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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的客人

2020-11-18 23:39余靜如
小說月報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布姨媽老婦人

◎ 余靜如

阿布第一次踏進(jìn)這間屋子,便對它產(chǎn)生了好感。盡管在別人眼里,它可能稍稍舊了一些,它屬于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建造的老小區(qū),內(nèi)部裝潢也是舊的,舊到看不出裝潢,墻上的白漆在陽光下看起來像一張磨毛了的舊宣紙,小小的竹編椅子靠在陽臺上,陽臺上一排排土陶花盆,花草在里面雜亂地長著,沖著陽光升得很高。

一對上了年紀(jì)的夫婦在陽臺上站著,即便是背著光,阿布也能看到他們倆臉上的笑容。在阿布打量這幾間屋子的時候,他們倆也在打量著阿布。

“好,好。”他們看著阿布,有些局促又有些高興的樣子。終于,那位老婦人先走近阿布,拉著她的手,看著她的臉說:“多大了???成家了沒有?”老先生站在后邊,對自己伴侶的言語感到唐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臉轉(zhuǎn)向別處。

“我今年二十六歲,暫時沒交男朋友?!卑⒉即蠓降鼗卮稹F鋵嵃⒉荚趦赡昵耙呀?jīng)交往了一個異地男友,正計劃著搬來一處同居,只是她不確定老夫婦對年輕人生活方式的看法,也認(rèn)為不必對他們誠實交代。

“好,好。一個人住這里好,安靜?!崩蠇D人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她,“我兒子,他高考的時候就在這間屋子里備考的,最后考上清華大學(xué),后來我把這里租給一戶人家,他又是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們也都是正經(jīng)人,我老伴兒以前是大學(xué)老師,我也教過中學(xué)語文,我這里風(fēng)水好,住的人運氣也好?!崩蠇D人笑著停頓一下,又說:“當(dāng)然你們年輕人可能不信這些,不過住的地方是有這些講究的,你是哪里畢業(yè)的?”老婦人話音剛落,老先生在背后急急地埋怨一聲“你呀就是話多”,但他很快轉(zhuǎn)過臉,對著阿布微笑,似乎也期待著阿布的回答。

“我是華師大畢業(yè)?!卑⒉夹χf。

“好好好。也不錯!女孩子這樣很好?!崩蠇D人笑眼彎彎,對著自己丈夫說。

“那么……”阿布小心地問,“這里的房租多少錢一個月呢?”

“四千三百元?!崩蠇D人回答,又加了一句,“你租還可以更便宜的?!?/p>

地鐵站附近,靠近市中心,一居室的房子租金早就漲到六七千元了,這里雖然舊,但與同價位的房子相比,面積大了不少,阿布聽到價格的時刻已經(jīng)知道自己將租下這套房子,況且,阿布喜歡這里的生活氣息,正如老婦人所說,她也覺得這里“風(fēng)水”不錯。雖然,她確實屬于不信“風(fēng)水”的那群年輕人。她喜歡這里的生活氣息,有人味兒,她一直面向陽臺站著,這一天的陽光格外好,穿過花草,晃著她的眼睛。

“可是,這里好像沒有微波爐、洗衣機(jī)……”阿布似乎在喃喃自語。

“哎呀,微波爐、洗衣機(jī)……可以給你配的,其實,你可以上我家里去吃飯,衣服也可以拿到我家里去洗,我家就在附近哪,很近,就隔兩棟樓?!崩蠇D人熱情地訴說著,伸出手往窗外指,老先生又在她身后扯扯她的衣角。

兩日之后,阿布搬進(jìn)這間屋子。房子雖然舊,但不臟。阿布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擦洗一遍,很快收拾完畢。衣服疊好放進(jìn)衣櫥,毛巾掛在浴室的小掛鉤上,保溫杯擱在小客廳里,這屋子立刻充滿阿布的氣息。阿布站在屋子中間環(huán)視這新的居住環(huán)境,想起阿芒很快也就要搬來這里,身高一米八,體重八十多公斤的阿芒住進(jìn)這里,空間立刻就會被占滿。她腦中突然閃過老婦人所說的一句話——“我兒子高考時候就是在這里備考的”??磥?,他們曾一家三口住在這五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里。不過,他們早已擺脫了那些擁擠的日子。

阿布走到陽臺,拖過竹椅坐下,仰著頭,瞇著眼睛看天上的云彩。一連許多日都是大晴天,這樣的晴天促使阿布選中了這處居所,這里像阿布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阿布的外婆家,十多年前,阿布外婆家里的布局跟這兒幾乎一樣。那時候阿布的個頭才剛剛超過陽臺的圍欄,她總是踮著腳,朝陽臺下面看。

阿布在陽光下懶洋洋地靠著椅背,不知為什么,那對老夫婦的樣子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他們有些太過熱情了,這樣的屋子,以五千多元的價格也可以隨時租出去,他們卻便宜租給了阿布,當(dāng)然,他們說對租客很挑剔。年老的夫婦,當(dāng)然要租給可靠的人、沒有攻擊力的人,如果碰到?jīng)]有素養(yǎng)又霸道的租客,想必老夫婦也會十分困擾。但是,說可以上他們家去吃飯,衣服也可以拿去讓他們幫忙洗,這未免太過頭了。最后,阿布并沒有讓他們配備更多電器,說自己可以買,而房東又主動把房租降了二百元。阿布對房東的好意連連擺手,房東喜歡自己雖然是件好事,但她害怕和他們有過多的交流,也不想產(chǎn)生多余的聯(lián)系,只希望他們不要打擾自己才好。讓阿芒住過來,總不會有什么問題吧?阿布在這淺淺的憂慮中呆坐著。

一周之后,阿布和阿芒開始了他們的同居生活。阿芒從浙江來,因為和阿布的戀愛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他辭去了義烏的工作。他在義烏做的是企業(yè)文案,到了上海,他還沒有鎖定新的工作目標(biāo),但他十分興奮,沉浸在和阿布的同居生活里。

“四千元能在上海這個地段租到這樣大的房子,真是太好了。”阿芒說,“雖然有些破舊,不過讓我來改造一下就好。”阿芒露出信心十足的樣子,似乎要大干一場。

“這不太好吧?”阿布有些擔(dān)心地環(huán)顧四周,“破壞了人家的格局。”

“又不是要砸墻,我貼一些壁紙,買一些家具總可以吧,這里幾乎什么都沒有。這種老掉牙的茶幾,不能扔,也要鋪上桌布才像樣子。”阿芒說,他不知從哪兒找出了一把生銹的鐵皮卷尺,開始對著屋子的各個角落測量。

阿布跟著阿芒在屋子里轉(zhuǎn),突然說:“這房子里該不會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吧?”

“什么事情?”阿芒困惑。

“比如……死過老人,或者什么兇殺……自殺……”

“你腦袋里頭都裝著什么啊?”阿芒笑。

“不然為什么這么便宜呢?這種事情很多,我前些天還看過一個新聞,一個男租客把女友殺死并藏在冰箱里,還有……我親眼見過一件事,原先我租房的那個小區(qū),有個人心臟病發(fā)作猝死,過了半個多月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夏天,尸體被拖出來的時候,下面一攤一攤的水……惡臭?!?/p>

“哎呀,你別說了行不行?!卑⒚⒀b作要嘔吐的樣子。

“那樣的房子,誰還愿意住,可是你說呢,在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還不是租出去?!?/p>

“行了行了,真有那樣的房子,兩萬元一平方米給我,我會高興地買下來?!卑⒚⒄f著,掀開門后的一副舊掛歷。

“啊啊啊……”阿芒驚恐地叫。

“怎么了?”阿布慌忙跳到阿芒身后,用力捉住阿芒的胳膊。

“血啊!”阿芒大叫。

阿布嚇得也尖叫起來,阿芒卻笑了,彎著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布順著阿芒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不過是一塊紅色的油漆。阿布松了一口氣,拳頭重重捶打阿芒的肩膀:“叫你嚇我?!?/p>

“你先嚇我的。”

“可是,”阿布還是盯著那塊刺眼的紅漆,“這里怎么刷這么一塊漆???”

“大概是原本的漆掉了,補一補。總之,真是太難看了,這整個屋子我都得好好修整修整。”

阿布始終有些憂慮,喃喃地說:“可是,我總覺得他們會不高興?!?/p>

“誰?”阿芒問。

“房東?!?/p>

“房東不好相處嗎?”阿芒問。

“倒不是?!卑⒉荚谀X子里勾勒出那對老夫婦的樣子:他們背著陽光站著,老先生穿著挺括的格子襯衫、灰色羊毛夾克,頭頂?shù)念^發(fā)稀疏,但面容干凈清瘦,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眼鏡。老婦人瘦小,花白蓬松的短發(fā)和深棕色的毛衣使她看起來很精神,臉上無時無刻不帶著笑容,十分可親。

“其實我挺喜歡他們的,”阿布說,“而且我覺得他們也很喜歡我?!?/p>

“那你還擔(dān)心什么?”阿芒問。

“也許就是因為喜歡才擔(dān)心吧,”阿布說,“不想破壞自己給他們留下的印象。”

“你真是想得太多,你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不想破壞自己的形象?你覺得自己在他們眼里是什么形象?”阿芒笑著反問。

阿布回憶著那天的場景,她為了騎自行車去看房,特地穿著方便耐臟的舊T恤、寬大的牛仔褲,背著一個帆布袋子,馬尾辮梳在腦后,沒有化妝。她還回答說:“我沒有男朋友?!?/p>

“他們或許以為我一個人住在這里,還叫我去他們家吃飯呢,甚至說要幫我洗衣服。哦,他們還有一個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卑⒉颊f,同時想到,以那對夫婦的年紀(jì),他們的兒子應(yīng)該也不年輕了,不過,也可能是晚婚晚育。

“他們就是小氣,不想給你配新電器而已?!卑⒚⒄f著,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不會想要你做他們的兒媳婦吧?哈哈?!?/p>

“哎!你居然笑得出來,要是他們真的看上我,讓我做兒媳婦呢?”阿布問。

“那你嫁吧,這房子你也不用付租金了?!卑⒚⑺实卮笮?。

阿芒像塊純凈的玻璃,在陽光下也顯不出一絲雜質(zhì),阿布喜歡這一點,卻又對此感到疑惑。世界上真存在這樣的人嗎?不隱藏,不憂慮,像一個三歲的孩童。阿布和阿芒正好相反,親戚的一個電話,室友的幾句私語,同事不經(jīng)意流露的眼神,甚至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也會讓她陷入煩惱。有時候她認(rèn)真考慮起自己的心理健康,發(fā)現(xiàn)讓自己不安的并不真的是那些瑣事,而是一個黑暗的、深不可測的將來,未知的一切。她喜歡在夜里和阿芒探討這些想法,阿芒聽得很認(rèn)真,但總是聽著聽著就睡去了。她羨慕阿芒,他和她一樣一無所有,卻沒有她那樣多的思慮。

阿芒遲遲沒有找工作,卻立刻著手布置屋子??吹贸霭⒚θ粘I钣兄鴺O大的熱情,他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刷著網(wǎng)上商城,在里面尋找價格實惠又符合要求的家居物品和壁紙,快遞一個接著一個往家里送,阿布每天晚上下班回來,家里的樣子都會改變一點。原本毛糙的墻壁貼了淺花紋的墻紙,茶幾上蓋著極簡風(fēng)格的桌布,地板鋪上灰色短絨地毯,放置著一個巨大的懶人沙發(fā)和幾張矮腳凳。此外,家用電器也在一件一件配齊。在某一個周日,阿布從午后的昏睡中醒來,起身去廁所,猛然呆立,誤以為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里和阿布剛剛搬進(jìn)來的樣子已經(jīng)截然不同,她四處檢查,發(fā)現(xiàn)陽臺上少了一盆小小的蘆薈和一盆仙人掌,她跑到床邊推醒阿芒:“阿芒,阿芒!”

“怎么了?”阿芒迷迷糊糊嘟囔著。

“家里怎么這么不一樣啊?!?/p>

“喔……”阿芒在被窩里舒展著身體,短促地笑了一聲,依然閉著眼睛,“你怎么才發(fā)現(xiàn),你天天都住在這里啊,我的阿布真是遲鈍?!?/p>

“不好吧,這么大改變,要是房東來了,他們都認(rèn)不出來?!卑⒉颊f。

阿芒已經(jīng)醒來,他坐起身子看著阿布說:“他們應(yīng)該高興吧,我這樣收拾一下,這個房子要是再租出去,說不定能漲兩千元,你看你看?!彼焓趾鷣y地指了幾下,用夸張的語氣說道:“多么現(xiàn)代,多么舒適,就像高級公寓一樣,我都佩服我自己有設(shè)計師的天賦。而且,房東怎么會來?他們來干嗎?”阿芒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起身去找水喝。

“可是,你把人家的仙人掌和蘆薈丟掉了?!?/p>

“蘆薈……”阿芒咕嚕咕嚕喝著水,“原來那是蘆薈啊,我第一次見到,還以為也是仙人掌?!?/p>

阿布不說話。

“你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阿芒走向阿布,手臂繞住她的肩膀。

“我總覺得他們隨時都會過來,他們就住在隔壁小區(qū),這兩個小區(qū)連著,連圍墻都沒有。”阿布說著,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

“以前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有這么多心思,他們過來就過來唄,有什么?”

“我說自己一個人住。”

“他們還管你帶不帶男朋友來?”

確實如此,阿布心里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老夫婦給她留下的印象,總讓她感到內(nèi)心不安,那種不安起初只是隱隱存在,但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它們就像沙子底下覆蓋著的貝殼那樣漸漸顯露出來。她似乎在哪里見過這樣的一對夫婦,又似乎曾被這樣的一對夫婦邀請過。他們對她的期望不僅僅只是想要她來家里做客、吃飯,而是想要和她有更深的聯(lián)結(jié)??墒?,阿布住在這里一個多月,那對老夫婦始終沒有聯(lián)系過她。阿布的直覺告訴她,老夫婦一定會來。他們究竟想要什么呢?阿布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她提著禮物走到老夫婦的家里去,他們一桌吃飯,一起歡笑著談天,一起洗碗、晾衣服……她的內(nèi)心因為這些畫面變得沉重起來。她突然想起有一回自己坐地鐵,有個老婦人一直盯著她看,最后對她說:“你要笑?!?/p>

“什么?”

“你要笑,知道嗎?”那老婦人對著她咧開嘴,仿佛在示范如何做出笑容。

阿布不知道這是什么緣由,但是咧開嘴對著老婦人笑了,她盡量笑得燦爛。

“對,就是這樣?!崩蠇D人滿意地說,“笑才好看,知道嗎?”

“阿布確實是很討人喜歡??!”阿芒說,他半個身子陷在懶人沙發(fā)里,一邊刷著手機(jī)。

“什么?”阿布莫名其妙。

“我說,你討人喜歡。”阿芒揚揚手里的手機(jī)。阿布急忙過去看,原來阿芒在和他媽媽聊天,聊天記錄里有一張阿布的照片。

“你把我照片發(fā)給你媽了?”阿布問。

“對啊,怎么啦?你們又不是沒見過?!卑⒚⒄f。

阿布確實見過阿芒的媽媽,兩年前去義烏出差,三個人一起吃過飯,那時候阿布和阿芒剛在一起,但阿布并沒把這頓飯當(dāng)一回事,她甚至不知道,兩年之后自己還會不會和阿芒在一起。關(guān)于阿芒媽媽的記憶早已模糊了,阿布不無憂慮地問:“那么,你媽媽知道我們住在一起了?”

“對啊,她還讓我給她看看這個房間的布局?!彼f,“搬新家,過去的洋娃娃之類的東西都要丟掉,以防帶小人進(jìn)門?!?/p>

“這算什么搬新家啊,這可不是我們的房子?!卑⒉加行┎桓吲d,無論是對于“搬新家”,還是對于“洋娃娃”的論斷。

“我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卑⒚⒄f著,手里的手機(jī)震動起來,是阿芒媽媽打了視頻電話過來。阿布躲到一邊,在矮腳凳上坐著,漫不經(jīng)心滑動手機(jī),耳朵卻仔細(xì)聽著。阿芒媽媽的聲音在一片雜音中響起來,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里卻格外清晰。

阿布聽不懂。浙江的方言難懂,而義烏的方言格外難懂。她只聽見阿芒和他媽媽兩人嘰里咕嚕說了一通,于是小聲念了一句:“你們這是在說哪國的話?”電話那邊卻笑起來了。阿布再抬起頭,阿芒已經(jīng)將手機(jī)對準(zhǔn)了自己,用普通話說:“這是阿布?!卑⒉家粫r陷入慌張,但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揮手向手機(jī)屏幕打招呼:“阿姨您好!”

“你好?!卑⒚⒌膵寢屝χ⒉纪蝗豢辞?,阿芒媽媽的身后掛著一排排巨大的乳罩。阿布嚇了一跳,連忙把手機(jī)移開,讓屏幕對著阿芒。然后一邊打著手勢一邊發(fā)出氣聲問阿芒:“你媽,背后那些胸罩?”

阿芒沒有回答,跟媽媽又聊了幾句便掛了,隨后才說:“你忘啦?我媽是開內(nèi)衣店的?!?/p>

“噢……”阿布并沒有記起什么,仍在余驚之中,又想起來問,“可是那胸罩也太奇怪了?!?/p>

“怎么奇怪?”

“太大了?!卑⒉颊f著,用手比畫出一個大圈。

“噢,那是賣給非洲人的。”阿芒笑起來,“你不說我都沒發(fā)現(xiàn),我從小看慣了?!?/p>

阿布還處在恍惚之中,倒不是多吃驚阿芒媽媽身后那一排排乳罩,只是第一次感到自己進(jìn)入了阿芒的生活中,或者說,是阿芒和他媽媽進(jìn)入了自己的生活。她穿著睡衣,頭發(fā)凌亂,在自己的住所之中,阿芒媽媽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看見自己的全部,而阿芒媽媽,也毫無保留地讓自己看見了她,她背后那一排排乳罩,她端著的半碗盒飯和嘴角的飯粒。她想到阿芒和媽媽熱絡(luò)的聊天,屏幕中那家嘈雜的內(nèi)衣店。她感到自己負(fù)擔(dān)重重,她并沒有想過和阿芒結(jié)婚這種事情,當(dāng)然,倒不是說她反對結(jié)婚,不愿意結(jié)婚,只是她自然而然和阿芒發(fā)展到了這一步,卻遠(yuǎn)遠(yuǎn)還沒有到達(dá)那一步。而且,她也不愿意把自己和阿芒的親密關(guān)系,衍生到他的母親身上。阿芒的母親對于阿布來講,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而這個陌生人,卻要求看她家的布局,還叫她把洋娃娃丟在外邊。

阿布覺得不開心,同時她想到,阿芒已經(jīng)和自己同居一個多月,卻還沒有提起要分?jǐn)偡孔膺@件事。

阿布這一天的工作,是體驗靜安區(qū)十家網(wǎng)紅甜品店的環(huán)境,她和三名小組員工一起,要在一天之內(nèi),完成到網(wǎng)紅店試吃、拍照、寫文案以及編寫和推送微信的一系列工作。由于住的地方交通便利,阿布八點才起床,將一天的工作內(nèi)容列進(jìn)備忘錄之后,她洗漱、化妝,因為將要吃大量的甜品,阿布沒有吃早飯,空著肚子去擠地鐵。

阿布為一個美食公號工作,所有的工作內(nèi)容都圍繞食品進(jìn)行,阿布的朋友圈里全是關(guān)于美食的圖片,常常招來朋友的羨慕。但只有阿布自己知道,因為不規(guī)律的飲食和作息,阿布的胃已經(jīng)壞掉了。朋友聚餐時,阿布常常得先吃兩顆胃藥才能進(jìn)食,而吃下去的食物,不久之后又會沿著喉嚨往上涌,一半都被阿布悄悄吐在了紙巾里。阿布又時常感到饑餓,有一回在冬天的夜晚,阿布從公司加班回來,在離家五百米的地方,她突然走不動了,她感到渾身沒有一點熱量,只得裹緊外套,摸著墻壁走到最近的一家燒鹵店,買下了一整只燒雞。在寒風(fēng)中,阿布一邊慢吞吞挪動步子,一邊齜著牙撕扯燒雞,仿佛這樣就能讓微弱的力量一點點重回自己的身體。

阿布此刻在地鐵上,瘦瘦小小的身體在人與人之間的夾縫中晃蕩著,她又一次感到饑餓,她摸摸口袋,口袋里的手機(jī)在震動著,是姨媽。

“阿布?!彪娫捘穷^傳來姨媽爽朗的聲音。

“姨媽。”

“吃了早飯沒有?上班沒有?好久沒和你打電話了?!币虌屨f。

“嗯嗯?!卑⒉蓟卮鹬?,又什么都沒回答。

“你搬家了吧?我聽你爸爸說了,新環(huán)境還好嗎?租金貴不貴?怎么也不跟姨媽說呢?姨媽還想去看你呢,給你做做菜,養(yǎng)養(yǎng)胃。”姨媽一口氣不停地說了許多。

“哎,姨媽……我在地鐵上呢,手機(jī)都要被擠掉了,現(xiàn)在下地鐵不說了啊,一會兒有空跟你說?!卑⒉颊f著,掛斷了電話。心下疑惑,父親什么時候知道了自己搬家的事情,回憶許久,才想起來搬家那天,自己正指揮搬家?guī)煾甸_車的時候,父親曾打來一個電話,而自己說搬家正忙,便把電話給掛了。

阿布的母親在阿布很小的時候就因意外去世了,父親不久之后便再婚,生下一個弟弟。阿布童年時期有一段時間跟著姨媽生活,所以阿布和姨媽親近,只是后來阿布大了,姨夫似乎不愿意讓阿布住在家里,況且,姨媽家里也有個小霸王般的表弟,阿布便搬了出去,和外婆住了兩年,再以后,阿布便開始在學(xué)校寄宿的生活。漸漸地,阿布和姨媽也疏遠(yuǎn)了,和父親的關(guān)系就更不用談。不過近兩年,姨媽卻和阿布聯(lián)絡(luò)得密切起來,時常在電話里數(shù)落表弟的不爭氣,叛逆、考不上大學(xué),在一個??茖W(xué)校里混日子。又感慨阿布的乖巧,細(xì)數(shù)阿布小時候住在家里,自己是如何地照顧。

阿布聽著這些,倒不是無動于衷,卻也有些許厭煩了。雖然地鐵上正餓時,姨媽說起自己做的菜,阿布有些嘴饞——姨媽做得一手好菜,可阿布現(xiàn)在的胃已是無福消受。阿布這一天回到家已是九點,也不算太晚,開門之后,屋子里亮堂堂,所有的燈都開著,狹小的幾間屋子里油煙彌漫,阿芒正在做菜。

“我現(xiàn)在在燜牛肉,明天吃。今天你先吃桌上的冰糖雪梨吧,特地給你做了養(yǎng)胃的?!?/p>

阿布走向阿芒,環(huán)抱了一下他的腰,隨即端著那碗冰糖雪梨進(jìn)了臥室。她坐在床上,舀了一勺湯送進(jìn)嘴里,阿芒的手藝應(yīng)該是好的,可她只覺得嘴里甜得發(fā)膩,就連牙齒都像是被厚厚的一層糖包裹著,變得酸軟無力。正是這時,手機(jī)屏幕亮了,是支付寶的提醒,收到一筆轉(zhuǎn)賬。阿布打開一看,姨媽轉(zhuǎn)了五千元過來,附帶一句話:吃好喝好休息好。阿布才想起,自己沒有給姨媽打電話。阿布的目光長久停留在“五千”這個數(shù)字上。五千元差不多是姨媽兩個月的退休工資,對自己來說也是值得高興的一筆意外驚喜。姨媽好久沒有這樣大方,阿布回憶起上一次姨媽贈與自己禮物的時間,那還是她小學(xué)畢業(yè)時,姨媽給她買了一雙彩虹色的涼鞋。她很珍惜地穿著,不到一個星期,鞋面卻斷了。阿布懊喪不已,膽戰(zhàn)心驚地拿著鞋給姨媽看,姨媽倒半點也沒有責(zé)怪,只是自言自語:“幾塊錢的東西就是不好?!币虌屓粵]有想要修復(fù)那雙鞋的意思,轉(zhuǎn)手便把它丟進(jìn)了路邊的垃圾桶。

在阿布搬進(jìn)新居的第四十八天,她終于接到了房東的電話。阿布看見來電顯示,心臟突突地加快了跳動,又像接受宿命一般有幾分安心。房東要和自己說些什么呢?

“阿布”,是老婦人的聲音,哪怕只是聽見聲音,阿布也知道她在笑。

“阿姨好?!?/p>

“住過來一個多月了,住得還習(xí)慣嗎?”

“習(xí)慣的,阿姨的房子很好?!?/p>

“阿姨最近啊,身體不好,叔叔又腰疼,所以沒有請你上家里來吃飯,你微波爐買好了嗎?洗衣機(jī)買好了嗎?”

“嗯?!卑⒉己貞?yīng)著,心里飛速地對老婦人的話做出種種推測,排列組合著。身體不好、腰疼、吃飯、微波爐、洗衣機(jī)……

“過幾天,天氣好,請你來我們家做客,好嗎?”老婦人說。

“啊,好的?!卑⒉己芸旎卮?,“過幾天”的事情,可以“過幾天”再說。

“還有,小區(qū)新?lián)Q了門禁卡,我去領(lǐng)過了,今天你下班,我給你送去吧?!崩蠇D人說。

“不不,阿姨……我今天要加班,回來太晚了,你那時候也該休息了,門禁卡我不著急,小區(qū)門平時都開著,過幾天我去您家里拜訪,順便就拿了,不麻煩您跑一趟?!卑⒉颊f完,暗嘆自己反應(yīng)快,不過這樣一來,“過幾天”這事,就確鑿了。

這天夜里,阿布在床上翻來覆去,身體已經(jīng)陷入極度疲勞,開始發(fā)熱,大腦卻活躍著,始終難以入睡。阿芒在身邊鼾聲大作,阿布莫名生出一股怒氣,把他推醒。

“你說我哪天去房東家好呢?周六?周日?上午去還是下午去,我?guī)c水果可以吧?”

“什么啊。”阿芒在半睡半醒中嘟囔,阿布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大半夜的你怎么在想這種事?快睡吧。”阿芒伸手去攬阿布的脖子。

“我睡不著?!卑⒉加行o奈。

“怎么啦?”

“我不舒服?!?/p>

“哪里不舒服?”阿芒用胳膊支起身子,打開夜燈。微弱的燈光下,阿布的五官陷在陰影里,眼窩凹下去。

“想到要去房東家里,我不舒服。”

“那就不要去啊?!?/p>

“怎么能不去,有什么理由不去?”阿布有些惱火,從床上坐了起來。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阿芒感到莫名其妙,也坐起來。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呢?”

“我不懂什么?”

阿布明白再說下去也是徒勞,阿芒不能理解她的想法,然而她理解自己嗎?一定要用語言梳理,她害怕的或許是房東對自己的期待,抑或是與陌生人的交往,又或者,一種被動形成的親密關(guān)系。可是,那對老夫婦真的會對她有所期待嗎?

阿布自己也判斷不了,阿芒翻身避開夜燈的光亮,再次睡去。阿布突然厭惡阿芒熟睡的臉,她把燈關(guān)了,一個人坐在黑暗里。

周六的早晨,阿布站在陽臺上望著窗外發(fā)呆。她看了看手機(jī)上的時間,八點。十一月的晨風(fēng)中有了秋天的寒意。備忘錄上記著老夫婦的門牌號碼:新義小區(qū),二四〇四。阿布看著這奇怪的門牌號碼出神,老婦人的一張嘴在腦中浮現(xiàn),反復(fù)念叨著:新義小區(qū)……二四〇四,新義小區(qū)……二四〇四。阿布拿起筆,在二與四之間畫了一道橫杠。二—四〇四,這樣才對。她又看了一眼時間,只過去三分鐘,此時去仍是太早,算上去超市買禮品的時間,九點半出門合適。阿布心里盤算著,阿芒已經(jīng)比往常提前起床,一邊刷著牙一邊走到陽臺。

“這么早就起來啦?”阿芒問阿布,嘴里牙膏泡沫星星點點飛到空氣里。

“我一會兒去接我媽,你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吧!”阿芒說。

“什么?”

阿芒嘴里的泡沫向外溢出,急忙跑去洗手臺吐了,漱口之后,阿芒清晰地說:“我一會兒去接我媽,你在家里稍微收拾一下,自己把衣服穿好?!?/p>

“你媽來了?”阿布難以相信。

“對啊,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什么時候?”

“火車九點半到虹橋?!?/p>

“我說你什么時候跟我說過?”

“那天跟我媽視頻時我們一直說這件事,”阿芒說完,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忘了你聽不懂我們的方言?!?/p>

“你媽要來我們這兒嗎?”阿布想說“我”,話出口時還是用了“我們”。

“對啊,她一直想來看看我住的環(huán)境?!卑⒚⑦@時候倒是用了“我”字。

“她是客人?!卑⒉颊f,她心里想著另一句話,“你也是客人?!?/p>

這句話讓阿芒摸不著頭腦,但他想了想便回答:“對啊,中午我們外面吃?還是自己做飯?”

阿布不再說話,她轉(zhuǎn)頭看著窗外,關(guān)門聲響起,阿芒已經(jīng)急匆匆出門去了,一分鐘之后,阿布在陽臺上看到阿芒的身影漸漸走出小區(qū)。八點鐘,小區(qū)里有了早晨的生氣,花草上的霧氣還未完全散去,廣播里在播放婦女健身操的音樂,小孩們尖叫吵鬧,老人大聲嘔著,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對面四樓和六樓養(yǎng)的八哥被掛在窗外,一唱一和地叫著,一只橘貓和一只三色花貓?zhí)搅硕菢琼數(shù)臅衽_上,遠(yuǎn)遠(yuǎn)觀望著籠子里的鳥。起初不僅是房租,也是這些生氣吸引了阿布住在這里,但阿布喜歡這些,只是喜歡遠(yuǎn)遠(yuǎn)地看。

阿布突然覺得自己看見了房東夫婦——在樓下空地來回走動的那些老人中間。

一對老夫婦,不,還有一個人。老婦人推著一把輪椅,輪椅上有一個人,那人戴著帽子,歪著腦袋,看不見臉。阿布向窗外探出身子,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那是房東夫婦嗎?的確很像,發(fā)量稀少的頭頂,灰白的短發(fā),毛衣夾克……只是許多老人看起來都是這模樣。阿布從高處只能看見他們小半張臉的輪廓,她把她所看見的和記憶中只見過一面的老夫婦進(jìn)行比對,卻使得自己對老夫婦的記憶也模糊了。這一刻她心里的疑問只集中在那個坐輪椅的人身上,他會是誰?假設(shè)她看見的兩人是房東夫婦,那么輪椅上是他們的兒子嗎?還是他們更加年邁的父親或者母親?阿布想著,推著輪椅的那對夫婦在樓底下停了下來,與人攀談,他們一邊聊著天,一邊與經(jīng)過的人打招呼。大概這些人都是相處多年的老鄰居,阿布出神地看著。突然,那位推著輪椅的老婦人抬起頭,看向了阿布的方向。阿布心里一驚,躲避子彈般縮回腦袋,她背靠窗戶,臉色煞白。

阿布最終沒能看清那老婦人的臉,而老婦人也沒有看清阿布。

阿布失去了出門的勇氣,她此刻極不愿意見到房東夫婦,但權(quán)衡再三,阿布還是決定主動出擊。為了幫助自己下決心,她拿起手機(jī),撥打了房東的電話。

…………

“阿姨,我是阿布,我將會在十點左右……”

“阿布啊……”電話那頭的聲音疲憊卻依然熱情,“我正想給你打電話,你就打來了。”

“嗯。”

“阿布,叔叔阿姨這兩天剛好有點事,要去做個體檢。正想跟你說,我們改天約,好嗎?”

“好?!?/p>

阿布掛了電話,長出一口氣。門鎖的聲音響起來,阿芒回來了,帶著他的媽媽。

阿芒媽媽進(jìn)門便把一個紅包塞在阿布手里。

阿布尷尬地推讓著,阿芒說:“你就接著吧!”

阿布手拿紅包,一時忘記自己該做什么,三人面對面站著。阿芒環(huán)顧四周,突然說:“說好了你收拾收拾,怎么沒動,睡衣也沒換,這么久你在家干嗎呢?”

阿布只覺得難堪,竟忘了生氣,這原本是阿布租來的屋子,她想怎么樣就可以怎么樣。而阿芒媽媽已經(jīng)自己找到拖鞋換上了,她穿的是阿布洗澡時用的拖鞋,她一邊往里走一邊數(shù)落阿芒,用的是普通話:“你自己能干?一回來就數(shù)落別人?!彼贿呎f著,一邊對阿布微笑,并且已經(jīng)在廁所找出了拖把,“我來收拾就行了?!彼f。

阿布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她走進(jìn)臥室把門關(guān)上,脫下睡衣?lián)Q上一套休閑運動裝,一個念頭冒出來。她推開門告訴阿芒,今天是她去房東家拜訪的日子。

阿芒媽媽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阿芒問:“一定要今天去嗎?我跟我媽說好了晚上帶你出去吃?!?/p>

“跟房東早就約好了,臨時變卦不好吧,再說,他們就住在旁邊小區(qū)?!?/p>

“那你去去就回來吧?!?/p>

“嗯?!卑⒉即饝?yīng)著,一邊跟阿芒媽媽道了再見,一邊出門去。下樓走到小區(qū)中間,每棟樓下都有大爺大媽坐著,他們聊天、抽煙、打毛衣或是一動不動地發(fā)呆,幾個兩三歲的小孩子環(huán)繞著他們,蹲在他們身邊玩玩具。阿布打量著他們,他們像一幅市井生活圖,但頃刻之間,他們都停下所做的事情,轉(zhuǎn)過頭看著阿布。阿布渾身一激靈,忙加快了腳步。她一向行色匆匆,從未在此駐足。這一次,失去了緊迫感的阿布,就像昆蟲失去了保護(hù)色。

阿布漫無目的地沿著小區(qū)外的馬路走著。這小區(qū)雖然靠近地鐵和市中心,但由于年份過久,許多部分還保留著十幾年前的樣子。阿布經(jīng)過一家棉紡店,又經(jīng)過一家制作棕繃床的小店,這兩家店都是集制作與銷售為一體,阿布朝里邊看,店里頭的人正忘我工作著,棉紡店里的女老板在彈棉花,棕繃床店里的小伙子在鋸木頭。阿布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外婆曾經(jīng)住過的一條老街上,也有這樣一些店。她沒有停下來,繼續(xù)往前走。一個老頭牽著一只狗快步經(jīng)過了她,她看見那只狗一直往后拽著鏈子,做出半蹲的姿勢,想要排便,但老頭一直拉著狗急急地向前走,似乎還未給它找到合適的排便地點。阿布挪開眼睛,看向別處。這條路真不是散步的好地方,每隔一陣,阿布就聞到狗屎或是過路司機(jī)在墻角留下的尿臊味。

阿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不遠(yuǎn)處就是安福路,那倒是一個好去處,阿布曾為安福路的幾家咖啡館拍過照,但那時自己全身心都處在緊張的工作狀態(tài),從未好好坐下來喝點什么。中午就找一家咖啡店坐坐吧,阿布想著,口袋里的手機(jī)震動起來,是阿芒。

“怎么樣了?差不多回來了吧?我們一起帶我媽出去逛逛吧?”

“還沒呢,房東阿姨說留我吃飯,我吃了飯回來。”阿布說完掛了電話,徑直走向一家咖啡館??Х瑞^門口的花圃邊蜷著一個灰撲撲的乞丐,突然朝阿布高高地伸出手。阿布慌忙在包里尋找硬幣,指尖已經(jīng)觸到了堅硬的圓弧,硬幣卻被許多雜物卡著掏不出來。阿布心里著急,用力一拽,包里的東西撒落一地,都是些沒用的零碎東西,紙巾、眼鏡布、創(chuàng)可貼、出租車票……幾個鋼镚兒,一元、五角、一角,可憐兮兮在地上滾動了幾圈,躺下。

阿布紅著臉迅速地?fù)炱鹱约旱臇|西,抓在手里,逃跑似的離開了??Х冉K究沒有喝。阿布盲目地在街邊走著,不覺竟已到了晚飯時間,她依然步行回去,這一天她走了許多路,卻沒吃東西,推開門的那一刻,她聞到煮面條的香味,屋子里傳來笑聲,似乎很熱鬧,但走進(jìn)一看,只有阿芒和他媽媽兩個人,你來我往地說著方言。

“浙江的方言真是有趣,兩個人說話都能這么熱鬧。”阿布自言自語,像是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阿布回來了?”阿芒媽媽先走出來問候,“吃飯沒有?”阿芒想說吃過了,但無奈肚子餓,實話實說:“沒有吃?!?/p>

“下午也在房東家?他們是真想讓你做兒媳婦了嗎?”阿芒端著面條出來,又進(jìn)廚房端出幾碟小菜。

“下午是公司臨時有事,我去看了一下?!卑⒉蓟卮?。阿芒媽媽對阿芒露出嗔怪的眼色。

“你們沒出去吃飯?”阿布問,已經(jīng)忍不住走到桌邊。

“我媽說外面太貴,我們倆就在家隨便吃點,明天我們?nèi)齻€一起出去,再吃頓大餐吧!”阿芒說。

阿布點頭,端碗吃面,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阿姨的酒店訂在哪里?”

阿芒媽媽似乎有些臉紅,又慌忙說:“我住哪里都行,這旁邊給我找個一兩百元的酒店,就行,八十元的旅館我也住的?!?/p>

阿芒說:“不是說好了嘛!在廳里鋪張床,我睡,你跟阿布睡臥室?!庇謱Π⒉颊f:“我媽明天就走了?!?/p>

阿布低頭吃面,許久,說了一句:“阿姨怎么不多玩幾天,明天幾點的票?”

“晚上六點半的票,你叔叔等著我回去,他沒人做飯。”

這一天夜里,阿布和阿芒媽媽睡在了一起。阿芒媽媽的身體又瘦又小,躺在被子里,就像不存在似的,但阿布還是盡量往床旁邊靠。阿布連和母親一起睡覺的記憶都找不到了。她直挺挺躺在被子里,一動不動,阿芒媽媽那邊也是悄無聲息。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阿布的后背出了許多汗,她估摸著阿芒媽媽已經(jīng)睡著,便小心翼翼地翻了一個身。

“阿布……”黑暗中一個聲音響起,是阿芒媽媽。

“啊……阿姨?!?/p>

“你也沒有睡著嗎?”阿芒媽媽問。

“嗯?!?/p>

阿芒媽媽像是松了一口氣,自由地翻了個身。

“阿芒脾氣不好,像他爸,但是人很好?!卑⒚寢屨f。

阿布倒不覺得阿芒脾氣不好,至于人好不好,阿布認(rèn)為這也不是一個短時間能下結(jié)論的問題。

“阿芒很好玩,”阿芒媽媽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己先笑了起來,“他小時候會幫我們賣胸罩,你知道的,那些胸罩比他的頭還大,小時候他到店里,就把胸罩頂在頭上賣,有他在的時候,店里的東西都賣得特別快?!?/p>

阿布一愣,隨即笑起來,一開始是小聲地笑,后來越笑越大聲,最后她笑出眼淚,不得不用被子捂住臉,整個身體在被子里抖動起來。

阿芒媽媽也被阿布的笑聲感染,不停地笑著。阿芒媽媽和阿布,笑得就像兩個在課間講笑話的女中學(xué)生。笑著笑著,她們的聲音小下去,睡著了。

次日,阿布醒來,阿芒媽媽已經(jīng)不在身邊。阿布推門出去,廚房里冒出蒸汽,阿芒在地毯上裹著厚厚的被子蜷成一團(tuán)。

“起來了!”阿布用腳尖碰碰阿芒。阿芒探出腦袋,手里拿著手機(jī)。

“原來你早就醒了,醒了居然也不起來?地上很舒服嗎?”

“舒服,比床上好多了,今天晚上讓給你睡?!卑⒚⑿χf,一邊裹緊被子,蜷成一個球,在地上滾來滾去。阿布被逗笑,一時玩心上來,伸腿去踢阿芒。阿芒佯裝慘叫,阿布就踢得更厲害。

“吃飯吧!”阿芒媽媽出來,朝他們看一眼。阿芒懶懶地不動。阿布轉(zhuǎn)身支起了廚房里的小桌子。

“去哪里呢,今天?”阿芒媽媽端上一盤蒸包子,阿芒從被子里鉆出來,走到桌邊拿了包子,直接放進(jìn)嘴里。

“沒刷牙。”阿布說,阿芒攤開手,做出一個無所謂的表情。

“今天去哪里?”阿芒又問,面朝阿布。

“問我?”阿布反問。

“你才知道上海哪里好玩吧?”阿芒說。阿布一時語塞,因為工作,她確實跑遍了上海,但她自己從未覺得有什么地方“好玩”,而那些商場、網(wǎng)紅店,似乎也不適合阿芒媽媽。

“我就跟你倆在家吧?!卑⒚寢屨f,“上海我來過,外灘、東方明珠塔,人太多,小偷也多,我不出去了,我看見人多頭痛?!?/p>

這是阿布想要的結(jié)果,阿芒似乎也很愿意。阿芒媽媽問兩人中午想吃些什么菜,阿芒想吃螃蟹,阿布想吃田螺,但阿布知道上海這會兒并沒有這東西,就算有,也不一樣。阿芒打算陪媽媽去菜場買螃蟹,阿布不愿意出門,坐在家里。待他們出門,阿布手捧一杯開水,慢吞吞挪到陽臺。不一會兒,阿芒和阿芒媽媽一起出現(xiàn)在樓下,阿芒在他媽媽身邊,看起來立刻小了四五歲,就像個寒假回家的大學(xué)生。到底是什么地方和平時不一樣?阿布也分辨不清。阿布的手機(jī)響了,是姨媽。

“阿布,你家地址發(fā)給我一個,我打車過去?!?/p>

“姨媽?”

“是姨媽,姨媽的電話號碼都不知道了嗎?我在上?;疖囌荆€煮了田螺帶給你?!币虌屌赃呥€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催促道:“別婆婆媽媽了,問地址,趕緊。”像是響應(yīng)“趕緊”二字,電話那頭響起兩下尖銳的鳴笛聲。

“××路××號××棟×××?!卑⒉技泵Υ鸬?,又問:“姨夫也來了嗎?”

“對。行,車開了,我們到了再說?!币虌寬炝穗娫?。

阿布的耳朵里像是開過一列小火車,小火車隆隆行駛,發(fā)出巨大而持久的鳴笛聲。對于阿布來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姨媽只存在于自己遙遠(yuǎn)的童年記憶之中,而現(xiàn)在她每分每秒都在逼近,姨媽的腦袋和刺耳的嗓音代替阿布耳朵里那一列小火車,轟鳴而來。關(guān)于姨媽的種種過往,阿布急需補課,但阿布翻開課本,張張都是白紙。

阿布來不及去想姨媽突然造訪的原因,當(dāng)務(wù)之急是如何解釋與男友同居這件事,雖然多年不和姨媽相處,但阿布用腳指頭都能想象姨媽見了阿芒之后的發(fā)問,那些咄咄逼人又無法招架的問題此刻已先于姨媽而到來,飛速砸向阿布的腦袋。

阿布著手收拾阿芒的東西,枕頭拿掉一個塞進(jìn)櫥子,陽臺上阿芒的衣褲收起來,牙刷毛巾通通裝在塑料袋子里,放進(jìn)衣柜。好在阿芒剛來不久,屋子里屬于他的東西本就不多。阿布很快布置好,突然又想起,來不及和阿芒串通,而即便與阿芒串通好,卻無法請阿芒媽媽配合。阿布沮喪地坐在床邊,她意識到,這一次必定要犧牲掉某些人的感受,而她在行動上已經(jīng)選擇了犧牲阿芒媽媽。她仿佛已經(jīng)看見阿芒媽媽局促不安的樣子,那畫面讓她感到渾身刺癢。至于阿芒,阿布想,他會有什么不快嗎?她從未見過他難過的樣子,她幾乎能夠預(yù)料到他的回應(yīng):“有什么關(guān)系嗎?那又怎么樣?”然后嘲笑她杞人憂天。

阿芒上樓來了,樓梯被他踩得咚咚響,緊隨著細(xì)碎的腳步和塑料袋摩擦的窸窣聲。鑰匙旋轉(zhuǎn),門鎖“啪”地打開。

“我姨媽來了。”阿布慌忙說。

阿芒還在發(fā)愣,阿布姨媽已經(jīng)緊隨其后到達(dá)。

阿芒、阿芒媽媽、阿布姨媽、阿布姨夫,四人面面相覷。

阿布只得一一介紹。阿芒媽媽是第一個做出反應(yīng)的人,她立刻說:“菜不夠,我得再去買點。”說著轉(zhuǎn)身下樓。阿芒媽媽前一天才到這里,此時儼然主人一般。阿布朝阿芒露出無奈的表情,而阿芒答:“五個人也坐得下,就是擠一點。”

阿布和阿芒原先一直在廚房吃飯,廚房有個小折疊桌,剛好夠二人使用。在五個人吃飯的情況下,折疊桌被搬到了狹小的客廳里。大家一起坐著,阿布占據(jù)一個桌角,把碗放在上面。阿芒母子與阿布的兩位長輩初次見面,胳膊肘頂著胳膊肘,膝蓋敲著膝蓋,小腿挨著小腿。阿布姨夫匆忙吃了幾口便到陽臺上去抽煙。阿布姨媽扭捏著身軀,顯出不適的樣子,她想和阿布說話,卻找不到機(jī)會。“你們一家是哪里人呢?”她最終對阿芒媽媽開口。“義烏?!卑⒚寢尰卮稹!白錾獾??”“對?!薄霸谏虾YI房了嗎?”

阿芒媽媽的臉色沉了下去。阿布姨媽有些尷尬,但迅速地,轉(zhuǎn)換成了陰沉的面孔。

阿芒和媽媽留在客廳與廚房,阿布與姨媽待在了臥室。姨媽在臥室里問:“談了多久?”“沒多久?!薄澳窃趺催B他媽媽都到你這里來了?”“人家來玩,順便來看看。”“女孩子,不好讓人隨便到家里,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姨媽檢視阿布的臥室,“他沒住這里吧?”“沒有?!卑⒉剂⒖袒卮稹R虌屨f:“你現(xiàn)在正是黃金時期,好好挑挑,這一個,看起來并沒有多好。”阿布不再說話。姨媽站起來,仍四處打量著房間,阿布的目光跟隨著姨媽的目光沿著墻角的每一條直線游走。這屋子經(jīng)過這樣一打量,顯得越發(fā)陳舊、局促、單調(diào)……阿布的心情突然糟糕到極點。姨夫在陽臺抽完幾支煙,不知道自己該置身于何處,只得踱回臥室。他個子高大,牢牢擋住窗外的陽光,張著黑洞般的嘴,問:“租金多少錢一個月?”“四千元。”阿布回答了一個大概的數(shù)字。“太貴了。你工資多少?”“八千元?!卑⒉蓟卮稹!耙话攵蓟ㄔ诜孔馍??!币谭蜃匝宰哉Z,又很快做出總結(jié),“還不如回家,我們樓下那個小宋,畢業(yè)到本地銀行工作,現(xiàn)在三十幾歲已經(jīng)做到副行長?!币谭蚩粗⒉?,阿布只是點頭,不知如何回答。姨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說:“現(xiàn)在年輕人在網(wǎng)上發(fā)發(fā)視頻也能掙錢,做那個什么……主播,月入百萬。”阿布仍點點頭。說完這些,姨夫、姨媽、阿布似乎都找不到可以繼續(xù)的話題。阿布感到臥室的狹小,空氣也隨之變得稀薄起來,阿布和姨夫、姨媽,變成一次性水杯里裝著的三條金魚,瞪著眼,無力地擺著尾,吐出一個又一個泡沫。

“以前我們對面住的張阿姨你還記得吧?”姨媽突然說。

阿布在記憶里搜索,張阿姨很快以生動的形象出現(xiàn)了,阿布住在姨媽家時,張阿姨家總是非常吵鬧,她是小學(xué)老師,家里常常有許多學(xué)生,張阿姨收費,學(xué)生們在她家里寫作業(yè)、吃飯。阿布也去過張阿姨家,她家里就像一間小而擁擠的鄉(xiāng)村候車室。汗水和腳丫子味道,在學(xué)生們都離開之后,依然留在張阿姨家里。

“她上個星期突然死了?!?/p>

阿布瞪大眼睛看著姨媽。

“怎么了?”

“心臟病,家里沒有人在。兒子沒出息,老公又勾三搭四?!币虌屨f,憤憤不平地。“你要想想自己的將來?!币虌屨f,但阿布不明白這些和自己的將來有什么關(guān)系。

姨媽沉默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眼里蓄著淚水:“阿布,你一點也不關(guān)心姨媽,對不對?”

阿布看著流淚的姨媽,手足無措。一種強烈的厭惡感從阿布的胃里升起來,阿布想要嘔吐。

有人敲開了門。是一個約莫五十來歲的婦女,懷抱嬰兒。

“請問您找誰?”阿布疑惑地問。對面的婦人上下打量著她,忽然滿臉驚喜地叫道:“你是阿布吧?”阿布還在疑惑,姨媽已經(jīng)一邊親熱地叫喊著老姐妹一邊從臥室里沖出來?!斑@是你劉姨?!币虌寭ё∧菋D女的胳膊,淚痕未干,一邊向阿布介紹。

阿布只覺得自己身處夢境。她的頭很痛,她想,自己大概是感冒了,或許是沒有休息好。她蹲下身子,坐在地毯上。

阿布瞪著眼睛呆呆坐著,姨媽與舊友相見,臉上又恢復(fù)了神采,她拉著那位抱孩子的婦女,面對著阿布站著,兩人像相聲演員一樣對著阿布介紹:“阿布呀,你不記得她了嗎?”阿布看著眼前那位婦女,她讓阿布想起許多人:幼兒園時期的老師、大學(xué)宿管阿姨、公司新招的清潔人員,還有老板的丈母娘……“阿布,你不記得我了嗎?”那人笑盈盈地,像鸚鵡學(xué)舌那樣重復(fù)?!拔沂且郧白∧慵覍γ娴膭⒁萄?,那時候你才這么高?!眲⒁躺焓殖耙槐取!扒刹磺?,你劉姨就在附近小區(qū)當(dāng)保姆呢,所以我讓她也來坐坐?!痹S許多多背景音響起。阿布歪著腦袋,仔細(xì)看那婦女的臉,劉姨。阿布茫然地陷入記憶的迷霧里。但她并不在意眼前這個女人是誰,她認(rèn)為這個女人和自己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她完全不明白姨媽為何讓她來到自己家里,姨媽怎么能不經(jīng)自己同意就讓人來到自己家里呢?阿布看著屋子里所有的人。他們在阿布眼前走來走去,發(fā)出氣味和噪聲,人擠著人。

“搬新家是應(yīng)該要熱鬧的?!庇腥苏f。有人打開門,在門外貼上一個“?!弊?。有人找出掃把,去掃門頂上的蛛網(wǎng)。阿布仿佛又走進(jìn)了早高峰時的地鐵,她麻木地看著眼前的門開了又關(guān)上,關(guān)上又打開。周圍面孔從熟悉變得陌生,又從陌生變得熟悉。他們吵吵嚷嚷,占據(jù)了阿布所有的時間與空間。

又有人敲門了。阿布透過貓眼向外看,在一個瞬間,門外的人和門里的人互不相識。

是房東夫婦。

阿布如同從夢中驚醒。她從未如此果決與擁有主見,她喝令屋子里的人都閉嘴。隨后將阿芒與阿芒媽媽推入廚房。將姨夫推入洗手間。將姨媽與那位不明身份的婦女和懷抱中的嬰兒推入臥室。然后,將所有的門都關(guān)上。

安靜了。阿布打開門。房東老婦人愉快地向阿布伸出手,展開手心。

“給你,門禁鑰匙?!彼⑿χS后便側(cè)過身子,擦著阿布的肩膀,擠進(jìn)阿布身后的屋子。老先生也跟著進(jìn)來了。他們站在小客廳的正中央朝上下左右各個方向看著,如同小學(xué)生進(jìn)入天文館。

“變化真大呀,都不像是我們家了?!崩蠇D人用平靜的語氣感慨,依然微笑著。之后,阿布和老夫婦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緊閉的三扇門。阿布能夠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臟在用力敲打著胸腔,她為什么也要看著那幾扇門呢?就好像她在里邊藏了什么東西似的,但她只是控制不住,想要往那兒看。

“雖然一個人住著,但平時也要多通風(fēng)才好?!崩蠇D人朝阿布笑著,伸手轉(zhuǎn)開了臥室的門把手。阿布瞪大眼睛朝里看,這一刻外邊的陽光格外好,阿布的眼前都是一圈一圈的光暈。陽臺上的花草散發(fā)出植物的香氣,風(fēng)將它們送進(jìn)來。老婦人朝里走去,老先生也跟著她朝里走。

阿布跟著他們,眼睛看向他們所看的一切。房間里整潔、干凈、空無一人。老婦人和老先生似乎十分滿意。他們緩緩走出房間,又打開了廚房的門,廚房用具一塵不染,光亮如新。他們順便把廁所門也打開了,畢竟廁所就在廚房旁邊。他們打開了所有的窗,這樣就能通風(fēng)了。阿布感到風(fēng)從各個方向襲來,甚至從她的頭頂和腳底。她此刻便是一個站在秋日麥田中的稻草人,微笑著呆立,看著這片麥田的主人站在他們的領(lǐng)地上。

“怎么樣?我說了沒事吧?”阿芒對阿布說,邀功似的。

…………

“不過是住進(jìn)來一個男朋友,又來了幾個客人,你居然嚇成那樣?!卑⒚⒄f。

“臉色慘白,話都不會說了,我以為你要暈過去。我們又沒有在這里制毒,又不是搞傳銷。你怕什么?”阿芒開著玩笑問。

“是嗎?”阿布疑惑。她只記得那一天家里擠滿了人,姨媽、姨夫、阿芒媽媽、抱小孩的阿姨,還有房東夫婦,門鈴一再響起,陌生的人不斷朝里走來,她想,或許還有居委會查戶口的人,還有保安,還有協(xié)警……

“那么后來,后來怎么樣了?”阿布問。

“你真的糊涂了?”阿芒一臉吃驚,伸出手摸摸阿布的額頭,“你不記得那天的事情嗎?”

阿布搖搖頭。

“你說得沒錯,這房東老太太看起來真的很喜歡你,他們夫婦人不錯??匆娢覀兾葑永锶硕?,立刻動手收拾起來,原來他們家的床可以折疊,兩個老人三下兩下就把床收起來變成沙發(fā),又去陽臺上,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來幾張榻榻米墊子,總之他們變魔術(shù)一樣把臥室也變成客廳了?!?/p>

“后來呢?”阿芒說的這些,阿布全不記得。

“后來當(dāng)然就是大家其樂融融,歡聚一堂啦!”

“別開玩笑!”

“差不多就是這樣,房東布置完就走了,大家坐了一會兒,也都陸陸續(xù)續(xù)走了。”

“走了?”阿布重復(fù)道,看向空空的臥室、陽臺和廚房,似乎難以相信。

“對,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多休息休息吧。”阿芒擔(dān)心地看著阿布,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調(diào)皮地說:“對了,你不是跟房東說自己沒有男朋友嗎,所以我跟他們說我是你表弟,哈哈!聰明吧?”

阿布總算笑了一聲,之后又默默不語,陷入沉思。阿芒坐在旁邊看著阿布。阿布突然抬起頭說:“我要去房東家里。”阿芒不解。阿布解釋道:“我上次沒有去,我應(yīng)當(dāng)去看看他們,把周末的事情解釋一下,家里突然來了這么多人……還是說清楚。”阿布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就走,阿芒只得隨她去。

夜晚的燈光從小區(qū)里的各個樓層冒出來,一些人家的小窗口冒出霧氣,那是炒菜的油煙。食物和作料的味道在空氣中飄散,阿布不禁停下腳步,向一個個昏黃的窗口看去。她看見人影攢動,一個肥胖的男人踩著拖鞋,搖搖晃晃地走向窗臺,拉上簾子;一個蓬著鬈發(fā)的婦女賣力地?fù)]動著手中的鋼鏟,與她手中的鍋激烈地碰撞出聲響;一個小孩在搶另一個小孩的東西,大聲叫喊著。阿布看不見他們,但能聽見他們,包括他們的小腳重重地踏著地板,發(fā)出的咚咚聲。

阿布此刻覺得自己和他們親近了許多,這些陌生人。

阿布穿過一棟又一棟冒著熱氣的居民樓,鉆進(jìn)一條黑漆漆的樓道里,她用力踏著步子上樓梯,頭頂上方的小燈泡不斷為她點亮又熄滅,阿布停下來,再一次打開備忘錄,房東的門牌號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四〇四。

就是這兒了。阿布自言自語,伸出手敲響了房門。

一下、兩下、三下。門遲遲沒有開,阿布沒有離開,因為她聽見屋子里有聲響。她想要離開,但又覺得屋子里的聲響正是為自己而準(zhǔn)備的。她不安地挪動雙腳,又想要將耳朵貼在門上,好聽見些什么。終于,門開了。是房東夫婦,他們雙雙站在門口迎接她。阿布關(guān)于他們的記憶又回來了,因為他們就像阿布那天看見的一樣,和藹可親,看起來有素質(zhì)和教養(yǎng),過著優(yōu)越的生活,就連他們身上穿的羊毛衫也和那天一樣??砂⒉甲哌M(jìn)屋子,屋子里的布局讓阿布感到驚訝。

阿布恍惚中再一次走進(jìn)了數(shù)月前的那間屋子,那間舊到看不出裝潢的屋子,墻上的白漆看起來就像一張磨毛了的舊宣紙。這兩處屋子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只在于,這屋子里的幾扇門都緊閉著。阿布想到周末那一天,自己在房東到來之前,關(guān)上了每一扇門。

阿布知道自己想要藏起什么,那么面前這對老夫婦,他們也想藏著什么嗎?阿布在靜默中盯著那緊閉的幾扇門。她想快步上前,將它們都打開,但理智阻止她這樣做。

“坐吧?!崩蠇D人說,“我給你倒杯水?!?/p>

阿布在一把木質(zhì)靠背椅上坐下,這把椅子上蓋著一條舊毛毯,上面還有溫?zé)岬臍庀?,阿布看見老先生站在一邊,突然想到自己或許坐了他的座位,她環(huán)顧這個小小的空間,意識到自己正坐在這里唯一舒適的一個座位上。阿布站起來,接過老婦人遞來的水,水是從茶幾邊的開水壺中倒出來的,白色的水汽升騰,手中的溫度讓阿布打消了立刻離開的念頭,但她仍然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幾扇緊閉著的門。阿布的目光讓老夫婦漸漸不安起來,他們的笑容僵硬地停留在臉上,以至于在數(shù)秒之后,阿布再次看向他們的臉,他們無法及時傳遞出溫暖的笑意。阿布看見他們原本的表情,在沒有笑容的時候,他們的臉顯得那樣衰老、平庸、冷漠,甚至愁苦。他們并不歡迎阿布。為什么不呢?阿布是那樣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他們曾說過要邀請阿布來家里做客,還說要幫阿布洗衣服呢。阿布沮喪到了極點。她心中突然涌起一些憤怒,她死死盯著被關(guān)上的房門,那里邊究竟會藏著什么呢?一窩老鼠?一個殘疾人?一幫窮親戚還是一堆破爛?一個強烈的念頭促使阿布將手伸向了門把,她仿佛在同時已經(jīng)看見老夫婦驚恐的兩張臉,她偏要打開這扇拒絕自己的門,哪怕里面正藏著一個長滿觸手的巨型海怪,會在她開門的那一瞬間將她撕成碎片。

“咚?!币粋€沉悶的聲響,像是什么巨大的東西砸在了地面上。阿布觸電一般停住,手指仍放在光亮的銅質(zhì)門把手上。

老夫婦兩個迅速地圍過來,站在她的身邊。

臥室里又發(fā)出聲響,像是什么尖銳的東西滑過了地板,又像是人的喉嚨里發(fā)出了怪叫。

阿布異常鎮(zhèn)定,她再次握住門把。

老婦人拉住阿布,眼神里是熱切,又是懇求:“忘了提醒你,你住的那間屋子,門口的地板有點滑,原先的地墊可不要拿開?!?/p>

阿布點點頭。

“還有,有個臺階,你出門往下走第七級。那缺了一塊,后來補得不好,容易踩空……”

阿布又點點頭,轉(zhuǎn)頭向老夫婦示以微笑,隨即旋開把手,推開門。

“回來了?”阿芒問。

“嗯?!卑⒉加袣鉄o力地回答。

“怎么樣?”阿芒問。

“還好吧?!卑⒉蓟卮?,“就是有點累。”

“累?”阿芒驚訝又好笑地看著阿布,“他們讓你干苦力了?”

“算是吧。”阿布笑了笑。她回味著自己打開門之后看到的那番景象,那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阿布以后或許會時常想起那一刻,她終于介入了他人的生活,她創(chuàng)造了陰影和憂慮,但她像個快樂的罪犯。她為自己的快樂而感到安心。不過,她面前仍站著一個看起來毫無煩惱的人。

“阿芒?!?/p>

“嗯?”

“我覺得你該去找一份工作,而且你已經(jīng)欠我好幾個月的房租了?!卑⒉颊f,“此外,你媽媽是個很不錯的人,不過希望她不要再來這里了?!?/p>

阿布喜歡看阿芒驚訝的表情,同時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fù)艽蛄艘虌尩碾娫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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