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
◎笛安
從前,有一個人,她比我善良??墒沁@又有什么奇怪的,比我善良的人很多。說恒河沙數那是夸張了,但是車載斗量應該是不錯的。只是,這些比我善良的人,大隱隱于市——要遇到他們,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我骨子里是個刻薄的人,所幸我知道這個。有時候,我不打算幫助別人,或者打算給別人行個方便,并不是因為我有沒有同情心,只是因為,我怕麻煩。比如,我的房客已經拖欠了十個月的房租,我卻依然若無其事,因為我不知道趕走一個活人要怎么操作,難道真的像電視劇里演的,趁他不在,把他的東西打包丟在樓下嗎——一個已經租住了這么些年的人,打包他的所有家當,工作量太大了。于是電視劇里的畫面至今沒有發(fā)生。不過我的房客,章志童,他是個要臉的人。在第十個月零一周的某個晚上,他給我發(fā)了一條語音信息:“橘南姐,實在不好意思,我搬去朋友家借住一陣,押金你先留著,欠你的房租我一定會還的?!?/p>
他很體貼,沒有直接打電話給我,這樣就避免了雙方的尷尬——他害怕我說“不行”而引起的等待的沉默,或者我因為害怕他為懇求我做出不得體的舉動,而不得不說“那好吧”。于是我在半個小時后打了一行字給他:你當時交了兩個月的押金,所以你還欠我八個月的房租總計是××元,沒問題的話,你寫個欠條給我。先拍張照發(fā)過來,然后快遞到我家。
我知道即使拿著這張欠條,也沒有什么用,可我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吧。章志童當然不是那種業(yè)內有名的編劇。他經常會遇到的情況是:辛苦工作了幾個月,好不容易寫好了一份大綱,然后這部戲不打算開機了,他已經寫完完整的十集劇本,卻只能拿到最初的那點定金?;蛘呤牵核馁M了一年的時間,算是跟著各位“老師”寫完了一部戲,而播出的時候“編劇”那欄里沒有他的名字,你會在“聯合策劃”之類的分類下面看見“章志童”三個字,他還不一定收得到尾款——過去的那十個月里,他一定是連這樣的工作機會也沒了。
房屋中介只用了四十八個小時,就替我找到了下一位房客。過去簽合同的路上,我想到了章志童,也不知道那個朋友能收容他多久,也不知道這個朋友是否真的存在。其實他不是一個多事的房客,如果不是我近來很需要錢,我可以再等等他。三個月前,我的老板正式通知我們幾個,接下來的半年里,他每月只能付給我們一半的薪水,想辭職的他會理解,愿意留下來挨過這段日子的——就挨著吧,誰還需要他的感謝呢。我沒有跟徐豐說起過這件事,三個月來,照舊用我減半了的薪水負擔家里原本歸我負責的那些開銷,不夠的部分用我自己之前的存款來補。我甚至沒告訴他章志童拖欠房租的事。跟自己的老公,為什么不能說呢——總之我就是沒說,我沒想刻意隱瞞,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說出來的時候。
租給章志童的那套小房子,在花家地。聽起來跟名震江湖的美術學院處于同一個街區(qū),但其實,我買下這里八年了,從不知道美術學院究竟在哪兒。小公寓一室一廳,不到六十平方米,在十五層上。八年前,我站在狹小的廚房里,遠遠地看到“宜家”的黃色字母,覺得這一帶怎么這么荒涼——那時我還年輕,八年前這一帶的房價也還沒有后來那么夸張。我相信用不了多久,這里會變成一個像CBD一樣有城市樣子的地帶;我還相信,這間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小公寓不過是我繁花似錦的人生的第一步——月供還很艱難我知道,可是我在這么年輕的時候就擁有自己的第一個物業(yè)了,往后的日子只會有各種各樣想象不到的好時光在等我,不會出什么岔子的。
八年過去了,當初相信的兩件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房產中介小哥姓梁,他站在章志童留下的書桌旁邊說:“孫姐,這就是咱們新的租戶?!蔽移鋵嵦貏e討厭他叫我“孫姐”,但是我一時也想不出該用什么稱呼來取代這個。那女孩坐在小客廳的一角,可以打開變成床的沙發(fā)明明空著,她卻坐在地板上,一只小小的箱子在她身旁。她穿著一件很普通的粗花呢外套,牛角扣子散著,我的第一感覺是這姑娘會不會在發(fā)燒,因為她臉上的紅暈看起來很突兀。她是那種談不上漂亮但也絕對不是難看的長相,留給人深刻印象的便是臉頰上的紅暈以及開口說話時候的某些顛三倒四的造句方式——讓我以為她在發(fā)燒的,也許是她講話的習慣。小梁指指攤在桌上那兩份見慣了的租房合同,招呼她過來簽字,她像是沒聽見那樣直直地看著我,然后一笑說:“房東姐姐,房租一定要年付不可嗎?可不可以先付半年的?”
她笑起來的樣子像只貓??上也幌矚g貓。
小梁有點窘迫了,他說:“您看,年付房租是說好的,您也沒有跟我表示過不同意……您不知道,這位孫姐是吃了上一任租戶的虧——那個人連著十個月都不交房租,您換位思考一下——”她又笑了,一只五官端正的雜毛花貓突然成了精,她說:“你真幽默,我哪兒好意思想象自己在北京做房東——怎么換位?”我就看著她,靜靜地看了兩三秒鐘,問她:“你簽還是不簽?”她收起了笑容,站起身來,不作聲地走到桌邊——還算識相,不過,她怎么會這么瘦,我甚至懷疑她那條牛仔褲會不會是童裝品牌,她拉開書桌前面唯一的那把椅子,坐下,研究著合同上面的條款,然后把我的身份證拿起來,慢慢地端詳。見她已經側過臉來仰視我了,我不由得稍稍后退幾步——她想在仰角的視線里把我的臉變得龐大臃腫,不能叫她得逞。她這一次的語氣里是真的好奇:“你是一九八×年的……真看不出來,房東姐姐你好美呢?!?/p>
為了少付兩萬多塊錢,不惜昧著良心到這種程度,并且毫無障礙,這樣的年輕人——我掃了一眼她的身份證——這個叫洪澄的年輕人不能小看?!皼]問題就在這兒簽字,還有這兒……”小梁的臉紅了,我知道他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莫名其妙的對話,于是我也配合著小梁,問:“章志童的這些家具確定不要了是嗎?”
門開了——剛剛我進來的時候沒有把門帶上——像是現世報一樣,章志童出現在門口。十個多月困頓和窘迫的生活也并沒有讓他瘦下來,那件我見慣了的絳紅色沖鋒衣下面,依舊勾勒出那個略微悲涼的肚子。他身上帶著一點戶外深秋的清寒,那副黑色圓框眼鏡的鏡片蒙了一點霧氣,他也不管,徑直地望住了我說:“橘南姐,我現在有錢了!去年那個制片方終于給我結了一半稿費,你看……”他突然安靜了下來,惶恐地看著兩個陌生人,然后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看到小梁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暗暗地攥起了拳頭,人們比較容易對一個失望的大塊頭心生警惕,也是沒辦法的事。章志童像過去那樣懂事,一言不發(fā)地把一沓簇新的現金放在桌上說:“十個月的房租。”他沒有直視我的眼睛。大家安靜了片刻,我真害怕那個叫洪澄的此刻說出幾句讓他更尷尬的話,于是我搶著說:“要不要數一下,我看著,這一沓……好像多了點?”他恍然大悟地抬起頭,額頭已經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章志童的額頭格外寬闊,把他的眉毛、眼睛都逼得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哦,我忘了,這里面本來還有我打算給你的下半年的房租……既然這樣,就……”像是放棄了尋找合適的詞,他開始顫抖著手指想從那一沓錢里拿走一部分,但是他不知道該不該一張一張地數,于是他只能試探性地拿起幾張,放進衣兜里,再估算著下一次能不能多拿幾張。他龐大的身軀彎了下來,為了避免尷尬,他的頭快要磕到桌面上去了,沖鋒衣的后背上有個巨大的“蜘蛛俠”,“蜘蛛俠”的身體跟著他隱隱地晃動著。
“用不用我?guī)湍惆。俊焙槌卧囂叫缘貑?。章志童充耳不聞,費力地一張張拈著鈔票,洪澄果然笑了,一邊笑,一邊看了小梁一眼,嘲笑同盟就這么輕而易舉地達成。小梁沒有笑,但是卻不得不看著洪澄年輕而生動的臉。若是換個場合,不是在這個空蕩蕩灰撲撲的小公寓里,而是在某個光線曖昧的酒吧——洪澄對這個男孩子的擺布就已經完成得七七八八了。內向的人總得接受生活的教育,無論男女。
“喂,這樣好不好?”章志童似乎聽出了我這句話是在對他說,立即抬起了頭。我流暢地從那沓錢里數出來三個月的房租,放在他面前。然后我看著洪澄說:“你不是只想付半年的嗎?現在可以,你的房租減半了,原先一年的房租你只需要給我一半。但是前提是,你和他合租?!焙槌魏驼轮就难凵窳⒓磳ψ驳搅艘黄?,像是同時被嚇壞了?!澳憧紤]一下。”我看了一眼放在章志童眼前的那點錢,“你身上不能不留一點過日子,房租減半了,原來三個月的現在變成六個月的,半年以后,你再轉給我另外六個月的。”
“憑什么他就可以只付半年的,我還是得年付?”洪澄鼓起了腮幫子,一看便知這個的確有媚態(tài)的小動作她早已爛熟?!耙驗樗馕业姆孔雍脦啄炅耍墒俏也徽J識你?!蔽抑牢业恼Z氣酷似一個令人生厭的教導主任,但是吧,管用,“——章志童,你把臥室讓給女孩子,你睡客廳,反正你需要書桌工作。至于怎么輪流打掃,怎么攤水電費,你們倆自己商量?!?/p>
他們倆依然面面相覷,洪澄把腮幫子鼓得像是含了兩只乒乓球。但是我知道,問題已經解決了。我把章志童遲來十個月的房租收進隨身挎包里,心里盤算著如果徐豐今天不需要加班,就跟他去吃一頓我們都喜歡的壽喜鍋。可以考慮告訴他這筆錢是獎金,好讓他相信我們公司一如既往。果然,小梁如釋重負地嘆氣:“你們真是碰到了好人?!碑斘易叩诫娞菘诘臅r候,洪澄和章志童一起出來與我揮別的樣子,像是一對不那么般配,卻有人愿意真心祝福的小夫妻。
這就是故事的開始,我,和那個比我善良的人。我知道,根據每個人對“故事”的經驗,這個人要么是洪澄,要么是章志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會以為是小梁——當然不是,我們后來誰也沒再見過他了。別笑,這其實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在任何一個場景、一個事件,或者一個片段的畫面里,我們大多數人,一望而知就是配角。但問題是,有的時候我們知道這個,有的時候未必。十一年前,當我第一次看見雪夜,她也就是像今天的洪澄那樣坐在出版社那張老沙發(fā)的一角。說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是有點不要臉了,但你就是明明白白地聽見了,在她開始微笑的時候,滿室寂靜了下來。寂靜也是可以被聽到的,有點像一種自然現象。她好奇地看著桌上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那上面的收件人是我,她的眼睛有一瞬間的迷離:“孫橘南——你的名字真比我的更像個作家?!蹦鞘俏覀兯腥撕眠\的開始——我成了雪夜的責任編輯,從文字校對,到銷售方案,完整地跟完了她的第一本書。然后就在某個毫無準備的時候,知道自己做出來了一個暢銷書女作家。一個如她一般的人物,算不算是絕對的主角了呢,你猜。
雪夜的文字水準其實很爛,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是一塌糊涂——當然還是有“但是”,在她那個你讀完了未必好意思講給別人聽的故事里,卻有一種非常真實的激烈和一種看似偶爾為之卻恰到好處的冷漠。她的性格里確實有那種把激烈和冷漠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的能力,這會有效地傳達給看她書的人一個信息:那些扁平的地方,那些糟糕的描述,那些不知所云的橋段,全都像是故意為之,她一邊深愛著這個故事,一邊又真心蔑視著這些人物們。她的作品能讓你相信——真的是可以寫得又糟又動人的。當年那家出版社很多老編輯不愿意做她的編輯,就是因為不相信這回事。于是,運氣就留給了當時剛剛工作兩年的孫橘南。不,有一個人不動聲色地賭對了,就是我當年的直接領導,我們那個選題小組的負責人,他就是我現在的老板。
雪夜的第一本單行本剛剛下廠的時候,他從那家老牌出版社辦完了離職手續(xù),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筆錢,開辦了我們現在的文化傳媒公司。當眾人回過神來之后,才發(fā)現,他已經帶走了雪夜,還有我。雪夜成了我們的第一個作者——她的第二本締造銷量神話的小說集,和第三本略顯頹勢但依舊表現很好的長篇小說都是我們做出來的,其中第三本賣給了一個如今已銷聲匿跡的網游公司。也就是在那幾年,我存夠了花家地小屋的首付。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八年下來,我們看似不斷地壯大,卻再也沒遇到一個像雪夜那樣的作家。更要命的是,就連雪夜自己——第四本的滑鐵盧之后,她想必也知道,運氣既然來得莫名其妙,那它要走的時候,與其百般努力還不如含笑目送——于是這四五年她不肯再寫一個字,寧愿去視頻平臺那些沒人看的美妝節(jié)目當嘉賓,也拒絕再寫新書。雖然老板咬牙切齒,但從我內心深處,卻覺得,她也許不是一個天生的創(chuàng)作者,卻能憑著直覺在命運面前不撒潑,也不抵賴,也是種功德。
當然,有時候也真的很想有個人能替我揍她,吊起來拷打的那種都可以。那天下午,我坐在她的客廳里,耐心地給她解釋我?guī)退业搅艘粋€我認為非常不錯的機會。一個跟我關系很好的制片人說,他們想要做一個純愛電視劇,我提出來能不能讓雪夜根據她大概的想法和人物關系先寫一部小說,這部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可以用一個合理的價格賣回給他們公司——反正他們手上一時找不到原創(chuàng)能力過硬的編劇,而且,有了雪夜的名字,至少能保證她的一部分忠實老讀者對這個戲的關注。對方正式同意了,我還在為這個計劃興奮不已的時候,雪夜輕松地拒絕了我。
“我對這種純愛的故事已經沒興趣了?!彼谖覍γ娴牡靥荷?,抱緊了膝蓋,一臉無辜的神情。
“你感興趣的那個題材不好賣,乖,這幾年行情不好,先把這部寫了,你自己想寫的那部小說可以慢慢來。”
“你怎么知道不好賣?而且那些影視公司會從一開始就干涉故事的情節(jié),這還有什么自由?”
我總不能說“你寫得那么爛還要自由干什么”,因為從法理上講她的確有這個權利,于是我只好換一個說辭:“是這樣,你知道你現在想寫的這一部的麻煩在哪兒?讀者想要的是,他面前的那個故事能告訴他:他是無辜的,他沒有任何錯,錯的都是別人,是社會,是什么什么……你還不能直截了當地跟他講,必須得巧妙設置一些困境讓他自己得出這個荒謬的結論——可是你的這個故事滿足不了讀者的這個需求……”一邊說,我一邊在心里請求神明別拿我的話當真,對于真正有才華的人來說,上述那些完全不能成立。
“算了吧,橘南,”她輕松地冷笑道,“你要是真的知道讀者們想要什么,你們公司還能做成現在這個鳥樣嗎?”
談話結束。
就是在這個傍晚,洪澄熱烈地邀請我去跟她和章志童吃晚飯,在一腔怒火的驅使下,我立即回復她:好。
我順便在路上買了瓶酒。
我珍惜地把酒瓶抱在胸前,邁進小區(qū)的時候,正好趕上黃昏。童年時我就覺得,在天冷的時候,那種漫長下午的末尾,行走在戶外的所有人,身上都帶著一種“不想再活下去”的氣息。小時候,黃昏總是讓我如芒在背,我為我自己“還有一點想要活下去”而感到不好意思,我總是自我安慰,快了,很快就過去了,夜晚馬上就會來,夜市、大排檔、燒烤攤冒起來的帶著肉味的青煙,二樓陽臺上的炒菜聲,臨街小酒館有人劃拳——當這些降臨,“塵世”與“墳場”之間便又重新涇渭分明。
然后我驚訝地察覺,已是初冬。我抱緊了懷里那瓶酒,在它溫暖我之前,先溫暖它。
“晚來天欲雪——”章志童坐在一個冒著白汽的砂鍋后面,給他自己夾了一只雞翅,他開始吟詩的時候通常是發(fā)自內心的愜意。“能能能。”洪澄揮揮手截斷了“白居易”,“你都不知道給橘南姐盛個湯,有點眼色沒有?”“拜托——”我做出求助的手勢,“你能不能不要這么說話,你現在太像他老婆了?!闭轮就浅:┖竦匾恍φf:“那怎么行,怎么行?!?/p>
“洪澄,”我認真地說,“我給你科普一個關于你室友的背景知識,他的意思是說,你配不上他。”
“我懂我懂,”喝了一點酒以后,洪澄的眼睛變成了淺淺的湖水,“我住進來的第二天,就聽他講過他女朋友的事兒了?!?/p>
“你真客氣,那算什么女朋友。”我笑了說。
“我總不好意思說,是打飛機時的幻想對象吧——”洪澄清脆地說了出來,沒聽出有任何的不好意思。章志童的臉已經漲得通紅,快要染紅他面前的白色瓷碗了,于是我們三人用力地碰杯,反正暫時沒有別的去處。
章志童的“女朋友”,是一個奇妙的存在。起初我完全不相信的,但是經過他多年來反復地提起與描述,我開始覺得也許不全是無稽之談。章志童和我相識于七年前,那時候我一個人還月供實在有點吃力,就拜托朋友們幫我找個知根知底的人,把客廳租給他,能替我分擔一部分。第一個房客就是章志童,第二個房客是洪澄——是七年后,不久前的事情。七年前章志童就在這張宜家書桌上熬夜伏案寫劇本——雖然他多半情況下寫的都是大綱或分集大綱,我自然會應他邀請,試讀他的各種作品或半成品——那個時候我就知道,章志童如果想在他的行業(yè)里出頭,不是完全沒可能,但估計會很艱難。他寫的故事里,該有的都有,起承轉合乍一看都挑不出來什么硬傷,可是也真沒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往往,像他這樣的文字從業(yè)者,最看不起的就是雪夜那種人。在他們眼里,就是因為雪夜們這些欺世盜名的貨色的存在,才阻礙了他們前進的道路。你無法讓他們徹底明白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那是章志童最讓人討厭的一段時間,刻薄、激憤,但是對任何事情的批判都不得要領。若不是因為他的房租的確讓我的生活輕松了下來,我一定將他掃地出門——基本上,每隔七十二小時就要閃一次這個念頭吧。我想那是一個夏夜,我站在窄小的廚房里思考究竟是切一半西瓜還是切四分之一,章志童突然非常激動地叫我:“橘南姐,橘南姐,你來看,快來——”我從沒聽過他如此特別的語調,就好像他在欣喜地宣布房子要塌了,不得已,我只好舉著菜刀沖進客廳。電視屏幕上在播一部我至今說不上名字的武俠劇,章志童像個煙囪那樣矗立在畫面前面,順著他微顫的手指,畫面上正在播放一群人在樹上翻著跟頭順便拼一拼劍法的畫面,我不明所以,直到下一個畫面,一個姑娘一臉勉強也算是焦急的神情,問反派:“師兄,你有沒有受傷?”
“就是她?!闭轮就樣樀乜粗艺f,“算是我的——女朋友吧。”
我一言不發(fā),轉身回去切西瓜。章志童不甘心地跟了進來說:“我是說真的——好吧,不算是那種確定關系的女朋友,但是——她偶爾會到我這兒來,我們是中學六年的同學,自從來北京以后——有時候會見見——她有時候,留我過夜……”他的聲音羞澀得像個小媳婦,“我也知道,這個事,反正就是她有空了就給我打個電話,她有男朋友了就通知我,我不會去打擾她,反正她都談不長,反正她分手了會來找我……”
我默默地切完了一整個西瓜,出于對弱勢群體的同情,打算請他一起吃。
那部武俠劇里的小師妹——我們姑且叫她鄭小姐吧,對于章志童描述的鄭小姐的故事,我一直都沒有完全相信——我知道同班同學肯定是真的,偶爾留他過夜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這個故事依舊有一些難以置信的部分。直到有一天,章志童不聲不響消失了三個星期,回來的時候人居然開天辟地地瘦了一圈——鄭小姐正在拍的一個玄幻戲,已經進組了才知道劇本根本無法如期完成——于是鄭小姐緊急把章志童叫到橫店去,三個星期,那個狗屎一樣的電視劇終于有了狗屎一樣的后十五集——章志童的名字第一次被打進“劇本統籌”那個分類里,第二年這個戲播出了以后,他強迫我和他一起收看,尤其是最后十五集。
在劇組里,章志童當然,必須,只能是鄭小姐的一位臨時救火的“老同學”,就像在片尾名單里,他只能是“劇本統籌”一樣。
再后來我和徐豐要結婚了,我搬了出去,我和徐豐的住處在海淀,離他上班的地方近一點。那幾年,拜“劇本統籌”的最后十五集所賜,章志童接工作的運氣一直還可以——至少我打算搬走以后,直接把他的房租翻倍了,他也愉快地接受。收拾行李的那些天,我總是跟章志童說,這下好了,當鄭小姐偶爾宣他進宮的時候,可以把地點定在花家地。他不置可否地笑,玩笑開得次數多了,我自己也有點當真。
當洪澄終于在此刻正式分享這個秘密時,鄭小姐已經從武俠劇里的女四號變成了偶爾也能在熱搜上看到的女明星。所以,我能想象,當洪澄聽說章志童的“女朋友”是鄭小姐的時候,感受到的震撼遠遠勝過我當年。這些年里,據章志童說,他依然被緊急召喚去替鄭小姐改過幾次慘不忍睹的劇本,有一個是電視劇沒拍,另一個劇是還沒播出。還有一個是播出了并且播得還很不錯的網劇,章志童那一次被分到的title是“策劃”,那個戲的“策劃”,總共有七八個人吧。
“章志童,你知道我覺得她哪里不地道嗎——”洪澄已經醉意蒙眬了,但是說話的邏輯卻比平時清晰,“她已經是個大明星了——就算你是她的碎催,是她的奴隸,是她的雜役都好——她至少能給你爭取一個‘編劇’的名頭吧?這有什么難的……又不是讓她承認她和你睡過?!?/p>
洪澄這個才搬來沒幾天的局外人,說出了我這幾年來一直想說的話。
“你一個姑娘,”章志童放下了酒杯,“別張嘴閉嘴就是睡過呀、打飛機呀這些粗話?!?/p>
“好,文明一點?!焙槌瓮兄肓讼?,“那她現在還臨幸你嗎?”
“她的意思是問,你醒著的時候……”我加了一句。
章志童回答什么完全不重要了,反正已被淹沒在洪澄一連串笑聲里。她笑起來的聲音很好聽,像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章志童尷尬地一轉身,一個小小的醬油碟子被他龐大的身軀帶得飛了起來,再無力地落在地上。我沖進廚房去拿抹布,不期然地,闖進一片橙色的燈光里。
廚房的燈泡應該是已經換過了,這個光線前所未有的舒服,無論是煤氣灶旁邊的架子,還是窗臺,還是冰箱旁邊那張矮凳,都滿滿地填上了調味品、水果、成串的大蒜、盛滿了泡菜的罐子和不知放著什么的粗陶瓶子。就連那個瓷磚已經裂了縫的洗手臺,被這滿滿的家當簇擁著,都有了股嬌羞氣。洪澄在門邊探了個頭,我發(fā)自肺腑地對她笑了一下。
“章志童怎么會有這么好的運氣?”我關上了水龍頭說,“能時不時被女明星臨幸,家里還搬進來一個田螺姑娘?!?/p>
“不會啊,平時都是我做我自己的飯,我吃的時候他看著?!焙槌未蜷_了冰箱——冰箱里當然也是一副井然有序的盛況,“這盤中午的泡菜炒飯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嘗嘗,我可以在微波爐里熱一下下?!?/p>
“你是哪兒人?”我問。
“小地方,不值得一提,說了好多人也沒聽過?!彼惶敢庹務撟约?,即便是在半醉的時候。
章志童已經伏在一堆剩菜之間睡著了,臉上有種幸福的神情。
二〇一九年的春節(jié),章志童和洪澄兩個人都沒有回家。我嫉妒他們。因為去年春節(jié),徐豐已經跟著我回父母家了;所以按照約定,今年我必須跟他回去。隨著啟程的日子漸漸逼近,我每天幾乎是一睜開眼睛就想去花家地跟他們倆混在一起——那會讓我產生一瞬間的錯覺,我可以跟他們一樣,哪兒都不用去。北京這座城市,一年到頭,就是春節(jié)那幾天最讓人舍不得。整座城都空了——只要你不去廟會,如果那個關于“年獸”的傳說是真的,那這頭巨獸該是多么自由地奔跑在東三環(huán)或者三環(huán)輔路上,長驅直入,耳邊掠過的風聲遮蓋了炸裂的鞭炮。
那晚我臉上敷了一張蝸牛面膜,靠在床上刷手機。徐豐坐在書桌前面,也刷手機。這樣的安靜其實挺好,我不在乎結婚五年來我們已經漸漸地沒什么話題可說。朋友圈里,我爸和我婆婆幾乎同時轉了同一篇營銷號的養(yǎng)生科普文,我給我爸留言“別信這些,都是胡說八道”,然后給我婆婆點了個“贊”——反正他們倆并沒有加對方為好友。
“你看這個,”徐豐笑了說,“有個社會新聞——一個醫(yī)院的副院長,也是心臟外科專家,被他女兒舉報了——因為他常年吃回扣,醫(yī)院進的心臟支架好多質量都不合格……這都叫什么事兒。”他笑著搖了搖頭說:“這個王八蛋養(yǎng)出來一個可怕的女兒,也是報應?!?/p>
“我們公司狀況不好,這幾個月薪水都減半了,一半人辭了職。”我若無其事地說。
“實在不行你也別耗著了,該走就走,在家休息一陣子,我還養(yǎng)得起?!蔽衣犚娝种搁g的鼠標按鍵隱隱地響動。
“沒事,工資減半,工作量減了一多半,正好休息。章志童的房租按時交著呢,沒什么大問題?!?/p>
“明年我這邊狀況要是能好一點,咱們把花家地那里賣了吧——就能買個大點的——我是煩死咱們現在這個房東了,三天兩頭的,一點破事就要來敲門。據說她周一到周六,每天去不同的房客家里敲門?!?/p>
“咱們要是真的把房子換了,你媽就更得催著咱們生孩子?!?/p>
“說得也是,還是算了。不過好久沒看見章志童了,他怎么樣?還能接得到工作?”
眾人都說行業(yè)慘淡,但章志童還真的接到了一個活兒——可能是因為他便宜吧,各家都在壓縮預算,于是更容易地想到他。他的工作內容是把一部原本長度為七十五集的劇本壓縮成四十集,更妙的是,他現在有了個助手,就是洪澄。洪澄不工作,也幾乎不出去玩,沒有任何稱得上社交的行為——因此,除去做飯,她這些日子以來就成了章志童的第一讀者,以及,興致來了她會照著章志童的劇本,一人分飾幾角地演一遍,用力嘲笑寫得過于尷尬或者荒誕的臺詞,章志童會默默地拿回去修改。洪澄好像突然發(fā)現了新玩具,熱情異常,除了自愿幫忙試演,還主動提出建議,比如哪條情節(jié)線可以壓縮乃至刪除——當然,她的建議全部被制片人罵了回去。
“你不工作,靠什么生活?”有一次,章志童問她,彼時我正坐在地板上打開外賣比薩的紙盒。
“以前也存了點錢,從家里帶出來了一點,花完了,就去死?!焙槌蔚恼Z氣像是在說,如果明天有太陽就去曬曬被子。
“你有沒有想過試著學學寫劇本?”章志童小心翼翼地問。
“等你名滿天下了,如果我還活著,你招我到你這里來打下手吧。做你徒弟。前提是——我還活著喲?!?/p>
“你這么討人嫌的人,才不會早死?!闭轮就亟Y束了對話,“喂,你過來,你把這場給我讀一遍……”
“喂,要是節(jié)前他們不給你結算工錢,你怎么辦?是不是得我來幫你買春節(jié)的新衣服?”
把這樣的兩個人丟在北京過年,我很放心。
令人欣喜的事情偶爾也會發(fā)生。徐豐他們公司春節(jié)假期內需要有技術人員值班,負責后臺的維護,徐豐被安排在初五,所以我們初四就可以如釋重負地上高鐵。臨出發(fā)前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洪澄,告訴她我老公初五會加班至凌晨,我們三人可以在花家地“破五”。
“好呀,吃餃子?!彼ξ卣f,“哎,我真的給章志童買了件過年的衣服。”
“速凍的就行,樓下超市應該開門?!?/p>
“這叫什么話!”洪澄像是在維護受損的自尊,“我會包,你不用管?!?/p>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洪澄出現在室外,她戴著一頂灰色的貝雷帽,裹著巨大的橙色圍巾,在小區(qū)超市的門口極力地沖我揮手,臉上全是驚喜的笑意,她說:“橘南姐,先別上去,咱們在這兒埋伏一會兒,看看等會兒從樓里出來的人是不是鄭小姐?!?/p>
小超市里沒有顧客,老板娘漠然地看著電視,電影頻道在放一部喜劇片,可是老板娘完全不笑。我們站在一排貨架后面,一人買了一罐加熱過的雀巢咖啡,無所事事地盯著落地窗。
“章志童求我出去轉兩個小時再回去,還要我轉告你晚兩個小時再來——你不知道他都快給我跪下了?!焙槌嗡查g就把臉上的表情調成一副可憐巴巴又有點遲鈍的樣子,惟妙惟肖。
我笑出了聲音。
“你沒看到有人進去嗎?”
“章志童那個人鬼頭鬼腦的,說人已經在咱們樓里了,非要我坐電梯下去以后,才放人進去——而且還親手給我按了電梯——所以咱們在這兒等等,能看見咱們的樓里都有什么樣的人出來……”洪澄皺了皺眉頭,“女明星真的會自己一個人出門嗎?我剛剛也沒看到長得像保鏢那樣的人過來開道……”
“章志童肯定也給你看過那張照片吧?”我問。
“初中畢業(yè)集體照?!焙槌斡昧Φ攸c頭,“可是那張照片上的姑娘——怎么說,說是十五歲時候的鄭小姐我相信,可是你說她不是,我也相信……”
漫長的等候可以讓一切目標都失去意義,十五分鐘以后,我已經開始完全不在乎鄭小姐會不會走出來;半個小時后我開始產生幻覺,覺得推開單元門走出來的那位大媽一定是鄭小姐喬裝打扮的,反正她是個演員。洪澄已經離開了落地窗,到貨架的另一端去打開了冰柜的門,她悠然嘆了口氣說:“沒辦法,都怪鄭小姐,真的只能吃速凍餃子了,不過還好——我提前三天就做好了吃餃子用的那種醋?!?/p>
“還存在那種東西?”我大驚失色。
“我用醋把蒜瓣泡起來,有點像腌咸菜那樣,泡幾天,蒜的味道全都進去了,到咱們的餃子上桌的時候,可以剁一點姜末進去,再加上一點點辣椒油……”
除了食物的烹制方法,她從來沒有提過她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像對牛彈琴一般給我們解釋什么菜怎么做的時候,我才能從她不小心的措辭里聽出一點她往日的痕跡——做關東煮的時候她提起過她的大學宿舍,煲湯的時候解釋過她吃過的最美味的火腿來自實習的時候辦公室里一個可愛的姐姐的家鄉(xiāng)……諸如此類,我和章志童早已有了默契,不再追問細節(jié),比如“你學的是什么專業(yè)”“你在哪兒實習”——章志童是害怕她尷尬,而我則已經習慣了就當她是《聊齋》里來的。一陣寒風從我身體的側面襲來,超市的門開了,老板娘不滿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在埋怨來人破壞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熱氣。洪澄專注地盯著冰柜里那些色彩繽紛的袋子,無視那對走進來的中年男女。
“請問一下,這兒的物業(yè)——”男人的普通話比較標準,聽不出來是哪里的口音,他身邊那個女人的聲音立即就把他的聲音攔在了半路:“澄澄——這么巧?還正想著怎么找你住在哪棟樓呢……”洪澄靜靜地關上冰柜的門,轉身就跑,動作嫻熟得就像她已經在腦子里演練過很多次,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冰柜,柜門附近盤旋著隱隱約約的幾縷白汽,中年夫妻來不及反應,愣了片刻才想起來追出去,那個女人一邊奔跑,一邊叫喊,導致聲音有種奇怪的凄厲:“澄澄,澄澄,你等一下——”我沒能從落地窗那里看到鄭小姐,卻能看到輕盈得像只小鹿的洪澄,那兩個追趕她的人完全不是對手,只是快要跑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洪澄自己停下了,鮮艷的圍巾滑了下來,胡亂搭在她身上,那兩個人笨拙地靠近她,我無法知道她臉上究竟是什么表情。我看著他們三人上了小區(qū)門口的一輛出租車,洪澄沒有抗拒。老板娘繼續(xù)面無表情地看電影頻道,好像每天都會有顧客這樣倉皇地從她的冰柜旁邊跑掉。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于是重新拿出來那幾包洪澄選好的速凍餃子,過去付了賬。
那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我和章志童一起等著洪澄回來,而我們倆也沒什么話說。我終究沒能看到鄭小姐從我們的樓里出來,章志童說,她應該是直接按電梯下了地下停車場——我和洪澄太笨了,果然不適合盯梢。
“那兩人是什么人?”章志童一邊煮餃子,一邊問。已經快到晚上九點,我們決定不顧禮數先吃完我們那份——洪澄也不是計較這些的人。
“我覺得是她家的人?!蔽铱吭诒溟T上,不小心碰掉了冰箱貼。
“我一直都懷疑,她是從家里偷偷跑出來的?!闭轮就π?,“不過這個小孩的廚藝真好,比好多主婦都厲害太多……”
我認為他是在暗諷我,不過我不在乎。
“鄭小姐今天來干嗎?”我故意認真看著他的表情,“又是有劇本緊急要你救火,順便臨幸一下?”
他靜靜地把餃子撈了出來,擺滿了幾盤,我故意不過去幫他——因為此時裝作我什么都沒問過地幫忙擺桌,也太尷尬。章志童按照洪澄的配方把醬汁調好,終于抬起頭招呼我:“趁熱吃吧。你要不要香菜?她是來找我改劇本的——不過實話和你說了吧,我的女朋友不是鄭小姐?!?/p>
我也不好催他,只好看著他一連串吃了六七個餃子之后,再開始跟我講來龍去脈。那個多年以來偶爾出現,常年奴役他的女孩確實是他的初中同學,那幾個叫章志童去寫的劇本也的確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女孩是鄭小姐拍動作戲或者危險場景時的替身——俗稱“武替”。仔細想想的確如此,章志童被叫去參與劇本的那幾個戲,要么是古裝仙俠,要么是民國諜戰(zhàn),還有一個是當代緝毒警——總之,都存在武打、格斗、爆炸這些場景,所以——這也解釋了為何章志童總是不能正大光明地掛“編劇”的title,如果真是鄭小姐推薦的“老同學”,怎么說也得給個面子——可是武替小姐只能憑靠自己多年來與制片人或者執(zhí)行制片人相熟的關系,引薦一個“物美價廉”的熟人,能否順利拿到這個工作,就全靠章志童自己。
“所以,你們倆在她介紹你去干活兒的時候睡兩次,也是真的了?!蔽医裉鞄淼摹八芍衩贰焙芴?,完全是照顧洪澄這種不懂酒的小女孩的口味——可是,這個小女孩在我眼前消失了。
他的眼睛四處搜尋著酒瓶,不看我。
“所以,原來不是她利用你,是你需要她?!?/p>
“也不能那么說,”他取下眼鏡,額頭上又是一層細密的汗粒,“她已經是鄭小姐固定的武替了,她們長得確實還有點像——她是這么想的,如果劇本能有信得過的人來調一下,鄭小姐的戲份出彩了,對她來說也是好事。你想啊,鄭小姐越來越貴了,她的價錢也會跟著稍微漲一點的,我愿意為她做這些,沒有關系——你知道嗎今天她過來,是鄭小姐本人要她來找我的——這是一部電影,鄭小姐是女一號,鄭小姐覺得一個純粹的動作片里,她這個角色太花瓶了,所以才想找我,把這稿劇本潤一遍,給她加兩三場有點意思的戲就好……這是我第一次寫電影……”
“你想跟她結婚嗎?”
章志童看著我,我知道他被嚇了一跳,然后他把眼鏡戴回去,動作緩慢得像個老人,說:“她想嫁個更好的人,她也應該嫁個好點的人,我也這么看——不過她眼光其實挺高的,也沒那么容易?!?/p>
“你這家伙,表面老實,其實蔫壞的。”我笑笑說,“騙我這么多年,你是大明星的男寵——”
“沒有!”他急了,“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跟你說讓你來看她,在樹上飛來飛去揮劍的那個確實是她!你出來的時候鏡頭就給到鄭小姐臉上了,你第一時間先入為主,我也就……沒有糾正你?!?/p>
其實我知道他為什么將錯就錯地撒謊這么多年,因為如果那個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棄之如敝屣,想起來的時候才打個響指——如果那個女人是鄭小姐本人的話,這個情節(jié),聽起來,或許就能合理一點,或者說,聽起來會讓他好過一點。這么想著我心里很難受,我對他伸了伸右手說:“煙,也給我一支好了。”
“不好吧。”他為難的眼神特別像動畫片里的小熊,“不是要備孕?”
“備你妹的孕。我養(yǎng)得起嗎?”
于是他就乖乖地從煙盒里拿了一支給我。那支煙由他的手指傳遞到我的手指間,然后我就看不見它了,周遭突然一片漆黑,我只是憑借著手指間的觸覺以為我還看得到那支煙在何處。章志童從桌子邊上起身的時候帶起來陣陣噪音:“可能是這一層跳閘了?!彼T邊走。我坐在徹底的黑暗中,按下了打火機。
這其實是我一直以來不敢說的夢想——我希望世界末日能如此干脆利落地降臨,就像是停電那樣,一片漆黑突如其來,不要給任何人向任何人告別的機會,要是能有運氣,給我多出來兩三分鐘的時間,我就安靜坐在那片永恒的黑暗中,珍惜地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若有一支煙就更好了,抽一半,我就去死,絕對不討價還價。
章志童回來了,我聽見門口那張凳子又被碰出了巨響。“橘南姐?”他像是要確認我是不是已經融化在了黑暗里,“應該是樓上某家人,不知道用了什么電器——很快就能恢復了,跳閘?!比缓笏刈刈狼埃覀兌说难劬σ呀浿饾u適應黑暗了,他打開手機的手電,另一只手倒?jié)M了兩個酒杯。我們靜靜地碰了個杯,誰也沒再和誰說一句話。
我隱約聽見他又開始吃東西了,我靠在椅背上把眼睛閉上,此時的寂靜讓我感覺真好?!罢轮就?,”我的聲音很輕,“你有沒有幻想過,要是認識你的人全體一起死掉就好了,你就自由了?”
他不回答。任何正常人都不會回答這種神經病的問題吧。因為這靜默,我覺得室內的空氣都開始清新了起來。幾分鐘后,燈亮了,冥冥中,像是有聲音在提示我:十分鐘的休息時間結束,現在你該回去好好活著。
眼皮上彌漫著一種橘子皮的顏色,我總算不情愿地睜開眼睛,章志童面前的那盤餃子已經空了,他死死地望著那個一片狼藉的調料碟子,臉上全是眼淚。
“我想過,”他用力地拿左手的手掌在臉上胡亂抹一把說,“有段時間,我每天都想?!?/p>
“你想過什么呀?”一個突兀的、清亮的聲音,猶猶豫豫地從門那里進來。洪澄慢慢地靠近我們,“門怎么半開著?”
章志童這個笨蛋剛剛忘記了把門帶上,洪澄在空椅子上坐了下來,沒脫外套,渾身寒氣,看起來就像是剛剛跋山涉水。
“沒什么,他喝多了?!蔽艺酒鹕恚拔胰ソo你再煮一包熱的?!?/p>
“不用,這個就行?!彼膊荒每曜樱苯幼テ鸨P子里一個冷透了的餃子,狼吞虎咽,“過完年,我可能就得搬家了,橘南姐?!?/p>
“咱倆的這個戲還沒寫完呢,你搬去哪兒?”章志童傻傻地問。
“是因為今天那兩個人找到你了?”我問。
“那是我舅舅和我舅媽,他們坐明天一早的航班回去?!彼蛄颂蚴种?,又抓起另外一個,“你們倆——這幾天,有沒有看過一個新聞?有個醫(yī)院的副院長,他拿了不該拿的錢,用的都是質量不合格的支架給病人——然后這個人被他女兒舉報了?”她再舔舔手指,熱烈地一笑,“那個女兒就是我?!?/p>
有一天晚上,我們認真地討論過,在我們三個人里,誰是最善良的,或者說,誰比自己善良。
章志童把他寶貴的一票投給了我,因為他覺得在今天的北京沒有第二個房東會忍耐他拖欠那么久的房租,洪澄啐了一口說:“這票是因為錢,不算數?!钡呛槌斡职炎约旱钠蓖督o了章志童,因為她覺得章志童對武替小姐的愛戀太慘了,慘到她已經不好意思再去羨慕武替小姐。最后輪到我了,他們倆一左一右,認真地盯著我,洪澄補了一句:“請珍惜你手中神圣的權利?!蔽蚁肓讼?,做了比較艱難的決定:因為章志童欺騙了我很多年,并且他的所作所為客觀上已經影響了女明星鄭小姐的名譽,所以他扣分很多,洪澄勝出。我們三個人難分勝負,各自得了一票,于是只好碰杯,一飲而盡的時候洪澄突然含了眼淚,當她哭起來,臉上沒有半點委屈的神態(tài),讓人不知該如何對待她。她用力眨眨眼睛,說:“除了你,已經沒有人覺得我是好人了?!?/p>
那個剛過去沒多久的春天,真是一言難盡。洪澄沒有搬走,因為她的問題已經不再是需不需要躲著家人。二月末的時候,一篇字數很多的“深度報道”突然之間席卷了我的朋友圈,那個作者用一種將煽情遮掩得很巧妙的冷靜筆法描述了那對新聞里的父女。在那篇文章里,他采訪過很多人,除了洪澄本人——他倒是澄清了社會新聞里的各種謬誤,比如——洪澄并沒有主動去舉報她爸爸,而是在公安局開始調查取證的時候——說出來了她看見聽見并且知道的事情,其中包含著一些實質性的證據吧。如果你真的相信這篇文字里的一切,那個父親是一個常規(guī)的在小城市獲得一席之地的中國父親,那個女兒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叛逆且人生挫敗的中國女兒(所謂挫敗指的是高考失利,然后無法適應父母給安排的工作)——父親和女兒之間缺乏必要的情感交流,他就差直說出來女兒需要做點什么來引起父親的注意了,但是字里行間已經表達得很清晰。父親的奮斗與折戟酷似《紅與黑》里的于連,女兒的反叛與弒父酷似某位我沒記住的日本作家筆下的誰誰,文章的最后結尾落在女兒的母親身上?!拔覇査喝绻畠好魈旎丶伊?,你能不能原諒她?她什么都沒說,她在流淚?!薄浅:?,他沒有捏造任何事實,只是,他已經不需要捏造了。
我急急地發(fā)信息給章志童,想讓他阻止洪澄去看這篇東西,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隨著這篇文章的迅速擴散,那個“舉報父親的女兒”成為微博的熱門搜索詞條——身后沒有任何團隊的運作,憑自己的本事上了熱搜,也算洪澄人生里的一個勛章。至此,就連特稿作者親自出來寫聲明說“我從來沒有說過這個女兒是去主動揭發(fā)父親的”,完全無用。各家自媒體已經開始就這個“舉報父親的女兒”推送了各種角度的解讀;粉絲將近千萬的大號痛心疾首地質問今天的年輕人為何跟幾十年前的那群瘋狂的年輕人越來越像;為“女兒”辯護幾句的人立即在社交媒體上被打成眾矢之的,然后咒罵“父親”的人和咒罵“女兒”的人在任何帖子下面都能迅速撕咬起來,就像兩群野狗;洪澄舊日的照片、成績單都被人肉了出來,萬幸的是他們沒有人肉出來花家地的地址……
我讓洪澄當著章志童的面,把她的手機交給我,寄存三天。我們把花家地小屋的路由器拔了,章志童也興高采烈地放下了劇本,除了外賣小哥,我們約好不給任何人開門。那個星期徐豐出差去杭州,我躲進花家地的“防空洞”里,無限自在。網線一拔,哪兒管外面洪水滔天。自從薪水減半之后,我們公司原有的將近三十個員工已經只剩下了七個——到九月,辦公室租約到期,我們要么搬到一個小一點的地方,要么原地解散。我的意思是說,我無故缺席幾天完全不是問題,反正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老板了。
我跟洪澄反反復復地保證,只要熬過這三天,最多一個星期,就能一切平靜,因為那時候自然會有其他的熱點供眾人喧囂,為了讓她相信我,我拖著她出了一次門,我們到樓下那間小超市去采購,老板娘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地看綜藝節(jié)目,對我們的出現無動于衷。只是對于洪澄來說,這樣的無動于衷就是極為珍貴的饋贈。所以她一高興,把冰箱里剩下的RIO全都買走了。每種顏色三瓶。
“姐姐,你有沒有像章志童愛武替小姐那樣,愛過什么人?”不知從何時起,洪澄對我的稱呼從“橘南姐”“房東姐姐”,直接變成了“姐姐”。她抱緊了膝蓋,蜷縮成一個球體,膝頭那兩塊凸起的骨頭,正好盛放她的下巴。
“她肯定沒有,”章志童不知為何像是在跟誰生氣,“她那么厲害,一看就是從小就一直有男生被她差遣得像狗一樣的?!?/p>
“我有?!背姓J這個可真是有點叫人羞澀,但是我決定對洪澄說實話,“是我初戀。”
“我二十四歲了,”她把笑容埋在手肘里面,“我從來沒愛過什么人,也從來沒有跟誰談過朋友,有時候我也想——談戀愛是不是就像小時候去游樂場一樣,是一件長大以后回憶起來也許沒什么,可當時就是特別特別高興的事兒。不過,像我這樣,出賣爸爸的人——以后的日子沒有特別特別高興的機會,也是正常的吧?”
“這么說——你還是處女?”我恍然大悟地看著她。
“哎呀,很丟臉是吧?”她一邊笑,一邊臉紅了。
“處女,大義滅親,親爹化為惡龍于是手刃他……太厲害了,這簡直是‘冰與火之歌’?!闭轮就粭l一條地數,滑稽地伸著三根手指頭,“童貞女洪澄,請受在下一拜?!?/p>
“你怎么不去死??!”洪澄順手拿起一張坐墊沖著章志童的腦袋丟過去,我在一旁笑得腸子扭成了一團。他們倆喧鬧地廝打持續(xù)了一會兒,突然安靜了。我試著直起身子坐好,看到章志童頭發(fā)很亂,神情茫然地在四周的地面上尋找著他的眼鏡,洪澄像是一下子斷了電,雙手交叉著舉過頭頂,舒展地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感覺就像一只貓,在伸懶腰的時候突然被放倒了做成了標本。她用一種猶豫不定的語氣,繼續(xù)問我們:“那,你們倆有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在你眼前,從活著到死掉,全過程不超過一分鐘,那種死法,你們見過沒?”
章志童誠懇地搖頭。
“我就見過?!彼难凵窕秀保袷且盃I的孩子在看星星,“那個人是我初中同學的婆婆,我小學的老師,只不過沒有教過我,我三年級的時候她教的是一年級,在我們那兒,好多人都能間接地搭上點關系。五六年前她找我爸做過手術,裝了兩個支架。她不知道那兩個支架不好用。那天我們小學同學聚會,我那個初中同學送她過來,聚會的酒樓是我舅舅開的,那時候還是寒假里,沒到正月十五,酒樓每天都很火爆——我就讓我舅舅給她們專門預留了一個車位,怕她們找不到,我就到那個停車場去等。我同學倒車的手藝很差,歪歪扭扭倒不進去,那個老師也不急,她把車窗放下來看著我,她說:‘哎呀澄澄都多少年沒見了你長這么大……’然后她的眼睛就突然睜得好大,說不出話來,臉色也深了,一只手死死地抓著車窗好像是想讓我去拖她出來。我那個同學,陣腳全亂了,哭著讓我趕緊打120,然后她就忘記了拉手剎,她的車慢慢地滑,慢慢地撞在了一根柱子上,那個老師的手就從車窗上垂下來了,那個時候我腦子里只有一件事——她還沒問我后來去哪兒讀了大學呢,她一定想要問的。”
章志童的手機屏幕閃亮了起來,他把這通電話按掉了。那個人再打,他又按掉了。
“那個寫稿子的人說得不對?!焙槌涡πΓ拔也缓尬野职?,我跟他的關系不好不壞,很多人跟自己的爸爸都是那樣的——我知道他愛我,我也從來不覺得我從小到大被人忽略,我本來就不喜歡別人特別關注我……我就是覺得,就是覺得一個人不應該像那樣死在停車場里。她以為自己已經治好了,她根本沒懷疑過,讓她那樣去死,是不對的。”
“我懂你想說什么。”我深呼吸了一下,“你想說無論怎么樣,導致她這樣去死的那個人都該付出代價,即使那個人是你爸爸?!?/p>
她用力地點點頭,然后像是困倦襲來了那樣,閉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洪澄坐在飄窗上面,盯著那輪四分之三的月亮看了好久。遠處“IKEA”的燈光亮著,月亮把自己的身體慷慨地借了四分之一給他們,好讓他們切割出來這幾個字母,月亮滿意地打量著這片夜晚中幽暗的大陸,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問過她: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個聲音傳遞得很慢,當月亮聽到的時候,已經是幾百年后了。月亮淡淡地笑一笑,自言自語:能不能別煩我?也是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教洪澄嘗了龍舌蘭的味道。她有些緊張地伸出舌尖,顫巍巍地舔了舔,隨即一愣,完整喝下去第一口的時候,難以置信地笑了。
“你記著,”我告訴她,“等你有天真的談戀愛的時候,你臉上的表情,就會跟現在一樣?!?/p>
章志童終于打完了那個長長的電話,從廚房里走出來。飄窗已經沒地方了,他順勢坐在那張用來睡覺的沙發(fā)上,撿起身邊那瓶被洪澄喝掉了一半的RIO,緊緊地捏在手里端詳著。然后他跟我們說:“那部電影不拍了。就是鄭小姐演女主角的那部。”
剛剛進入四月的時候,章志童死了。那個早晨我在半睡半醒間看見了窗簾縫隙透出的一縷陽光,我想今天的天氣應該不錯。然后徐豐推門沖進來,把手機塞給我說:“這個人已經給你打了六個電話,可是你靜音了?!彼Z氣里帶著埋怨,我知道他是嫉妒我現在可以睡到十點再慢吞吞起床去辦公室。那一端,洪澄的聲音帶著奇異的顫抖:“姐姐,你快點來。警察來了,章志童在衛(wèi)生間里,警察說他已經死了?!?/p>
非常簡單明確的“自殺”的結論,章志童把自己吊死在了浴室里。一個陽光明亮的日子,我和洪澄一起坐上了高鐵,去往一個我們都沒去過的城市,是章志童的家鄉(xiāng),我們去參加他的葬禮。我也是因為章志童的死,才獲得了一些新知識——比方說,北京是不允許任何人將遺體帶出北京的,一個死在北京的人,必須就地火化。所以,章志童的這個家鄉(xiāng)的葬禮,其實就是埋葬那個小盒子。
第二個新知識就是,葬禮也有司儀,而且葬禮司儀就像婚禮司儀一樣,有一些套路的發(fā)言和串場詞。我和洪澄都沒哭,因為置身于四周此起彼伏的悲聲中,我就突然間麻木了。章志童的爸爸——那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事科科長,在眾人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走上去搶走了司儀的話筒,司儀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他白發(fā)蒼蒼,穿了一身簇新的中山裝,清了清嗓子說:“今天我非常感謝大家來給章志童送行,所有的殯儀館的同志們,你們也都辛苦受累了?!彼緝x深深鞠了一躬,導致司儀更加尷尬,然后他繼續(xù)說:“下葬之前,我有幾句話要說,我非常慚愧,我的兒子給你們諸位添了這么多的麻煩。他是個一事無成的人。對社會沒有任何有益的貢獻,對自己的小家庭甚至做不到承歡膝下給父母送終,需要我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沒有勇氣面對生活的困難和波折,才走出來這懦夫的最后一步。我作為父親,深深地感到抱歉,是我教育的失敗……”
“我×你媽!”洪澄像個飽滿的彈簧那樣輕盈地彈了出去,我只好追在她身后抱住她,她奮力地掙扎,嘴里喊出來的話我已經完全聽不清楚,我只記得周圍人都用一種打量瘟疫患者的眼光看著她,那個司儀更加不知所措,保安好像沖過來了。我的耳朵里像是灌進了水,有一種奇怪而遙遠的隱隱的浪濤聲。我記得我那時候翻過章志童的朋友圈,他總給他爸爸的書法作品點贊。那是他爸爸退休之后最大的嗜好。他說過,他爸爸最喜歡寫的是陳寅恪的兩句詩:“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這兩句新鮮的行草就像是幻覺那樣在我腦子里閃過,配合著耳邊的浪濤聲。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你是認真的嗎?你也配?
我應該是沒有把這句心理活動說出口吧,我也不確定了,但我知道我的臉上露出了非常詭異且真誠的微笑,于是保安把我和洪澄一起趕了出去。章志童的媽媽和姑媽悠長的號啕聲給這場混亂結了尾,我和洪澄狼狽地跌撞著出了墓園的大門,一走到外面,洪澄就恢復成為一個神色正常的人,我的聽覺也漸漸地回來了?;疖嚿衔覀儧]怎么聊天。洪澄靠著椅背假寐,在我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她和我說:“姐姐,我爸的案子下個月開庭,檢察院那邊希望我出庭做證。”我說:“嗯?!彼又f:“我真的該搬家了,我不想讓我家的人三天兩頭地找到我,也不想讓他們麻煩你,我一個人待一段時間,我到底去不去出庭,我還沒想好。那天我還想著,這件事情我得和章志童商量一下……可是我忘了?!?/p>
隔了一會兒,她又輕聲細語地說:“章志童那個家伙,最后留給我的信,就寫了那么短的幾行,可是給你寫了那么多,不公平。”
章志童把幾封遺書整整齊齊地放在客廳的書桌上。給他爸媽的那封只有一句“對不起”。給我的那封,寫了滿滿兩頁紙,他的字很好看,他若能活到退休,估計也會練習書法的。
橘南姐:
真是不好意思,不辭而別,給你添麻煩了。
有些話我只跟你一個人說。我不是一時沖動想要這么做的。早在我一直沒法付房租給你的那十個月里,我就想做這件事了。我實在拿不出錢,我也沒辦法從拖欠我稿酬的制片方那里要到錢。最重要的是,我確實沒有勇氣再這樣下去了,那個時候,我跟你說我去朋友家住,是謊話,我去了一個很破的小旅館,我打算死在那里。
事情就是這么巧。我坐在那個又臟又臭的地下室里思考用什么辦法去死痛苦最少的時候,有一個垃圾號碼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不需要任何抵押,就可以借到錢。我知道這后面都是陷阱,可是那個時候,看著我空了很久的賬戶真的一下冒出來幾萬塊錢的時候,我感覺是有什么東西在鼓勵我,要不要再努力嘗試一下?不然就把欠橘南姐的房租還完再去死吧。然后我又去了過去帶我工作過的一個編劇老師那里,跟他說能不能借我一點錢周轉,我以后可以免費給他干活兒來還——就這樣,一個本來打算去死的人,帶著兩筆借來的錢又回到了花家地,然后就遇見了洪澄,就有了咱們三個人那段非常愉快和開心的日子。
那個貸款公司當然是高利貸,但是,沒有幾天,我就接到了一個工作。跟洪澄合租的這大半年時間里,我的運氣突然就好了起來,我一直能有剛剛夠的錢來還貸款公司每個月的額度,我也替那位老師免費干了一些足夠抵債的活兒,利息肯定是越滾越多的,我早就想好了,等到我還完我當初借的本金以后,我再去死,雖然他們是壞人,可是他們畢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不停地工作,洪澄也幫了我很多,這段日子可能是我成年以后過得最幸福的一段時間了。但是劇情居然還有反轉——跟命運相比,我這個編劇真是輸得心服口服。春節(jié)前,好像就是除夕的前一天,那家借給我錢的公司老板跑路了,好像有很多人去報了案,總之,我的債,到此結束??吹竭@個消息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我已經還完當初的本金了,我也還了不少利息,雖然還沒達到他們的標準——那么,對于那些買了這家公司產品卻損失慘重的人來說,我應該也不算是壞人,對吧?那么好像,留住我必須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又少了一條。
我把我最后的那個電影劇本也留給你,我覺得這是我寫過的最好的作品。原本只是要求我?guī)兔觾扇龍鰬?,結果我不小心重寫了一整部劇本。本來我還想好好潤色一下,但是電影不拍了。武替小姐今后要怎么樣才能活得更好,我也真的幫不了她什么了。更重要的是,這部電影不拍了,像是一個信號,在提醒我,生命里這段美好的福利時光差不多了。不要貪婪。謝謝上帝或者魔鬼,他老人家?guī)椭覔碛辛诉@么一段回光返照的日子,謝謝你和洪澄,當然我也得謝謝我哥——有他在,可能我爸媽那里會好過一點。
如果這是我自己寫的劇本,我會讓主人公在經歷了和你、和洪澄這段相依為命的生活之后,重新獲得活下去的勇氣。但是吧,世事難料,我從你們倆身上,獲得的是此刻——因為忠于自己最初的選擇,而帶來的平靜。
再見啦,你要幸福。
還有一件事,冰箱里的那瓶龍舌蘭,還剩下一半,你把它拿走,洪澄這個熊孩子好像是對它上癮了。
章志童
2019年4月8日
但是他寫給洪澄的那封,卻是只有寥寥數語。
洪澄:
你現在深呼吸一下,數到十,再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然后報警。
以后千萬別動不動就說你想去死的話了。你看到了,死是很可怕的。
請你相信,我永遠都會支持你的,要勇敢一點,你一定會遇到更好的人和更有意思的事情。
不要和橘南姐學喝酒。
章志童
2019年4月8日
回到北京的第三天,洪澄就搬走了。然后那個臨時的號碼也停了機。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我想要把她在我這里的押金退給她,但是微信轉賬的時候,發(fā)現我已不再是她的好友。于是我把那筆錢通過銀行轉到了她寫在合同上的那個賬戶,并沒有被退回來,這讓我稍稍放了心,她至少能安然無恙地活一陣子。
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去做,那部倒霉的,需要章志童從七十五集壓縮到四十集的劇本,章志童和洪澄一起完成了它。我已經通過我所有的關系,知道了這個電視劇的制片方是誰。我會一直地、不停地、非常有耐心地替章志童討債,然后把這筆錢轉給洪澄,這一定也是章志童希望的。
初夏降臨的時候,我們公司奇跡般地迎來了一點轉機。七年前,我們把雪夜的一個短篇小說賣給了一個導演,在這個六月,電影公映了,獲得了非常好的票房和口碑,制片方賺到了錢,男主角據說一定會獲得某個電影獎項的提名,而我們的雪夜,也重新開始搶手。我們僅剩的七個員工,再加上老板,一共八個人,今年唯一的任務就是把雪夜小姐伺候開心了,能換來一些為我們賺錢的機會。雪夜最終同意了我去年跟她提出的那個計劃,她已經開始跟對方的制片人一起開了幾次會,要著手寫那個以拿去賣錢為目的的小說。
導演邀請了雪夜參加自己的私人慶功派對,我被雪夜拖著一起參加,對外的身份是雪夜的經紀人。導演住在順義,天竺一帶的某個別墅區(qū)。一棟說是托斯卡納風格的三層小樓,我倒覺得,說是溫泉度假村風格,也可以。但是那個小小的庭院被導演設計得很有味道。晚飯之后,人們三三兩兩地開始社交了,我就拿了一杯香檳,獨自坐在了那個日式小燈籠的旁邊,離人群略遠。哦,對了,導演的夫人已經非常熱心地科普過,這個嚴格地說只能叫起泡酒,因為并非來自香檳產區(qū)——管他的,其實我有一點眼饞那幾個男人們分享的威士忌,好的威士忌喝下去,耳邊真的聽得見風的呼嘯聲。于是我想起章志童對洪澄的叮囑:不要和橘南姐學喝酒。
來賓里也有鄭小姐,因為是非常私密的場合,她的經紀人也沒有緊盯著她。她此刻坐在離我很近的一把鐵藝椅子上,對我一笑,遙遙舉了舉杯子,然后我們不約而同地拖動了身下沉重的椅子,坐得靠近了一點。
“雪夜的新書在寫什么?”她問我。
“跟以前的也差不多。明天我把雪夜的全套書都寄到你工作室去。”
“好呀?!彼α?,輕巧如塵埃的飛蟲慢慢地在我們身邊的燈光那里聚攏,“導演的下一部電影正在跟我談合作,不過我自己很希望有一天能演雪夜的作品——她的女主角都寫得太可愛了?!?/p>
“我們求之不得?!蔽一卮穑捌鋵崱艺J識一個姑娘,她是您的武替?!?/p>
“武替?”她臉上的困惑倒不像是裝的,“我拍的好多戲都有替身,她們來來往往的,我都記不得誰是誰?!?/p>
日式燈籠里的燈滅了,一片絕對的黑暗突然降臨。我聽見導演洪亮的嗓音從某處傳來:“沒事沒事,諸位少安毋躁,一定是哪里跳閘了……”
日式燈籠突然閃爍了一下,映亮了鄭小姐嬌艷的側臉,然后熄滅,然后重歸黑暗。在黑暗中,我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好啦,章志童,我不問了行不行?反正鄭小姐根本不記得她——我原本是想把你最后那個劇本拿給鄭小姐本尊看看,算了算了,話題到此為止,我知道,你要面子的。
那晚我的睡眠很淺,天色微明的時候便睜開眼睛,身邊的半張床鋪已經空了,徐豐已經在浴室里開始盥洗。我能趁這短暫的幾分鐘躲到陽臺上去抽一支煙。淋浴噴頭的水聲讓我的意識表層逐漸模糊,我愣愣地凝視著指間那一縷煙霧,我問自己,洪澄究竟有沒有回去出庭。真是太不像話了,就連章志童都知道用一片黑暗和突然閃爍的燈籠來給我報個平安,她一個活人,卻能銷聲匿跡到這個程度。洪澄你這樣真的好意思?
浴室里“嘭”的一聲,隨后徐豐隱隱地在叫我:“橘南,橘南——”我厭煩地深呼吸了一下,繼續(xù)吸了口煙,然后水聲停了?!伴倌稀倌稀边@一次他的聲音里摻雜著痛苦。我慢慢地吸完最后兩口,細心地把煙蒂掐滅丟進垃圾桶,然后轉身走向浴室,直到推門的那一刻,才開始讓自己的聲音里帶上驚慌:“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他半坐在浴缸里,手捂著肋下,費力地吸氣說:“沒事,我摔了一跤,可能肋骨磕壞了,你別慌啊,扶我一下。”
醫(yī)生拿著他的X光片告訴我們是肋骨骨裂的時候,我開始流眼淚,醫(yī)生狐疑地看著我,可能是覺得這個家屬的戲未免太多。走出診室,我扶他坐下,我說我去藥房拿藥,眼淚持續(xù)不斷地往外涌,我用力地拿手臂蹭了蹭臉頰。
“媳婦兒,你看你這是干什么……”徐豐的表情被疼痛撕扯得有點扭曲,我想他一說話可能會更疼,“別哭啊媳婦兒,沒事的,大夫都說了沒事兒,我正好休息兩天不用賣命了,你看你這么傻——”他的語氣中雖然夾雜著因為疼痛導致的呼吸的混亂,可我聽得出,充滿了幸福與滿足。
“對不起,我忘了把浴缸里那個墊子放回去,對不起。”哭泣的欲望像一頭橫沖直撞的小野獸,在我的身體里胡亂地奔跑著,想要找個出路。
“我媳婦兒是心疼我,我知道——”
對不起,我不愛你了。我的初戀,我的如意郎君。對不起,我永遠不打算讓你知道這個。
初秋的某日,雪夜打電話給我,她非常直接地說:“把你花家地那個小房子賣給我,怎么樣?”
“你還看得上那個小破屋子啊。”
“便宜啊,已經是兇宅了,我知道你連租都租不出去,已經空了快半年了吧?我跟你們那里的房產中介打聽過,兇宅比正常的市價便宜三分之一還多。我不怕兇宅,那個章志童我以前也見過的,不是壞人?!?/p>
“我替他謝謝你?!蔽倚α?。
“我漂了這么多年,亂花了好多錢,現在打算安定下來了,你不應該祝福我嗎?而且,就算按兇宅的價錢賣給我,跟你當年比,也還是賺的。”
“那好吧,找個時間跟中介約一下,我也不大了解這些手續(xù)?!?/p>
“我會好好把它裝修一下,找真正有名頭的設計師,裝修成那種能上雜志的蝸居——不過這么一折騰,我可真的沒錢了。必須努力寫作?!?/p>
“非常好,”我心情頓時愉悅了起來,“好像是尼采說過的吧,人一生最幸福的狀態(tài)就是保持適度的貧困——我不確定是不是尼采說的,可是我覺得有道理。你只有沒錢了,才能安心地寫好作品?!?/p>
“別提尼采,跟海德格爾那種真正的大師相比,尼采最多算是個豆瓣寫書評的?!?/p>
怎么回事?膚淺的雪夜小姐偶爾也有金句。
我愿意把那個小屋轉手給她,因為萬一某日,洪澄回來了,開門的是雪夜,她也不會覺得惶恐,她知道雪夜是誰,她也能輕易地通過雪夜找到我。
可能天道如此,有人命中注定要在決定去死的那一刻才不再卑微,有人命中注定要辱沒門楣,還有人命中注定要假裝依然愛著她的初戀,他們最終都要回到那個身邊全是陌生人的城市。這城市需要祭品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從他們中隨機抽取一人,可是,也真的是他們最后的容身之處。所以我相信,洪澄一定會回來的,她必須回來。
我希望雪夜住在那里,最終會進化成一個比我善良的人。
所有住過花家地小屋的人,都應該比我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