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清文
天津市東麗中學
小暑后一天清晨,偷得閑日,為了打發(fā)時光,折入一邊公園。公園里人不太多,有打著太極的,我笑稱“慢極”一點兒不急。器械上有老人舒展著胳膊腿兒,鳴耳鼓,扣天宮,不是洗髓術(shù)就是易筋經(jīng)??諘鐖龅厣嫌心贻p男女,羽毛球、乒乓球,你來我往,活力十足。
而我,卻直奔了那一池荷花。
那是怎樣的一池芳華,奪盡了這仲夏的所有風光。春花早謝,榴花顯燥,連池邊修長的柳枝也喪失了關(guān)注點,所有游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一池芳華。這是一池輕盈的仙女,張揚著粉色的裙裾,踮起優(yōu)雅的天鵝步,站在流轉(zhuǎn)晶瑩水珠的翠綠荷葉上,就有了舞臺聚光燈下的奪目光彩,似乎也聽到了柴可夫斯基的梵婀玲了。也有謝了花裙的蓮蓬,和嬌羞未開的骨朵兒,一叢叢都似舒展的玉臂,為精彩的舞蹈鼓掌、應和。清風掠過,巨大的蓮葉翻卷過一道道碧浪,近水的有時還會帶動池水的漣漪。有些荷葉平鋪在水面,就有調(diào)皮的水鳥,從這一葉躍到那一葉,絕對是平地的從容。
池邊滿是枝條修長的柳樹,他們形成柔美的舞臺幕布。池上錯落著白玉石的曲折石廊,流連其上,就可以近距離“褻玩”這清高仙子了。透過粉色的嬌柔花瓣兒,清楚地看到嫩黃的蕊兒,不時會有嗡嗡的蜜蜂做著密吻,羨煞一群登徒子了。石廊盡頭建有玲瓏的亭子,靜坐小憩,荷香細細,翠葉田田,風生兩脅,心萌莫名感動,竟有超凡脫俗之感。這心心念念了平生的高潔仙子,昔時清渺如高樓歌吹的怡人境界,此時竟倏然出現(xiàn)在眼前。靈魂來不及震顫,我已拜在這風韻婉轉(zhuǎn)的絲柔裙裾了。
舊讀周敦頤《愛蓮說》,人們都傳誦里面贊蓮的名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最能見出蓮之風骨??晌覅s喜歡“香遠益清”“亭亭凈植”,輕盈潔凈地出水玉立,迎風搖曳,清香暗度,則是奪人眼目的獨特風韻。至于“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忽然就讓我有了駐足不前的猶豫,這等清高底蘊自非凡物,也當然是我等凡夫俗子所不可接近的了。當讀到曹植“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時,更加欽敬這水中的精靈,也更加想一睹芳容。后來游覽承德避暑山莊,才真正走進荷香的雅致之境,知古人誠不欺我,有與古人同思同感之幸。荷塘有乾隆題的“聽荷”二字,當時就覺得游牧過來的這位皇帝,已經(jīng)顯出被漢文化洗腦的跡象。這“聽荷”二字浸潤了豐腴的江南的意韻、文化的濡沫,是從心靈深處去捕捉那似乎飄渺無聞的天籟。
避暑山莊在華北北方盡處,“聽荷”這等風月無邊的雅事,像極了北方豪爽剽悍對江南風流嫵媚的向往。北方的花多耐寒,極干極冷時也可生長。初春時節(jié),河里還有冰碴,山桃就綻出嫩瓣兒,鈴蘭卻只野生于陰涼之地。月季若移于南方濕熱天氣,艷麗之中會生出黑斑,“花中之王”牡丹在南方也難養(yǎng)好。北方花大多開得恣肆,爽颯艷麗,如牡丹大瓣層疊,富麗堂皇,雖于風雨黃塵之中,亦灼灼難掩光華。但北方夏季干熱,荷花凌波水上,便比其他陸地之花多一份水潤靈動,在炎炎大暑,送人一份愉悅清爽。
荷花,似乎就是江南的標配,似乎沒有荷花就稱不上江南?!冻o》“紫莖屏風,文緣波些”定義了江南特有,“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把荷花與女子合二為一了,一樣的溫婉美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坐實了江南蓮事。所以居于北方,得見荷花還屬不易。孫犁先生筆下的荷花淀令人悠然神往,欲一親近免不了舟車勞頓田野之遠。城市中賞蓮多在園林,還應是具有江南特色的園林,我游過避暑山莊的“聽荷軒”、石家莊的古蓮花池,或為皇家或是官署,想必古時百姓難有眼福,也難有飽食之余的閑與錢。然而現(xiàn)在,離家數(shù)步,煙火生活中就可品到荷香,在左右攬尾的太極中,在飛舞的羽毛球中,在我的飄著紅油豆腐的碗旁,就可飄逸進幾縷細細荷香,使遠方的江南,和心中的詩意,瞬間融入眼下的生活。
鏡花易逝,水月難撈,大凡極美極靚者,多失于飄忽如幻;居高易寒,富貴則奢,大凡超凡脫俗者,多使人敬而難近。惟有這親民近民的煙火生活,能得生活悠然自得的真諦,也惟有親民近民的善政盛世,能使這煙火荷香香遠而益清。
混亂的一天,夢游的感覺,我在思考,我為什么活著。有人說這是人生大問題,會思考人生才算是成熟。我還沒有成熟。
我發(fā)現(xiàn)我是在拒絕成熟,拒絕那種大徹大悟的感覺。當所有的事情都想得明白,你會發(fā)現(xiàn),明白就是痛苦,不如糊涂。渾渾噩噩,才能快樂。擺在我面前的,是數(shù)不清的紛雜事情。但沒有幾樣是我情愿去做的,生命不可以這樣浪費。
如果人生可以刪除,我愿刪除我所有的一切。事業(yè)、愛情,歡樂、痛苦;喜歡的事、不喜歡的事;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人;全部刪除,不留痕跡。
不留痕跡。
什么都不要去想,什么也都別留下。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像行云流水一樣,任意去漂流。不需要航標,我拒絕方向;不需要港灣,我喜歡疲勞;不留戀大地,這里沒有我的需要;不仰慕天空,那里充斥我的煩躁。
然而,行云離不開天空,流水離不開大地,我離不開我的親人和我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既定,機械的復制、粘貼。人生不能刪除,一切還會繼續(xù)。
想起前兩天的日記,“人生不可刪除”,是對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有悔意,以此不惑之齡,尚有唐突之語,實為慚愧。其中不成熟、拒絕成熟由此而來。
想一想,我為人生平喜歡隨意,任意為之,順其自然,實在懶得多去考慮,很少在乎別人意愿,所為肯定為世所嫉,為人所恨,不過各種后果懶得計較。
而我的拒絕成熟之成熟大有另外含義,稱之為世俗似更恰切。世人之謂成熟,以小孩而論,謂之懂事;以成年而論,謂之圓滑;以老年而論,謂之世故;以我而論,謂之世俗。
聽人話,順人意,圓滑世故,循規(guī)蹈矩;怕非議,恐指摘,瞻前顧后,畏首畏尾;言不衷心,事非所愿,進而察言觀色,俯仰鼻息。雖執(zhí)笏躋屐于廟堂,如此成熟,吾不屑為也。
喜歡莊子,真我性情,愿做泥涂曳尾之龜;崇拜三袁,書寫性靈,展那童心稚子之說;貪林泉,頻笑傲,放形骸,是我友者,不向殿堂煙閣索我,則我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