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一
我要向你講述的事,發(fā)生在一九九二年春天的一個下晚。是的,下晚,那時候的我還不習慣用傍晚、黃昏、日暮來形容一天中這段比較模糊的時刻。我對這個詞所有的認知來源于我的母親,這個稱早晨為“吃早飯的時候”,稱中午為“吃中飯的時候”,稱晚上則是“吃晚飯的時候”的女人,唯獨稱下晚為下晚,與吃食無關(guān),仿佛它短暫得來不及完成一頓餐飲,便匆忙下滑到萬丈黑暗中一樣。
這是一九九二年的下晚,不是昨天的,更不是今天的,你所看到的今天的下晚也許是透明、瑩亮、富有彈性,像氣泡一樣包裹著這個世界。但一九九二年的下晚,它卻是黏稠而濃厚的,像鐵銹一樣,像豬油一樣。我之所以用豬油來形容,正因為那一年我的母親愛上了熬豬油,她總是全副武裝地站在鍋臺前,由于見不得一粒油星兒濺在衣服上,她用報紙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下晚的陽光從窗格子里照進來,穿過翻滾的油煙,一直落在她缺乏油光的臉上,像一幅畫。但我從不覺得畫得美,因為很快那些豬油便凝固為白色,成為很長一段日子里我的碗中之物??斐园?,你要長個子的。我的母親總是這樣說。如果見我神情黯然或動作遲緩,她便很生氣,你父親可是最愛吃豬油飯的了。
或許此時我應該和你們講一講我的父親,那個愛吃豬油飯的男人,但我不得不打住,回到開頭說的一九九二年春天的下晚。
那一個春天的下晚,我是在冶金廠度過的,或者說,無數(shù)個下晚,我都在這里度過。冶金廠到我家與學校的距離相等,如果你是個熱愛數(shù)學的人,此時你的腦子里一定會出現(xiàn)路程、時間、速度三者的方程關(guān)系。我不喜歡數(shù)學,一直都是,那些關(guān)于相遇、第二次相遇、多久后相遇等所有假設的數(shù)學題都令我忍無可忍。冶金廠在城北,從我家去學校并不順路,也就是說,冶金廠在家與學校這條直線之外,它們?nèi)咧g又構(gòu)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的關(guān)系。
我如此詳細繁復地交代冶金廠的地理位置,我想你一定能夠明白,我并非是上學路上或放學途中才經(jīng)過這兒,它仿佛是從家到學校那條直線繃張后而彈出的小石子,但遺憾的是,射程太短了。是的,我從沒有去過比冶金廠更遠的地方。
廠房早已廢棄了,至少有十年。如果不是院門上那塊還沒完全腐爛的木牌上依稀可見“冶金廠”三個字的話,沒有人能猜出這兒曾發(fā)生過什么。廠區(qū)很大,有三幢聯(lián)跨混凝土車間,屋頂有條形天窗;山墻上用水泥抹出宋體的阿拉伯數(shù)字做了編號;廠房西側(cè)有幾株雪松,因常年缺乏打理,毫無節(jié)制地橫向發(fā)展;北邊是幾間小平房,還有倉庫、食堂等等,所有的這些都只剩下不完整的墻體和屋面,至于門窗之類,早已被附近的居民或拾荒者卸走了。滿眼看去,找不到一丁點金屬,只有金屬蔓延開來的鐵銹一樣的顏色。
而我所需要的地方很小,一個窗臺即可。窗臺是水磨石的,很寬厚,上面嵌著綠色玻璃粒兒,下晚的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萬道光芒。坐在窗臺上,既聽不到學校的鈴聲,也聽不到母親的叫喚,很安靜,有一群麻雀偶爾飛回來,帶來一點屬于外面的嘰喳聲。
如果我繼續(xù)這樣坐下去,像從前那樣打發(fā)無數(shù)個下晚中的一個,或許之后的事不會發(fā)生,但我卻站起來了,從沒有任何遮擋的窗口跳了進去。我想我應該是門窗被偷走后第一個進來的人,因為地上的灰塵和樹葉足有兩指厚,在我腳下“噗”地騰起來。廠房里空蕩蕩的,幾個水泥墩兒提醒著此處曾安置過機器;行車還在,吊鉤和轱轆不見了,只剩下銹跡斑斑的結(jié)構(gòu)主梁,大概太高了,沒被卸走;行車上面是夾層平臺,不大,便于查看地面操作,屬于管理人員待的地方吧;平臺的上面便是天窗了,石棉瓦早已殘破不堪,露出的天空還能看到麻雀的蹤影——它們總是成群地從漏洞處飛進來,又轟的一聲飛出去。我正是被這樣的聲音吸引的。
我循著麻雀的聲音,沿著墻邊的水泥臺階走上平臺,果真有了居高臨下的意思,平臺上是一些椅子的殘骸,還有一張相對完好的三條腿辦公桌。我在桌子前坐下,吹掉浮塵,像個車間主任似的交叉雙臂,又煞有介事地打開抽屜——仍然是空蕩蕩的,直到打開最下面一層才看到塞滿了廢紙:任務單、材料出庫單、領料單、維修申請單、復寫紙、舊報紙。毫無疑問,這是車間主任的辦公桌了。借著最后一點天光,我一張張看過去,字跡的模糊、拙劣、潦草,以及錯別字的泛濫,都令人忍俊不禁。這比看數(shù)學題有意思多了。
就在我快要笑出聲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藏在紙堆里的請假條。
二
我敢保證,這是我從冶金廠帶回來的唯一物件。我沒有將請假條隨意地塞在口袋里,而是極其慎重地夾在一本書中。我想我之所以這么做,一半是被它的字跡吸引,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這種筆跡瘦勁、細長如筋的筆畫和在首尾處加重提按頓挫的字體叫作瘦金體。
請假條
尊敬的領導:
因本人有事,須向您請假,望領導批準為感。
請假人:張三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二日
很抱歉,我不能在這兒臨摹出那樣瘦硬有神的字跡來,但在我的課本上、作業(yè)本上、草稿紙上都寫滿了。我甚至學著這樣的語氣向我的數(shù)學老師請假,“望領導批準為感”,結(jié)果,我非但沒獲得半個時辰的假期,還因此在走廊上被罰站了一個下午。
我的母親也看到請假條了,她的關(guān)注點不在字跡或請假這事上,而是在人名上。張三是誰?她一邊熬著豬油一邊問我。當然,她的問題是無須回答的,因為很快她便陷入一種自問自答和深情追憶中,這個張三是哪個張三呢?姓張的真是多了去了,你父親也有一個朋友姓張,叫什么呢?反正不叫張三,大家就叫他小張子,你知道小張子嗎?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小張子是你父親的朋友,真的,你父親就這么一個朋友——我的母親總能巧妙地將任何一個話題成功地引向我的父親,她和我每天的對話中,至少有一大半是和父親有關(guān)的。我沒見過父親,但從她的敘述中我仍然無法建立父親完整的形象。比如她說父親是個瘦子,但有一次又說,沒有比你父親胖得更費衣料的人了。再比如,她說父親手拙得很,什么事情都不會做??墒窃谝淮挝覍⑺目p紉機修壞了的時候,她卻抱怨說,你要是有你父親一半的手巧就好了。如此例證實在是太多了,好在有一些特征是從一而終的,比如父親在縣里的機械廠上班;整日戴著電焊帽;工作服很臟,幾乎看不出顏色;沒什么朋友;比較內(nèi)向;喜歡喝酒,一個人也喝等等。
再回到那張請假條上來吧。如果你是個細心的人,一定會發(fā)現(xiàn)對于將請假條帶回來這事我才說了一半的理由,而另一半理由才是最關(guān)鍵的——請假條上出現(xiàn)了另一種字跡。它撐滿了請假條的空白處,比瘦金體更大,更著急,更不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等著字的主人去完成。
毫無疑問,這是車間主任“楊國強”的字,因為從簽名上能依稀辨認得出,大概經(jīng)常需要簽名的緣故,名字已簡略為一串筆畫,他在空白處用猶如受過機器碾軋、捶打、敲擊、撕裂的字體寫下了三個字:不批準。
是的,不批準,此刻你一定能理解那個下晚我第一次面對請假條的內(nèi)心感受了吧。仿佛那個叫作張三的工人正站在我對面,手足無措,神情沮喪。
我要去做衣服了,你要有事就去大梧桐樹下找我。母親突然大聲對我說,她以為這樣就能打斷我的沉思。至于“有事去找她”,每次出門前她必然會說一遍,好像不交代一下,我就忘記了她在大梧桐樹下似的。而實際上我從沒有去找過她,找她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母親一直給人縫補衣服以維持生計,她不喜歡“縫補”這個詞,那樣顯得不夠有技術(shù)含量。是做衣服,她更正道。
那棵大梧桐樹是我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當然,后來我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只要多走三條巷子,就可以巧妙地繞過它。我不想看到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縫補衣服的樣子。她的腳不停地踩著踏板,發(fā)出腳踩落葉一樣的“嗒嗒”聲,背弓著,臉覷得很近,仿佛將自己的腦袋也要縫進去似的。
母親縫衣服的時候,梧桐樹的另一側(cè)有雙眼睛在注視著她,那是母親的另一個兒子,我的哥哥,當年從母親肚子里出來的時候,有些不情愿,醫(yī)生花了很大力氣才將他揪出來。他的腦袋受了擠壓,智商一直停留在五歲那年。他的嘴里從早到晚會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只有仔細聽才能辨認出,那是近似縫紉機工作時的“嗒嗒”聲。哥哥坐在一張倒置的方凳里,四條腿形成一圈圍欄。這是指他安靜的時候,如果他不肯這樣坐著,母親只能用繩子將他拴在梧桐樹上,繩子在兩頭打上多重單結(jié),這種結(jié)法既能防止滑動,又不至于勒得太緊——這一點母親很有經(jīng)驗。但常常以繩子為半徑的范圍內(nèi)會遭殃,青磚被撬動了,泥巴被犁得到處都是。這時母親便縮短半徑,再縮短,以減小受災面。
整個梧桐樹下的時間,母親是很少開口說話的,她沉浸在此起彼伏的“嗒嗒”聲中。你一定難以想象,我的母親是個內(nèi)向而靦腆的人,你所看到的喋喋不休只是和我有關(guān),那些拿著衣服過來縫補的人,她也很少和人家對話。嗯,我知道了……先放那兒吧……我知道怎么做了……我正忙著呢……等會兒再做——她頭也不抬地說著,聲音怯懦。
下晚,她將哥哥和縫紉機一個個攙扶回來??p紉機看起來比她年紀還大,輪子經(jīng)過青磚路時不再是“嗒嗒嗒”的聲音,而是“嗒嗒嗒嗒”的巨大響聲。母親每天都要往縫紉機各個小孔里點上菜籽油,好像不這么做,縫紉機就沒力氣走回來了。進得門來,她仍然要在縫紉機前坐會兒的,繼續(xù)未完成的活兒,那些來自不同季節(jié)的帶有陌生氣息的衣服堆在臺板上,快要擠掉下去時,她就將一只袖子或一條褲管甩過頭頂,搭在自己的另一側(cè)肩膀上,猛一看,像是母親和誰正靠在一起談心呢。
你知道嗎?她常常以這樣的句子向她的另一個兒子進行開場白。是的,母親喜歡向我傾訴,你父親也有這樣一頂宇航帽呢。這是一次她看電視上播放關(guān)于中國載人航天工程正式啟動的新聞時說的,那個頭盔吧,你父親也有呢。母親指的是電焊帽,父親是個焊工。那個頭盔真是又大又重,你父親戴上去就不想再摘下來了。她說有一次她抱著我去縣里找父親。哦,不,不是抱,那時你還在我肚子里呢,反正我就是像抱著那樣托著你的,你父親已經(jīng)很久沒回來了,廠里加班,困了累了就在鋼板上瞇一會兒。機械廠的燈光很亮,照得跟白天似的。我站在廠門口,傳達室的老頭幫忙把你父親叫來的,他穿著白帆布工作服,衣服很厚,據(jù)說可以防止電焊灼傷。我給他在關(guān)節(jié)處又縫了一層,這樣就耐磨了,你說是不是?你父親戴著頭盔,就像這樣——母親指了指電視——他從黑烏烏的玻璃后面看著我,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自己不是和你父親在說話,而是和一個宇航員說話呢。后來,他想把頭盔摘下來,摘了老半天,也沒摘動,好像頭盔和腦袋長在一起了。我想幫他,他說,沒事沒事。聲音在玻璃后面嗡嗡響。后來終于把頭盔拽下來了,抱在懷里,他知道我沒什么要緊的事,就是告訴他你快要出生了。他用頭盔輕輕地碰了碰我肚皮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真的,就像宇航員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你父親又趕去焊接了,可他一轉(zhuǎn)身,我就看見頭盔又長在他的脖子上啦。
三
我在冶金廠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不知道這與逃避母親的傾訴有沒有直接關(guān)系。只要一踏進家門,她的話就會多起來,如果我表現(xiàn)得極不耐煩,她就愧疚似的低下腦袋自言自語著,就像要把吐出的每個字再縫進布縫里似的。
請假條被我展平在窗臺上,經(jīng)下晚的陽光照曬,像一個頹廢的人慢慢有了生機,紙張脆了,慢慢翹起了一角。
太陽快要落下去時,我又走上平臺,殘桌破椅被我重新整理過了,彼此攙扶,歪斜地站立著。廢紙堆也被翻過多遍,除了那張請假條,我沒有在任何一張紙片上再看到張三的字跡。一九八二年的四月二十二日,我想張三一定曾站在對面的位置,面對請假條上的“不批準”感到無奈和悲傷,以至于他沒有收回請假條而將它留在車間主任這兒。
請假條上沒有寫明請假事由,也沒寫上請假的時長,一天?三天?一周?一個月?它像一團謎似的讓我產(chǎn)生巨大好奇。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渾身無力。天逐漸暗了,從墻上的漏洞看出去,天空一片渾茫,渾茫之下是更加混濁的灰色。母親說父親也曾在冶金廠工作過半年,那時冶金廠和機械廠有業(yè)務合作,兩個廠常常進行人員借調(diào)。父親依然負責焊接,他是個焊工,一輩子與鐵打交道。
我無可救藥地喜歡這里泛著如同下晚一樣昏黃的鐵銹顏色,整個冶金廠都被我走遍了。這樣說,的確有夸張的成分,至少車間后面的那一小片地我還沒有去過,它與外界連通的路被橫向發(fā)展的雪松阻斷了,使之形成一個封閉的空間。當我穿過葳蕤的枝葉,才看清它的全貌。這是兩進停車棚,低矮、破敗,混凝土澆筑的小人字形梁上面覆著綠色陽光板,日積月累地已剝蝕不堪。車棚里散落著一些短木板,很顯然,它們曾屬于桌椅的一部分。地面積了幾層鳥糞,像黑白照片,風干了,踩上去嘎吱作響。柱子傾斜過來,仿佛不堪重負,盡頭處的梁終于傾覆下來,匍匐在地。
為了使車棚看起來不那么頹廢,我將陽光瓦踢到一邊,再鉚足勁移動小混凝土梁。
就在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梁的下面壓著一輛自行車。
如果不是一根鐵鏈鎖將它和柱子連在一起的話,自行車或許早就落入他人之手了,我這么猜想不無道理,雪松的恣意生長、梁的遮擋,也許都是自行車保存至今的原因吧??傊?,當我與一輛十年前的自行車相遇時,竟感到說不出的激動和欣喜,它遍體浮銹,坐墊不知去向,輪胎早已腐爛,像是一副被剔得一絲肉都不剩的雞骨架。盡管如此,仍使我渾身的細胞興奮不已。
鐵鏈鎖是自制的,由鋼筋彎成多個小鋼圈,套接,末端被焊死。我用石塊砸它,石頭與鐵件發(fā)出的火花讓下晚更加動人。世上再也沒有什么比人的意志力更堅不可摧的了——這句偉大的名言,此時像風一樣吹過我的耳邊。鎖居然斷裂了,吧嗒一聲,如一個孤傲的人耷下了雙手。
這是一九九二年五月的下晚,鐵銹一樣的下晚,火花一樣的下晚,熱血沸騰的下晚,如你看到的那樣,我騎著一輛只剩下鋼轱轆的自行車在黑暗來臨前呼嘯而去。
四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體長出黑色體毛是在三天前,這個發(fā)現(xiàn)讓人十分難過。我為此長時間躺在床上,右手情不自禁地探過去,當觸碰到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時,手指不禁一顫,便立即縮回來。在我的記憶里(書本,電視,大人之間的談話)確實沒有這樣的狀況,頭發(fā)怎么跑錯了方向,從下面冒出來呢?這使我在小解時變得謹慎和膽怯,生怕那些恣意生長的濃黑毛發(fā)伸展出來出賣我,我也有意無意地用余光向一同撒尿的人瞟去,除了大同小異的器具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什么。
哥哥正坐在四腳朝天的方凳里,用筆在紙上亂涂著。我想把他引到臥室來,便朝他吹起口哨,他沒理我,當我去拽他的時候,他突然急促地尖叫起來?!班薄欢ㄒ詾槲以趽屗募埞P呢。其實我只要偷看他洗澡或者趁其熟睡時扒下褲子看一看,疑慮就能解決。但哥哥睡在母親的那個小臥室里,這給我的行動增加了難度。
一連幾天我都茶飯不思,母親往我碗里又挖了一勺豬油,她說,快吃吧,拌上豬油,飯就香了。
想到這兒,我越發(fā)感到難過、憂郁,以致氣憤。我把碗往桌中央一推,頭也不回地去井邊刷起自行車。把渾身的力氣使完,這是對付壞情緒的最好辦法。母親捧著碗追在后面,她不明白我為什么不吃豬油飯了,剛要開口責備什么,突然看到了自行車,愣了一下。哪來的?她問。
撿的,冶金廠的。我頭也沒抬地說。
冶金廠的,哦,你父親當年多想有輛自行車喲,這樣他就可以騎車經(jīng)?;貋砹恕D赣H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眼前的自行車迅速勾起了她的回憶。真的,他做夢都想有一輛車呢。母親撇了撇嘴說。
她索性搬來一個小板凳,在我身邊坐下,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而我全部精力都在對付車身的鐵銹,我先用水沖洗一遍,再用刷子一點點刷著。自行車與昨天初見時有了不同,少了一點老驥伏櫪的剛毅,它在井水和抹布的作用下,竟變得溫順和服帖了。
機械廠在縣里,從這兒到縣里坐車還要老半天呢。母親已經(jīng)兀自回憶起來,她的腦袋如同一個茶壺恰到好處地歪在肩膀上,這樣也許便于她將腦中的往事更順暢地傾倒出來。你父親腿長,真的,很長,走起路來快得像踩了輪子。可是,腿長騎自行車的話也是很快的,你說是不是?可你父親舍不得買呢,他說等你出生了再買,帶上我們,騎很遠很遠,天不亮就起來,一直騎一直騎,騎不動了為止。他說讓你坐在前面大杠上,我呢,就和你哥哥坐在后座上。
我的心輕輕顫動一下,是的,我坐在大杠上,我將手指慢慢滑過大杠,動作遲緩,一直滑進母親描述的那個我們從未經(jīng)歷的日子里:春風吹在我的臉上,我坐在大杠上,身后是我的父親,他的兩條粗壯結(jié)實的手臂箍在我的左右。我一定很緊張,因為我還沒有靠他那么近過,還沒有坐在大杠上的經(jīng)驗呢,腿如何放置,手又該握住哪里……
商業(yè)特許經(jīng)營關(guān)系的認定進路 .............................金泳鋒 03.53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指感覺到大杠上的一小片凹陷痕跡,隱隱的,使手指經(jīng)過時產(chǎn)生一點細微而輕柔的趔趄。我覷上腦袋,是一行字,用刀或者其他工具刻就而成。因為暮色已重,無法看清字的內(nèi)容。
當我從屋里拿來手電筒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了,她仍舊歪著脖子,心滿意足地向柴房里走去。電筒的光線實在是太微弱,我不得不又返回屋里,找了半天,除了火柴,再沒找到更好的照明工具了。我在井邊變得焦躁起來,最后不得不扛著自行車走進堂屋。
堂屋里的白熾燈并沒有解決這一難題,它發(fā)出的光線朦朧、無力,即使狠狠睜大眼睛,也分辨不出筆畫的走向。
哥哥正仰頭看我,筆在紙上停下來。他的嘴張開著,舌頭還停留在“嗒”字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上。嗨,哥哥,我突然跳下去,不假思索地搶來他的紙和筆,伏在大杠上畫起來,準確地說,是拓。
字跡逐漸清晰了,紙上呈現(xiàn)出幾個不太清晰的字:□□□天□!一九八二年四月□二日。筆跡瘦勁,細長如筋,在首尾處加重提按頓挫。
沒錯,是瘦金體。
五
請假條與拓片我一直隨身帶著,不可否認,我越發(fā)沉陷在這樣的筆跡里,它們像內(nèi)心豐富又極其憂郁的人,穿過十年光陰緩緩走到我的面前。如果說我看到請假條時還僅僅處于一種對字跡的喜歡和請假條本身的興趣的話,那么這輛被鎖在柱子上的自行車卻讓我對張三其人產(chǎn)生了極大的好奇和感同身受的同情。他請假要去哪里?去海闊“天”空?還是遠方的“天”空?難道是指星期“天”?或者它只是一句帶有“天”字的詩句?
可問題是,他的請假條沒有得到批準。
我無數(shù)次想象張三的模樣,人如其字,瘦削,白凈,頭發(fā)略長,衣服整潔,桀驁,乖僻,不怎么說話,喜歡低頭走路,愛讀書,愛做筆記等等。我努力還原那天的場景——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晴,正是小城早春的時候,一切都顯得那么富有生機。張三一早騎著新買的自行車去冶金廠,他的心情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好,這不僅僅緣于他身下嶄新的自行車,而且他已經(jīng)決定騎著它去遠方。除了仙女鎮(zhèn),他還沒去過更遠的地方呢。他在紙上認真且充滿希望地寫下請假條,這是他第一次使用這個文體,以至于忘記請假條的幾個要素:事因、時長。他一級一級地從水泥臺階來到夾層平臺,每上升一個臺階腳步就輕快一分。從平臺上向下看,使人心情無比愉悅,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正站在油膩膩的機器旁邊,一刻不停地勞作著。那個自己面無表情,四肢瘦削,干凈而整潔的衣服與整個車間格格不入。那一瞬間,他竟為站在機器旁的人感到難過,但只是一會兒,手中的請假條又及時將他拉回到希望之中。
車間主任楊國強正在寫著領料單,他頭發(fā)濃密,如鋼絲一樣直豎,黑發(fā)中摻有白色,像酸洗處理不徹底的結(jié)果。楊國強接過請假條,眉毛扭曲一下,就連那兩道八字須也跟著扭曲了。整個廠區(qū)都在熱火朝天,這節(jié)骨眼上怎能請假。他感到生氣乃至憤怒,而地面上傳來的轟隆隆機器聲又加劇了這種憤怒,他拿起筆在請假條上毫不猶豫寫下三個字:不批準。
我無法再想象下去了,沒有得到請假批準的張三會做出怎樣的行為呢?他有氣無力地從平臺上下來,慢慢向大門走去,路上遇見的每個人都視而不見。他兩手空空,腦袋空空,就連鎖在車棚里的自行車都忘記了?當然,還有一種情況,張三又回到他的崗位上,他并沒有離開廠區(qū),一直沒有離開,永遠沒有離開。他的自行車可以證明。
我的腦袋要炸開了,天快要亮了仍未能睡著,這樣的想象比數(shù)學書上關(guān)于相遇的問題更令我精疲力竭。這種精疲力竭首先從襠部開始,呈放射狀態(tài)蔓延到四肢——我發(fā)現(xiàn)那兒流出了液體,如豬油一樣濃稠油滑。
我在巨大的疲憊中昏沉睡去,做了好多夢,有冶金廠,有張三、楊國強、父親、母親,十分模糊,只有一個夢還能清晰記得——穿著白襯衫的張三騎著自行車,在我面前停下來,支開雙腳,他的腿很長,像圓規(guī)一樣筆直而穩(wěn)固。他指了指大杠,示意我坐上去,我背對著他,還沒站穩(wěn),他的手便穿過我的胳肢窩,輕輕一提,我便落在大杠上了。車輪滾滾向前,風將他的白襯衫吹鼓起來,像船上的帆,他的袖子卷著,也被風吹得一鼓一鼓的,胳膊總是不小心蹭到我的胳膊,癢癢的、酥酥的,像母親說的父親要騎車帶著我那樣,使我不敢亂動,小心翼翼地坐著。有細微的熱氣從后面拂過來,是他的呼吸,一會兒在頭頂,一會兒在耳邊,我想問他去哪里,還沒開口,他便說話了,熱氣吹拂著,像在跟我耳語。他說我們?nèi)ミh方,很遠很遠的遠方,一直到騎不動為止。醒來后,我恍惚很久,也很懊悔,恨自己為什么就沒轉(zhuǎn)身看一看他的臉呢。
母親已經(jīng)起床了,打開一盞小燈,坐到縫紉機前。她腦袋前傾,弓著身子,像是頭頂?shù)臒艄鈳е鵁o限力量將她壓得很低很低。母親老了,是屬于由里向外一層一層老開去的那種,頭發(fā)無力地耷拉著,臉色蠟黃,額頭全是皺紋。
那他再沒回來過嗎?我的問話使母親突然抬起頭四處張望,當發(fā)現(xiàn)我掀開帳門正看向她時,才轉(zhuǎn)回身去。是呢,母親回答我,你父親再沒回來呢。
可是,他,去了哪里呢?我差點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連自己都吃了一驚,究竟問的是張三還是父親?我記不清是第幾次問母親這個問題了,可我分明感到是第一次問她。
他呀——母親愣了一下,表情頓時夸張起來,她清了清嗓子,抿了下嘴唇,像一個預備登臺朗誦的人似的——你父親呀,他那天去了廠里后就沒有再回來,真的,后來我去看他,他們指給我看,他焊接的那個地方,真的,我沒看到他,我真的沒有看到——
母親的聲音高昂起來,像朗誦進入了高潮,聲音顫動,抑揚頓挫。母親說她后來去找父親,可廠里戴宇航帽的人很多,他們都在埋頭干活,誰知道哪個是他呢。她說自己站在窗戶前朝里看,一些戴著宇航帽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她跟前經(jīng)過,他們的腦袋沉甸甸的,腳下軟綿綿的。說到這兒,她長長舒了口氣,隨著一個漫長的沉默后,轉(zhuǎn)過臉問我,你說他是不是真的就去了天上呢?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分明感到四周的空氣輕輕游動起來,形成一股向上的浮力,托著一個模糊不清的父親向上抬升,抬升。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問出那個該死的問題,看母親像一個拙劣的演員在我面前表演。如果在從前,在我更小的時候,我會對父親的不辭而別感到難過,而現(xiàn)在,準確地說,在我像個男人那樣長出體毛后,我突然明白母親在撒謊。我想父親應該永遠不會回來了,他離開我們,可能是愛上了別的女人,也有可能,死了。
母親又低下頭縫衣服了,“嗒嗒嗒”的聲音響了起來,猶如從籠子里逃出的野獸,它們在堂屋里盤旋、逃遁、碰撞,從磚縫里四處游走,直到塞滿我的耳朵。
整整一天,我都沒去學校,這是我的第四次逃課。我的數(shù)學老師對此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他罰我抄了一百遍公式,并警告我如果再逃課就要將父母喊到學校來。
我在冶金廠從早晨一直待到下晚,目睹了它從勃勃生機到暮色沉沉——這多像人的一生啊。冶金廠被仙女鎮(zhèn)拴住了一生,張三被冶金廠拴住一生,母親被縫紉機拴住一生,哥哥被梧桐樹拴住一生……我在黑暗來臨前發(fā)瘋似的逃離出來,我怕被無邊的黑暗拴住一生。
我騎著沒有坐墊和輪胎的自行車沿著等邊三角形的三條邊飛快地來回,如果你還能對那個下晚存有記憶,一定會在某個瞬間停下手上的動作,豎起耳朵,驚異于一種風馳電掣的聲音。
當這種聲音在大梧桐樹下戛然而止的時候,母親和哥哥都嚇了一跳,他們的眼球在半空顫動一下。很顯然,他們都驚奇于我的突然出現(xiàn)。雞骨架一樣的自行車停了下來,輪子與水泥地擦出了一絲火花,我的腳點著地面,倏而跳下自行車,拿起縫紉機上的剪刀將拴著哥哥的繩子剪斷,整個過程,動作有力、干脆、果斷。
然后轉(zhuǎn)頭看向母親,你認識冶金廠的人嗎?我問。
六
寫到這里,我還沒有為這篇小說想到一個恰當?shù)拿?,害怕會因為名字的緣故而暴露我?nèi)心的脆弱,所以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我只是在編造一個故事,一個發(fā)生在一九九二年春天的故事。如果你已經(jīng)為小說人物的命運感到同情或擔憂,請相信我,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我曾在紙上寫下一個名字——《尋找楊國強》,但很快就被我用筆涂得模糊不清。我之所以想到這個名字,是因為在尋找楊國強上的確花費了很大精力,盡管它并不是我講述這個故事的主要目的。
在那個晚上我向母親提出了是否認識冶金廠的人這個問題后,她答非所問——哦,冶金廠,你父親是在機械廠啊,小張子吧,他是你父親唯一的朋友,可是他不是冶金廠的啊。小張子住在縣城里呢,他們離得很遠,雖然離得遠,但他們玩得好,你父親做夢都想有輛自行車呢,那樣就可以騎著自行車找小張子喝酒去了。
這就是我的母親,大概這也是我不愿意和她交流的原因之一吧。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我問父親去了哪里?她就是用這種答非所問的方式回答了我。在那個早晨之后,她也主動和我分析父親的去向,比如說父親那天離開家后就出差了,天南海北地跑;比如說父親其實哪兒也沒去,只是去了城里,肯定是城里好,所以才不想回來;又說父親聽說又生了個男孩,可能不喜歡男孩吧,男孩總是不聽話你說是不是……母親說這些的時候,神情是哀怨的,為了使哀怨得以充分表露,她總是在說完后加上一句,他不要我們,我們還不要他呢。
可我想去找他呢。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好像刻意要戳穿她的謊言似的。果真,母親愣了一下,臉上皺在一起的肌肉轟然崩落。你要去嗎?你真的要去嗎?反正,我不去,我不會去的——她的下巴不住地抖動起來,聲音微顫——真的,我不會去的,我不去的,你要去你去好了,你想他你去找他好了,可是,你還沒長大,等你長大了,你才能去找他。
母親突然打起嗝來,一個接一個地,好像下巴處的痙攣轉(zhuǎn)移到了胃部。她端起搪瓷缸拼命地喝起水,水在喉口發(fā)出沉重的響聲,緊接著是裹挾著氣流跌落山澗一樣。
你剛才問什么?冶金廠嗎?母親放下搪瓷缸突然問我,她不再打嗝了,面部的肌肉逐漸放松下來。冶金廠嗎?我當然知道的。她說有個在這兒做衣服的老頭好像是冶金廠的呢,因為他曾穿過一件有冶金廠標志的衣服。
我用六個下晚終于等來了老頭,他果真穿著那件工作服,寶藍色的,很舊,發(fā)白,下擺處起了毛邊。他從西邊慢慢過來了,下晚的陽光從他身后包抄,在工作服上留下一圈明麗的金色。
我沒在冶金廠上過班喲,老頭對我說。他的話使我的心猛地一沉。他說這件衣服不是自己的,是他侄子給的,好多年咯——他用手指配合數(shù)了一下——十幾年了,都穿不壞。
至于他的侄子的去向,老頭給了一個模糊的地址,這些年來他們因為有一點矛盾而沒有來往。
找到老頭的侄子是在四天后,天氣逐漸熱了,衣服總是黏在身上,老頭給的地址雖不太準確,但還是讓我找到了。
啊,張三?楊國強?沒聽過??赡懿皇且粋€車間的,冶金廠有好幾個車間呢,有除銹車間,有平爐車間……啊,還有什么,我也記不得了。老頭的侄子也是一個小老頭了,他對十年前的事記憶模糊,他并不認識那個叫張三的人,對于楊國強,他說可能是平爐車間的車間主任吧,他也記不得了。
我在他的指引下又相繼找到了兩個冶金廠工人,其中一個是個女的,她對這事明顯比其他人多了熱情和好奇。她一直將我送到楊國強家的門口,但對著緊閉的大門,女人也一籌莫展。你自己想辦法吧,我得干活去了。說完女人轉(zhuǎn)身走了。
得知楊國強此刻正在后山上,是楊國強的老母親說的,眼前的老太老得不能再老了,像風化的塵土一樣,一陣風就能將她吹散。在她身上找不到一點楊國強的影子——那個頭發(fā)濃密,寫字狂放的男人與眼前的人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
我到達后山,是下晚最盛意的時刻,油菜已經(jīng)結(jié)籽兒了,飽滿、昂揚。山路并不好走,被野草遮去了全部,或許這都不能稱之為路,很明顯,極少有人從這兒經(jīng)過。
山上有很多雞,從草叢里鉆出來,并不懼人,噗的一聲,從我身前飛掠。
在參差不齊的雞窩間,我看見了那個人,他正背對著我趴在雞窩上補網(wǎng),幾只被關(guān)在網(wǎng)里的雞撲棱著翅膀,掀起濃厚的塵土。直到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比山下的老太似乎更接近于老態(tài)龍鐘。
你知道楊國強在哪兒嗎?我緊張地問。
老頭斜睨我一眼,側(cè)頭呸了口濃痰說,我就是。
七
當我和冶金廠當年的車間主任楊國強一同站在一九九二年的下晚時,我和你們一樣感到不可思議和極不真實。從后山看下去,半個仙女鎮(zhèn)都在腳下,樹木茂盛,遮住了房屋,露出一小截兒一小截兒灰暗的屋脊,如同魚背隱沒在水中。
楊國強繼續(xù)修理他的雞窩,對于我的造訪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好奇和熱情。
張三?誰會叫這個名字。他又呸了口痰,幾只雞飛撲過來,將痰啄得一絲不留。
他是你們車間的,他、他還給你寫過請假條呢,他、他寫字很漂亮。我有些語無倫次。
楊國強說沒聽過,頭搖得像撥浪鼓兒。沒有,一定沒有,我們車間就沒有寫字好看的,整個冶金廠就沒有寫字好看的。他順手將一只站在凳子上的雞吆到草地里去了。
一定有,一定有張三,一定是你忘記了。我沒有善罷甘休,大概我的嗓門突然增大,幾只雞轟的一聲從地上飛跳起來。
我說沒有就沒有。楊國強有些生氣,他說話的時候兩只雞從我們中間飛過去,雞毛與塵土齊飛。大概到了歸巢時間,而我的出現(xiàn)使雞群亢奮或驚覺,它們使出渾身力氣從草叢里飛出,在空中撲棱一陣后便落下,但爪子一碰到地面又條件反射地飛起。如此反復,塵土被攪動,騰起,凝固在半空。
我有請假條呢,為了使他相信,我不得不將請假條掏出來展開給他看,但他瞟了一眼后就將請假條揉成一團扔到草地里去了。沒有張三,沒有這個人,我說沒有就沒有,你這小兔崽子。他幾乎在咆哮。
我跳到草叢里,撿回請假條,這個動作又引來雞群的驚慌失措。
快走。楊國強在我身后叫嚷著,從哪兒撿來的破玩意兒,滾下山去。
幾只雞在我跟前飛撲,楊國強一邊向我扔土坷垃一邊叫罵。我撒腿往山下跑去,一刻都沒有停留,在雞毛、塵土、石子、痰、草葉、雞叫聲中飛快逃離。
第二天,我又去了,這一次是扛著自行車去的。
一早出門時母親將我攔住,遞給我衣褲讓我換上,這是由父親的改的。她問我這么早干嗎去?我說找張三。母親愣了一下,聽錯了,“哦”了一聲,說,等你長大了,才能找到呢。她轉(zhuǎn)身去推縫紉機,嘴里仍然喋喋不休,你還沒長大呢,等你父親的衣服給你穿,大小正好,不需要改了,你才算長大了呢……
到達后山,楊國強正在殺雞,看見我便扔來一塊大土坷垃,罵道,你這小東西又來了,不好好上學天天跑來干什么?他說昨天一只雞被我撞死了,他正要找我呢。
你爸爸媽媽叫什么?我要找他們告狀的。楊國強抬起頭朝我喊,他不像昨天那樣老態(tài)龍鐘了,原來是嘴里多了一副假牙。他側(cè)過臉瞪著我,陽光照在他的半邊臉上,嘴唇明顯緊繃了,每說一句話,都像吞下一小塊陽光似的。
告訴你你也認不得的。我咬著牙說。
我怎么就認不得呢,你爸爸叫什么?他又咬斷一截陽光。
他不是冶金廠的,不是冶金廠的人你怎么能認得。我撇過臉。
那他是哪個廠的?楊國強揚起眉毛。
機械廠。
哦,機械廠,機械廠我怎么就認不得呢,縣里的機械廠,你說是不是?機械廠的廠長我認得,保管員我認得,看門的我認得,我還曉得機械廠那年出的大事呢。楊國強停了停,將手上的雞毛平鋪在石頭上。嗨,小鬼,楊國強問道,你多大了?
我咽回差點脫口而出的數(shù)字,抿了抿嘴,沒理他。
不告訴我是吧,楊國強說話時將雞肫皮撕下來。又問,張三是誰?你爸爸叫張三嗎?
我搖搖頭,看他將雞肫泡在血水里清洗。我不知道張三是誰,我停頓了下,繼續(xù)說,可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從哪兒撿來的請假條?是你自己寫的嗎?他皺了皺眉,可是冶金廠沒有叫張三的人,誰會叫這么難聽的名字呢?你從哪兒撿來的?字的確挺好看的,嘿嘿,說不定喲,說不定是你從哪兒撿來的呢。楊國強笑起來,越笑越兇,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忍不住一陣咳嗽。好一會兒后,仿佛沒有力氣了,才意識到我還站在他面前,又板起臉,問道,你不好好上學,到處鬼混,你父母知道嗎?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眼睛死死盯著他的手。
嗬,他們肯定不知道你逃學的,你爸爸在縣里,在縣里哪管得到你呢,他在縣里的機械廠對不對?
他抬起頭看我,眉毛上揚,很顯然不需要我回答,因為他已經(jīng)繼續(xù)往下說了。你聽過機械廠那年出的事嗎?你爸爸也不一定知道的,要不怎么不告訴你呢?你說是不是?
楊國強把雞拎起來,將血水潑到地上,塵土來不及揚起,便形成一串串土珠兒在地上灰頭土臉地滾動。機械廠出事時我去看了,哎呀,一個人被鋼卷砸死了,二十幾噸重的鋼卷,從頭頂上砸下來,砸在一個工人身上,像塊肉餅似的,沒人形了。
為了表述更直觀一點,楊國強將手里“一毛不拔”的雞舉過頭頂,忽地松開手,雞從高處自由落體,塵土飛起,地上出現(xiàn)了坑狀。他撿起雞,將頭折了個方向,使得雞頭藏到雞肚里。就是這樣,砸下來的。他說地上砸出一個大坑,人被砸成了肉餅,鐵鍬在坑里鏟了半天,才把肉餅一點點鏟出來。那個人的老婆也去了,鬧著非要去看她男人,看她男人的臉??墒?,你說人都成肉餅了哪還有臉呢。那個人是個焊工,焊工帽和臉都被砸成了泥。唉,他女人快要生了,肚子老大老大的,一看到一團肉泥,人就昏過去了,肚子里的小孩就生下來了,掉在坑旁。
我的耳邊嘈雜起來,轟隆作響,楊國強又說了什么我怎么也聽不見了,叫聲、哭聲、機械聲,塞滿耳朵,后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縫紉機的“嗒嗒”聲,有力地,飛快地,一刻不停地,一聲連著一聲,一聲追著一聲,最終聲音連在一起,像一道厚厚的結(jié)實的墻。我想從墻上翻過去,可聲音太厚了;我想從墻角鉆過去,但它們密不透風。我便摁住母親的腿,不讓縫紉機發(fā)出聲音來。我說,媽媽,你不要踩了??蓩寢尣宦犖艺f話,依舊雙腳飛快,“嗒嗒嗒”……我說,媽媽,媽媽,你停一停,停一停吧。她并不理我,渾身的力氣都用在踏板上。媽媽,媽媽——她聽不見我說話,兩腳像奔跑似的。媽媽,媽媽——“嗒嗒嗒”的聲音快淹沒我了。媽媽,媽媽——媽媽,媽媽——縫紉機的皮帶終于斷裂了,嗖地飛出來,在我胳膊上狠狠抽了一下。
八
楊國強砸來的土坷垃打在我的胳膊上,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了,我的身上濕了,汗將父親的衣服黏在皮上。
楊國強已經(jīng)殺好雞了,蒜、姜填入雞肚后整個地淹在鍋里燉起來。他將鍋蓋蓋上,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嗨,沒騙你吧,我是知道機械廠的。楊國強又向我扔來土坷垃,希望我不要走神,認真聽他說話。他說冶金廠和機械廠有業(yè)務往來,那時候他要經(jīng)常去縣里呢。那幾年真是太忙了,做也做不完的貨,也不允許請假,要是誰擅自離開,就得扣三倍工錢,誰會跟錢過不去呢。他說機械廠的那個焊工就想回家,可又舍不得三倍工錢。他們說他急了,爬到行車上,很高很高的行車,不肯下來,可誰會理他呢,廠里都忙死了。最后還不是從行車上下來了,他也沒心思干活了,總分神,在車間里干活怎能分神呢?你說是不是?后來,就被掉下來的鋼卷砸沒了。
我的身上涌起了層層汗珠,卻依然感到寒冷,腦袋又被“嗒嗒嗒”的轟隆聲填滿了,我想媽媽這個時候是不是正在梧桐樹下踩著縫紉機呢,還是被數(shù)學老師喊去學校了。早晨她告訴我數(shù)學老師說我罰抄的公式全部錯了,阿奇米定理,阿奇米是什么?她問我,吐字含混不清。
是阿基米德定理,我把定理一字不錯地背給她聽,是的,一字不錯。記得老師第一次在黑板上寫下阿基米德定理時,我的眼中突然蓄滿了淚水——浸在液體(或氣體)里的物體受到向上的浮力作用,浮力的大小等于被該物體排開的液體的重力。是的,此刻,你一定無法理解的,當我的世界里少了一個父親時,我分明感到周圍空氣的稀薄和寒冷。
一陣腥臊的風吹來,身上的汗收干了,需要用點力才能將衣服從皮膚上撕開,在衣服與皮膚之間,我分明感覺出了一種阻隔——是請假條。我的手伸進口袋,將它掏出來,請假條軟塌塌的,精疲力盡。
我擦了擦眼角,沒有猶豫,徑直向楊國強走去。
批準他們吧。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楊國強也愣了,驟而笑起來,說,滾開,小兔崽子。
我不依不饒,將請假條展開在他面前。楊國強撣開我的手,示意我讓開,但我的身子又立馬堵在他前面。幾個來回后楊國強急了,像上次那樣將請假條團起來扔得遠遠的。
我不慌不忙走過去撿回,再鋪平。
紙團又飛出去了,這一次比上次更遠。兩只雞迅速跑過去,啄了兩下又索然無趣地離開。
我一遍遍地將請假條遞給他,使他暴跳如雷,他一邊咬牙切齒罵著,一邊用力將我推開。雞群被嚇到了,撲棱棱飛起,急急落下,躲進草叢去了。
我再將請假條遞過去的時候,楊國強迅速鉗住我的左胳膊,我轉(zhuǎn)身用右臂箍住他的腦袋,勾住。我們扭打到一起了,我與他的力氣不分上下。兔崽子,啊,小東西,啊,你這個逃學精,啊,×毛還沒長出來的小毛孩,啊……楊國強把他能想出來的詞語都毫無保留地扔向我。
我不是逃學精,我也不是小兔崽子,我已經(jīng)長×毛了,我反駁他。
楊國強愣了一下,突然松開手笑起來,整個人在地上滾作一團。哈哈哈,長×毛了啊?!長×毛就是大人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拎起我,一直拎到桌邊——陪我喝酒,長×毛就可以喝酒,喝酒才是大人。他笑得前俯后仰。
九
一九九二年,我反復寫下這個年份,我想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個重要的年份,而一九九二年對于我、父親、母親,是多么具有意義的一年。
一九九二年春天之后,父親的衣服無須改小了才能給我穿,它們長短合適,恰到好處地包裹著我。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母親總是這樣說。
我很想看看和我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晌覜]見過他,連照片都沒有,父親唯一的一張照片留在了焊工證里,照片很小,五官處銹跡斑斑,模糊不清,除了那件白色襯衫依稀可見之外。
母親說父親拍完照片就再沒舍得穿那件襯衫,焊工的活兒真是太臟了,還有不斷飛濺起來的火星兒。父親將衣服脫下,藏到箱底,直到十多年后它與我的肌膚緊貼在一起。
一九九二年的那個春天,我和楊國強從中午一直喝到下晚,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場酒,記不得究竟喝了多少,碗里的酒喝干就漲滿了,搖搖晃晃的水面倒映著天空,太陽快要落下去了,把天邊映得銹跡斑斑,云朵在碗里飄來飄去,一刻都不肯停留。我將臉貼近碗面,舌頭和腦袋大得出奇。楊國強也喝高了,歪在一把殘破不堪的藤椅上,時不時從酣睡中驚醒。我也疲困極了,眼皮像生了銹一樣,沉沉的,重重的,一點點往下墜。就在眼皮快要合上的時候,我看見楊國強睜開了眼睛,他從藤椅上突然坐直,嘴里發(fā)出呼呼呼的吐氣聲,像火車到站一樣。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一陣。沒有筆,都若干年不寫字了,他在抱怨。于是拿起壓在瓷碗下的請假條,展開,鋪平,右手提起一根筷子,蘸了蘸湯汁,一筆一畫地在紙上認真寫著。
風緊了,我的周圍被什么撐滿似的,空氣一點點聚攏回來,又逐漸變得濃稠,輕輕壓在身上。我努力睜著眼睛,讓下晚的陽光照進眼眶來,面前越來越模糊了,但仍然能分辨出請假條上新的字跡:批準!是的,還沒有干透,每一個筆畫都在潺潺流動,瑩亮的,像豬油一樣,又逐漸變得透明起來,泛著下晚的天空鐵銹一樣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