人都要小心地躲著那幾個蠱婆,不把孩子帶到蠱婆能看到的地方,即使無奈路過,也要用黑帕子遮上(村莊的人們都認為黑帕子辟邪),不讓蠱婆看見。越是小的嬰兒,據(jù)說越是容易中蠱,中蠱后也越發(fā)難治,所以越要小心避開蠱婆的視線。

村莊人家,當家里的孩子被確定是中了蠱,通常要請鄉(xiāng)間的巫醫(yī)來做法驅蠱。據(jù)說在巫醫(yī)做法的時候,施蠱的那個蠱婆能感應到,她的身上會非常地難受,故而借故在做法的主人家門外來回走過,猶如被放在熱鍋上的蛤蟆。只是,能一次驅蠱成功之后不再受蠱害的孩子少之又少,大多數(shù)中蠱的孩子,經巫醫(yī)做法驅蠱后,往后仍有中蠱的危險,所謂驅蠱之功,并不能一勞永逸。有的孩子身體能慢慢好起來,只是,經了蠱毒之害,往往身體孱弱,體瘦單薄。

村莊的人們不讓自己家的孩子接蠱婆的東西吃,說只要接了蠱婆的東西吃,就會中蠱,之后就會不停地拉肚子。而那些特別小的嬰孩,蠱婆不用給他吃東西,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讓他中蠱。另外,孩子在吃飯或吃東西的時候如果被蠱婆看到,聽說也會中蠱。村莊的東面有一座小山包,早前是專埋夭折孩子的地方,當中好多孩子,大人們都說是中蠱死的?!岸渎楣煤λ赖?。”我二姑的頭四個孩子都夭折了,據(jù)說是因為隔壁住著“朵麻姑”,躲不開,讓她給害死了,說是后來把家搬到別的地方,孩子才開始存活下來。村莊的孩子,不管有多么嘴饞,只要大人告誡某人給的東西不許吃,說她是蠱婆,自此便會牢牢記住,并且決不敢違犯。

自然,蠱婆家也有孫兒孫女,但蠱婆不會害自己家的孫兒孫女,蠱婆家的孫兒孫女多數(shù)都非常健康,而且他們往往也不會受到來自別的蠱婆的傷害。只有極個別的情況,蠱婆家的孩子中了蠱,而且是自家奶奶的蠱,人們說,這是那蠱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蠱,無法阻擋其施之于自家孩子之身。人們還講,一個孩子,他會中這個蠱婆的蠱,不見得會中所有蠱婆的蠱。不同的蠱婆,她們施的蠱,在孩子身上表現(xiàn)出的癥狀會不一樣,人們以此判斷自己的孩子是中了哪個蠱婆的蠱。

在村莊里,總有許多孩子一年到頭地拉肚子,吃藥總是吃不好,大人們就說中了蠱。人們恨這些蠱婆,尤其是有嬰孩的人家,總是要千方百計地躲著蠱婆。人們講,這些蠱婆,她們有時候是身不由己,她若是每隔一段時間不找到一個孩子施蠱,她自己就會生病,這樣說來,蠱婆其實是自身得了一種病,有若電視劇中那些不喝人血就會發(fā)狂的患者。而一個眾所周知的蠱婆,她是怎樣開始悄悄養(yǎng)蠱和施蠱的,對于人們卻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謎。

孩子們怕蠱婆,怕且恨。村莊里稍大一些的孩子,甚至會言之鑿鑿地指認某只癩蛤蟆是某個蠱婆養(yǎng)的蠱,然后邀約伙伴,對其狠命打砸,過后,悄悄觀察動靜,看哪個蠱婆是否生了病。而我在村莊生活多年的經歷表明,并沒有哪個蠱婆因為某只被認為是她的蠱身的癩蛤蟆或是某條蛇被人打死而病逝的。相反,這些被人們傳說數(shù)十年的蠱婆都非常長壽。

我后來讀了書才知道,在書里,人們把月宮又叫作蟾宮,有一個成語叫作蟾宮折桂,科舉時代喻指應試得中。蟾,就是蟾蜍,也就是鄉(xiāng)村里的癩蛤蟆,癩疙寶。一邊是被指為蠱毒之身的癩蛤蟆,一邊是指代美好月亮的蟾宮,二者之間,似是遙不可及。我為此專門查閱了“蟾宮”一詞,百度說:蟾宮即廣寒宮,是漢族神話中神仙居住的房屋,“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羿妻嫦娥竊之奔月,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辨隙鹪谕蹈`了不死藥以后,到了月亮上,變?yōu)轶蛤?,成為月精,所以廣寒宮又稱作蟾宮。

又搜到另一個版本的傳說,里面說,月宮里的那只蟾蜍,身上只有三只腿。

鳥 雀

據(jù)說是烏鴉能提早聞到腐肉的氣息。村莊的人們說,聽到烏鴉啊啊叫,村莊里就要有人去世了。為此,人們又把說不好的事應驗的人罵為“烏鴉嘴”。

說也奇怪,鄉(xiāng)村世界,各種鳥兒都有,這當中自然少不了烏鴉??墒窃谄綍r,人們似乎不容易聽到烏鴉叫,又或者是聽到烏鴉叫兩聲而并不在意。只有當村莊里有人病重了,病入膏肓了,人們這才注意到了烏鴉,才聽到了烏鴉的叫聲,并且,以烏鴉的徘徊和叫聲的密集度,默默計算著病人將要離世的時間。常常有村莊的一些老人,生命就要走到最后,人全身浮腫躺在床上,不小心擦破皮的手腳上淌著亮亮的黃水。這時候,烏鴉總是越飛越近,在村中不斷地來回徘徊。人們都心知肚明,親戚族人們各自默默準備著該準備的一應物事,安靜地等待著那個最后的時刻到來。

也有村莊里并沒有人在生病將要離世,而烏鴉卻在村頭的那一排老黃楊樹上啊啊昏叫的情況。這時候,有人會罵烏鴉昏了頭,說好好地來亂叫個什么。卻不想,烏鴉叫過幾天之后,村莊真就有人意外死去,比如墜崖,比如落水,又或者喝了藥什么的。這樣一來,人們越發(fā)地不喜歡烏鴉了。在鄉(xiāng)間,常有一種像烏鴉那樣的人,自稱能預見出災禍,常向人們告訴說村莊里或是某戶未知的人家要遇到什么災禍了。每每這時,人們對他所說的話總是又怕聽又想聽,怕聽是怕那些話最后得了應驗,想聽是想看看那些將來的災禍會不會殃及到自己頭上,也好早點想些辦法避開。

事實上,不止是烏鴉,在鄉(xiāng)間,幾乎每一種鳥兒都能聞見村莊的某一些氣息。

麻雀最喜歡秋末谷子曬干后的那種香暖氣息。每年秋收之后,房前屋后的麻雀格外地多起來,在房上房下、院里院外不停地飛起飛落。家里的谷子曬干后堆在樓上,麻雀們成群地飛進去啄食,人到樓上拿東西,樓梯上才一響起腳步聲,麻雀們便警覺地從沒有裝樓窗的廈口上呼啦啦飛散出來。人在樓上舀米,篩豆子,拿干菜,把弄倒的一個瓶子扶正,又把一只踢翻的簍子重新放置好。麻雀們就在外面等著,在院子的圍墻上,或是豬圈的草檐上歇著,梳梳羽毛,看看風景,吱喳著交談兩句,等著人咚咚地下了樓,關上樓門,進了廚房,麻雀們呼啦啦又飛回來,飛回到樓上那堆金黃的散發(fā)著陽光的醉人香氣的谷堆中間。

家里剛出的小雞還不會吃整粒的玉米,母親把玉米磨成糝,一次將一把玉米粒和半把玉米糝一起,撒進罩著雞媽媽和小雞的雞罩籃下,撒的時候,有一些玉米糝落在了雞罩籃外,圍墻上的麻雀眼尖,很快飛了過來,快速地啄吃那些落在雞罩籃外的玉米糝。它們不敢靠雞罩籃太近,靠得近了,雞媽媽就會很兇地把頭從雞罩籃的籃眼里伸出來示威。雞罩籃的籃口下壓著一只給雞喝水的水碗,水碗的碗口里外各半,水碗將籃口抬起的高度,正好夠小雞們進出。初見世事的小雞們對那灰色的麻雀覺得好奇,鉆出籃子外面來看,看看,發(fā)現(xiàn)麻雀對自己沒有敵意,便也跟著麻雀一起啄吃起來。

長久以來,麻雀總是眷戀著人的氣息,天地雖然廣闊,它們卻一直生活在人們的周圍,生活在村莊的周圍,以及田野的周圍。假若你曾觀察過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在森林茂密的深山大林里,其實不容易看到成群的麻雀,那些一群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它們一直圍繞著村莊,圍繞著人。它們在房前屋后,從這棵果樹飛到那棵果樹,從豬圈頭上飛上院子的圍墻,從主屋的下廈飛到上廈,甚至在同一片廈檐的瓦棱上從左到右跳跳停停,或者悠然踱步。冬日陽光晴好的正午,它們在圈門外曬太陽的豬和牛的脊背上“散步”遛達,隨意地飛去飛來。它們把巢筑在檐下高處向陽的墻洞里,調皮孩子的手夠不到它,就連那只灰黃條紋的老貓也沒有法子,只有望墻興嘆。

燕子能聞見一方屋檐下安寧詳和的氣息。鄉(xiāng)間人們都喜歡燕子來家里做窩,說燕子在家里做窩是吉兆,說明這家里富裕興旺(至少是即將要富裕興旺了)。鄉(xiāng)間孩子在一塊,會比誰家里有燕子窩,誰家里沒有,誰家燕子窩多,誰家燕子窩少。說也奇怪,燕子是極少在茅屋檐下做窩的。我年少時,家里住的是一方年代久遠的舊瓦屋,我們那一院子,正房、下房、西房,都是那樣的舊瓦屋。聽說這院子早前是村里楊貢爺家的房產,土改時分到各家的。院子的東面聽說早先是一方照壁,這整個院落為三房一照壁的格局,待我記事的時候,那照壁已經沒有了,那里變成了我家和同院的阿喜家堆柴禾的地方。院子雖三面都是瓦屋,卻不記得有燕子來院子里做窩。后來,我家新蓋了房子搬出去,新屋裝修好新住進去的頭一年春上,就有燕子來檐下做窩,新泥筑的燕子窩像半個葫蘆瓢,很新鮮地倒扣在新裝的樓板下。

到了第二年,樓板下的燕子窩又增加了一只,想必是燕子一家繁衍昌盛的結果。新燕子窩緊挨著上一只窩,大燕子和小燕子從里面飛出飛進,吱喳吱喳。燕子窩下方的水泥地上常常落了許多稀燕子屎,被太陽一曬,干在地上,我嫂子拿一支硬竹帚,一手里拿著瓢沖水,一手里用竹帚使勁刷,才能把那燕子屎刷干凈。嫂子一邊刷著燕子屎,一邊嘮叨說,瞧這燕子,拉下這么多屎。

都說喜鵲最能聞見喜慶的氣息。黑身子白肚皮的喜鵲在村前村后的樹枝上一歇,喳喳一叫,村莊的氣息就晴朗起來了。從冬臘月一直到春上,村莊里有人要娶媳婦,有人生了孩子,又或者有人蓋了新屋。人們把喜鵲叫作報喜鳥,當然,也有可能是心有喜氣的人,更容易在鄉(xiāng)村眾多鳥兒的叫聲中,發(fā)現(xiàn)出喜鵲的喳喳聲來。

在鄉(xiāng)間,各種各樣的鳥兒,它們與村莊相依相存。一年一年,它們探聽著村莊里炊煙的氣息,村莊的土地上春長秋熟的氣息,村莊的大路上牛哞羊咩的氣息,村莊的人們生老病死的氣息,并且,在這些熟悉的氣息里,一茬一茬繁衍生息。村中古井頭上的那棵古大青樹,早年的時候,常常有貓頭鷹夜里歇在這樹上。村中的人們說,這貓頭鷹夜里發(fā)出怪叫的時候,村莊里就會有什么事發(fā)生。許多年里,那只貓頭鷹的這種“預報”似乎大多總是應驗,村莊的人們沒有人說得清這其中的緣由。這些年,古大青樹眼看著衰朽下去不少,幾枝大枝子都漸年枯朽脫落。細回想起來,我已許久沒有聽村莊的人們說起這古大青樹上的貓頭鷹了。

蜜 蜂

我家老院子的西房里,原本住著我一位本家阿老家,后來,阿老家蓋到村莊西面的左家那邊去了,屋子的面板裝修全都拆了帶走,還有樓梯,還有堂屋上的那道月亮門。留下一間高高的空屋子在那里因為空,這屋子樓上樓下看起來便特別地高曠。

我的同伴阿喜他爹、同院下房里的老二叔在這樓上養(yǎng)了兩房蜜蜂,蜂筒是用空了的核桃木鋸的,一米來長,中空直徑約四十厘米,兩頭各用一片圓形的木板作蓋,蓋板周邊與蜂筒相接的地方用牛糞糊住封牢,一端的蓋板上通一個小孔作“門”,讓蜜蜂們從這“門”里出入。

蜜蜂每天要吃兩次飯,一次在上午十點左右,我奶奶把它叫作吃早飯,另一次在下午三點左右,奶奶把它叫作吃晌飯。每天,到了這兩個飯點,那兩房蜂就準時地熱鬧起來,兩只蜂房的周圍,全都是密密飛舞的蜜蜂,嚶嗡之聲盈滿樓上以及整個院子,每次像這樣要持續(xù)半個小時之久。相比較起來,蜜蜂們下午的那次晌飯,嚶嗡之聲比上午那次要繁盛,持續(xù)的時間也要稍長一些。

這兩房蜂是我奶奶的時鐘。每天上午蜜蜂吃早飯的時候,我奶奶往往已經把早飯做好,飯鍋在灶旁煨著,菜鍋在灶上,下面撤了火,灶里柴火的余溫足夠維持菜的溫熱。大鍋里的豬食已經煮好了,大灶里的柴火撤到灶外,用水潑熄,豬食舀在盆里晾涼。屋里屋外的地一早起來就已灑掃干凈。奶奶揭開靠在廈柱前面的木水糟的蓋板看看,若水糟里空得多,就提上水桶,穿過西房的過廳,穿過隔壁老師家的院子以及外面阿順叔家的院子,去水井再提一兩桶水,把水糟灌滿。陽光布滿院子和屋子的臺坎。房后村路上,放早牛的人已陸續(xù)趕著牛回來了。我們在家里,等著母親和哥哥嫂子從地里干活回來。

下午蜜蜂吃晌飯的時候,我奶奶開始慢慢準備晚飯。主要是有需要長煮的東西的時候,比如要煮豆子,或是芋頭之類的,這時候就要煮上了,要不然趕不上晚飯菜。我哥哥每年兩季在地里犁地時,給他送晌飯一定要趕在蜜蜂吃晌飯之前。給我哥送了晌飯回來,剛好那兩房蜂在吃晌飯,那便剛剛好,若是等蜜蜂吃晌飯才去送,我哥他便餓不住。

早前,老二叔在他家灶房后墻的檐下也養(yǎng)過一房蜂,我奶奶每次要聽蜜蜂是不是吃飯了,要估摸著時間專門跑出院子去房后看,有時候派我出去看。那一房蜂后來飛走了,這其中的原因,大約因為那灶房的后墻下便是路,往來的路人和牛羊對它們多有打擾,又因為灶房的墻原本不高,常有調皮孩子用石頭或是棍棒搗弄那屋檐下的蜂房,故而把一房蜂給氣走了,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只剩下一只空蜂房在那墻上,由兩根插在墻洞里的木棒托舉著,任憑糊蜂房蓋板的牛糞在風吹日曬里一點一點變灰變白,最后,完全地風化剝落。

而今,老二叔在院子西房的樓上養(yǎng)了這兩房蜂,我奶奶要“看”時間就便利得多了。慣常,一房新蜂的來路大多數(shù)是征得許可,從別人家的旺蜂那里隔一撮蜂回來養(yǎng),等到養(yǎng)旺了,可以再不斷地“分家”。因為隔一房蜂對原來的蜂房有較大的影響,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把整房蜂帶跑,為此,除了相互關系親密的人家之外,一般人家是不會同意人來隔蜂的。也有極少數(shù)的情況,會有一群不知何來的蜜蜂來到家里,縈縈繞繞地留著不走了,這時候,主人家便順承天意,找一只蜂筒,將一房蜂留了下來。老二叔的這兩房蜂,我后來已不記得是怎么養(yǎng)起來的了,只記得養(yǎng)了好幾年,給我奶奶當了好幾年的時鐘。

自然,我奶奶也以太陽作時鐘,太陽時鐘比蜜蜂時鐘刻度更準確,上午的時候,奶奶以我家下廈的影子下移到屋子前壁上的具體位置為刻度,下午的時候則以西房屋檐的影子在院子里東移的位置為刻度。只是,太陽時鐘雖相對準確,但遇到天陰下雨就沒法了,只有那兩房蜜蜂,每天到了那個時間就要準點吃飯。一般情況下,蜜蜂在上午的時候都比較安靜,只有少數(shù)的蜂飛出去。“早飯” 過后,稍歇一會兒,蜂就大量地飛出去了,我奶奶就指給我們看,說蜜蜂吃過飯,出去勞動去了。

這兩房蜂一年割兩次蜜。割蜜的時候,老二叔先是找一件舊衣服把自己的頭臉和脖子都包起來,只露出兩只眼睛,有時候手上再戴一幅手套,將自己全副武裝上。之后,搬一盤梯子架到樓上,將事先在灶里引燃過的干牛糞用火鉗夾著帶上樓,分別放在兩房蜂箱外,然后趕緊下樓。蜂房里的蜜蜂被牛糞的煙子一熏,紛紛驚慌地從蓋板的洞孔里往外飛逃,整個樓上和院子里一片慌亂的嚶嗡之聲。

大約半個小時后,絕大多數(shù)的蜂都被熏走了,眼看著蜂房周圍漸漸安靜下來,老二叔拿一只搪瓷盆子再次上了樓,盆里放一把尖刀。老二叔先用刀尖把蜂箱的一邊蓋板取下來,之后,逐一割取蜂房里的蜂餅。從老二叔燃了牛糞上樓,到他二次上樓割蜜,我們在院子合適的角落或者屋子里躲著,又或是在院子東頭土堆上稍遠處等待,一邊小心提防著被慌亂出逃的蜜蜂叮到,一邊遠遠地觀看那割蜜的整個過程。割蜜的日子是幸福的,我們等待著老二叔割一滿盆蜜,最后從那木梯子上下來。

終于,老二叔從樓上下來了。那割在盆子里的蜜,形狀依著蜂房里大約圓形的內壁,成一片一片圓形的餅狀。多年來,這兩房蜂一直是一房較旺,一房較薄,較旺的那一房蜂,割下來的蜂餅流溢著黃亮的濃濃的蜜汁,而較薄的那一房蜂,蜂餅較小,且每片蜂餅上有蜜的部分大多只有一半,另一半則是枯的。這一盆子蜂蜜放到桌上,先要給下房奶奶、老二叔的母親,我奶奶,下院奶奶以及隔壁表嬸分別舀上一小碗最好的蜜,之后,再給院里院外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人掰一塊蜜汁飽濃的蜂餅,到最后,盆里剩得幾片蜜汁少的甚至是干枯的蜂餅,老二叔和他媳婦,我母親、我三姑他們坐在桌旁,撕那些蜂餅蘸著留在盆底的蜜汁吃。

要說一說的是,老二叔每次割蜜的時候,總要留一片好的蜂餅在里面。若是把蜜全部割盡,蜜蜂們就會從此負氣離家。每次割蜜之后,傍晚之前,老二叔要重新用新鮮牛糞把蜂房的蓋板封上。蜜蜂們遠遠觀察著家周圍的環(huán)境已慢慢回復,便一只一只陸續(xù)地飛回來了。也有一些膽小的蜜蜂飛得遠,會在兩三天之后才小心地再回到這個家。

蝴 蝶

三月四月桃李花盛開的時候,村莊里到處嚶嗡熱鬧的都是蜜蜂。直到進了五月,早種的南瓜開了花,才見蝴蝶們這里那里地繞著那些黃色的瓜花繁盛起來了。

種早瓜是我奶奶每年春天里的一件大事。瓜種是去年所有收獲的南瓜籽里挑選最好的留下的,曬干曬透后收在一只頭上開口的葫蘆瓶里,口上用一截舊布包著的玉米骨頭塞緊,不讓蟲子們有接近的機會。種瓜的土要選最肥的地方,要想瓜種得好,有時候還要專門燒一堆草皮灰,草皮灰又去蟲,肥力又好。即便是不專門燒草皮灰,至少也要將一些灶灰、雞糞等與細土拌在一起,作為底肥,奶奶總說,施了雞糞的瓜特別面。

瓜種三月里點下去,就在我家那塊一分多的早前的自留地里。自然,葫蘆瓶里的瓜種更多的還留在后面,等著雨水下來種大春時,每塊玉米地里也都要間種一些。我家這塊自留地,形狀成一把鐮刀狀,“刀把”一邊挨著村路,一溜籬笆沿路邊柵過去,以防牛羊。奶奶將瓜窩沿著籬下點過去,隔五六步一窩,好讓它們以后在籬上爬蔓。這時節(jié)雨水還離得遠,奶奶每一兩天就要從村中井里提了水去澆瓜窩。地邊的柵籬防了牛羊,卻防不得雞們跳過去,為此,奶奶常常派我去趕雞。這趕雞的事,難免百密一疏,哪天不小心讓雞啄了瓜秧子,奶奶在罵我一頓不上心之后,便又趕緊從葫蘆瓶里倒了瓜種去補種上。

從兩片橢圓形的狀如豆瓣的嫩芽拱出土,到慢慢長成嫩葉,之后,看小小的瓜葉一片一片地生發(fā)出來,上面長滿亮白且扎手的細絨毛。清明前后,幾場細雨,看瓜秧一點一點伸長,一寸一寸爬上籬柵,終于,在某一片瓜葉的葉柄與瓜藤相接處,迸出了第一枚小小的帶著長柄的花蕾。人一天天看著這瓜的生長,在這整個的過程里,充滿了大地和村莊所特有的詩意。

記得有一次在書上看到有人說南瓜花俗,說它土黃土黃的樣子,特別俗氣。說這話的人,她一定不曾真正地在土地上生活過,不懂得莊稼,不懂得土地,她不知道,在這大地上,沒有一種莊稼和菜蔬是長得丑的。黃色的南瓜花燦爛明媚,一朵一朵開在籬上,點亮了五月的村莊。一籬燦爛的南瓜花,引來各種各樣彩色鮮艷的蝴蝶,翩翩地繞著瓜花飛舞。

早種的黃瓜這時候也陸續(xù)地開了花。黃瓜的花小而輕盈,花色偏于明黃,相較起來,南瓜花則偏于蛋黃。雨水一天天前來,花事漸趨繁盛。山地里種得早的玉米已挖過頭遍,而后種的則剛抽出了一支一支嫩綠的“筆管”。這大地上的一切,隨著雨水的到來,一天天葳蕤繁茂。在花開葉綠的村莊以及大地上,到處可見蝴蝶翩飛的身影。

和這大地上許多自由飛舞的蟲鳥一樣,蝴蝶在村莊的大地上是如此地熟悉和常見,熟悉到在許多年里,我們竟從來不曾想過,那些蝴蝶,它們究竟是怎么來的。——蝴蝶媽媽生的唄,蝴蝶媽媽生下了小蝴蝶。我們不用想便這樣以為。是后來多年,在課本和老師那里,我們才終于知道,是,蝴蝶媽媽生了小蝴蝶是沒錯,但里面的過程是這樣的:蝴蝶媽媽生的是蝶卵,蝶卵孵化出來是毛毛蟲,毛毛蟲長大后,才變成了那些美麗斑斕的蝴蝶。那些蝴蝶的童年——一條一條恐怖的毛毛蟲,我們見了總是躲開,我們從不曾把它們與那些扇著美麗翅膀翩翩飛舞的蝴蝶聯(lián)想在一起。

一如我們不知道毛毛蟲正是蝴蝶的童年那樣,對于這大地上的許多事物,我們一直不知道其中嬗變的真相。在遠去的那些年月里,我們不知道小河以及村莊水塘里那些一片一片擺著尾巴的黑色小蝌蚪,它們就是青蛙的童年。夏天午后,我們看見蜻蜓像一架一架小飛機那樣,輕盈快樂地在水面上、在綠草間滑翔,我們不知道,蜻蜓的幼蟲在長成之前原來是那樣的灰褐暗淡。夏日炎炎,蟬鳴灌耳,我們不知道,那些響亮到聒噪的鳴唱對于一只蟬,卻竟只有短短的一季。朝菌不知晦朔,蟪姑不知春秋。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蟬,知春而不知有秋。而就是這短到只有一季的生命,它們的蟲卵有時卻要在地下蜇伏幾年,甚至幾十年,經歷漫漫長夜的黑暗。待又一年炎夏,村中的古榕樹上蟬聲熾烈,那嘶嘶聲唱,原來早已不是去年的蟬聲。

事實是,到了今天,乃至以后更遙遠的歲月,在這大地上,仍然有許多事物是我們所不知曉的。我們雖知道了蝴蝶是毛毛蟲蛻變來的,但我們卻不知道那個蛻變的過程里蝴蝶的幸福或是痛苦。我們雖知道了青蛙的前身就是蝌蚪,卻不知道在青蛙的記憶里,是不是會記得自己是蝌蚪時的模樣。我們不知道一只雌蟬留下的蟬卵,會在哪年哪月,重新幻化出又一次生命的鳴響。我們不知道一朵瓜花謝后,是在哪一個瞬間開始凝結出一個清綠的小瓜。我們不知道一粒玉米的種子在黑暗的土里,是怎樣一點一點生發(fā)出一芽嫩綠的幼苗。我們不知道一粒比針尖還小的小米粒,這大地到底給了它怎樣的力量,我們只看見它在陽光和雨水里一天一天生長,最后,看著它結出一嘟嚕一嘟嚕的、數(shù)量多到人永遠無法數(shù)清的新小米粒。一粒小米的生命和一片大地的力量,唯有讓人們深深敬畏。

是的,我們還不知道。村莊的人們,對這大地上的許多事物都還不知道。我奶奶一年一年地種瓜,她篤信,有種才有得摘。農人們一年一年地種地,知道春天種下去,秋天才有得收獲。在孩子們的眼里,毛毛蟲和蝴蝶是分開的??吹匠靥晾锬且黄谏形舶偷尿蝌降臅r候,他們還不能聯(lián)想到夏夜的蛙鳴。這大地上的萬物,依著時序,依著天意,各安所在,各得其時。

因為不知道,人們依然樸素地生活在這大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種,秋天收獲。種下的南瓜依時發(fā)出葉芽,開出黃花。蝴蝶和蜻蜓們依時飛舞在花朵和綠草之上。向日葵在夏天開花。燕子在春天回來。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村莊的大地上那些斑斕多彩的蝴蝶。那些生動鮮活的色彩,正是這大地溫暖的原色。

村道上的西西弗斯

清晨八九點鐘的村道上,放早牛的人們剛把牛羊趕過去不久,牛們憋了一夜后拉下的一大團一大團的糞便還在地上緩緩地冒著熱氣。這時候,一身黑亮鎧甲的“鐵甲武士”屎殼郎便聞“糞”趕來了。

新鮮熱乎的牛糞,它的濕度和軟硬度都最適合于摶成糞球。一只屎殼郎歡快地扎進熱乎乎的牛糞堆,開始了它一天最重要的勞作。假若,你曾觀察過屎殼郎的勞作,你會發(fā)現(xiàn),屎殼郎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幾乎有著一種莊嚴感。在屎殼郎摶捏糞球的過程中,一只糞球從小到大,其形狀都一直認真地保持著圓形而沒有任何的馬虎。從豆籽大,到橄欖大,最大的糞球,可以滾到像乒乓球那樣大。在不受到外力干擾的情況下,一只屎殼郎滾好一只乒乓球大小的糞球,大約需要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鐘的時間。待細細將糞球滾好,屎殼郎便會奮力地推著數(shù)倍于自己身體的糞球前行——它要把這糞球、它的食糧推回它的家里去。這小小的蟲子,上天給予它的智慧讓它懂得,唯有滾成球,它才有可能實現(xiàn)將數(shù)倍于自己身體的糞球搬回家。

在泥土的村路上推著糞球前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每遇到一個小石子,或是一根小木棍的阻攔,對于屎殼郎來說都不啻是一座山,它都要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將糞球推過去。在這樣的“爬山過坎”當中,弄不好常有糞球被顛散的危險。若遇糞球被顛散,屎殼郎便要從頭費一番努力,將散開的糞重新滾成球。若是實在不行,它便重新返回牛糞堆,再從頭滾一只新的糞球,然后又一次奮力推著,踏上返家的路。

而更難的則是遇上上坡和下坡。

屎殼郎推著糞球上坡時,其狀恰若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它的頭和肩努力地抵著巨大的糞球,手腳拼力地向后蹬著地面,一步一步,艱難而執(zhí)著地向上。這黑甲武士,它推著糞球上坡的努力,沉默而堅韌。在整個上坡的過程中,屎殼郎都不能有絲毫的松懈,一旦稍有松懈,糞球就會壓過它的身體,順著來路滾回去。

下坡同樣艱辛。糞球自身的重量以及圓形的形狀使得糞球止不住要沿著坡面骨碌碌往下滾,屎殼郎很難掌控得住這巨大糞球的加速滾動,多數(shù)時候,它只能任其下滾,然后趕去追,最后,在糞球停下來的地方,重新推起糞球往前走。這當中,有兩個很大的變數(shù)。一個變數(shù)是糞球沿坡滾下去后,顛散了架,并且,這糞球不是滾到最后才忽然散成一攤,而是一路上一點點散架,這樣一來,屎殼郎要重新把這只糞球滾起來已不可能了。另一個變數(shù)是糞球在沿坡下滾的過程中,因為慣性力太大,或是因為途中遇上什么障礙物而被彈到別的方向上去,這兩種情況都會使糞球沖出路面,而糞球一但沖出路面,大體便已回天無力了,極大的可能是糞球已經顛散,而就算是有幸沒有顛散,不管這糞球是滾進草叢,或是沙石間,或是落葉間,屎殼郎都沒有可能再把這只糞球重新推出來。而這沉默的武士,它永遠不知道氣餒是怎么回事,只要糞球還沒有最后推回到它的家里,它便會一次一次地放下失敗,重新返回到牛糞堆旁,重頭再滾一只新的牛糞球,再奮力地推回家去。

清晨的陽光柔和地照著村路,鳥兒們在樹林間歡快地啁啾。雞們在樹下及田野間自由地覓食。大清早地一般沒有外人來家里,看家護院的狗們暫時沒有事,出來在村路上遛達閑逛。圈里的豬們偶爾也會被放出來曬曬太陽,睡了一晚上,走在有著暖暖陽光的村路上,它們會把積攢了一夜的糞便一路留下。當然,村路上還有人。人們從家里出發(fā),去向各家的地里或是山上,他們或是身上背著籃子,或是肩上荷著鋤頭,又或是腰上掛著繩子,別著鐮刀或是砍刀。在路上滾牛糞的屎殼郎會小心地聽著身旁的動靜,每當身邊有腳步經過時,它便機警地停下勞作,分辨這經過的腳步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危險,并且機警地作好避讓的準備,一直待那腳步過去了,確定安全了,它才又重新開始它的勞作。

慣常,人們是不會故意踩屎殼郎的,看到滾牛糞的屎殼郎,人們都會讓開腳步,讓它繼續(xù)捏滾它的糞球。而牲畜們的腳卻不長眼睛,尤其是牛馬驢等大牲畜,屎殼郎若是避讓不及,常常會在這些大牲畜的蹄下瞬間斃命。還有豬的蹄子,屎殼郎也要特別小心。村人們形容一個人腳力尖硬,常說“跟豬蹄似地”。平日里進圈喂豬時,腳上若不小心被豬蹄踩到,輕則一面青紫,重則痛跛數(shù)日。小小的屎殼郎若是被豬蹄踩到,自然沒有生還的可能。和別的蟲子們一樣,那些不幸斃命于村道上的屎殼郎,會被聞訊趕來的螞蟻們奮力抬回家去,最后變成螞蟻們的食糧。

調皮的孩子們有時候喜歡惡作劇??词簹だ稍诼飞吓Φ啬鬂L糞球,故意用一根小棒把它滾好的糞球戳散。這時候,屎殼郎先是小心避讓,低眉斂眼,屏息凝聲,一直到糞球被完全戳散,那揮舞的小棒暫時停止了動作,它便又重新整裝上陣,再滾新的糞球。惡作劇的孩子們在旁邊看著,等它一點一點滾好新的糞球,再一次把新的糞球戳散。

有時候,孩子們會用小棒把屎殼郎滾好的糞球趕到遠遠的地方,屎殼郎伏頭看著,一路追蹤它的糞球的去向,待旁邊的人不再動作,它便奮力地向著它的糞球趕去,當中,不管可惡的孩子故意把它的糞球推滾開多少次,屎殼郎都不放棄,一路緊追不舍。待終于追到糞球,便努力地推著往家的方向前行。任何時候,屎殼郎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的方向。

村路上多的是糞便,牛糞馬糞,驢糞豬糞,狗糞羊糞,甚至還有無德的人夜里拉在路上的大糞。村人們有一句話叫馬糞蛋子外面光,那馬糞外表看著光滑,一掰開里面卻很粗糙,不利于捏成團,驢糞騾糞也都是這類質地。羊糞蛋小而硬。豬糞人糞太黏。屎殼郎獨鐘愛牛糞。清晨,放早牛的人們把牛趕過去之后,村路上就出現(xiàn)了許多辛勤勞作的屎殼郎,一身黑亮甲衣的它們,圍著一堆堆熱乎乎的牛糞,努力地將這“甘美”的食糧一點點摶成球。

夏秋之際雨水多。遇上雨水天,牛糞落到地上,一會兒便被雨水淋稀了,沒有辦法滾成球。而即使是勉強著滾成球,在有雨水的路面上也沒有辦法推著前行。屎殼郎有自己的智慧,在雨下來之前,它們已經把“糧食”儲備好。并且,屎殼郎不僅儲備雨天的食糧,它們還會為自己的孩子儲備好食糧。書上說,屎殼郎總是把卵產在糞球里,這樣,幼蟲在暖暖的糞球里出生后,睜開眼睛就有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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