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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 影

2020-11-18 23:44吳昊燕
山東文學 2020年4期

吳昊燕

一、莫奈

推開車門的一瞬,熱浪像一條奔涌的大河,用狂歡的生命力吞沒了無心狂歡的我。天還亮著,農歷五月的鍋里沸騰著夏至的熱和芒種的毒,這熱和毒是無孔不入的白光,晃得人眼花心慌。哦,別信,我又在找借口,眼花是我的常態(tài),尤其是下班的時候——我該配眼鏡了,近視鏡。

我三十五歲,雖然體脂秤近半年來堅持認為我的身體年齡是五十三歲。我用眼睛和大腦工作,雖然我的視力和記憶力早在不可靠的航向上孤帆遠影,漸行漸偏。比如此刻,三十六攝氏度的明亮傍晚,兩個小區(qū)之間喧鬧的小吃街旁,一輛開著門的小型轎車里,仰望天空的我看到的光與色,就仿佛被磨砂的濾鏡調戲過,被狡黠的湖水倒映過,被甜膩的嘴唇親吻過,像克勞德·莫奈的《睡蓮》,在模糊中含蓄地綽約著夏天的姿色。比如半小時前,帶著一摞新借的書打算開車回家的我,隨電梯下降到車庫時才發(fā)現沒帶車鑰匙,而五分鐘后拿到鑰匙的那個女人手里卻丟了那摞書的重量,當她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時,那些被拋棄的書正隔過辦公室鎖好的門委屈地流著墨色的香汗。

所以作為敘述者的我,和我賴以謀生的眼力與腦力一樣靠不住。往往在我絞盡腦汁猜想看到的東西是何方神圣后不久,那方神圣就會哂笑著滾到我面前,收回最初曼妙或恐怖的錯覺,像午夜十二點的南瓜車,完美揭露我對世界的無能為力和世界對我的陰陽怪氣。我這樣說,怕是又冤枉了這個世界。其實我很愛它,愛它的正面和背面,天空和大地,愛它的清醒與迷幻,現時與往昔。十七歲時,高中二年級語文老師在期末寄語中先是贊賞了我的文筆,而后委婉地暗示我的文字與現實距離稍遠,與高考評分標準關系含混。之后的一年,我賭氣用做很多套語文模擬題的時間寫了我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懸在半空的真實》,我在那十幾個以不同顏色不同傾斜度寫滿不同字體的厚本子里,包藏著愚蠢而軟弱的自信和憂傷。那時我覺得我看得透整個世界,并且能夠與之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于天地間以懸浮的姿態(tài)涵養(yǎng)自我的疼痛與真實,就像御風而行的列子,抵死浪漫的屈原。那時我留著耿直而茂密的短發(fā),厚眼鏡片下目光干凈固執(zhí),那可能是我生命力最旺盛的年代——博聞強識,成績優(yōu)異,恃寵而驕,特立獨行,沒有老師阻止我干與復習無關的事情,只要我在考試中創(chuàng)造出令她們驕傲的分數。是的,令我印象深刻的老師總是女性,而且美麗。那時我戴著眼鏡,我看到的美有精確無誤的光芒和銳度。

到家還有一段距離。既買不起停車位也舍不得交罰款的人就是要善于打游擊。我喘息著穿過滾燙的馬路,大汗淋漓,步履蹣跚,就像無所不在的熱水中緩慢移動的一尾缺氧的魚,不知道溺亡和煮熟哪個會先一步降臨。我努力看著西北方向的天空,忖度那幅明亮而模糊的巨畫若是撕開保護膜會呈現怎樣的質感,突然一輛風一般的出租車從脊背后方擦過,一個中年男人高亢尖利的咒罵聲不加遮攔地潑滿我的右半邊身體。摘掉咒罵的語詞,剩下的話意思大概是,你走快點不行么。我怔了半晌,在酷熱中打了個寒戰(zhàn),心下暗想,不應該是你慢一點嗎。汗不停地流進眼睛,胃和小腹隱隱作痛,我鼻子一酸,眶中瞬間蓄滿淚水,讓天空皺出新的層次和紋路,世界的不可控性被扭曲和放大。我知道我的眉頭又蹙到一起了,看上去既丑陋又倒霉,這個事實不用眼睛和腦子也能弄明白。

二、蘑菇

經歷過大雨前的中暑,大雨中的落湯,大雨后的發(fā)霉,生活的爛木頭上就會長出溫順無害的小蘑菇。想到前面這句話時,我正蹲在門口的墊子上換鞋。一連串閃電和緊隨其后的雷聲割裂樓宇,一次又一次喚醒樓道里的聲控燈。那燈也是欺軟怕硬的主兒,每晚歸家,我老氣橫秋的腳步聲從來不能把它弄亮,而外賣小哥的咳嗽、隔壁小孩的口哨都可以輕易給他們送來橘黃色的溫暖。在這個季節(jié)妄談溫暖好像不合時宜,這個號稱火爐的城市,每一個穿越夏天的人周身都燃著通紅的火,那火不是大雪的夜晚烤地瓜的香甜,而是喑啞狂虐的地火,不見天日密不透氣的燜燒。然而溫暖是我長久隱秘的渴盼,盡管大部分時間我會避開人群,我始終熱愛燈火通明的樓道,害怕被巨大而漫長的黑漆闃寂吞沒,更害怕有人或別的生物突然捅破那黑與靜,扎傷我對安寧的向往。我叫徐寧,徐是父親從奶奶的故鄉(xiāng)皖南帶來的姓氏,寧是母親的名字。我和父親一樣沒有去過奶奶的故鄉(xiāng),我在母親的故鄉(xiāng)跟著父親長大,然后來到這個記載了他們大學時光的城市。20世紀80年代中葉,他們的大學時代結束后一年,我在父親工作的醫(yī)院出生,隨后住進了母親單位分配的房子。如今那家醫(yī)院早已易址,那套房子曾經的位置已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甚至醫(yī)院和房子之間一座標志性的拱橋也被根治了駝背,躺得平直中正,不帶絲毫弧度和感情。

雷聲如鞭,笞撻著久旱不雨的天空。樓道逼仄,汗水從前額、頸后一股股流下,滑過面頰、乳溝,在連衣裙的掩護下?lián)现液駥嵉募贡澈凸拿浀亩瞧ぃ購陌踩澋南戮壟肋^粗壯的雙腿,兵分幾路找尋著地面。我摸著左腳腳背和腳踝之間深深的勒痕癱坐在墊子上,壓扁一地的塵土和絨毛。涼鞋帶有些短,其實只是需要在外端的皮上再打一個眼,但我屬于人類中不擅長制造和使用工具的那群,碰巧又不愿購買服務或者求助他人。我不是一個精致的女人,或許我從未精致過,只是三十歲前倚仗青春的天然潤飾,才得以擁有稱得上粉嫩好看的過往。如今,生活和年齡的重量成為強大的磁場,吸引越來越多的脂肪入住我的軀干、四肢和內臟,它們擁擠著,熱鬧著,唯恐我沉迷于寂寞,干癟于時光。好一場大雨呀,仿佛可以洗掉堆積一身的困窘。我在嘩嘩的雨聲中開了門,又迅速關門開燈。燈光閃爍的一刻心跳漏了一拍,一種尖細的疼從小腹升起,盤旋到胃,火辣辣地頂到喉頭。我把包和書扔到地上,倉皇沖向馬桶,把沸騰的午飯吐了個干凈,隨后是胃液和膽汁,它們腐蝕著我,像一柄涂了毒藥的軟劍。

家里悶熱而空虛。買下這所房子時前任房主只給我留下臥室的空調,所以多年以來從端午到七夕,以臥室為據點,每一個在家的夜晚,我都蜷在床上過著寒食冷飲衣不蔽體的穴居生活,也因此病過不少次,每次都沒有后悔多久。今天大概是又一次短暫后悔的開始。我就是那只寒號鳥,樂觀地信著雨雪風霜后的一抹陽光。何況,現在是陽光過剩的季節(jié)。連日來和我一起加班的男同事們選擇今晚聚餐、補覺或陪伴家人,我卻舍不得。自由于我而言永遠散發(fā)著比睡眠、食物和花朵更為濃烈奔放的芬芳,即使生病剝奪了這自由的部分厚度,我仍然珍愛只屬于自己的時光,它應該用于寫作和夢想。我家通常沒有食材儲備,也沒有鮮花綠植,卻有隨手可以摸到的書和各色各類的紙筆,這又把我與單位里優(yōu)雅美麗的女同事區(qū)別開來。我留著疏于打理的卷發(fā),體態(tài)過于豐腴,穿中老年大碼女裝,走到哪里都被人叫大姐或阿姨。我不反感這些稱呼,我只怕被叫做大嫂或大嬸,我把后兩個稱謂視為對我清白的污損。中學時學習《荷花淀》,講到水生嫂出場時老師考我們她丈夫叫什么,我才意識到什么叫做嫂子,那是建立在默認存在一個活著或死去的哥的基礎上的,并且昭示著說話人與那位哥的關系更為親厚。在那之前,我一度以為阿慶嫂、祥林嫂只是她們應該叫的名字。我的一位同樣單身的女友從未停止過戀愛和對家庭的向往,她說婚姻這回事,的確是有道理的。我對她點點頭,心想我的單身大概是一種世襲的榮耀。

三、合歡

床是雙人床,靠窗的那一半放著折疊電腦桌,筆記本電腦屏幕和鍵盤張開成直角。那是我加班和寫作的工具。我的工作就是寫作,只是加班寫作與業(yè)余寫作在風格和內容上大相徑庭。那是兩套話語體系,一套屬于大眾,一套屬于自我,一套以理性客觀為指征,一套開滿陌生化的花朵。有學術界和文藝界的朋友對我說,你的工作是對靈感的戕害,我不這么認為。我愛我的工作,它是一只筐子,可以把我身上社會性和普遍性的部分扔進去,把學術思維和藝術感覺提純,留給筐外的自己。我用同樣的指法在同一臺電腦上敲不同受眾、不同審美品格的文字,在深夜的床上,窗簾的掩映中,光著身子意淫筆底的嚴肅或另一種嚴肅。

我是專職文秘、兼職文藝評論者和業(yè)余文學寫作者,我在盛夏的床上用發(fā)燙的鍵盤鏤刻靈魂,模仿別人和自己的腔調,有時像響徹童年每一個清晨的廣播聲一樣洪亮清晰,有時像我所評論的舞劇一樣柔美多義,有時像我寫了又刪的詩句,致敬著我所出生的那個人人是詩人的年代。在那個年代,奶奶已因病離休,為著她沒有說起即便說了我們也未必相信的原由封筆,隱居小城一隅,每日練劍、食療、讀書。久病成醫(yī)的她活得仔細而長久,直到八十歲時還用放大鏡看訂閱的《隨筆》和《散文詩》,但我們同在世上的二十五年,她除了操著我聽不懂的吳越方言反復背誦皖南民謠,講解白居易的《長恨歌》,偶爾念一段俄語詩歌外,并未展示其他文學才能。她一生抗爭也一生猶疑,做過不成功的工人、教員、作家,對婚姻淺嘗輒止,最大的成功莫過于改寫了被賣掉還債的徐家幺女的命運,從童養(yǎng)媳成長為無產階級革命者,建國后讀了大學成為知識分子,養(yǎng)育了恢復高考后同樣幸運地由工人成為醫(yī)生的我父親,活過了她記憶或臆想中的所有敵人,以離休干部的身份享受黨的恩惠直至去世。

我之所以絮絮不止地追憶我的奶奶,是因為預感到再過不久我就會將她完全忘掉。我只是在中暑的下班路上想到一場貫穿歲月的大雨,眼下它正嘩嘩下著,澆灌著高溫低壓的世界,向我擁擠而滾燙的生活噴射出一股腐爛腥甜的氣味。那氣味熟悉極了,它是一種樹花的香氣,花名合歡,也叫馬纓花,曾作為一個女人的名字走進當代文學史。在我的家鄉(xiāng),那個我生活了十八年,父親生活了四十五年,奶奶生活了四十年又不為人知的永眠的小城,行道的合歡樹在小暑時開出色如云霞狀若羽扇的清甜花朵,大暑后被雨一泡便散發(fā)糜爛詭異的氣息,人走在樹下會被蠱惑,忍不住想要跟著那股腥甜投身暴雨中咆哮不已的大海。

“她有很多理由活得粗糙,沉甸甸的工作和精神生活已經把她對世界形而下的追求擠壓得幾近虛無。她的日子既擁擠又散淡,既虛假又真實,既岌岌可危又牢不可破,就像與這個世界和她所屬于的人類之間曖昧不明的關系。”我在床上一邊打字一邊變換姿勢,試圖給我的主人公編造離奇而可信的出場。其實沒有任何一種姿勢能夠醫(yī)治我的疲憊和疼痛,汗水從我狂跳的太陽穴上滑過,我喘息著趴下,像一個渾身彈孔的人在拼命逃亡之后終于仆地,仿佛連續(xù)多日廢寢忘食的忙碌都只是硬撐,此刻才被打回原形。本周唯一不加班的晚上注定浪費了,我的主人公命運停滯在這個大雨的夏夜。我從枕邊摸過一本厚實的戲劇藝術辭典頂住痙攣的胃腸,在濕透的床單上呻吟翻滾,一直滾到地面。我肥碩的裸體擠在衣柜和床之間狹窄的過道上,好像一具剛從海里撈出的被鹽水漂白的尸體。

四、銅人

醒來時是晚上十一點一刻,我不在臥室,而是浴室,燈光晃眼,我半躺半坐在三面墻一面玻璃門組成的狹小空間,像一只被展覽的動物。我在濕涼中起身,用熱水重新澆灌自己,套上寬松的連衣裙,把換下的床單衣物扔進洗衣機,在波輪的旋轉聲中打開防盜門。樓道的燈亮了一霎,而后暗下,雨停了,有涼風沿樓梯爬上來。有過兩次連續(xù)通宵工作后暈倒的經歷后,不舒服的晚上我會虛掩房門和衣而臥,我不希望自己猝死后很久才被鄰居發(fā)現,更不希望死亡現場顯得淫亂而猥瑣,那一定會讓父親傷心。

父親仁心妙手,從醫(yī)四十年救治無數,隨身的小包里總有針灸針,隨時隨地準備救人于危難。他是一個忠于醫(yī)者操守的博愛的人,雖然他并不懂得如何經營婚姻,他比正常家庭長大的人更需要安全感,卻隨時打算以離婚和斷絕父女關系來威脅最愛的家人。他在童年經歷了爺爺奶奶的離婚,與爺爺斷絕關系,從此一個無法破除的魔咒改寫了他與親人相處的方式。我剛烈的母親在結婚第十年的一次劇烈沖突后同意了他的要求,帶上分得的一半財產調到鄰市一家新建的學校,繼續(xù)她教書育人的生涯。而高考報志愿時因拒絕填報醫(yī)科大學被威脅斷絕父女關系的我,至今沒有同意。我是相信愛的,我和父親互相深愛著,雖然我們時常在爭吵中言語相傷,雖然他會指責我的肥胖和不婚,又看不上我?guī)Щ丶业娜魏文腥耍乙廊粣鬯?,依然相信他對我的愛和依賴?/p>

父親出生那一年,《詩刊》1月號發(fā)表了毛主席的《蝶戀花·游仙(贈李淑一)》 。父親自童年起就一邊打架一邊背誦獻給和平的詩歌,少年時代又與大院里的孩子們偷偷交換過漏網的藏書,卻在二十歲時走上了與文學無關的路。讀大學前,父親是廠里的電工,有聰明的大腦、靈巧的雙手,以及爺爺奶奶給他的英俊相貌和古文功底,當他把自己的手腦用于即將改變他命運的專業(yè),他就成了中醫(yī)學院出類拔萃的學生。他的同學小的十六歲,大的三十二歲,帶著不同的閱歷走進遲到或正好的青春。父親的青春沒有像他的很多同學一樣在頻繁熱烈的校園詩歌活動中澎湃,而是交給了學習和戀愛。他大學時的女友我見過,氣質遠不及我母親,倒是吸引了他整整五年。第五年末尾,女方家長讓他選擇分手或做上門女婿,念著寡母的他痛斬情絲回到自十歲起就跟我奶奶一起生活的小城,與剛剛畢業(yè)回鄉(xiāng)教書的我母親一見鐘情,開始了從二十五歲到三十五歲的相愛相殺,其中的九年有我見證。九歲起我就孤獨地看著白大褂里孤獨的父親,看他救死扶傷而不圖回報,看他發(fā)明治療儀而放棄申請專利,看他一篇篇論文被印成鉛字,看他以針灸湯藥神奇地解除病人的痛苦。當然他的病人也包括我,他治好了我十八歲以前的所有病癥,給了我應對成年生活的力量。

十八歲,我要獨自去遠方學習我奶奶的專業(yè)而不是他的專業(yè)。離開之前盡管經歷過長達一個月險些斬斷父女關系的冷戰(zhàn),他還是原諒了我,帶我去他眼科的同學那里,做了當時在小城尚屬超前的準分子激光手術,免除了壓在我鼻梁上十年的越來越重的負擔。那場手術也給了我在夜間和雨天視物模糊的后遺癥,并與最近兩年我視力的飛速減退不無關系,我依然無悔。他對國醫(yī)經典的傳承弘揚,對新事物的樂于嘗試,以及對病人的無私關愛,成為我崇拜他至今的理由。我常常想如果自己按照父親希望的軌跡成長為醫(yī)學博士,面對世上的浮躁和矛盾,面對可能的誤解和敵視,我是否能夠初心不改、百毒不侵。沒有答案,人生不能假設,冥冥中我就愛上了奶奶的專業(yè),愿為文學藝術獻出我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大學畢業(yè)后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個仿制的北宋天圣針灸銅人擺件,他一面批評我亂花錢,一面歡喜地把它收藏在辦公室的書櫥里,退休時又仔細包裝搬回了家,放在他臥室的五斗櫥上,每天清晨睜開眼睛就能見到。

五、蓄謀

隨遇而安的我已經很久沒有質疑過現實生活,即便每晚蜷縮在床上的加班和加班之后為自己的寫作對于很多人來說是煉獄,我仍然對它們懷有深深的感激。那是一種對生命延展性的探索,是隱秘的欲望在想象中的達成。我把別人用于戀愛和培育后代的時間給了自己,把他們用于交際和休養(yǎng)生息的時間給了自己,我把自己不滿意的身體隱藏在暗夜,把我為之驕傲的思維和靈感變成方塊字,讓它們霸占電腦屏幕和我的生命。它們就像我身體里面花朵形狀的巨大腫瘤,我一邊困頓于精力的折耗,一邊享受它的蠶食。我會在清晨、正午和夜晚各喝一杯黑咖啡,保持一天的清醒。然而我的體重已經很久沒有下降,端午節(jié)回到家中,父親嚴厲阻止我吃第二只粽子,他說你再這樣胖下去,很快就會得糖尿病。

那個大雨的夜晚之后,我與生活的關系開始失控。嘔吐和困倦變得更為猛烈和經常,我會把剛喝下的咖啡或胃藥吐掉,會在尚未走進食堂時就被飯菜的氣味逼進洗手間,在嘩嘩的水聲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干嘔,會為加班時頻繁的入睡而自我懲罰。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前,我倒在孫主任桌旁。孫主任比我大二十歲,是位既美麗又強大的女士,她對下屬要求嚴格,對自己同樣如此,她把兒子培養(yǎng)得十分成功,讓丈夫三十年如一日言聽計從,也讓我無比敬重。身材嬌小的孫主任費力地把我扶到沙發(fā)上,塞給我一塊水果糖,用紙杯遞來溫水,說小徐你最近在減肥么,午飯也不吃。我說胃出了問題,吃什么吐什么。她說你請兩天假吧,看看病,好好調整一下,工作我安排別人。這些話溫柔地敲打著我模糊的意識,熱淚不斷滴落,打濕孫主任的沙發(fā)扶手。

年少時讀《紅樓夢》,覺得“絕?!笔且粋€很美的詞,絕粒而死的人應該無比干凈??墒侨缃?,飲食帶來的愉悅和力量被抽走,饑餓引發(fā)的胃疼和腹瀉造成的低燒使我不得不重新審視剩下的自己。深夜,我站在浴室一遍一遍清洗自己,發(fā)現胃部已經凹陷,肚皮摸起來薄了些,雖然它還是鼓脹的,用力吸氣也縮不回去。凹陷的胃疼得劇烈,鼓脹的小腹也有隱隱的疼,兩種疼像兩個方向兩種力度的撕扯,對我打著猜不透的謎語。我站在體重秤上時手機突然響起,一個陌生號碼執(zhí)著地亮著。我猶豫著點了接聽。

寧,你還好嗎,重逢后我每天都在想你,特別是喝多了的時候。是我大學時的男友陳松,曾經俊采飛馳的詩歌青年,一個月前同學聚會時已是謝頂凸肚的中年油膩男,與我一樣成為時間的手下敗將。有同學拿我們起哄,他離婚,我未婚,趁歲月的刀沒有完全落下,正好再續(xù)前緣。電話里聲音激動而帶哭腔,我從中聽出了酒精和嘔吐物的味道。他說,那一夜的感覺如此美好,就像我們的過往和余生。我渾身一冷,那個大醉大哭的夜晚到底是發(fā)生了些什么吧。二十分鐘后,離小區(qū)最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氣喘吁吁的我在店員探詢的眼光中買了有生以來第一支驗孕棒。

兩條紅線在尿液浸濡下釋放出不可言說的燙,那是心臟與荷爾蒙的交合,欲言又止,欲擒故縱,欲蓋彌彰。我是如此羞愧,又是如此興奮。奶奶、父親都孤獨了大半生,可他們都有孩子,如今我也可以走進這落到我身上的命里。我珍藏著好友李月的孕婦照,當年她懷胎六月產下一個死嬰,得知胎兒已死時她沒有立刻引產,而是忍著身心的雙重痛苦去拍了一張美到窒息的孕婦寫真。照片上的少婦嫻靜安詳,中式盤發(fā)上插著飾有紅色珠子和流蘇的金釵,穿紅色中式抹胸,刻意裸露的肚子潔白高聳,里面已經沒有胎動。隔月拿到照片時她已失去孩子和婚姻,胸前雙峰傲岸依舊,小腹卻平坦如初,她在我懷里哭了整整一夜,時而激憤時而柔弱,飽滿的乳房像兩簇深藍的火焰。她說照片送我了,要我用一幅畫來交換。直到今天看到或想到那張照片仍會令我心動過速,那是我心中最完美的李月,超出她婚前的純真和如今的優(yōu)雅的特殊存在。我用接下來兩個月的夜晚完成了那幅油畫,在她預產期的早上蘸著陽光寫下新鮮的日期和名字縮寫。那幅畫沐浴過全部的月相,看過我的身體和眼淚。我把她的表情畫得比照片上幸福,我在她肚皮上畫了一個小小的拳頭狀突起,那是孩子在叩動生命之門。

六、失所

如果孫主任打來電話,她會發(fā)現病假被我休成了探親假。周身的不適是真的,回家的愿望也是真的,與人口有關的病,大概要回到家鄉(xiāng)方可醫(yī)好。這是我的家鄉(xiāng),我母親的家鄉(xiāng),母親孕育我又離棄我的地方。這是父親的第二故鄉(xiāng),接納他孤兒寡母的童年,安慰他勞燕分飛的青年,承載他譽滿全城的中年,又將陪伴他孤獨清冷的老年的地方。這里走上幾步便可遇到一個他曾經、現在或未來的病人,這里埋葬了他的婚姻、母親,也出走了他的女兒。

這是一座干凈而陳舊的小城,因為干凈質樸,所以舊得清爽。我走在年少時無數次丈量的路上,路邊的法國梧桐伸出巨大的手掌。河是原來的河,從母親出生的村莊蜿蜒而出,變得豐盈寬闊,帶著夾岸的野芳佳木、亭臺軒榭自北而南貫穿整座城市。河水不再是童年劃船時托舉著我的那水,水邊不再是我的小學和中學,那些我拔過雜草、掃過積雪、畫過云朵、數過星星的地方,已被高樓和更高的樓覆蓋。最無情的莫過時光,我感到了它湮滅一切的力量:你在時光中長大、變老,寄居蟹一般拋棄曾經的殼,像丟掉穿小的衣裳,一邊被自己遺忘,一邊被整個世界遺忘,當有一天你為全然消失的記憶感到恐慌,縱是翻遍黃土也尋不見任何證人證物,仿佛存在本身就是虛假和荒唐。

父親不在家,他沒有接我的電話,只發(fā)來一條短視頻。他在參加朋友兒子的婚禮。視頻里新娘穿著潔白耀眼的婚紗,飄然若仙。我常常說,婚紗是舶來品,中國的喜事是紅色的?;橐隹偸且韵彩碌男问介_端,雪白火紅都不過是一瞬,它終將走失于柴米油鹽的粗糲,斤斤計較的庸俗,甚至演變?yōu)闋栍菸以p的戰(zhàn)場。20世紀70年代我的家鄉(xiāng)出過一位女英雄,她說不實現共產主義就不結婚,她在如花的年紀為搶救集體財產獻身,實踐了最初的諾言。我特別理解她的純粹,在理想中燃燒是幸福的,那種幸??梢宰屇愫雎员灸艿挠?,包括物質和愛情。諷刺的是并不物質的我卻有了仿佛堆滿物欲的日漸膨脹的肉身,它足以掩飾我大齡未婚的事實,使我儼然一位無心打理自己的婦人。

我在熟悉的街道旁陌生的商場里艱難前行,右側小腹撕裂般的疼痛越來越明顯,汗水一絲一絲滲出又在空調的冷氣中變干涼透。購物袋里是父親節(jié)禮物和新鮮食材。我和父親一樣擅長做飯,平時不做只是因為我還不夠愛自己。我是一個沒空生活的人,我對生活的愛是葉公好龍。我在化妝品區(qū)一面鏡子前停下,試圖看清恍惚的自己。看一下我們的新款彩妝吧,導購員的聲音遽然響起,我逃得像被窺破陰謀的犯罪未遂者。

商場門口栽植著合歡樹,香氣四溢,美艷的絨花落到我的頭上身上。出租車開來時,我從樹下的長椅起身,眼前一黑又猛地坐下。司機下車扶住我,我報了父親的住址?;丶沂且环N執(zhí)念,它支撐我爬上四樓,摸到鑰匙,把買來的蔬果魚肉塞進冰箱,把禮物放到父親床上。我在餐桌留下字條:爸爸,出差路過,來去匆匆,祝您節(jié)日快樂。十幾個字仿佛用光了全身的熱量。我渾身冰冷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拖出床下一只塵封的箱子,尋常的書籍下面藏著用英語和圖畫寫的日記。父親上大學時學習的外語是醫(yī)用日語,用英文寫日記讓我感到安全。高考前寫成的長篇小說,我?guī)У搅舜髮W,那些本子在宿舍櫥柜里經歷了四年的水淹蟲咬、反復遷徙,直到畢業(yè)前與其他手稿一起被我燒成黑蝴蝶。焚稿時我剛剛失戀,萬念俱灰,形銷骨立,室友們說我在火光映襯中就像一副白色的骨殖。

七、有光

我跪在地板上,摸著幾乎散盡光芒和熱氣的歷史,揀出一個素描本。鉛筆和炭筆畫就的靜物和肖像,包蘊著我當年想到和沒想到的、理解和不理解的生命和生活的亮面與暗面,反光和投影。那時我還清楚記得母親和奶奶面部的細節(jié),她們存在于我的腦海和筆下,神情熟稔自然。我還畫過她們的麻花辮和碎花襖,它們只在她們年輕時的照片上出現過,在那兩張照片里母親美得像一朵梔子花,奶奶則像從黃梅戲中走來,眉眼間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婉轉。離婚時父親燒毀了母親的所有照片,賣掉奶奶舊居時他又丟棄了她的全部遺物:照片、書信、剪報、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一切代表奶奶存在過的物事,都從我們視野中消失,只剩下一張死亡證明復印件,它被我藏在本子里,算來已是十年。我輕嘆一聲,把本子裝進背包,匆匆趕往高鐵站。愈發(fā)劇烈的腹痛和不時襲來的暈眩使我膽怯,我害怕在父親的城市倒下,這里到處都是他的熟人,醫(yī)院里還有看著我長大的父親的同事和學生。

返程車次我改簽了離發(fā)車時間最近的一班,無座。安檢的姑娘讓我轉身時我踉蹌了一下,終于沒有摔倒。我在檢票口附近的洗手間一角靠墻蹲著,隨時準備加入擁擠的人群。只要成功上車,只要不被送回家鄉(xiāng)的醫(yī)院,一切就可以像沒有發(fā)生過,被時光冷酷溫柔地抹去。檢票開始了,我松開緊壓小腹的潮濕冰涼的雙手緩緩站起,被涌動的人群推向閘機。順利上車的一刻,我如釋重負。后來叫醒我的是位阿姨。她一遍又一遍叫著“姑娘”,叫到最后兩遍時我才意識到那聲音不在夢里。我猛地起身,跌進她懷里,感覺到像被子一樣的軟和暖。你怎么了姑娘,身上這么涼,臉色這么白,她把我按回座位。生病了嗎,肚子痛是嗎,你快坐著,我站會兒就成,她給我蓋上一件衣服。請幫我,叫救護車,我竭力發(fā)出聲音,像每一個渴望活著的人攀住可能救命的稻草。她匆忙離去,我抖抖索索地從背包里取出車票、身份證、社???,把手機開機和鎖屏密碼取消。冷從四面八方襲來,時光慢得像一座冰山,我從冰山的內核伸出麻木的右手,從素描本中撕下一頁,在空白的一面艱難寫下我的名字、血型、停經日期,以及李月和陳松的聯(lián)系方式。我寫得緩慢而用力,仿佛鐫刻自己的碑文。我把碑文和陪葬品放到座位前方的小桌板上,隨后再次拿起手機,刪掉通訊錄和通話記錄里父親的號碼。父親的名字消失的一刻,手機和手一同跌落,無盡的虛空在眼前旋轉起來,仿佛一條打結的滴血的臍帶,呼喊著剪刀那頭母親的背影,她走向素描紙的另一面,點燃我畫的無影燈。

小時候我好奇地問父親,怎么會只見燈光不見影子呢。誰說沒有影子啊,此刻它正籠罩著我,動脈血的鮮紅色,里面是我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在我的血里游著,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可是我找到了,我在鮮紅的影子背后看到眩目的亮光,嗅到未來和青草的芬芳。我聽到有人說,失血性休克,腹腔內應有大量出血,考慮異位妊娠破裂。我聽到有人說,下一站救護車已經準備好。我也準備好了,我不會死,我還有未完成的約稿和待我拯救的主人公,我還有尚未完全忘記的親人,我要趕在一切變得了無痕跡之前,為他們描摹最后的畫圖。

醒來之后,如果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李月,我會抱住她,安慰她說,傻姑娘,現在我們一樣了。如果那個人是陳松,我會說,先陪我配副眼鏡吧,我想把來路和歸途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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