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鍵
中國很少有詩人是站在性本善這個永恒的立場上來寫作的,詩人大抵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很少有永恒的立場,此地的性本善非善惡對立的善,而是法爾如是,本來如此,超越善惡的善,即,無論世間怎樣風云變幻,而人性本善。岳麓書院進大門有“學達性天”四字,這個性永恒不變,乃重中之重,大而無外,小而無內(nèi)。世間已經(jīng)陷入了沉重的善惡對立,而不是在超越善惡的性本善里。是靠善惡來改變世界,還是靠性本善來糾正世界?這真的是一個問題。我們的源頭在這性本善里,而不是在那非白即黑,非善即惡的二元對立里,性本善是世間的最高道德與最高之詩,沒有這種性本善的最高道德與最高之詩,最深重的道德危機,最深重的物化危機,即會來臨。事實是這樣的,在今天,相害已經(jīng)是常態(tài),我們已經(jīng)長久地離開了相生,而在無盡的相害里。救渡者不在天邊,就是性本善。一切皆來源于此,安住其中,相稱于此,我們就重回了相生,并育而不相害。
世間是無常的,石火電光,而人性本善,不生不滅。
詩歌如果沒有永恒的立場,詩歌就僅僅只是語言,有什么意義呢?你不能在永恒里,你就只能在苦海無邊的生滅的對立里。智者說,你這是自己跟自己開玩笑。我們的文明正是因為站在性本善的立場,才綿延不絕。文明是否可以再造?重來?今天,我們必須重返這性本善,我們的存在,我們在語言上的興起才可能與此文明相應。這樣的性本善的詩人,這樣的溫暖之流,古今,中外,皆有,在當代,則愈顯零落,馬累就是致力于此的一位詩人。
馬累的詩經(jīng)常寫到罪,這在同時代的詩人當中是一個十分醒目的標志。新文化運動以降,直到今天,一些東西紛紛浮出水面,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為什么會是這樣?其實我是相當同意馬累一首詩里的認識的:
在所有的詞中,我只強調(diào)
一個:罪。
馬累另一首詩的開頭即是:
我是有罪的。當我重復說出這句話,
我感到,我就是一段不可救藥的時光。
為什么有罪?是因為性本善被遮蔽了嗎?是因為最粗鄙的善與惡的對立已經(jīng)來臨了嗎?是因為沒有交待的亡靈太多了嗎?是亡靈沒有交待而出現(xiàn)了生者與死者皆如亡靈嗎?馬累的詩里還有這樣的句子:
在鄉(xiāng)下,多少深埋地下的
亡靈在靜靜的注視!
我看見一兩個幽靈般的鄉(xiāng)親,
轉(zhuǎn)過村頭的土坡,
撿拾著遍地的枯枝——
罪過不能澄清,無論是世間還是我們個體的生命都很難進入一個正常的軌道,生命始終困在這里,很難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當生命無法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的時候,生命就是被遮蔽的,它自然而然就進入了阿倫特所說的平庸之惡:
如今,我是一個背棄了
父兄滄桑渴裂的臉龐和祖先墳塋的人。
當我們糟蹋這個塵世的道德與安靜,
當我們泯滅了感恩與同情,
當我們感知不到罪愆,
那些死去的人,
他們在褪色的油漆中看著我。
馬累詩里的關(guān)鍵詞也是這個時代的關(guān)鍵詞,比如罪,干凈,緩慢。我注意到,在馬累的詩中,他反復寫他熱愛的魯中平原,反復寫他生活過的溫良的故土,反復寫黃昏,用的語調(diào)也是那種反復地感恩,反復地慚愧,反復地懺罪的語調(diào),這種不斷的反復是因為我們離開了本來,這種反復也使他獲得了一種忠實性,一種與事物之間微妙而牢靠的關(guān)系,一種天地之間如沐春風的感恩之情,所以他的眼睛是細節(jié)的,安穩(wěn)的,在一天的落日里,在一個文明的尾聲里,甚或是在一個文明的中斷里,詩人輕聲細語,目光篤定而虔誠,他通過這種反復,希望生命可以醒悟,然后同周遭連為一體。馬累要做的就是這種忠實于日常的專注描寫,因為日常正在消失,日常本是人的靠山,但是日常正在消失,在馬累的每一首詩里都是日常的低處的生活之甜,同時也是緩慢而醇厚的精神之甜,他反復地寫魯中平原,他通過這種反復進入了魯中平原的孝子的行列,對于他而言,反復太重要,沒有反復就不可能有專注,沒有專注也就不可能有智慧開啟的可能,反復是馬累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詩歌手法,就像他這些年在寫的《黃河記》,已經(jīng)寫了兩百余首,同一個主題,就是寫這一條河,反復去寫,反復同它建立一個人與水的、人與歷史的、人與苦難的、人與精神的種種關(guān)系。在馬累的詩里,故鄉(xiāng)還在,勞動還在,溫良還在,只是都在彌留期了,雖然在彌留期,但也在一個相當嚴密安然的精神氛圍里。他的詩是溫和的,像雅姆,又有點像米勒,像倫勃朗的畫,昏暗中帶有落日的余暉,寒涼而又帶著溫暖,但更多的他是荷爾德林式的歌者,他是自然與泥土的信徒,是人類心中永恒的性本善的信徒,他很少寫到惡,也幾乎沒有什么歷史的重負,他的詩只關(guān)心真理,關(guān)心此刻,關(guān)心人的來處與歸處,他寫的是我們漢人的一個永恒的主題:清白的月光,清白的做人。在馬累的詩里,他不下于幾十次地寫到“溫良”這個詞,這其實是一個儒家的做人標準,除此之外,他的詩里還充盈著悲心,顯然,馬累的詩是有著儒家的濟世與大乘的慈悲精神的。我們的時代是向前的,進化的,但馬累寫下了許多經(jīng)典的后退的詩,他在那么早的時間里寫下的這些經(jīng)典的后退的詩,似乎注定了要被這個向前的進化的時代所遮蔽,因為遮蔽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體。 我在這里隨意引用幾首來做說明,這幾首在我看來都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希望它們不被遮蔽:
眷戀
寒冷像流水加速著
大地的澄明。我的月亮
女神,她走下清白的山岡,
她悲憫我像悲憫的萬物,
哦,多么干凈,那是內(nèi)心的鏡子,
照見我熱愛的人和塵世,
照見角落里緩慢的積雪:
我深深地彎下腰,
為了更近地聽見大地的回聲。
我知道秋天……
我知道秋天容納我們,
就像大地容納每一個人的善惡。
我看見夜空投到水中的影子,
當我在祖國的語言上行走,
我把落到水中的星星當作靈魂,
我把映現(xiàn)靈魂的地方叫做故鄉(xiāng)。
我構(gòu)想過許多美麗的猜測,
在這個世界,在大地上,
我寫下了愛和承受著愛的
萬物的安靜。當夕陽西下的
時候,我就坐在心靈故鄉(xiāng)的樹下,
沐浴著秋風,看天邊云彩
安詳?shù)膹臉溟g穿過,
我清心寡欲,永遠活著,
做一個寫下大地之詩的大地詩人。
秋天之詩
因為從前,當我還是
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
喜歡凝視那大地上的神,
深深夜空中的神,我能夠
感到和他們在一起,和
那被眷佑的干凈的力量。
因為我知道,一個人能夠
獻身他熱愛的事物——
誰的內(nèi)心沒有凄苦的大地,
誰就不能閱盡大地的凄苦。
能寄托內(nèi)心的,那歲月的長河,
說出了愛,就像說出了
神的撫摸。
因為我看見,十月的平原,
一層薄薄的晚幕,多么清凈,
連亡靈都選擇這樣的地方墜落,
那些寂寞的浮塵,它們選擇
安靜的心靈,安靜的生活。
這些詩不僅是好詩,而且還通過這些詩告訴我們,什么樣的詩人才是真正的好詩人。一,他能夠深深地彎腰,也就是說,虔敬才是一個詩人的標準,沒有虔敬就不可能有語言。二,他能把映現(xiàn)靈魂的地方叫做故鄉(xiāng)。什么地方都不能稱之為故鄉(xiāng),唯獨可以映現(xiàn)靈魂的地方才可以叫做故鄉(xiāng)。三,他能感受深深夜空中的神并與他們在一起,高于我們的與我們同在,沒有這樣的覺知我們就不會有精神生活。這三樣標準是馬累關(guān)于一個古典詩人的定義,也是一個永恒詩人的定義。緩慢,干凈,后退,就是這類詩人的特點。這些在馬累的詩里非常明顯。他寫的那些鄉(xiāng)下,那些三葉草,那些黃昏,小麥,棉布衣裳,那些忠厚的牲口,那些如期而至的秋風,都是一些后退式的遺物一般的存在。他寫下的這些,似乎只有黃昏和秋風還在,其他的都在變化。這些變化形成了詩人的聲音,馬累詩歌的聲音是那種寧愿喑啞,也不愿被人聽見的純良之聲,他是那種落日在寬廣的河上的聲音,是那種老牛生生世世在田里勞作的聲音,是石頭在風里的聲音。世間的變化會形成詩人的聲音,這是一切偉大詩歌里最微妙的部分。在馬累的詩里我們可以感受到,大地是他的神靈,他信賴大地,他的詩都是大地之歌??粗切┲挥袗郏瑳]有憎恨,只有故土,沒有異鄉(xiāng)的詩,心里所能感受到的只是溫暖。他是樸實大地的頌揚者,他的信仰就是泥土。他希望世世代代都是這樣,不要有變化,有變化就有痛苦,但大地的樸實能堅持多久?樸實不僅是我們過去文明里的精華,也是未來文明可以延續(xù)的保障,樸實在今天是我們在現(xiàn)代性的進程里丟失的最多的部分:
我唯一的神是大地之神,
他正遭受人類文明的扼殺。
我唯一的靈魂是熱愛大地的靈魂,
多少年了,丟掉過那么多,
只有它,永駐我悲悵的心頭。
詩人,照我看來,都是有誓言的人。詩,就是秘密的誓言,而他有此誓言的根柢是他堅信人性本善,沒有這種信賴是很難成為詩人的。顯然,馬累的詩歌是科技,工業(yè)社會之前的一個性本善所呈現(xiàn)的醇厚的農(nóng)業(yè)社會,他的詩不是在文明的廢墟而是在人類的性本善的基礎(chǔ)上發(fā)生,興起的,他不斷地寫魯中平原與他的故土,這正是對現(xiàn)代化的恐懼,他是那種與現(xiàn)代文明無緣的詩人,他歌唱的是那種永恒的大地一般的東西。馬累一再強調(diào)的罪的意識,就是要回歸到這性本善去。性本善的豐富的永恒性是對單一的短暫的現(xiàn)代性的反駁。是什么窒息了我們的性本善,而要讓它被遮蔽著,得受了苦,它才能再次被發(fā)現(xiàn)。馬累的詩歌其實是希望我們回歸到一種令人心安的日常生活,在這種日常生活里,一切都是和諧如一的,一切都是性本善的果實。
馬累是有誓言的詩人,這個誓言就是愛,我愿意在這里抄錄他的一首小詩,這首小詩就是對此誓言的實踐,這是一首感人至深的生命之詩,沒有愛,沒有愛的實踐,沒有對性本善的信賴,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詩,它如此樸實,如此簡練,如此真純,給我的生命帶來了慰藉,這首詩的名字叫《在人間》,這是一個十分古老的名字了,而這首詩是嶄新的:
那應該是去年冬天的一個傍晚,
我和女兒來到鄉(xiāng)下父母家,
我記得那個夜晚晴朗、寒冷,
雖然風雪吹斷了村里的電線,
但借著滿天的星斗,我們依然
能夠看到村莊里透出的點點燭火。
我們就站在村北的土山上,
呼吸著清醇的空氣,看著
黑暗里的村莊,直到
風吹麻了我們的臉頰。
那些微弱的光像從天上掉下來的
星星,更像是我們曾經(jīng)思念的
一些人的眼睛,我們相互看著。
我對女兒說,那就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