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忠玲(彝族)
“啊嘛嘛,你背著,你背著,我這呢有零錢呢!”
“啊呀,我自己給,我自己給,你呢你裝著,零錢我都有呢!”
“啊嘛,你這種人會興這種犟,說給你你裝著你就裝著!”
“啊么,這種么我對不住你嘛!”
“一下都是三親六戚呢,會興這種講是,哪個給都一樣呢!”
……
四五個麻袋謹慎地縮在洗了發(fā)白的布鞋面前,不時往自己腳面上提提,生怕?lián)踝∑渌丝偷穆贰蓚€被云南高原的貧窮和紫外線炙烤得黝黑的農(nóng)民,并不刻意去藏那雙因維護家庭尊嚴體面而粗糙開裂的手,在狹小的空間里爭著給對方付公交車錢。1塊錢,在學校里讀書的娃娃的兩本作業(yè)本,他們并不時常舍得花這些錢。
公交車穩(wěn)定行駛,似乎并沒有幾個人坐在車上,或者沒有幾個人在意或聽得懂這幾句內(nèi)容簡單的方言。方言對于一座城市來說,太過于晦澀了,大多數(shù)人發(fā)不出音節(jié)。另一方面,方言對于一座城市來說,太復雜了,一個專有名詞有一種方言,除了這個名詞里面的人鮮活,其他人只剩下僵硬的禮貌。他們是兩個楚雄市八角鎮(zhèn)人,這語音、語義我能標準發(fā)出并準確翻譯,他們?yōu)楸舜说目紤]我也深諳其理。我故意使眼睛嚴肅而穩(wěn)定地看向車窗外——秋鋪滿了土地和莊稼,連同石頭和樹木,黃澄澄地,并不動彈。
我并不是好久沒有聽到八角話,也不是好久沒有說過八角話,前幾天母親跟我姐和小侄子坐了五個小時的客車來楚雄市看我,山路崎嶇,口音也在九彎八繞的顛簸里虛弱。母親她們下車,在凌亂的車門口,我首先接到的不是母親比較干燥的雙手,而是我家厚實的土地里圓滾滾的橘子,一壺老酒用5斤的桶裝著,蓋上蓋子,還要在蓋子上面裹一圈薄膜,最后才擰緊外面的壺蓋,父親想的是周到的,不舍得糧食被潑灑浪費掉,也怕酒味給長途旅行的旅客帶來不適感,還有今年并不值錢但是果大飽滿的核桃也裝了一大袋。母親搬遞著東西給我,即羞澀又期待。
“媽媽你們噶暈車?”
“暈呢,今天小寶都吐了!”
“我們先回克把東西裝著又克吃飯嘛?!?/p>
“要得呢。”
聊天簡短,我心疼我的母親和侄子??谝粢策m時在她們給我?guī)У暮脰|西的壓力下終止。
而事實上,我已經(jīng)快三個月沒有回老家了。今天公交車上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時,我愕然,老家的鄉(xiāng)音是農(nóng)民耪不完的田地和父親良好的教養(yǎng)。
已經(jīng)入冬,松軟的土地里撒上了麥種,耕牛和犁耙被農(nóng)民一聲聲的“哦娃淮——”放入了草堆里,解下了肩頭。農(nóng)民又背上花籃,拿起鐮刀和松毛耙到山上去了。我記得幾個勤勞的婦女總是率先出門,一家家約著入山去,調(diào)子得唱了,家長里短得說了,她們松快地把年味從嚴冬里泛出來。這個時候辣椒早已紅得像高掛的燈籠,不留縫隙,也不擁擠。母親就要使我去拿雪花白的臉盆來摘辣椒。她則抬出已經(jīng)閑置下來的腌菜罐,里里外外洗涮起來,生姜、花椒、鹽巴提到桌面上,我知道不久里面又是一罐紅彤彤的辣椒醬……方言鄉(xiāng)音在單一的豬食、牛草、柴禾、碗筷、臘肉、飯團、腌菜這些名詞里固定下來。在楚雄這座城市里,我提著滿天的燈籠,墻面上掛滿喜歡。
我最純正的鄉(xiāng)音是幾個月前回家,我跟父親在干燥的壩埂上單獨的談話。父親問我將來的打算,我耳朵開始焦躁,眼睛只見大幅大幅的干旱跌下來,沒有雨水。這百年一遇的干旱和辭職待業(yè)的人一樣絕望,我和壩埂上的枯草一樣僵硬,干旱使晦澀的鄉(xiāng)音在喉嚨四壁的音節(jié)脆掉,任何聲帶的震動都會使它破碎。太陽很艱難的越過父親用了十幾年的茶杯,父親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想起于堅的《尚義街六號》。
當我終于寫下這個題目時,淚就已經(jīng)開始下滑。我想人大概總是有這樣的感覺,感覺我們過了好長好長的一生,卻沒法表達出你經(jīng)歷的心酸,我們甚至害怕再想起那半片畫面,又感覺空虛無力,每次總試圖把那種感覺告訴一個你想靠著他烤著黃昏的太陽眼睫毛上都跳著陽光的可依靠的人,可是沒有。我現(xiàn)在終于下定決心在那片黃黃的涼涼的黃昏下一個人想想我的一生。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特別害怕冬季。我想那一定是個刺骨的冷的嚴冬,連雨的刺都凍的咯吱響,緊緊黏在一起伸展不開,每個早晨的白霜赤條條掛在魚鱗瓦上,描著好看的硅紋,一瀉千里。嗶啵的玉米稈被曬干水分后枯燥的像被牛嚼出來的草渣呆呆的木著,像個被凍的七十歲的老人瑟縮著沒有衣服沒有太陽。就在這樣一個枯燥寒冷的冬天我咕咚墜地了。聽老人說生我時媽媽抓破了肚皮上破破爛爛泛黃發(fā)黑的棉絮,棉絮陷進黑黑的指甲縫里,又拿在嘴里咬破流出了濃黑的血,說到這我就害怕了,我的記憶力都是這樣泛黃的干燥寒冷的味道。
聽說我小時候幾次差點死掉,于是爸媽著急之下相信了神叨叨的話,說我命里缺木,要找個人給我搭橋取名,后來在一只香噴噴的雞無辜受命后找了個干爹給我取名喬花。后來真的我的這生到像苦蕎。
莊稼人的莊稼一遇上它的月份就開始瘋長。他們那粗大的骨節(jié)上裂開一道道口子,里面塞滿了莊稼禾的成長。一道道使勁的力氣活使那關節(jié)手指越來越粗,像是在揉面團,揉一次往外溢一分,緩慢有力,有了姿勢。我汗水裹著糞土的小手總是勾著那大大的手指黏膩膩的攥來攥去,那大大的指節(jié)一用力,我就咯咯笑著耍起賴,硬要跟著去黃黃的土地里玩。
正是五月春雨茅草綠,每張葉子吸飽了雨珠露水,晶瑩瑩的閃著星星碎碎的斑點,上面擠來擠去的蚱蜢啊七星瓢蟲啊天牛啊五花八門的小蟲子穿梭在霓裳羽衣間。我小小的腳生怕一腳踩空摔了,腳掌硬是抓著地面成了腳爪。邊走邊鎮(zhèn)定地溜達著黑黑的大眼睛,哼著誰也不懂的小曲,悠然自得。
一路上我左耨一腳右挪一步,翹著光腚在草窩里扒拉半天,媽媽一個勁催著我,我捧出一把紅彤彤的紅果果,吹口氣往媽媽嘴里塞,媽媽半推半就吃下了,我說我不喜歡吃,大義凜然的樣子,然后心里甜甜的拽著媽媽的手指往田地里走。我順其自然的要過媽媽手里的鋤頭,真的好沉哪,壓在我的肩上我就矮了一截,不過我笑的比媽媽還響亮。媽媽只笑著牽緊我的小手。
到了地里,黃土迎著流動的空氣凌亂地飄來,那種味道好好聞,我就是吃著泥土長大的呢。小小的瓜苗頂著兩個粉藍色的小葉子蹭出來,在陽光下軟軟的曬著它身上細細的絨毛,金黃色的光隆起一圈,我觸手一摸就破了。我想起去年我吃的脆響脆響的綠白肚皮的黃瓜,口水流下來,澆在小苗上,亮晶晶的小水珠,冒出一個小小的夢。
媽媽一鋤一鋤替小苗除草,還在小苗跟上一個勁撒著什么,那姿勢像極了女巫祈福的手勢,我嘿嘿笑了。媽媽不知道我呆愣的小腦袋又裝進了什么,舉起黃灰裹住的衣袖擦頭上的薄汗。我像一張衣服一樣撲過去,拿過鋤頭有模有樣的開始給小草除草。我可以的,我有力氣。
農(nóng)村沒有化肥,也沒錢買化肥,每年冬天過后就把自己家里牲口拉的糞背出圍欄里,那是又臟又累的活,可是我覺得心里甜甜的,我們一家人一起為對方分擔著,我很小,可是我知道。我站在高到我下巴的背簍前,紅著臉背起半簍糞,努力保持平衡把糞運出家去澆到黃土地里。噗,往外一倒,糞的味道混合著泥土的味道,舒服極了。爸爸總是一路不放心地伸出沉重壓力下的一只手替我提著籃子,臉上的笑好好看。
家里的農(nóng)活一年四季干不完,肚子餓了,咕咕抗議著,這時就是每家每戶最輕松愉快的時光了,炊煙裊裊,綻藍色的火焰扶搖直上萬里高空,藍藍的天空映在我的心底,那么純粹??吹綃寢尣乓_始給雞豬喂食,我知道離做飯還有一段時間,就約上我姐姐拿起挎刀背起背架去山林子里撿柴。柴的味道好聞極了,是透過褐綠色的樹干硬生生逼出來的,有密密的香氣,有些樹上還結讓我嘴饞不已的野果,酸酸甜甜的,這就是我跟我姐的零食了,干凈,吃到嘴里仿佛是透明的。我一股勁一口氣把我們倆的柴都打夠了,然后去摘果子一起邊吃邊回家,姐姐總是為我擋在外人的面前,從來不讓別人欺負我。
太多的心事說不盡,我就這樣在這樣一件件小大人的心事里在一個個披星戴月的夢里長大了。童年太美?;貞浱溃褐嵛?。
留得殘荷聽雨聲。
今天早上起來就格外的冷,我懶懶地在棉被里撲騰了一上午,終于在下午一寸一寸吸著鼻子眼里變換著五彩的雨幕,一層一層裹起衣服,打著被我擱在太陽外面的小傘挪出了門。像極了小小的我無助而意志堅定的那些年。
雨在我的記憶里總是墜著結兒,包藏了古時候結繩記事的寓意。心有千千結。
天青色的早晨,天青色的暮色,天青色的煙雨,天青色的眼睛結出天青色的自己??傄脺貪櫟牡箶⒉藕孟窬幣诺氖遣晃蓙y的因果關系。我想快速的沙畫出水墨色的墊盤,所以里面才可以盛起來不均分的平衡。平衡是一種愛,是一種寬容,是一份孝心,似乎在一條不見天的倒影的胡同里,擠逼的懷抱。
嘚嘚的聲音不停地使被雨鋪成青色的清晨擠出幾分篤篤的柴的香氣,我看著怎么都劈不開的柴禾立馬上了狠勁,不顧地面已經(jīng)被我鉆破一個大窟窿,只是想盡一切法子要劈開柴生火。盡管是下著瓢潑大雨的六月天,地里的煙草經(jīng)不住這雨的腌臜,家里人不得不帶著才六歲不到的姐姐大早上到地里干活,我不得不獨自一人開始做起六口人吃的飯。雨下得大或小只是雨的任性吧。我們莊稼人只是佝僂著頭,笑或愁都是佝僂著,焦白色的是人的身上的皮膚,發(fā)焦的是衣服,貼著親近些的是剩下來的一把枯骨。
我握著大刀的手抬不起大刀幾分,刀把上好看的細紋又磨平了幾個人的粗糙的手,潤滑的感覺像是人皮,我用盡力氣使勁砍下去,它偏偏只是笑著戲耍了幾片風的紈绔人,在柴上面留下一痕讓我哭笑不得的繡口。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我跑到院里拾了把被雨氣濕吻后的麥稈,卷成一團往灶膛里塞,是像太陽光一樣的大絲線團一樣的,我想把太陽掛在信仰上。
正為自己的聰明快樂的時候,已經(jīng)劃過不知道多少次的火柴盒已經(jīng)像女子閨房中的胭脂一樣,比狗舔的還干凈,擦了幾次都沒有擦著火柴,我快絕望了,眼淚不聽話的掉下來,我猜當時臉上的表情別提多豐富了。噗一聲響居然劃著了火柴,我趕忙往草上一燃,火舌竄了幾下,滾滾濃煙直往我腦子里鋪天蓋地卷來,我閉著眼睛拼命往上堆柴禾,終于把火點著了。其實我也沒有難過,不是想為什么要我去做,只是在想我為什么做不好,我的腦海里沉上了天青色的失落。
懂得的不一定都會好過,就像我懂得天色,懂得煙雨婆娑,懂得笑是一種加以掩飾的過錯,懂得看破,懂得該怎樣安排情緒的挑撥,懂得分擔,懂得我活著是份執(zhí)著。
我只要抓住這場下不過的雨,爸爸媽媽和我身邊的人就不會淋雨。
記憶,這個詞剛寫完,腦海里出現(xiàn)的撲面而來的黃色花朵占據(jù)了往下要說的話,它踮起腳尖站在了雨季彌漫的一大片綠的頭上。我該怎樣來形容呢,安靜么?
我撐著大大的傘把,傘布是洗得發(fā)白的滌綸,本來黑漆漆的油墨被雨漂白成了最素雅的水墨畫。雨滴一遍遍滴下來,打在我露出腳趾頭的布鞋面上,很滑很滑,塑料底堅硬地帶著我甩出了牛的整個身家,臥趴在牛屁股下。眼淚在眼眶里打滾,貼耳一聽是冒雨放牛的鄰家大媽,她繁雜的步伐一拖三踏,牛眼睛傲慢的播放著這不經(jīng)意的盛夏。我不顧一切地爬起來,假裝專注地放牛時猛地看見她。我們說長道短,互相打著招呼,慢慢地吆喝著牛犢子走進青草更深的那段記憶。
山中盛放的黃色破碗花,要我隨著步伐盛開在牛的后面。牛兒和我肆意走進清清的溪流邊,溪邊草又嫩又綠,還有白白的葇苡草鋪過波光粼粼的稻田,在金色的陽光下,牛兒撿著肥嫩的青草,我唱著小小的歌。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
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
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荷把鋤頭在肩上
牧童的歌聲在蕩漾
喔嗚喔嗚他們唱
還有一支短笛隱約在吹響
……
2000年上學的時候,在一所百年不倒的老房子里開始喊“老師”“同學”。學校和野花野草都矗立在高高的山上,一眼望下去可以看見一條河水的底部,幾十丈來高的建筑卻意外保持不結冰的本質(zhì)。那一年,書本很厚,沒有普通話,沒有上課鈴,沒有粉筆擦,沒有教師節(jié)。我們用方言嬉笑著,也用同一口音喊“老師好”。
直至秋天,玉米水稻在田間地頭完整的成熟,野草的長勢開始老成而蕭索,衣服上的露珠細密且有了耐心,舌頭上的字詞又從接近尾聲里有了延展。老師的頭發(fā)被霜浸染,白蒙蒙地底色燙過孩子的心頭,沉重而依然沒有教師節(jié)。
小學兩年的時光像一團揉死了的面團,我知道它會在眼前的堅硬里發(fā)酵,白天就在夜色的遠行里漸漸清晰。
我開始知道普通話的“老師”“同學”的含義。學校里的花壇里貼著“愛護花叢樹木”的標語。老師們每天陪我們上課,下課,吃飯,做游戲。到了三年級,闊大的秋天鋪滿校園,也是在兩腳壓實秋天的時候,我知道了有“教師節(jié)”。我們滿懷激動向老師遞出一張用鉛筆涂鴉過的小楷紙,羞澀地說著“祝老師節(jié)日快樂!”別扭而正式的普通話發(fā)音。
后來,我上了初中,高中,大學。
教師節(jié)每年都過,送出的禮物大抵不同,懷有的想法各異,老師的面孔越來越多,收到的回應是一截白色粉筆。我們矯正著自己的發(fā)音和方案。老師們的背影越來越沉,我想起父親的背影,粉筆一截截掉落在黑板前,字詞脫落黑板一個又一個,老師們隨著這些破碎,離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力越來越遠。這些都是遠行的意義,他用背影告訴你,不用追。
我多么深沉而草率地表達著我的祝福,在離開老師們后。我也曾回到老師的住所——這個“教師”的稱謂上感受過實實在在的饋贈。老師啊,你們不記得我的名字和面貌,但是你們記得“學生”。我是你們的學生呵!我祝福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