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凡利
護士路芳報名參加“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治療護理小組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她護理的第一個病人,是任逍遙。
任逍遙是她大學的同學。在上學的時候,路芳就把他裝心里了。路芳知道自己的相貌和家境都是一般的,是沒資格戀任逍遙的,可自己就是不爭氣,一個勁地想,沒辦法,她只好偷偷地愛。
九年前的一天,那是大學快畢業(yè)的時候,路芳約了任逍遙,想把心里的話說給他,不給自己留一生的遺憾。
那天,任逍遙去了。任逍遙滿面春風,來得匆匆忙忙。任逍遙是來給她辭別的。任逍遙告訴路芳,全班的同學都辭完行了,就還差她了。任逍遙告訴路芳,他明天就要去廣東了。廣東有他的遇兒。說起遇兒,任逍遙一臉的幸福。遇兒是他的戀人,現(xiàn)在廣東的一家公司做白領(lǐng),要他過去呢!
路芳本來想把自己的心里話告訴任逍遙的,可見任逍遙這么高興,只好把自己要說的話埋心里了。那次路芳什么也沒說,只是聽,認真地聽。最后路芳流淚了,臉上沒有,流心里去了。路芳心里很痛,可臉上卻漾著笑,路芳笑著對任逍遙說了句:“保重!”
看著任逍遙在自己的眼里越來越小越來越遠的身影,路芳的淚再也忍不住了,嘩嘩地流下來,像雨一樣淋濕了她。
任逍遙是路芳這個醫(yī)院在2020年的元月下旬接到的第一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病人。這個醫(yī)院是魯南的一家縣城醫(yī)院。當時路芳不知道是任逍遙。路芳就對院長請纓說:“現(xiàn)在馬上過鼠年春節(jié)了,大家都有家,都要忙過年。我是單身,讓我來吧!”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是乙型傳染病。南邊的武漢已經(jīng)呈現(xiàn)擴散的苗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好幾百例了。雖然,現(xiàn)在是疫情發(fā)作的初期,但也是傳染病的高發(fā)期,每年的年前年后,都是各種傳染病高發(fā)期,想想2003年的“非典”,也是這個時段。所以說,對待新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這個疫情,現(xiàn)在全國的各個醫(yī)院都嚴陣以待,都當做甲型傳染病對待,不敢掉以輕心。
任逍遙住在傳染性疾病隔離病房里,發(fā)著高燒,肺部嚴重感染,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如若不是床牌上寫著“任逍遙”這三個字,路芳真不敢相信,如今躺在病床上的這個病人,就是她曾經(jīng)深深愛著的任逍遙。
隔著口罩,路芳發(fā)現(xiàn)任逍遙很落魄,全沒了在學校時的瀟灑。在給任逍遙掛吊瓶時,路芳發(fā)現(xiàn)任逍遙眼里蘊著霧。那霧好濕,就像南方的梅雨天,把路芳的心也感染得濕漉漉的。
任逍遙在昏迷中一個勁地喊著遇兒遇兒的名字。有一次,路芳在給任逍遙換針時,任逍遙一把抓住路芳的手,說:“遇兒,我的遇兒,別離開我!你別離開我!”
路芳的心一下子就揪起來了,路芳把任逍遙的手放在手里,說:“你放心,遇兒不會的。永遠不會的!”
任逍遙聽了就丟開路芳的手,哇地哭了。雖然是隔著口罩,路芳發(fā)現(xiàn),任逍遙的淚流得很兇。
由于任逍遙的病看得及時,再加上物理降溫和中藥的應用,發(fā)熱逐漸止住了,咳嗽也漸漸不那么厲害了,任逍遙慢慢地好轉(zhuǎn)——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了。這天路芳來給他掛針的時候,等路芳掛上了,任逍遙輕輕對她說了句:“謝謝你!”這一句說得很動情。路芳的淚不知怎的就彌漫了眼睛,雖然隔著防護罩,但任逍遙還是發(fā)現(xiàn)了,問:“你怎么了?”路芳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就急忙走開了。路芳知道,她要不離開,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的。因為她知道,九年來,有好多男孩子對她吐露真情,她都沒有答應他們,都是因為他任逍遙??!
因為他是活在她的心里??!
路芳每天來給任逍遙掛吊瓶的時候,任逍遙都是默默地發(fā)呆。有次,任逍遙氣得把正通著的手機猛地摔到床上,自言自語道:“她怎么會這樣呢?她怎么會這樣呢?”
有一天,路芳又來給任逍遙掛針,任逍遙悠悠地說:“你的身影很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見過?”路芳想告訴他自己就是路芳,可她沒有。她清楚,任逍遙病好了,就會離開她,說了她會痛苦的。她搖了搖頭,又對他笑了笑。
任逍遙也笑了笑說:“你雖然隔著防護罩,我看不到你的臉,但你的眼神很像我的一個同學?!闭f到這兒他陷入了沉思。任逍遙說:“那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子,我知道她在偷偷地喜歡我。我們畢業(yè)的前一天,她約我見面。我清楚她想給我說什么。但我已經(jīng)答應另一個女孩子了。我就只好說了很多很多我不想說的話,把她想說的話都給她堵回去了。我知道不該這么做 ,但我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p>
路芳聽到這兒心顫了,她的心從沒這樣抖過。她明白,如果要是在過去那個時候,她會激動地眩暈過去。可如今,她經(jīng)歷了太多。她知道怎樣控制和掩飾自己了。
當然,她再怎樣掩飾,還是要留下一些痕跡的,好在任逍遙沉入到了過去的追憶中,沒在意這些,他接著說:“我畢業(yè)后到了南方,到了遇兒那兒,在她的幫助下,到了一家公司去做事。后來,我們就結(jié)婚了。再后來,我的那家公司倒閉了,我只好到了另一家公司,再從頭干起?!?/p>
路芳只是默默地聽。任逍遙說:“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遇兒不是以前的遇兒了。我發(fā)現(xiàn)她心里好像藏人了。當然我是感覺的,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一點證據(jù)。但我不相信,我們可是兩小無猜的啊。我們兩家原是隔著一條街,她十五歲的那年全家搬走了。但我們的感情卻越來越堅固了。她高中畢業(yè)后去了南方。從打工開始,后來是藍領(lǐng),后來是白領(lǐng)。我卻上了醫(yī)科大學,先是專科,后來本科,再后來去了她那兒。我們在一起九年了,不知怎么回事,我發(fā)覺,我們越過越遠,難道,是我們的緣要盡了呀?!”說到這兒他長嘆一聲。
路芳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了,就勸:“別亂想,也別亂懷疑,她是愛你的。”
任逍遙笑著搖了搖頭說:“你不清楚當她得知我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表現(xiàn)。她連家門都不讓我進啊,只是把衣服從門里給我扔出來,說,你走,你快走!你快去醫(yī)院!我說也許我這一走,不知能不能回來,我想在門口把咱的家再看一眼。她就是不開門。說:你快走,別把病毒帶進家來傳播了!她說你是傳染性疾病,快走,快到醫(yī)院去,千萬別感染上我。我想,要死就死在自己家的土地上。我學過醫(yī)生,知道怎樣防護,就戴了口罩,自己開車回到我的城市?!闭f到這兒,任逍遙長嘆一聲:“我只是想不明白,難道我們這九年的感情,就敵不過這點小小的新型冠狀病毒嗎!”
路芳說:“她不讓你進家,她做得對!是你不夠理性!”
任逍遙哎了聲:“假如我要不去武漢去替公司要賬,也就不會被傳染了?!?/p>
路芳說:“你明明知道發(fā)熱了,你還回家,你太不該了!”
任逍遙說:“開始不知道,當我知道疫情的時候,我就刻意做防護了,我學過醫(yī),知道怎么做,就是少接觸人。我盡量少見人,出入都是自己開車,就是吃飯,我都是買的面包方便面!”
路芳點了點頭說:“你這樣做是對的,盡量少給人接觸,減少傳播,減少感染!”
任逍遙沒有接著路芳的話說,把話鋒一轉(zhuǎn):“你知道我多愛她嗎?”路芳清楚他在說著誰,心里一沉,說:“知道,你在昏迷中,一直在叫著遇兒的名字。”
任逍遙說:“她叫遇兒?!?/p>
路芳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好養(yǎng)病,你的病馬上就快好了?!?/p>
任逍遙說:“我非常感謝你,在我生命最艱難最危急的時候,是你在陪著我!”
路芳說:“不要謝我,我是護士,這是我的工作,換成別人,我也一樣的!”路芳說完就快步走了出去,她明白,自己要不走出去,一定自己會當著任逍遙的面哭的。她不能哭,這么多年都忍過來了。一哭,她就會回到從前??!
路芳又來的時候,任逍遙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路芳知道他在看什么。任逍遙說:“你哭了。”
路芳搖了搖頭。任逍遙說:“你放心,我會陪著你的!陪你度過這個特殊時期?!甭贩颊f:“謝謝,謝謝你!”
任逍遙的病說好還真是很快,沒過幾天,高燒就止住了,又過幾天,也不咳嗽了,做X光胸部的陰影癥狀也漸漸地消失了。當路芳把這一消息告訴給任逍遙時,任逍遙緊緊地攥住她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
那一刻路芳有些酥了的感覺,她強撐著自己說:“不要謝,我應該的?!苯又妥唛_了。任逍遙在她身后說:“我會陪你一起度過這場瘟疫的!”
沒過多久,任逍遙的病經(jīng)過兩次核酸測試,都是陰性,也就是說,任逍遙的新冠肺炎,已完全好了,馬上就要離開隔離病房了。臨離開的那天,任逍遙對路芳說:“我說過的話不會變,真的!”
路芳說:“你的病好了,家人正等著你回家團聚呢!”
任逍遙搖了搖頭說:“我會陪著你的!”
旁邊的隔離病房里又來了三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疑似病人。原來是任逍遙一個,路芳自己做護理就可以了,而如今,三個病人了,路芳自己就有點時間太緊張了。好多護士都不愿來做這個危險的護理。有的寧可不要工作也不愿到隔離病房里來。因為她們非常愛惜自己的生命。院長就找路芳談話,讓她暫時多受受累,醫(yī)院盡快找護理。路芳說好。
可巧這天是任逍遙要出院的日子。露芳正在護理室里忙著,任逍遙專門去給她道別,他說:“謝謝,非常地感謝你!”路芳只是笑了笑說:“祝賀你?。 笨粗五羞b那張有著滄桑的臉,路芳的心在疼,她知道,這一別,她和任逍遙不知什么時間再見面,眼光就不由的在任逍遙的臉上多流連了一會。當發(fā)覺任逍遙也在望著她的時候,她明白自己走神了。就忙把眼光移開。忙自己的事了。在她轉(zhuǎn)身的時候,任逍遙在她身后輕聲說:“我會回來的。會的。”
本來醫(yī)院領(lǐng)導要讓路芳連班倒的??膳R在要下班的時候,領(lǐng)導告訴她,已經(jīng)有人愿意到來這個護理組了。她可以正常下班了。
來接路芳班的人讓路芳意想不到。路芳說:“怎么是你?”那個人笑笑說:“我說過的,我會陪著你的?!?/p>
路芳說:“你怎么能做護理呢?”
他笑笑說:“你別忘了,我也是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并且還是你的同學,路芳!”
路芳一驚:“你認出我來了?”
任逍遙一笑,說:“我早就認出來了,我找你們醫(yī)院的領(lǐng)導說了,我說你們隔離病房不是正需要護理人員嗎?我愿義務來做護理。我告訴他們我和你是同學,同在一個學校一個班級。再說我剛患過冠狀病毒這個傳染病,身上有抗體,有免疫能力,并且不要你們醫(yī)院的一分錢。純屬的義務。對了,我還義務捐了血。”
路芳聽了,眼里的淚再也止不住了說:“逍遙,你不該來的啊,你真是太傻了,太傻了呀!”
任逍遙搖了搖頭說:“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p>
任逍遙的到來,在路芳心里產(chǎn)生過波瀾,可從沒像這次讓路芳的心這樣的震動。路芳知道,逍遙這是在逼她呢。說起來,她是愛逍遙的,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愛,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愛。路芳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的心跳比平時快了兩倍。
路芳也曾自問,是不是把心里埋了這九年的話兒告訴他?不要多,就那三個字,其實,不說他也是知道的??!路芳想,也許,有些東西是注定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這是命??!
路芳就把心里的那句話深深地埋在最底處。她還是和平時一樣,只不過在交接班的時候他們見面。見面的時候她只對他一笑。
他也是。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轉(zhuǎn)眼間兩個月過去了,那三個疑似冠狀病毒病人也康復出院了。任逍遙知道自己也該把那句話告訴給路芳了。不然他就沒了機會,于是就約了路芳。
路芳來到了任逍遙約定的地方,那是醫(yī)院的綠化帶,兩個人的中間,隔著正在蓬勃生長的冬青。他們依然戴著口罩。
任逍遙說:“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
路芳明明知道那句話是什么,但她還是愿意聽任逍遙親口告訴她。
任逍遙說:“在說這句話之前,我先要說一句,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路芳搖了搖頭說:“救死扶傷,是我的工作。你不要謝我。”
任逍遙說:“路芳,這句話九年了,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要急于告訴你?!?/p>
路芳清楚任逍遙要說什么,就說:“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什么?!?/p>
任逍遙說:“我一定要說?!?/p>
路芳說:“你說了,我的心會很疼的?!?/p>
任逍遙說:“如果不說,我將感覺永遠欠你的債。欠你一生一世的??!”
路芳笑了,說:“過去的都過去了。不要說了呀。”
任逍遙說:“我不久就要回南方去了,現(xiàn)在要不說,這句話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時候?!?/p>
路芳輕輕嘆了聲:“我早就知道的,你不會留在這兒的。”
任逍遙說:“是的,我也不愿回去,可不回去不行啊。路芳啊,你要答應我,我說完這三個字,你不要哭?!?/p>
路芳點了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任逍遙說:“對不起,對不起啊!”
隔著口罩說出來的三個字,路芳聽完,還是忍不住,她努力控制九年的淚水一下子漲潮了,一覽無余的淹沒了她……她喃喃地問:“你為什么要說啊,你為什么要說???”
任逍遙沒有回答,只是把頭低著,低得和冬青樹一樣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