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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的《北京西郊故事集》是2020年1月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共收錄九篇，前后歷時將近十年。不同于單篇獨立的小說集，《北京西郊故事集》有相同的人物和場景，主要反映了北京西郊一部分人的生活困境。

一、城市文化空間的想象

《北京西郊故事集》不同于徐則臣之前“花街”“京漂”系列的小說，直接把視線聚焦在北京西郊這一特定的區(qū)域，其原因除了作者本人在北京西郊的生活經(jīng)驗之外，還是一種體察北京生活的邊緣視角。投射在小說中具體表現(xiàn)為：構(gòu)建城市文化空間的想象。通過一系列有特點的景物來搭建作者筆下的“北京西郊”。

屋頂這一空間幾乎是貫穿全書，承載著木魚、寶來、行健、米蘿等人對北京的所有欲望和想象。第一篇小說《屋頂上》概括了屋頂?shù)挠猛荆嚎磁恕⒋蚺?、喝酒吃串、登高望遠(yuǎn)看北京。在《輪子是圓的》中咸明亮在屋頂上吐露夢想，《六耳獼猴》中馮年在屋頂上傾訴生活的壓力，《成人禮》中行健在屋頂上想象愛情，《看不見的城市》中天岫等人在屋頂上聊天，感慨城市的變化，《狗叫了一天》中小川在屋頂補天空，木魚在屋頂看書，《摩洛哥王子》中木魚等人在屋頂上學(xué)習(xí)演奏樂器，《如果大雪封門》中木魚又在屋頂上看鴿子、看北京，然后思念變傻回鄉(xiāng)的寶來，在《兄弟》中屋頂用來接待客人戴山川。正是因為屋頂?shù)奶厥馕恢?，它既不同于代表踏實生活的普通院子，也不同于奔忙逃跑的走街竄巷。屋頂高出這些建筑能讓住在平房和出租屋的人們有一個登高望遠(yuǎn)的視角，能俯視日常生活的同時又能遠(yuǎn)眺北京。此外屋頂還有別于北京其他的高樓大廈，它潛藏在雨林般的高樓中浮游，給生活和夢想都留出了一段合適的審美距離。

如果說屋頂代表著木魚等人對北京生活的美好愿景，那么電線桿、平房、出租屋、公共電話亭、地鐵等景物就勾連起他們?nèi)粘５纳钴壽E，一虛一實共同構(gòu)成了他們完整的北京生活圖景。木魚等人都是依靠貼小廣告、辦假證來維生的，他們的工作就是把小廣告貼在北京的角角落落，電線桿、墻、社區(qū)、馬路牙子都是他們的工作范圍。這樣的場景在徐則臣以往的“京漂”系列小說中也有提到，比如在《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中敦煌因為對保定的愧疚在天線桿上的辦證小廣告上尋找七寶，順藤摸瓜最后找到了七寶，在這里天線桿也起到了推動情節(jié)的作用。還有平房、出租屋里的是艱苦的私人生活，《如果大雪封門》中林慧聰租的平房里，常常半夜被凍醒。還有在《兄弟》中西郊租戶在院子里搭簡易房，清查違章建筑時被推倒，老喬一家瞬間無家可歸。公共電話亭是京漂的這一群人聯(lián)系家鄉(xiāng)的主要途徑，《看不見的城市》中天岫在公共電話亭想等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兒子叫一聲爸爸，還沒聽到就被人打死。地鐵在這本故事集中不再是擁擠繁忙的現(xiàn)代生活的承載物，和電線桿一樣是地鐵賣唱人的謀生空間，《摩洛哥王子》中王楓一邊在地鐵賣唱一邊接濟乞討的女孩小花，艱辛又善良地生活著。

這些景物或隱或顯地出現(xiàn)在這本故事集中，成為構(gòu)建北京西郊生活的日常想象。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京漂們的生活清晰地體現(xiàn)出來，繼而讓探尋他們的精神生活變得有跡可循。

二、不斷的精神追問

徐則臣小說中一直在書寫“出走”主題，不是出走就是在出走的路上，“有人問，為什么你的人物總在出走？我說可能是我想出走?！毙靹t臣小說中的人物通過出走來尋找精神寄托，徐則臣則通過這些人物的出走來替代自己焦慮，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主義，這種精神也是一以貫之的。

徐則臣的筆下不缺少沖動離家的少年形象，他們大都生活在“花街”，想要去北京。這樣的少年沖動從他十八歲寫《出走》就開始了，后來還有《走在路上》《沿鐵路向前走》《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耶路撒冷》《北上》等等，就像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剛剛成年的少年帶著憧憬出門卻遭遇現(xiàn)實的打擊。在《北京西郊故事集》中也有這樣的一群少年，以木魚、寶來、行健和米蘿為代表的京漂們，他們是闖入者、異鄉(xiāng)人、邊緣人，“對于北京我是個外來者，和我小說里的人物一樣扎不下根?！边@些對于身份的疑惑融入了作者本人的生活經(jīng)驗，使他筆下的人物都繞不過這個問題?！冻扇硕Y》中剛過十九歲生日的行健想在北京扎下根來，《看不見的城市》中天岫年輕時到處走走看看，后來成為北京西郊的一名建筑工，在外打工難以兼顧家庭，最后也死于親情的思念?！遁喿邮菆A的》中咸明亮從監(jiān)獄里出來以后想去北京重新生活，他在修車鋪用廢棄的零件拼出一輛車，這車就成為他新生活的目標(biāo)和希望，就像老舍《駱駝祥子》里的祥子一樣，但咸明亮最后保住了自己的車，雖不至于像祥子一樣走向墮落，可也身負(fù)重傷。他們帶著希望來到北京，剛開始都像行健一樣對生活充滿熱情，隨著時間流逝和現(xiàn)實壓迫，他們之中有的像天岫一樣犧牲親情、愛情，以失敗收場，或死或傷，有的像《如果大雪封門》中的林慧聰一樣完成了看一場北京大雪的心愿，還有的仍在咬牙堅持像沒有明天沒有來世那樣義無反顧地生活。他們直面現(xiàn)實，認(rèn)真生活，積極尋找人生的意義和生活的意義。

圍繞在這些少年周圍的還有一群人，他們不僅尋找著生活的答案，還在探尋自我的意義?！缎值堋分写魃酱ǖ奖本┤ふ伊硪粋€自己，對于他來說另一個自己就是自己生活下去的動力和依靠，他從怕另一個自己，到恨，到愛，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只有這一個朋友時就再也離不開他了。這樣化解成長中孤獨的辦法，戴山川教給了簡易出租屋老喬家的鴨蛋，鴨蛋將他照片中的自己想成另一個自己，找到了精神寄托后變得聽話和滿足。都說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這鄉(xiāng)也不只是家鄉(xiāng)，還是能讓人心安之處的抽象指代，在鴨蛋這里就是這一張照片。

當(dāng)簡易房被推倒，照片被埋，全世界只剩下鴨蛋的哭喊和風(fēng)聲，廢墟一片寂靜，“荒謬就產(chǎn)生于這種人的呼喚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雌饋砘闹嚨摹傲硪粋€我”實則是在尋找自己，確認(rèn)自己，是在冰冷又燃燒著的有限世界中找到活著的理由。另一個我有時并不是人類，在《六耳獼猴》中馮年總是夢見自己變成一只六耳獼猴，脖子上纏的鏈子越來越緊，這些是他現(xiàn)實生活中面臨壓力時的投射?！豆方械囊惶臁分行薪『兔滋}折磨小川家的狗，狗咬壞了自己的尾巴失去平衡，撞倒了自家的三輪車，小川被壓死，狗的叫聲一點也不像狗。這些被耍得團團轉(zhuǎn)的像人的狗和像猴的人，還有在《如果大雪封門》中和鴿子一起住的林慧聰，他們在動物身上尋找著自己，通過動物與人之間建立的微妙聯(lián)系，獲得一份心靈的慰藉。

徐則臣筆下這些北京西郊的人物都追尋著人生意義、生活意義、自我意義的答案，不斷的對北京、對故鄉(xiāng)、對自己發(fā)出精神追問。

三、階段性的收尾之作

徐則臣將從“出走”主題提煉出來的70后時代特點概括為“到世界去”“講述‘到世界去’的故事成為‘70后’作家的集體訴求和文學(xué)核心意識形態(tài)”，這也是徐則臣筆下人物孜孜不倦的追求，尤其是《耶路撒冷》，是他作品中將京漂和出走緊密融合的重要之作。其中也有《北京西郊故事集》中人物的影子，兩者是互相影響互相生成的，在《耶路撒冷》出版之前這部小說集的內(nèi)容就已完成一半。兩者的關(guān)系一方面體現(xiàn)在初平陽這類人物身上，從北京回到花街，一心想著要去耶路撒冷，對他來說耶路撒冷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精神寓所。這也是類似《北京西郊故事集》中屋頂對于木魚的意義，扎根北京對于行健的意義，自己的照片對于鴨蛋的意義，都是一種尋求讓自己心安的方式，“很多年里你都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是一個‘到世界去’的問題，就是精神需要突圍和漫游，就是尋找一個讓自己心安的生活方式?！边@是徐則臣小說人物身上不變的精神內(nèi)核，是他通過寫作構(gòu)建烏托邦的方法，是一種接近心中的北京、確認(rèn)自己的方式。另一方面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易長安和楊杰身上，易長安是京漂中辦假證的一員，這和《北京西郊故事集》中的木魚等人一樣，只是他們還是初期，更沒有到達(dá)楊杰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程度，木魚等人中或許就有易長安和楊杰的前身。他們不像易長安和楊杰那樣老練從容，更多一些少年的憧憬和莽撞，這也展示了京漂小說中的人物剛到北京初期的所見所聞和生活狀態(tài)，是之前的小說較少提及的。

《北京西郊故事集》是徐則臣繼《耶路撒冷》《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王城如海》《天上人間》之后“京漂”系列中階段性的收尾之作。不是說這本故事集寫到了京漂們的結(jié)局，正相反，它又回到了最初，回到木魚等人剛來北京的那段時間，更多的是對北京生活的想象，而不是生活本身。在《耶路撒冷》完成以后，徐則臣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一次總結(jié)，“比如我想在《耶路撒冷》這部小說里對我所理解的一代人做個徹底的清理?！薄侗本┪鹘脊适录肥窃诮鉀Q《耶路撒冷》的遺留問題，填補了《耶路撒冷》中部分人物在北京生活初期的狀態(tài)，最后以《兄弟》收尾也是回歸到對“我”的追尋上來。其后完成的《北上》也不再是前作系列中的任何一種，對于作者本人來說是重寫歷史的新探索，2019年在《青年作家》第4期上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青城》同樣也不屬于這種類型，在作家打算創(chuàng)作的《南下》和關(guān)于愛丁堡的故事里，離開京漂和花街的背景，也很難再有像《北京西郊故事集》中木魚等人的少年形象，即使有也幾乎不會再成為故事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