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向榮
1
第一次聽她說話,聲音緩慢,如我想象。晚飯后,飯廳成了大家聚攏場地。 電梯上去又下來,提示音帶著磁性,富有樂感。
街道的喧囂被柵欄門隔在外面。 院內有假山湖水柳樹花草, 猶如闊人家的后花園。這里舉辦學術研修班, 帶著新鮮和驚喜,大家相互留影。 三月間,柳樹的綠意點點滴滴,星星般灑滿柳枝。 我注意到,她站在人群中,非常樸素,卻是那樣顯眼。 她在微笑,看大家熱鬧著你拍他拍。 一個女子過來拉她走進拍照圈子。 我望著她的短發(fā),心突然顫了一下。
大廳里的茶幾圍了幾把藤椅, 晚上,她跟幾個同學坐著說話, 燈光照在她臉上,撲朔迷離,讓人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從街上回來,提著買回來的洗漱用具,看見她仰頭咯咯笑,看來是誰開了一句玩笑。 一塊坐著有良朝輝和麥石幾個。 良朝輝會說玩笑話,聽的人都樂。 與她一塊坐著的君君笑得七倒八歪。
我突然心生不快,惶惶不安,像害怕丟掉什么東西。 我跟她認識才幾天,這樣的想法顯得可笑,可我就是這么想。
良朝輝抻長脖子喊我,喜悅著臉,拚命朝我招手。 她望我,跟她在一起的人都望著我。
我說我回去洗洗。
良朝輝說洗什么洗,洗那么早做什么?
大家的笑聲浪濤一樣淹沒了我。
燈光下,她那烏黑柔軟的頭發(fā)泛一點藍光,讓我想起燕子的羽毛,那是自然發(fā)澤。 我并不覺得女生將好好的黑發(fā)燙成棕色或者金黃色有什么好看,那燙染過的頭發(fā),在我看來,茅草一堆。 這樣的想法,我不知道從來就有還是來這里見到她才有。
星期天,大家一起聽講座。 講座設在靠窗的地方。 那落地窗呈弧形,掛一系白紗。
這是一個小型的講座。 講座緊鄰小書店。 收銀臺在一個轉角,上面堆滿各樣圖書。主講人講到某地,問在座誰去過那里。 我目光落在她舉起的手上,細潤,秀氣,我想象這樣一雙手讀書或者抹桌子的模樣。 我看到她側面,細細的眉梢,藏進額頭那一綹薄霧般的發(fā)梢,似隱還露。 臺上正說了一句俏皮話,大家笑。 她笑著的眼像半開的花朵,眼睫毛是花蕊,在燈光下蕩漾。 她的嘴巴微微張開,豐潤的嘴唇,細膩紅潤的皮膚,下巴的弧度,與臉腮正好搭配。 無法想象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望著她,我真有那么一點發(fā)瘋。
這次該來這里學習的并不是我,該來的同事出了點事。 他倒是很在意這次學習,為不能來深感遺憾。 接到通知,我猶豫再三,手頭正有個活,剛做了一半,來這里將會影響到這件事。我足足想了兩天。多猶豫一會兒,今生都怕不能與她相遇。 好多事情就是這樣,你并不知道前面等待的是什么。
我時不時將目光看向她。 那個講座除了開頭,剩余的我什么都沒聽到。 回家的路上,我跟她時不時會走到一塊, 天知道是為什么。 我的目光時時在人群中搜索,直到看見她。 聽講座回來的路上,她捧著一本書,下了電梯忽然驚醒似的又回頭坐上電梯,說忘了付錢。 她一路從電梯跑上去。 這讓我開懷大笑, 這可不是一個三十多歲女子的做法,特別像她這樣的女子。 我望著她,猜想她小時候的模樣,想那純真的幼年,我像重新回到自由自在的青春歲月。
2
我小時候總想著從家里跑出去,跑到田野里、藍天下,混在孩子們當中。 但我又不像別的孩子那樣野,我大高個,打架卻老打不贏。 在大人們眼里,我是個文弱的孩子,常常站在一邊看別的孩子打架, 夾在中間喊加油。
家里有我和弟弟、媽媽,還有奶奶。 爸爸在縣城工作,這是我的驕傲。 星期天是我的節(jié)日,爸爸騎自行車從縣城回來。 他身上那雪白的半袖,將縣城的氣味一同帶回來。 孩子們跟在爸爸自行車后面攆著跑。 爸爸看見我,停下來,將我攔腰抱起放在車梁上。 那硬實的自行車梁纏著一圈一圈的黑色橡膠,硌著我的屁股。 但我坐在上面,露出滿足高傲的微笑。
伙伴們慢慢在自行車后面退去了。 家門口園子里的梧桐樹長滿綠葉,花香在空中飄蕩。 一棵樹上爬著一只椿蛾,扇著灰白色翅膀,翅膀上面長著黑色圓點。 椿蛾飛動的時候,灰色帶著黑點的翅膀下面,有紅色的里子露出來,很可人愛。 孩子們常常用手捂一只椿蛾,從墻頭撥拉一小土塊,放在椿蛾四只腳上。 椿蛾四只長腳將土塊轉動起來,像女人纏穗子一般。 女孩子們唱:椿蛾椿蛾纏穗子。 男孩子也跟著唱。 女孩子不讓男孩子唱。 男孩子這樣唱只是為了搗亂,而我的聲音總要高過別的男孩。
拾麥穗拔草都不是我的長項。 我跟著小伙伴提了帶絆的竹籠拾麥穗,拾到的麥穗最多能將竹籠底蓋住。 拔草也一樣,最多半提籠。 我最拿手的是學習,班里的同學沒有能考過我的。 夏天,雨水如注,學校教室門前,寬寬的滴水池里雨水匯聚,小河一般從教室門前潺潺流過。 同學們在折紙船,有的從本子上撕下紙張,有的索性拆了書皮來。 折出的船只在水面顛簸著,漂搖而過。
我沒去湊熱鬧, 靠著教室墻壁坐著,面對潺潺流動的滴水池,嘴巴念經(jīng)般窸窸窣窣地動,頭腦里是老師在教室里講課。 我在記憶語文課里的字和句子,或者數(shù)學課里的方程。 我念完的書本,齊整如新,書角兒也不卷,更不用說缺頁少皮了。
村里人視我為神童,他們解釋不了為什么我每回都考第一, 且從一年級跳到三年級。 事實是,一年級和二年級在一個教室上課,一年級同學面向東,二年級同學面向西。老師給一年級上完課,布置好作業(yè),然后去給二年級上課。 我做完一年級的作業(yè),扭轉身聽老師給二年級講課。 期末考試,我不只是一年級第一名,參加二年級考試我也是第一名。
我當了許多年神童,這里頭不能說沒有爸爸的功勞。 爸爸星期天從縣城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問我功課。 爸爸回家是我每個星期的期待, 爸爸每星期似乎也是為我才回來。我看到爸爸眼里的驚喜,特別是他看到卷面上那火紅的一百分。 那一百分就是我,我就是那一百分。 爸爸把我抱在懷里在我臉上親啊親。
爸爸跟媽媽似乎沒有話要說,他們從不相互對望。 我不曾見過爸爸面對媽媽微笑,媽媽在爸爸面前,像面對一位長者,將頭低著,像是要從地縫里尋找什么。 媽媽跟奶奶正說著話,爸爸回來,媽媽便剎住話頭,悄無聲息。 這樣似乎也沒什么不妥,村里的兩口子在外人面前,都像陌生,走得近,或者相視而笑,會覺得有失體面,會受到嘲笑。
奶奶在世時候,常與媽媽一塊在門口紡棉花,嚶嚶嚶的紡車聲猶在耳邊。 我聽見媽媽快活的笑聲, 那是我童年的一段快樂時光。 媽媽和奶奶之間是那樣歡喜融洽,太陽穿過胡同,照在她們搖紡車的胳膊上,嫩黃的槐花兒一顆顆落在剛剛掃過的泥土地上。一只母雞咯咯咯帶著十幾只小雞滿地跑,小雞們毛絨絨的身子,黃色的小嘴巴嘰嘰嘰直叫。
媽媽是女人們中紡線最快的一個。 一條條花眼子雪白如兔尾,成捆地擺放在媽媽身側。 這雪白的兔子尾巴,一條條在媽媽手里轉眼消失,木梃飛速旋轉,紡錠膨脹成型,一個個從木梃上跳下來。 媽媽是奶奶的得力幫手,不,在我記事以來,攤到家務活,媽媽常常是主角, 挑水拾柴禾這些男人們的活,媽媽做得辛苦而快樂, 似乎只有做了這些,才真正是這個家里的成員。 媽媽是那樣喜歡生活在這個家里。
媽媽是漿線的高手。 媽媽將紡出的線染成綠色、藍色、桃紅色,在和好的漿水里蘸了,晾干,勾在攪線車上。 隨著攪線車勻速轉動, 那線流蘇般呼啦啦纏上一個個線桐,這是媽媽的絕招。 有的女人漿出來的線,干好粘成一坨,攪線上桐成了麻煩,用力過大,線會斷掉;害怕線斷掉,小小用力,攪線車走不了半圈就耍牛脾氣,絆住不走,一把子線一天也別想纏到線桐上。 太陽像一只逗趣的鳥兒,紅紅地落在炕頭,看笑話一般,一晃飛走了。 大冬天,攪線的女人心急火燎,揮汗如雨。 奶奶夸媽媽漿出來的線好使。 媽媽聽到夸,臉上蕩漾著醉心的笑容。 我也笑,我的笑容有點傻,只為著媽媽臉上的笑容。
村子有一塊平整的場地,場地一邊是高臺,臺子上有一片楊樹林。 那楊樹手指頭細,春天來了,長出一片片小綠葉,鏡子一樣在太陽下發(fā)著烏綠油潤的光澤。 場地南邊有一扇溜光的磨盤,青黃中帶著麻點兒,麻點兒發(fā)著瓷器般光亮。 老太婆拄著拐杖,手提蒲團朝磨盤而來。 那蒲團,玉米葉扭成,厚而圓實。老太婆將蒲團放上磨盤,坐下來。年輕媳婦來了,中年媳婦來了。 偌大一個磨盤,在春暖花開時節(jié),坐滿了人。 男人們蹲在楊樹林的土臺上。 那土臺邊角豁成一個坡度。 年老的男人踩著鞋后跟,瞇著眼抽煙袋,嘴吧嗒吧嗒,不時將煙袋碗在近旁的石頭上梆梆地磕。 西斜的太陽給他臉上的老年斑染上一層紅光。
這里有年輕女人的談笑和孩子們的嚷嚷。 這些是背景,這塊場地真正的主角是呼啦啦響的線筒們, 是拉扯著線筒的媽媽們。幾十個線筒像一個個待發(fā)的士兵, 齊排站著。 媽媽們將軍般揮動著胳膊,線筒們一個個呼啦啦轉動起來。 這里的將軍,可以是我媽媽,也可以是村里任意一個織棉好手。 因為媽媽,我記得這個場地。 媽媽快樂地做活計的歲月,是我的童年樂園。
我時常記起媽媽來回走動在那塊場地的身影, 年輕的媽媽梳著兩條長長的發(fā)辮,頭發(fā)中間分開,額頭光潔,像年輕漂亮的待嫁姑娘。 媽媽手里牽動著無數(shù)根五彩線,太陽從媽媽發(fā)絲間透過來,從媽媽手指間透過來,從媽媽牽著的五彩線中間透過來,那些五彩線跟著媽媽擺過來擺過去, 一只蝴蝶,在媽媽身邊環(huán)繞,在媽媽耳邊扇動著翅膀。
小孩子從不到媽媽們那塊場地搗亂,他們喜歡那片小小的楊樹林, 在楊樹林里跳躥,嘰嘰嘎嘎笑,從臺子上跳下去又爬上來,手里舞動著棍棒,打打殺殺,玩電影里的游戲。 薄暮,孩子們灰頭土臉,汗水沾著浮土,順發(fā)際流淌,掛在腮邊。 我跟著媽媽,不離左右。 磨盤上坐的女人們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個離開了,那吸著煙袋的老人,趿著鞋回家去了。 媽媽在一個個拔裝線筒的鐵釘,那完了或者還剩幾根的線筒, 早一個個收在提籃里,挽好的上織布機的線,像盤著的一條蟒蛇,安靜地臥著。
太陽已下山, 燃燒的余光絲絲縷縷,大地暗下來。 風箱的呼啪聲似乎早已響起,炊煙在上空飄浮。 媽媽胳膊上挽著提籃,一手牽我,最后離開那塊場地。 小楊樹林模糊成一大片,靜悄悄留在我和媽媽身后。
吱吱扭扭的織布聲被踏踏踏的縫紉機聲替代了, 媽媽很快又是一個裁剪的高手,整天將頭埋在裁縫機上。 媽媽能那么快學會裁縫,全在于爸爸買回那臺縫紉機。 縫紉機從縣城帶回那天, 媽媽摸著縫紉機的面板,興奮得像個孩子。 但媽媽的笑容絲毫不曾感染爸爸,對于媽媽的歡笑以及后來媽媽晝夜伏在縫紉機上的情景,爸爸毫不領情。 我寧可相信,爸爸買縫紉機僅僅是為了在村里人面前炫耀。
爸爸星期天回來時,媽媽平日里的笑容就藏起來,家里便只有奶奶的說話聲。 奶奶多半是在無話找話, 有那么點兒自言自語。爸爸緊繃著臉,霜凍一般。 媽媽歡欣如花的笑容,常常探到冰冷的氣息。 院子里有一種花,太陽出來后,花兒開了,太陽下山后,花兒閉上。 媽媽臉上的笑容,在爸爸面前,就像那遇冷的花朵,緊緊閉上,掰也掰不開。
爸爸很少抱弟弟或者逗弟弟笑。 我從爸爸眼睛里看到對弟弟的冷漠。 這是不該說的話,或者不能讓人相信,但我親眼目睹。 爸爸看弟弟一眼,轉頭的一剎那,我看到爸爸眼角的余光跌落下來, 仿佛弟弟是個障礙物,阻擋著什么。 弟弟是個嬰孩,抱在懷中,享有著媽媽和奶奶近乎全部的愛。 媽媽歡喜地抱弟弟在懷, 看起來似乎弟弟是家的希望,是媽媽終生的幸福。
我看見媽媽哭紅的眼睛, 那是星期天,爸爸在家。 爸爸帶給我的小書包掛在墻頭,在太陽照著的地方, 那是個天藍色的書包,有兩條寬寬的背帶,跟小伙伴的布兜書包完全兩樣。 爸爸將背帶照我的背長調好,幾次三番幫我試帶。 新書包讓我心生歡喜。
可是,我知道媽媽哭泣過了,雖然媽媽面對我盡力笑著。 星期天,屋子里全是奶奶的說話聲,似乎奶奶不說話,這個屋里就不像一個家。 媽媽火紅的雙眼給我不安,我那時才幾歲,已經(jīng)感受到一種揪心。
爸爸陰沉著臉,坐在沙發(fā)上。 那是爸爸新買的一對鋼圈兒沙發(fā)。 沙發(fā)上鋪著嶄新的毛巾毯。 沙發(fā)旁邊放著盤起來的蟒蛇般的彩色線圈。 那線圈粗糙丑陋,爸爸從來不注意看這些,也從不談論,所有與媽媽相關的事物,爸爸視而不見。 爸爸手里的煙灰從煙灰缸爬上來,爸爸在等中午飯,似乎只有吃過星期天的中午飯,才算完滿回過家了。 爸爸總是放下飯碗,就去騎他的自行車,從不偽裝他的急切和匆忙。
爸爸對奶奶說他要回縣城。
奶奶不答應爸爸的話, 扭頭對弟弟說:你爸要回城工作了, 賺了錢給二寶蓋房子,娶媳婦。 奶奶拉長聲調,像是回答爸爸又像是逗弟弟玩,或者是想讓爸爸看看弟弟。
但總是不等奶奶把話說完,爸爸騎車的背影已在巷頭消失。
爸爸回縣城, 在我們家是平常的事情。小孩子總是健忘,出門見到伙伴們,騎著木棍兒馬,玩起打仗,便高興起來了。 我的媽媽似乎也很健忘,她又回到爸爸不在家的平常日子,臉上的笑容露出來了。
3
我真正感受到家里氣氛不對頭,是奶奶去世以后。 奶奶去世,我看到媽媽傷心地哭泣。 從媽媽的哭聲中,傳達出來一種難以訴說的悲痛。 媽媽的哭聲,總是能渲染一種氣氛,讓我眼里的淚水滾滾而落。 鄰里說我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 知道為去世的奶奶悲傷,只有我知道,我的哭更多是因為看到從媽媽眼里不斷掉落的碩大淚珠。
媽媽真正悲痛, 是在奶奶下世以后,茫然無知的我跟著爸爸到縣城學校讀書。 人一生當中, 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讓你追悔莫及。 回想起來,爸爸輕巧地利用了我的年幼無知,帶我離開了媽媽。 在以后的日子,回憶起來,我眼前總是出現(xiàn)媽媽送我讀書,孤獨依著家門的身影。
在縣城,我成了爸爸的驕傲。 爸爸的同事們對我交口稱贊,我看到爸爸臉上滿足開心的笑容。
初到縣城,面對寬闊的街道,高大的辦公樓,我充滿好奇。 我從郵局門前經(jīng)過,看見綠色郵車,郵車后面馱著綠色的郵包,郵包里塞滿厚厚的報紙。 爸爸帶我到電影院看電影,電影院里黑呼呼的,不像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電影院便是打麥場。
第一次進新華書店,我為一排排填滿著的書架驚訝。 我在書架的過道轉來轉去,看見幾個跟我一樣大小的孩子, 手里拿著書,就地坐下來。 我挑了一本,跟他們一樣,坐在地上,忽啦忽啦翻書。
爸爸常常買書回家, 為了買一本書,爸爸常大清早在未開門的書店前徘徊,爸爸買到新書,先拿給我看,我看見新書會哇哇叫著驚喜一番。
通往書店的路上,有一畫室。 我走進去,看里面的孩子們畫畫。 那里的孩子有大有小,我看見墻頭擺著大幅畫,桌子上擺著石膏塑像,這些迷住了我。
教畫畫的是個女老師, 臉生得單薄,眉眼也生得單薄。 她會畫畫,生長的模樣也像畫中人。 暑假時,我便在那里學畫畫,爸爸每天來接我, 我聽見她對爸爸說我是畫畫的料。爸爸笑呵呵的,并不信那女老師的話。爸爸同意我來這里學畫畫,與同意我出去隨便到哪里游玩沒什么兩樣。
晚間做完作業(yè)我就畫畫,爸爸說不是買那么多書嗎? 還是多讀書吧。 我將畫拿給畫畫老師看,我看到畫畫老師臉上的微笑。 畫畫老師送給我墨條顏料。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我常常能得到意外的獎賞。
街道兩旁有楊樹或者梧桐樹,我想到村里家門口的樹園子,想起樹園子里會纏穗子的蝽蛾,想起蝽蛾灰黑的外衣下面藏著的紅里子。 城里的百貨商店跟村里的代銷店大不一樣,有好多個柜臺,擺滿誘人的東西。 有一樣是橡皮玩具,讓我想起家里的一只黃色橡膠狗,想起它吐出來的紅舌頭。
從商店門走進來一個女人,走到一個柜臺前,要了一包紅糖、一雙襪子。 這是一個剪發(fā)女人,瘦瘦的中等個,合身的上衣褲子,一雙半高跟皮鞋。 她讓我想起媽媽,媽媽也是她這樣的身材,衣服穿得也合身,只是媽媽身上永遠有青草味兒,腳上永遠一雙帶絆方口布鞋,晚上總是坐在裁縫機前。 我聽到裁縫機踏踏踏響, 我想象媽媽從商店門里進來,但媽媽一定不像這個女人從容,媽媽進來一定會像我一樣,站在商店里,上下打量。我這樣想,心生慚愧。 我想媽媽如果能像我一樣住城里就好了。 在縣城,我每天都要想起媽媽。 晚間,在睡與不睡之間,感覺到媽媽的手,她給我摁摁被子,或者輕輕撫摸我的額頭。
爸爸有一次為我削蘋果,用一把尖頭小刀,說是小刀,看上去也是半大刀,西瓜也是用它來切。 一只蘋果,大到爸爸的手都不能放下,本來拿刀在面案一切就完事了,在家里媽媽常常這樣。 爸爸拾起茶幾上那刀,將刀展開,那刀尖冰冷地在我眼前一晃,刀尖指向爸爸手心里的蘋果,我的心沒來由抽搐了一下。
刀尖頭在蘋果的根處切下去,蘋果像一只皮球,從爸爸手里彈跳到地下,只見爸爸右手大拇指緊緊摁住左手手心。 血,鮮紅的血液從大拇指周圍噴涌而出。 我嚇呆了,睜大眼睛,為我一時什么也不能做大哭起來。
爸爸被刀戳到掌心的那只手,纏了好一陣白紗布。 手心留了深深一個疤痕。
在以后的日子之所以很少想起如此細節(jié),是我的內心里為媽媽裝著對爸爸的徹骨仇恨。
一個穿高跟鞋的女子常來爸的住處,對那個女子我心懷警覺,以至仇視。 他們在一起似乎也只是坐下來說說話。 這讓我不安。每次看到她,我便想起媽媽。 我在另外一間屋寫作業(yè),一邊唰唰地寫,一邊張著耳朵細聽隔壁。 房間與房間相通,隔墻那扇門虛掩著,我時不時跑過去,在爸爸桌上沙發(fā)上尋來尋去。 爸爸問我找什么,我說在找丟失的東西。其實,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我就這樣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
那是個遠不如媽媽漂亮的女子,爸爸也許不這樣想。 他溫和地看著她,那目光常常讓我心痛。 我眼前晃動著撫摸爸爸衣服的媽媽。 爸爸何嘗這樣看一眼媽媽。 爸爸跟那個女子一句一句說話, 爸爸總有話跟她說,不時還笑出那么一兩聲,與我拍打書本的聲音重合。 爸爸笑的時候,我正好要揭過一頁書,或者一頁作業(yè)本,我狠命地拍打。 我看見書頁上出現(xiàn)皺褶,本子哪里撕破了一點。 我疼惜地望著皺著的書頁,著惱地走出去,又心有不甘地從窗口玻璃往里望,直到那女子面紅耳熱地離開爸爸房間。
就是從那個時候, 我懂得跟媽媽貼心,我細細回想在媽媽身邊的日子, 暗自傷神。癡心媽媽疊爸爸的衣服,輕緩仔細。 我依炕沿偎在媽媽身邊, 望見媽媽眼神里的柔和,那是讓人心疼的充滿愛意的眼神。 媽媽的雙手撫摸在爸爸洗好晾干的衣服上,媽媽的手指從爸爸衣領處輕輕掠過,撫摸爸爸衣服上的一粒粒紐扣。 爸爸在家里喝茶用過的杯子,媽媽洗的時候,很小心,擦了又擦,總是放在同一個地方。 媽媽不讓我碰爸爸的茶杯,誰也不能碰。 媽媽最為難的是給爸爸做好一雙鞋,放在爸爸身側,爸爸卻視而不見。媽媽站在那里, 兩只手在一起死勁地絞著,直到奶奶提醒,爸爸才裝裝樣子,在腳上比劃一下。
4
我說過,媽媽漂亮。 奶奶生了七個女兒才有了爸爸,給爸爸娶親,是奶奶一生中的大事,在爸爸十幾歲時候,奶奶已經(jīng)為爸爸娶親操心了。 奶奶物色媳婦的方式是每逢集日,坐戲院門口,看街上過往的年少姑娘。
終于,在某一天,奶奶一眼看中媽媽。
媽媽當年梳兩條光溜溜辮子,頭上裹白紗布方巾,跟七八個姑娘一起,圍在線攤上看各樣的絲線。 媽媽做姑娘時候,有一手好針線。 我家的墻頭,掛著繡花的竹圈兒,是媽媽的陪嫁。 幼時,我看見媽媽在竹圈上,一針一針繡出紅花綠葉兒。 媽媽當天,跟姑娘們一起在線攤旁挑挑揀揀。 姑娘們將線拿起,在太陽光下比著看。 奶奶正是這個時候,看見媽媽仰起的眉眼。 不用說,媽媽是圍白紗巾姑娘中出眾的一個。
我無從知道爸媽新婚情景。 從媽媽對爸爸的依戀,猜得出媽媽對爸爸不只是一見傾心,而是擁有長長久久的愛意。 爸爸在媽媽心中的神圣無言以表,這些從媽媽撫摸爸爸衣物的神情便可得知。 媽媽的每一天,在盼望中度過,媽媽從來不曾怪罪爸爸,即便在她暗暗哭泣時候。 想當年,媽媽看爸爸第一眼就喜歡上爸爸,爸爸是媽媽的世界,媽媽見到爸爸,心中的喜悅像鳥雀在心里跳跳蹦蹦,但媽媽的歡快不在臉上,而是心里。 我相信爸爸在新婚初夜, 沒能架住媽媽的美色,但以后的事情,遠不盡人所愿。 弟弟的出生,讓爸爸多愁善感。 從爸爸看他的第二個兒子那充滿疑惑的眼神,我猜想弟弟的出生遠在他意料之外,對于他可算是一個打擊,像是完完全全擊碎了他的一個目標,也可以說是一個計劃。 但弟弟的出生,不能不說是媽媽的一個驚喜。奶奶更是如此。弟弟出生,完全占有了我在奶奶心中的地位。 只要是我與弟弟有利益之爭,奶奶時時要跟我過不去。
正如我所說,在我十一歲離開媽媽去縣城讀書前, 我看媽媽跟村里女人沒什么兩樣。 但真相并不如人所愿。 奶奶無數(shù)次夸獎媽媽細而尖的俏手指頭。 奶奶說媽媽是世界上最能干的媳婦。 在經(jīng)過后來一些事情之后,我猜測奶奶夸獎媽媽,是在為媽媽難過。我不知道如果爸爸每天里對著媽媽甜言蜜語,奶奶還會不會如此用心夸媽媽。 或者,我想,如果奶奶不炫耀般為爸爸娶來這樣一個漂亮媳婦, 爸爸是不是會多少看看媽媽,甚者也能對媽媽一個微笑。
沒有如果, 奶奶就是要命地對媽媽好。爸爸看一眼媽媽,都覺得難受。 爸爸是奶奶的兒子,但他們母子偏偏各有所向,發(fā)狠地針鋒相對。
我盼著星期天。 那該是我回家看媽媽的日子。
我說我要回家。
爸爸聽我這樣說沉默著。
我提高嗓門,我要回家。
以后,這句話我都要說兩遍,爸爸才聽得見。
爸爸用自行車載我回家,身前自行車梁上已經(jīng)放不下我,我坐在自行車后座。 自行車勻速向前,每到一個拐角,自行車把上那雪亮的鈴鐺,便嘩啦啦響起來。
出了城,一路聞著熟透的麥香,或者聽著玉米地里蛐蛐鳴叫,我坐在后座,拉著爸爸的后襟,抬頭看藍天,看飄浮的云朵。 那云朵,絲絲縷縷,飄帶一樣緩緩在動。
臨進村莊,我心情激動,看到村里這家門口臥著的狗,看到那個伙伴家門外那顆火紅的石榴樹,我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看到迎面走來的男同學或者女同學,男同學離遠跟我招呼,在我身上玩笑著捶打。 他們看我手里拎著的畫夾子。 我顯擺地打開畫夾,讓他們看我的畫。 我看到女同學。 她們也想看我畫,但她們卻從我身邊側身而過。 她們到了害羞的年齡。 有個女同學,我非常想跟她打招呼。 我頭腦里頭,一直有她的影子。 她文靜,眼睛撲撲閃閃。 據(jù)言我三歲時,鄰居大嬸們坐在門前紡綿, 她們問我將來要不要媳婦。
我玩著手里的樹葉兒說,要。
一只小豬甩著尾巴哼哼著走來走去,她們說給你娶個小腳腳大耳朵做媳婦, 要不要?
我說不要,我要三虎家的小燕。
小燕便是我一直想要跟她說話的那個文靜的女同學。
我的話將媽媽和鄰居大嬸們全給笑倒。她們笑得雙手撲打膝蓋,笑得直擦眼淚。
我跟小燕一直沒能說上話。 有次我回來,她側臉看過來,我們就要說上話了,鄰居大叔迎面走來, 看見我爸大聲招呼我們,我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一進家門,我飛跑著奔向弟弟。 在離開家去縣城之前,我跟弟弟常鬧脾氣,跟爸爸一樣嫌惡弟弟,我要跟弟弟一起擠到奶奶懷里,奶奶埋怨我,將我從她懷里推開。 我將失敗的原因,全歸于弟弟。 我會一把奪走弟弟手里的玩具,或者搶走他手里的餅干。 弟弟總是將手里的餅干啃得濕塌塌。 我奪走弟弟手里的餅干,丟在院子里,看到雞們朝著那濕塌塌的餅干飛奔而來,嘰嘰咯咯爭食。
聽到弟弟的哭聲, 奶奶噔噔噔小跑過來,張手在我背上拍,拍得我頭伸直蹌著身子往前跑好幾步。 我哇哇哇哭,跟弟弟的哭聲成二人合唱。 爸爸雙手護著我,跟奶奶吵。在這個家,爸爸永遠站在我這邊。 爸爸給我擦眼淚,抱我坐他腿上。 我惱恨地看著奶奶抱著鼻涕流了一臉的弟弟,前仰后合地一邊用手拍著,一邊哼著兒歌。
從縣城回來,院子里走得跌跌撞撞的弟弟,在我眼里完全變了樣。 我奔過去,抱住弟弟,將口袋里的糖果剝開一顆,送進弟弟嘴巴。 我拉著弟弟給爸爸看,說弟弟都能跑步了。 爸爸似乎也想抱一抱,但伸開雙手又縮了回去,像哪里有一雙眼睛盯著他瞧。 媽媽那一點點的喜悅凝固在臉上。
5
秋冬天氣,樹葉兒一片一片往下掉。 下午放學,我經(jīng)過百貨商店時看見爸爸。 爸爸身旁走著一個穿高跟鞋的女子,他們肩挨著肩,邊走邊說。 我步子慢下來,那是一排梧桐樹,起風了,樹葉兒窸窣作響。 我站在那里,大大地打了一個寒顫。
那天,我沒吃爸爸打的飯,摸黑上床,快意地讓那放在桌上的晚飯漸漸變涼。 但快意的感覺只是一瞬之間,那天晚上,難過像巨浪打翻我。 我的心像一只受傷而亂飛亂撞的鳥兒,失了方向。 我在床上縮成一團,狂熱地想念媽媽,聽到淚水滴落枕巾的聲音,感受著濕枕冰涼。 黑的夜,沒有一絲光亮,正如我黑暗的心。 我浮浮沉沉,想象媽媽坐在縫紉機跟前,記起媽媽看見新買的縫紉機歡喜的樣子。 媽媽以一個女人最大的耐心和魄力,夾在姑娘們中間,學會裁剪。 媽媽給爸爸縫衣服,一件又一件。 媽媽閑下來,常常要打開衣柜,里頭是給爸爸做好的上衣褲子。 媽媽一件件打開,又一件件疊上。 媽媽輕輕疊著爸爸的衣服,滿眼慈愛憂傷。
我默念媽媽,以致出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那天早上,我沒起來,發(fā)高燒。 爸爸說我做了一晚上的惡夢。
病好了,我又開始上學,我對爸說:接媽媽一塊來住。 我聽出來我說這句話時,舌尖兒顫抖。
爸爸好像沒聽見我說話, 只顧吃他的飯。
我的眼淚藏滿眼眶,簌簌而下,由腮而至下巴,滴到碗里。
爸爸愣愣地看我。
爸爸說先吃飯吧,快吃吧,媽媽的事,你考上省重點高中再說。
我毫不含糊地提前一年考上省重點高中。
爸爸兌現(xiàn)了他的話, 媽媽如我所愿,帶著弟弟搬到城里住。 我暗暗心喜,卻事與愿違,媽媽住到城里,在某種程度上加速了他們婚姻的死亡。 爸媽的婚姻更快地從崩潰邊沿走到盡頭。
遠在省城的我,沾沾自喜之余,拾起畫畫的筆,為一個個同學畫像。 他們說我畫得像。 這常常能讓我興奮,對于我,畫畫介于愛好和游戲之間。 我也曾完全進入一種狀態(tài),對畫畫迷戀不舍, 想考個美術學院什么的。爸爸不許,說畫畫最多是個愛好,文化課是正經(jīng)。 我對爸爸的話雖說懷疑,但在那個年齡,爸爸說的總是沒錯。 我按照他的意愿考上大學。
我考上大學那年,爸媽離婚了。 媽媽帶著年幼的弟弟回到鄉(xiāng)下。 我從學校回來,愧悔交加,似乎剛從好夢中清醒過來,讓媽媽一個人面對爸爸,媽媽真是太孤單了。 我無法想象媽媽跟爸爸一起住的那些個日日夜夜。 每次我都要將這個環(huán)節(jié)在腦子里彎過去。 那是難言的苦澀。 我不能想象媽媽一個人面對陌生的縣城, 不能想象媽媽的孤單。媽媽一定會久久站在我寫字的桌子旁邊,或者坐在我睡覺的床鋪上, 撫摸我的床單,撫摸我疊起的被子。 媽媽生性柔和,是個隱忍的人。 她有那么多的眼淚,卻從不放聲哭泣。我有了弟弟,媽媽從未旁落我。 我招弟弟哇哇大哭,奶奶會對我一頓數(shù)落,拿手指頭戳我的頭。 媽媽最多似怒還喜地看我一眼。 我受到奶奶斥責,媽媽背過奶奶總要在我頭上撫撫,或者在我后背拍拍,往我手心里塞一顆糖。 如果說,二十年來,媽媽從爸爸身上能感受到些微的溫暖,那是她看到爸爸對我喜愛有加。 太陽落在靜靜的窗口,一點也不能給媽媽溫暖,也不能照亮媽媽的心。 看見一晃而過的鳥雀只能令媽媽悵然若失。 媽媽想念我,媽媽也一定想念家鄉(xiāng),想念她住了十多年的屋子和院落。 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我無從知道媽媽待在縣城那短暫的日子,看見些什么,想到些什么。 我不知道媽媽的心受到多大傷害。 媽媽跟爸爸到縣城是為了弟弟上學,或者也是為了改變什么。 顯然,結局完全走向反面。
我責問爸爸, 爸爸說他要寫信給我,媽媽不答應,說先不要讓我知道他們離婚這件事。 爸爸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推脫掉他的責任,似乎與媽媽離婚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什么人。
望著爸爸,我的頭挨了重重一擊。
家鄉(xiāng)開始通客車了。 客車里的我已經(jīng)是一個青年,像爸爸當年一樣,穿著白襯衫。 可是,我的心不知道有多重,恨不能插上翅膀,見到媽媽和弟弟,雖然知道不會有掙扎的希望。
車窗外面,那熟悉的莊稼地,跟爸爸用自行車載我回家的場景一樣, 而我的心境,完全不同。 旺綠的樹葉在樹上啪啪作響,歡快地舞蹈,悠揚地歌唱。 我心里灰蒙蒙一片,只想嚎啕大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天塌地陷一般搖晃在車里,懷著久久的懊喪。
村莊對于我,恍若隔世。 我腳下走了多少年的道路,一下子覺得陌生。 我看到我家房屋頂上生長的野谷穗在風中顫抖。 那是我進了多少次的家門,我記得出入這個家門的自由和歡欣。 可是現(xiàn)在,這一切風一般遠我而去。
站在院子里,母親和兒子久久相望。 眼淚從母親的眼睛里掉下來, 兒子也是一樣。一聲“媽媽”叫出口,才記起這么些年,不曾像這樣真切地叫過了。 坐在幼年常常坐的門墩上。 那門墩,幾代人坐過,發(fā)著黛色的光亮。
媽媽說她不能離開這個家,她還有年幼的弟弟。 媽媽沒有提到我,像是我從此不是她的孩子。 爸爸的那個家是我的家。 媽媽時不時看我一眼,不知所措的樣子,像是她虧待了我。 媽媽的話比以前少些,欲說還休的樣子。 我們母子間似乎生分了。 我心如秋風中的樹葉,抖動跌落。
弟弟從學?;貋恚涝诳活^寫作業(yè)。 弟弟在我眼里也忽然陌生起來了。 他是我的親弟弟,跟我一樣有爸爸,卻終究失了父愛。 我們的家像被大水沖散架了。 望著眼前的媽媽,埋怨的話拚命壓在心底。 媽媽還是從前忙碌的樣子, 卻不像我看了許多年的媽媽!媽媽還只是個中年婦人, 看人眼睛得瞇起來,背微微駝著。 從她身上,我看到奶奶的影子。
該是吃晚飯的時候。 媽媽要弟弟擺桌椅,要弟弟給我遞板凳。 我手足無措,成了我家的客人了。
媽媽說吃完飯,就在這里睡覺。
媽媽對著飯桌說話。
那天,我不想吃飯。 看著媽媽擺了一桌子,我坐在飯桌旁邊,不能下咽。 燈光下,媽媽無語地望著我,眼神祈求無助。
這是晚上,又一次睡在炕頭。 我像是睡著了, 但真切感受到媽媽手掌撫摸我的額頭。 我鼻翼閃動,害怕媽媽摸到我滾動的淚珠。
早晨,跟小時候一樣的太陽光,照上院子西墻。 望著媽媽忙碌的背影,我恍惚回到十幾年前。 幼年,院里那棵樹,展開巴掌大的葉子。 院外的香椿樹, 上了嫩紅色的椿芽……一只喜鵲,忽地飛上了枝杈。 我驚醒一般。 喜鵲喳喳,我望著喜鵲那長長的尾巴,想我們家這般光景,能有什么好事兒呢?
我說我得回去了。
媽媽停下奔忙的腳步,望著我。 我改口說,我得回學校了。 我站起來,望著手足無措的媽媽,心生不舍。 我那困苦無耐的目光挪開媽媽驚亂不安的面容,走出門,努力不去回頭。 頭腦里是媽媽無數(shù)次孤獨依門的身影,我的上嘴唇猛一陣抽動,鼻根處撕裂了一樣,難忍的淚水悄然流滿臉頰。 我快步拐到一家鄰居的茅廁,壓抑著的悲痛終于嗚咽出來。
那天晚上,我沒回爸爸的住處。 我到一個同學家里,頭腦紛雜地聽他跟我說這個那個同學。我向他要了一根煙。在縣城念書,班里同學開始抽煙了,我一直沒學抽煙。 那個晚上,煙嗆著我的喉嚨,嗆出我的眼淚。 在騰云駕霧的屋子里,我的神經(jīng)得以麻醉。
大學里,我談了女朋友。 開始,我并沒意識到我是在談戀愛, 戀愛于我似乎很遙遠。如果這也算是戀愛,它讓我遺忘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媽媽還有我那親弟弟。 思念不能帶給我慰藉,只能讓我頭疼作嘔。 這個女孩,她對我不單單是愛,她崇拜我。 崇拜我的同學男男女女有很多。 大學里,我被傳為神話。
這女孩常?;问幵谀猩奚衢T口,借口要送我一本書,或者要還我一本書。 好幾次,我看到她被男宿舍門房盤問。 門房緊盯著她的眼睛,好像她是一個壞分子。 我心里好笑,好像由我出謀的一個惡作劇。 她看上去不以為然,在門房那充滿猜疑的目光下,在帶著惡意和嘲笑的盤問下,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她跟我無所不談,跟我走路,靠我很近,時不時將嘴唇湊近我。 她模樣俊俏,是那種小巧精靈的女子。 夏天,月光之夜,她將頭枕在我肩頭,枕在我腿上。 她將我的手放在她臉上,脖子上,放在她胸口。 她的動作讓我驚喜顫抖。 老實說,我受著她的指引,卻心懷膽怯。 我嘗到她嘴里的甘甜。 那甘甜裹夾著花香,周身蕩漾,顫抖之余感受到濕潤和溫暖。但這些時常被她的話變得索然無味。 她問我可是要娶她? 她那聲音似近還遠,輕柔而又暴戾,不覺讓我打一撲愣。 她給我織圍巾,這讓我心潮澎湃,又心灰意懶。 她為不能與我結婚而跟我別扭。 可我的心堅如鐵石。 我一直拿我的婚姻作為對爸爸的清算。 我要他徹底低下頭來,讓他的心,得到該有的懲罰。
在她之后,我經(jīng)歷過幾個女子。 她們個個不同,尤如一棵樹上的片片樹葉。 我想情愛就是這樣,像小學生做文章,三步走。 這也是我這么多年情愛的套路。 我總是在迷戀中開頭,接著常來常往,漸漸感情沖淡,以至冷漠。 我對婚姻從不曾期待。
6
在這里,我們的生活仿佛是重復著公交和地鐵。 地鐵里腳步匆忙奔走,地板上閃著微弱的桔色光。 周末,我們又一次相跟出去,她跟著一個男同學,走在后面,那個男同學不時扭過頭跟她說著什么,后來她跟那個男同學站在一塊板報前,男同學伸手在板報的地圖上指指畫畫。 我望著,心里貓抓一樣難受,不由將腳步放慢。 我望著她,也看見她望過來。 她望一眼,眼睛看往別處,而我只看著她。 她在這里,讓我覺得天地一新。
我暗地里拍了很多她的照片。 其時天氣不冷不熱。 我穿著夾皮衣。 我喜歡穿這件衣服,我從其他女生眼里看到我的魅力。 我卻看不透她。 她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難以捉摸。她在一個木魚跟前站了好半天。那木魚,小孩子手掌那么大。 我看見她站在那里,專注地看,伸手輕輕摸摸,將那小小的木魚棒拿在手里,在木魚上碰了碰。
大家一塊吃飯時, 我有意坐在她旁邊。大家說笑,講故事,她不說話,只管吃碗里米飯,最多在大家笑的時候,也笑一下。 我靠近她坐,頭一歪,看到她好看的鼻子,圓潤的下巴,真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那么好的容顏。 我的腿碰著她的腿,她往回縮了一下。 這讓我心涼。 那是無意間碰的,我不會冒失招惹她。看著她這樣默默吃飯, 我比平常也要沉默些。
我在電腦上搜尋她的信息,看到一張她的相片,不像她本人漂亮。 我將這天拍的照片存在電腦里并打開,有一張照片中,她抬著一只手,胳膊從額前拂過,像是用胳膊遮陽,又像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動作。 在那烏黑柔軟的短發(fā)間,她的臉像歡笑的太陽。 我有些激動,手指觸到電腦上,感覺到屏幕的溫熱。她笑意盈盈,嘴巴微啟,像是要對我說什么。對她的面容、那恰到好處的微笑,我想不出一個貼切的詞語,對了,像花朵。 我看得熱淚盈眶。我從沒如此激動過。我盯著她的照片,想象她的照片會成為一張海報,貼在大街小巷。這不是現(xiàn)實,當然也不是我所愿。我這樣想只是覺得她比海報上的明星好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從我頭側一晃而過。
第二天在教室,她坐我背后,我如針芒在刺。 我的同桌是一個小女生,拿著手機問我話,我伸手拿過她的手機,與她頭對頭說話。 我做得有點過頭,我的頭發(fā)挨著小女生的頭發(fā),我太想那樣做了。 我想象她在我背后正看著我。 我想讓她嘗嘗羨慕妒嫉的滋味兒。 耳朵邊是講課聲,而我,面向小女生,我從小女生的臉上想到照片里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笑容。 我面對年輕女子可愛地笑著,聽她悄悄遞過來的話。 我呢喃著回答,如訴說的情話。
一個上午, 我看了無數(shù)遍她的電話號碼,終于撥了她的電話。 嘟嘟聲傳遞到耳朵,異樣而愉悅。 但這愉悅里透著緊張,我的嘴巴發(fā)干,害怕想了一上午的話在眼前這一刻卡殼。 我聽到那邊“喂”了一聲。 接著聽到一聲:您好。
有幾秒,頭腦里一片空白,我真的卡殼了。 還好,我緩過神來,同樣問候了她,并且說了我想說的全部。
她的回答讓我憂喜參半。 她說她想去,但又說她下午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 喜悅在我的血液里一涌而過,很快緩慢下來。 我感覺到難過,就像沒有月亮黑漆的夜晚,眼前什么也看不見。
話筒還在手里,我聽到她細細的鼻息。
我到飯廳,看見她在夾菜。 我找了一個能時時看見她的地方,看著她吃完,離開座位,一徑從飯廳門口走出去。 她回頭一剎那,隔著玻璃,我與她四目相對。 我相信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轉機。
站在她房間門外,嘭嘭的敲門聲,尤如我活蹦亂跳的心。 我聽見門里的她驚慌地應答。 太陽從樓頂?shù)奶齑罢障聛?,照在樓道拐角處,照得欄桿一片發(fā)白。
她從門里出來,我聽見門卡嗒碰響。 她走著,絲巾在胸前飄蕩。 我一身清爽,站在拐角欄桿處,呆呆地看她一步一步靠近我。 我看見她絲絨般烏黑的短發(fā),看見她如花的面容。
這是走了多少遍的校園。 但這一天,我看院子里的道路是新的, 樹和花草全是新的。 公交車站牌下,從零星幾個人,到十幾個,二十多個。 公交車野獸一般奔騰而來,停住,大大地喘出一口粗氣。 我們一前一后坐下來,這是面對面兩個座位,我望著她笑,她也笑。 陽光從玻璃窗口透進來,照得她的臉連同她的頭發(fā)一片火紅。
地鐵里,我看她行走著的身姿。 她穿著一件銀灰色風衣,風衣下擺疊起的兩折隨步擺動,水一樣蕩漾。 我盯著那折疊的地方,心不停地搖擺。 她與我中間不時會隔三兩個人,她會疊在這個那個陌生人身后。 我將頭擺著,或者顛起腳尖又一次看到她的臉。
長長的電梯,天梯一般。 我站在上面,望著她頭頂。 她變得矮了,孩子一般。 她朝上望。我不知她是不是在望我。隔著人,那人像蘆葦,又像玉米棵子。 我站在電梯口等她,遠遠朝她伸出手。 我的手掌伸開著。 我看見她將手伸出來,卻不放在我手里,而是拉住我的衣袖。 這讓我心潮澎湃。 我按住她拉我的手,好像還在她手上拍了一下。 我想緊握她的手,她的手卻貓一般從我衣袖上溜掉了。
7
我問路,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好像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不曾存在。 前面是一架鐵橋,她一路小跑,看上去是那樣讓人可喜。
翻過鐵橋, 站牌下七七八八站了好些人。我在站牌上看見要去的地方。車跑過來,里面擠滿了人,車門嘩地打開,我一腳跨上去,占到一個座位。
從車門里陸續(xù)進來的人一個個堆積到過道。 看到她的時候,她慌亂地張望,像被丟失。 我向她揚手,她看見了。 我用手招她,要她從過道擠過來。 她面露難色,似有幾分怯意。
客車上人擠著人, 海洋一般搖擺起伏。緊靠我的是一個梳長發(fā)的女子。 她一臉慍色,看見我揚手顯得不耐煩,用眼睛罵我討厭討厭討厭。
我伸腰,喊她過來。
她將手舉起,搖搖。
我朝她招手。
我又一次看見她怯怯的目光。 這讓我驚奇。這是久違的目光了。我心生愛憐,半站著朝她伸出手。離很遠,我夠不著她。我看她動了一下,看她晃動的頭,看她羞怯的張口,對旁邊人說著借過之類,一點點靠近我。 我對緊靠我的那個長發(fā)女子說借過,心滿意得地看著她在座位上坐下。
我將頭望向窗外,這是郊外,我看到田里的莊稼,一雙燕子站在空中架起來的電線上。 我回頭望她,她正看著我,我在她面前攤開手掌,她遲疑了一下。 我握著她的手,與她手心與手心相抵, 我看到我手是多么大,而她的手是多么小,我想拿她的手放在我的嘴唇,但沒敢那樣做,僅僅將她的手挨一下我的額頭。
下車的地方遍地廠房, 路面坑坑洼洼。拐彎處過來一輛工具車,揚起的灰塵彌漫開來,像漸次散開的濃煙,又像迅急飄浮著的云朵。 她用絲巾捂在臉上,我為帶她到這里來深懷歉意,心里說:這是什么鬼地方! 看一眼她絲巾后面帶笑的雙眼,我失落的心充滿甜蜜。我說了一句笑話,她笑了。她的笑讓我愉快,我也大聲笑起來。 我們似乎沒要去的目的地,只是出來玩。 我想起幼年,跟著伙伴,在田野里跑來跑去。
一條寬闊的渠道上站兩個人,我走近打聽我們要去的地方,他們說不知道。 他們很有興味地看著我們, 好像我們不該來這里,或者他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
我說:是不是走錯路了呢?
她說到前面問吧。
走到路頭一拐而過,前面的道路一眼望不到頭。 路邊出現(xiàn)低矮的廠房,一個小商店門前臥著一只狗。 我們走過,那狗耳朵警覺地豎起來。 她往前走著,我喜歡看她一步一步抬腳挪步的樣子。 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隱去,前方,陰沉的天際處一片灰白,楊樹梢頭有鳥驚叫。
我喊她,說不要再往前走。
她站住,回過頭來看我,說再往前走一點。
有風吹過,有些硬,刮在臉上有一絲絲兒疼。 路邊的楊樹枝像伸長的手指,無數(shù)指頭一縷縷的,盡力向上伸展,像要從楊樹上脫身而逃。 帶她出來,看到的卻是這般景象,我有些灰心,像一點比一點陰沉的天空。 望著她向前的背,我腳步慢下來,想著如何能輕松而返。
她停在那里,離我一箭之地,回頭招手。我過去, 看到一家廠門旁邊掛著一方金牌,看到牌子上黑體的大字。 我哈哈大笑,這兒正是我們要來的地方。
從大門進去,一個工人在裁書。 裁書機吱吱地響,飛速的小轉輪風扇一般,書沫兒細面一般紛紛落下,地上一大片雪白。 裁書人褲子上滿是白沫兒,看著像雪人兒。
這是一個大庫房,書一架挨著一架。 那庫房沒頂棚,仰頭看見高到架起著的木椽木檁。她打了一個噴嚏,我也打了一個。偌大的倉庫,風一陣一陣從洞開的大門卷進來。 里面除了售書結算兩名店員,就是我們了。 裁書聲吱吱地持續(xù)響著。
我挑了幾本,從一個個書行里尋她。 她低頭看一本書,撲愣一下,知道她受驚了。 這個倉庫真是太靜了啊, 我不好意思笑笑,挑好了嗎?
她指給我看。
我看到一架書行邊,摞了一大摞。
外面霧花點點。 開始是雪,那雪點宛如針尖兒。我說該回去了。她將書收起來,抱到結算窗口。
結算完后,我拎她買的大捆書,將我那一小包書遞給她。 結算窗口的女子從窗口探出頭,笑著說:只能是這樣了,有什么辦法呢?
我走著,頭腦里是結算窗口女店員的玩笑話,心里的笑跑到嘴角。
暮色里,我們又見那寬闊的水渠,只是不見水渠上站著的兩個人。 走到來時下車地方的時候,小點的雪花落地變成小雨。 天黑下來, 我們在暮色雨霧中看到亮閃閃的車燈。
路邊有燈光亮起來。 雨霧里的燈光,透著溫暖的感覺。 那燈光不時會映在車里,晃上她的臉。 車叮咣作響,在夜色掩護下,我毫無顧忌地細細打量她, 聞她身上細雨的味道。
地鐵通道里燈光昏暗, 聚簇著很多人,擠擠挨挨,像魚汛大遷徙。 他們看似一群,卻一個個獨來獨往。 我們在等地鐵。 沾了雨水的原因,她的臉濕潤清新而又迷人。 望著她,我忽然有了畫畫的沖動,藝術細胞在我的肢體上一點點蘇醒過來。
地鐵里滿滿當當, 男人女人小孩子,穿著紅色藍色黃色的衣服,讓人眼花繚亂。 他們一個個很安靜,臉發(fā)白略遲滯,似乎在思索或者回味。 一個凈頭凈臉的男子,有模有樣,衣服穿得看不出一絲皺紋,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膝上放著皮包,兩只手松松地握著皮包帶,他目光好幾次掃來掃去,每次都有一兩秒停留在她臉上。 我仔細看她,想她臉上是不是沾上什么了,但她的臉濕潤白凈,我有些惱火,也暗含喜悅。 我就是帶著惱火和喜悅的復雜感情, 目光在中年人和她之間搜索。 地鐵慢下來,那男子站起來,我看到他對她示意。 她頓了一下,好像還推了我一把,然后坐在他剛坐過的座位。 惱火一點點變成妒忌。 但這妒忌在我看她第三遍的時候,消失怠盡。 她望我,清澈的目光,是那樣無辜。
雨在車燈前,箭一般像要穿透地表。 站在公交牌下,她站我旁側。 雨夜是漆黑的,路兩邊的燈光,模糊而茫然。 到我們下車的地方,雨很小了,街兩邊黑黢黢。 對面一個人手里提著袋子,從我們身邊走過。 她靠著我走,這讓我感覺溫暖。 我看到一家飯店里亮著燈,我拉她進去。 這是家小飯店,幾排桌子全空著,在這樣的雨夜,更是寂靜。 店老板是一個中年男人。 墻角一臺不很清晰的電視機呼呼啦啦說著什么。 我與她坐吃,突然有一種家的感覺。 這讓我怪異。 我想起與媽媽弟弟一塊生活的場景。 假期回家,再次見到媽媽,我不再難過。 爸媽離婚那件事情,似乎是干了的傷疤。 它就在那里,是一個磨不掉的記號。 媽媽為我婚姻操心,常常提起我幼時的男女伙伴。 有一次,提到小燕,那個文靜的女同學,說她嫁給一個生意人,是村里女孩中生活得最好的。 我聽見,翻書的速度慢下來,眼前出現(xiàn)幼年小燕的影子, 她的臉仰向我,從我身邊擦身而過。 我有一種悵惘而又踏實的感覺。 坐在寂寥的飯店,想起這些,望著對面的她,似乎不能相信跟她一塊坐過長途公交。 我眉頭微蹙,盯著貼在她額角那一小綹頭發(fā)。 我想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我為什么要遇到她,她到底帶給我些什么?
8
外出研討,聽到她在會上的發(fā)言,她說得不多,卻恰到好處。 我贊許地望著她,看到她望過來的目光。 我對她略有所知,有一段我將搜尋她的信息當作樂趣。 夜深了,我點燃一根煙,在網(wǎng)上點來點去。 坐在房間里,看屏幕上她或長或短的文章。 盯著她的照片,我有些發(fā)癡。 她是那樣的樸素,文章卻不簡單。 我無法想象她頭腦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如何能編出這樣那樣的句子。 那天,我接著她的發(fā)言說了我想要說的話。 我相信那些話的真誠。
這里峽谷水流湍急。 橙色的皮筏上,撐船人手握長竿坐在船頭。 這在我并不稀奇,媽媽的娘家住河邊,媽媽拉著我,無數(shù)次沿河行走,看慣河上的漩渦。 那漩渦,一直旋下去,旋成一個黑洞。 河面上,有樹枝條,有白的泡沫。 記憶中,河里的浪狂暴兇猛,離遠可以聽見浪聲激蕩,雷鳴般拍打。
新的鋼鐵大橋剛剛落成, 紅旗飄展,媽媽拉我站在橋上, 像站在繩頭或者鋼絲繩上,能感覺到大橋的顫悠。 站在橋上,兇悍的河流嚇怕橋上所有人。 我感覺到媽媽拉緊我手的力量。 很多人來游橋。 游覽的或步行或騎車,也有搖著驢車的。 那搖驢車的,頭上裹藍條紋毛巾, 車里坐著的女人手挽布包,他們來看河,來看大橋。
那橋現(xiàn)在還在,河流脈脈,失了以往的桀傲不馴。橋上來回是運輸車,是轎車。車輛的轟隆聲和喇叭聲掩去了河流沿岸的輕拍。
眼下,男同學一個個興奮地脫了他們的鞋襪,褲腳高高挽起。 女同學一個個在脫鞋。我走在前面,回頭看她光著腳走到河邊另一只船。 我心里一急,伸著脖子,想喊她,卻被推了一把。 小女生在我身后,說笑打鬧著,推
我走上船只。
我朝她坐的船只望去。 她遠遠望過來。太陽照著河面,橘色光芒隨波蕩漾。 她坐的船跑在前面,一個深深的跌蕩。 我聽到他們的尖叫聲。 從那尖叫聲中,我分辨出她的聲音。 我坐的船只從跌蕩處滑下去的時候,她的那只船小小的影子,像是一直漂蕩在太陽里。幾只船開始你追他趕。我跟她擦身而過,忍不住回頭。 她臉上些微的汗,正如那天臉上沾上些微的雨。 她笑著,一只胳膊擋在額頭上,像是在遮擋陽光,又像是在遠望。
要爬一個山頭了,看起來就在眼前的山脈,腳下卻轉著彎,一路數(shù)不清的臺階。 小女生沒完沒了要我給她拍照。 她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小女生正擺著姿勢。 小女生是一個會打扮愛熱鬧的女子,有幾分俏麗,習慣拿眼角瞟人,說話口無遮攔。 特別是面對男子,用眼一瞟,她想怎么說,男人都不會生她的氣。 或者,男子為了她的眼神更喜歡她的放肆。
她從我身邊拂過。 我想拉她跟我們一塊拍照。 有了那次短短之旅,我在她眼里比別人像是更加陌生。 這令人難以置信。 可她就是這樣。 我匆匆拍完,追上她,聽見她的喘息。 臺階邊有磚砌的垛口,有幾個站在那里,他們手里的照相機嚓嚓地響。 我喊她過來歇會兒。 我知道她聽見我說的話,卻不停地走著。
遠處是山谷,近處有層層梯田,梯田里有漂亮的油菜花,花香陣陣飄來。 我對眼前的風景失去興致,舉起照相機,又無力地放下。 我想她的婚姻,想她居家的樣子,想與她一起生活的那個人的模樣。 我不知他們在一塊是不是快樂。 她有家庭,我一向以為這些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可坐車的那個雨夜,面對她,我說:他對你所做的感興趣嗎?
她說了一句什么,岔開我的話頭。
早來垛口的那一撥人, 先后離開去爬山。 我一手支著胳膊,迷茫地望著遠方的山谷。 我想我的情感生活,這是媽媽所希望的,每次聽媽媽說,我都答應媽媽,但我知道我只是哄她高興。 爸媽離異,婚姻在我看來極其丑陋,我滿懷恐懼和厭惡,巴不得將婚姻這個詞從我心底里徹底清除。
爸爸從不跟我談婚姻, 自從爸媽離婚,爸爸甚至不跟我談人生。 他看我,目光一掃而過。 爸爸似乎了知我的心思,自覺遠離我。如果家里只有我跟爸爸兩個人,他嘴巴扭捏著,看得出來,是想說話,但總是在想說不說當中咽回到肚子里。 他知道這時候我看他的目光,他害怕我眼睛里笑的模樣。 是的,只要我跟他兩個人,我看著他,臉上掛著異樣的微笑。當然,我不會給他與我說話的機會。我跟他無話可說。
爸爸跟那個女人生了一個女孩。 在我眼里,我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是爸爸莫大的羞恥。 那個小女孩看見我,常常要貼近我,摸我的膝蓋,要拉我的手。 她模樣討人喜歡,但我總是不能敞開懷擁抱她。 我最多對她微笑。我知道那微笑不真誠,甚至虛假。 但這不能怪我。 后來,那個妹妹讓我教她作業(yè),我拿眼尋索,看見爸爸臉上難堪,像是有誰抽了他耳光。 這新的發(fā)現(xiàn)令我滿意,每次回到家里,我便特地向爸爸打聽妹妹。
我說:爸,妹妹沒放學嗎?
我說:妹妹出去跟同學逛街了嗎?
我并不要爸爸做任何回答。 我打聽妹妹那口氣,就像打聽家里小貓小狗。 接著,我便看到爸爸臉上的歉意。 我長出一口氣,心里舒暢快意。 爸爸那個女人,我是真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好。 我跟那女人同一個屋檐下,與她形同陌路。
我爬在這個垛口,望著那深不可測的山谷,突然覺得生活無聊。 我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 我可笑地憐憫起自己來了,山谷在我眼前起了一層薄霧。
從這里到油菜花地里,有一條小徑。 走上那條小徑, 得從這里的矮墻頭跳過去,跨一條壕溝。 這是四月,壕草還沒來得及伏蓋。我從那矮墻跳過,踩著土壘的高臺,飛身一躍。我激動得臉紅了。記憶中,我從來不曾有這樣的冒險。
我返回到原地,看到大家紛紛從山頭上下來。 我望見她,她下臺階的樣子,看起來很有點乏力。 她的臉因為運動,紅如八月的蘋果。
我望著她笑了,惡作劇般望著她一步步走近。
我也不知是怎么帶她到油菜花地里的。我驚喜是那樣神速默契,當然,她開始時候一下子懵了。 當我?guī)^矮墻頭,她只能跟著我胡跳亂踩,直到我拉她坐下,她才緩過神來。 她似有埋怨,臉紅得像是跟誰吵架。我想她一定會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但她只是將頭轉過去,似在看滿眼的油菜花。 她回頭,看我正望她,又慌急避開了。 她的拘謹,在我眼里是那樣喜人。 我故意逗她,將頭探到她眼前。她嚇了一跳,雙手拍打著。她的模樣惹得我哈哈大笑。我趁機吻了她。她睜大眼睛,像遇見了虎豹。 我又愛又惱地拉近她,我和她之間充溢著油菜花香味。 我們共同呼吸著這迷人的清香,一點點迷醉。 在我又要吻她的時候,她說謝謝。 這聽來突兀的話讓我可笑。 原來她想著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我無奈地望著她,這樣冒險帶她來這里,可不是為著聽謝謝之類的話。
她眼里的愛意在一點點退卻。 我緊握她的手,將她的手貼上我顫抖的嘴唇。 我在盡力挽回我將擁有的愛,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她望著我,我從她眼里再也看不見那一閃的激情和愛意。 我試著拉她入懷,她像一下子跌入荊棘,滿身刺痛翻滾。我松開她。她被蛇咬一般,從油菜地里跳起來。
我開始懷疑自己,回想曾經(jīng)的女友。 我想我不至于令人生厭,我想不明白,她喜歡我,我從她看我的眼神堅信這一點。 那到底為什么呢?
飯廳吃飯時一大堆人涌進來。 我看見君君和良朝輝,也看見她。我痛惜地望著她。是的,一看見她,我便想起油菜花,心里陡然生出一絲疼痛。
良朝輝走向我,君君跟在后面,君君后面是麥石。 她站在麥石一側。 她停下來。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停,我聽到麥石回頭喊她的名字。 這個名字麥石喊出來,在我聽來,親切而又傷痛。 的確是這樣。 她的名字我也叫了好多遍,只是在心里。 麥石一邊叫她,還將身子轉過去,用手招。 我頭腦里亂亂的,看著她走向麥石,在麥石旁邊坐下來。
君君跟良朝輝像是餓極了,只顧夾菜吃飯。 君君跟良朝輝有那么點不離不棄,雙進雙出。 君君一看并不出奇,細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有一層水霧飄浮。 她說話很快,說話聲伴隨著哈哈大笑,一個動作就出場了。 她伸一只前臂, 似乎要遮住她笑著的嘴巴,但對面的人還是看見她說話的嘴巴,和她滿臉的歡笑。
大家游蕩在一條百年老街, 青石路面,兩邊一抹平光的青石臺階。 店鋪掛著各樣古老的黑漆招牌。君君穿一系綠紗裙。四月,天氣不像想象的那么熱,綠紗裙在夕陽下有些艷麗,飄飄忽忽撲打著良朝輝的褲腿。 經(jīng)過一家手工藝店。 有一樣漆盒,據(jù)說純手藝,上百遍漆才成。 玻璃柜臺上,一串兒漆紅吊墜,有兩只小魚兒,嘴對著嘴,成一個圓環(huán)的樣子。 君君拿著看半天,放下來,去看一只漆紅的蟬,那蟬精巧細致,蟬翼筋絡分明,活物一般。 君君看良朝輝,良朝輝將眼瞇著,說那玩藝不過泥做,你看準它是上過百遍漆的漆紅嗎?
君君手臂擋住嘴巴,哈哈笑著,將那蟬掛了回去。
一伙出了店門。 我看見她與一位女同學手勾手,一邊走,一邊東游西蕩,像她們只有十七八歲。
我周圍幾個女同學說著話。 小女生走在我旁側問東問西。 我不知道她怎么會那么多話,我回答她,偶爾對她擠出點微笑。 我的心和眼全在她那里,我的目光時時從她頭頂掠過。
這是最后一個參觀景點,我跟她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她側身而過。樹蔭下,靜靜放著一臺石磨,她走過去坐下來。 她看我走向她,困惑地笑了。我們像是玩惱了,又要和好。大家都在忙著照相。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或者還說了兩句話。 她從地上拾了一根細細的枝條,在手里不斷地纏繞,安靜而又帶著那么點焦躁。 她不是女孩,但對于示愛,她似乎未開化。 現(xiàn)在連小女孩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卻是滿臉愕然。 我望著她,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9
研討回來,我跟她沒走遠,也沒走近。
一個早晨,我坐電梯下去,又奇異上行。“嘩”的一聲,電梯門開啟,她站在電梯外面。大家每天坐一個電梯, 完全碰不上沒道理。我與她像這樣面對面,也不是絕無僅有。 我偏偏是先坐下去,又隨電梯上來,然后碰上她,這樣的幾率可就少之又少。 我和她的故事注定沒完,奇妙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
看見電梯里的我。她也愣在那里。那天,我們去了好幾個地方。 那些商店跟別處沒大差別。我?guī)竭@里的美術學院。大學期間,我常常跑到這里來, 夾在學生們當中旁聽。舊地重游,這里門牌依舊,原來校舍旁側,新起了高樓。
老校舍靜靜的, 窗棱新漆成墨綠色,想這老校舍還沒完全廢棄。 一眼望見那棵梧桐,我上大學,它還是棵幼樹,現(xiàn)在枝杈豐滿,那落光葉子的樹杈上,高高地支楞著一個鳥窩。 報欄里貼著這樣那樣的通知,新與舊相疊。 遠處的操場上有同學在打籃球。 我回到在學校那美妙時光, 看到當年我的影子。 而他們看起來比我當年更顯年幼。 我看見與初戀女生走過的小路, 那是操場的邊沿,我跟她手勾手沿路走過。 她的氣息洶涌而來,卻被她惱恨的目光打斷。 她一直以為我的不結婚只是玩笑。 跟她最后一面,在我決然回答她糾纏不休的問題之后,她牙齒咬緊,一雙眼睛瞪著我。 我似乎聽到她咀嚼的聲音,我在她牙齒間粉身碎骨。
她的驚訝喚醒我,我看她蹲在前方桃樹旁邊,我走前去,那是一株小桃樹,開出幾朵喜人的花朵。 那花朵在細微的風中抖動。 有什么能比這細嫩的花朵更受人憐愛呢? 她眼里近乎狂喜,雙手彎成一個弧形,那花瓣像燭光。她護佑著,遮擋著似不讓風吹動。她用眼神告訴我,這是多好的花朵。 我開懷大笑,為著她驚喜的模樣,為著她可愛的樣子。 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啊,她像正護佑中的桃花一樣,在家的呵護下成長起來的嗎? 或者,完全相反,是在難難辛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
聽說我曾經(jīng)在這里旁聽畫畫, 她很高興,說原來你會畫畫啊。 看得出來,她對我學畫畫,興奮而好奇。 她看我眼神一時間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澈。 望著她,我的手直癢癢,在心里默默打著腹稿。 事實是,那天我悄悄買了紙張畫筆。
經(jīng)過學校操場, 從磚砌的小圓門出來,沿小路通向河邊。 這里游人眾多,成天熙熙攘攘,只有到黑夜,才靜下來。 春月,這里是好去處,鳥聲清脆,這里那里都是讀書聲,河面綠波粼粼,河兩邊柳樹新上綠,映在水里,柳枝兒低垂,像女孩子細細的發(fā)辮。
我和初戀女友經(jīng)常帶書來這里。 我對初戀女友懷著深深的內疚。 她曾在這柳樹下,河流邊,與我共同度過我最傷痛的歲月。
大學三年級那年,媽媽因病去世。 知道媽媽病重,趕回家中,媽媽輕言微語,已經(jīng)不能下咽。 坐在媽媽床前,握著媽媽的手,我時斷時續(xù)與媽媽談了大半夜的話。 不對,是足足一夜的話。 我一直想著那天晚上是個奇跡,媽媽像是專意等待我。 她說我的婚姻,吩咐我照管弟弟。 我想聽媽媽對爸爸的怨懟。聽了大半天,媽媽好像故意轉著彎兒就是不提爸爸。 直到最后,媽媽說,“你爸……”接著的話沒有說出來。 這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后說的兩個字。
天亮時分,媽媽陷入昏迷。 我看到媽媽最后的眼淚靜靜停滯。
媽媽還在我眼前,卻已經(jīng)不在人世。 我憂傷而驚心。 我不知道媽媽懷著對爸爸刻骨的愛還是恨。 正是這愛或者恨,將媽媽一點點擠到生活的邊沿,直至將媽媽推到生命的盡頭。
媽媽生病,我在大學里悄然不知,假期里看見媽媽憔悴的容顏,聽見媽媽小聲的咳嗽,雖也過問媽媽的身體,年少的我只當媽媽是平常的傷風,哪里知道,不同以往的病痛催促著她走向死亡。
我不知媽媽的心思但媽媽的病想來與爸爸有關聯(lián),是愛或者恨,讓媽媽放不下爸爸。 守著媽媽的靈棺,我忽然意識到:等待,對于媽媽是最大的幸福和希望。 離婚后的媽媽,連撫摸爸爸的衣扣也成了多余。 天上的媽媽有知,她的堅強和隱忍,難逃這一關口。她放棄了。 在她放棄婚姻的那一時刻,放棄了生命。
靈棺前,一溜長排的綢緞做成的冥旌在微風中飄搖。 來往的親戚友人忙成一團。 鼓聲的敲打撕裂著我的五臟, 透過迷蒙的淚眼,我看到那飛速轉動著的五色線桐,看到年輕媽媽的漂亮容顏,看到圍著媽媽飛舞的花蝴蝶。我在做最后的守候。媽媽解脫一般,是那樣靜穆安寧。
媽媽去世那幾天,爸爸回來過,這是爸爸從小生活的地方,他受人招待,喝水座談。爸爸無法面對我, 因為他心中的殘忍和羞愧。媽媽去了,我的老屋空蕩蕩。我將那空蕩蕩的老屋縮小,裝在我的心里。 恍惚中,我看見媽媽。 睡夢里,常常有媽媽的身影,她不說話,在我眼前晃那么一下。
我從來將書當作寶貝。 我上大學,亦然默念出聲。 媽媽去世后,我心境大變,覺得世界萬物,像明光光的瓷器,或者像煙囪中徐徐而上的青煙,轉眼間消盡。 我神情木然,精神頹唐,翻開著的書頁,總是停留不前。
我發(fā)呆模樣往往招來初戀女友的逗弄,她會從后面猛地撲來,緊捂我的雙眼,或者拾一細葉枝,撓我的耳朵。 一開始,這著實令人氣惱,好幾次我怒目而視,但后來的事情,如大家所知,我駕不住挑逗。 喜歡看漂亮女子,是男子的天性。 據(jù)我所知,女子也極為好色。 男人的好色大多是據(jù)為已有,而女子好色,往往走向反面,妒忌成仇。 兩個女人,只為了一個比另一個漂亮, 相仇在眨眼之間。我的初戀女友不時會在我的臉上親吻,想是她愛極我的長相。 我從不以極好的學業(yè)打動她。 她常常要奪掉我懷抱的書,讓她自己填滿我的懷抱。 我跟她很多細節(jié),便是在這里河邊的柳樹下完成。 也正是這樣,媽媽離開我的痛苦隨著歲月的推移,減輕些。 我昏暗的日子一天天被她的歡樂和逗笑打發(fā)掉,直到有一天,她甩袖而去。
潺潺流動的河邊,一溜排黃包車。 那車夫,布底子鞋,寬袍大袖。 他們或在剔牙,或在斗牌,或在打盹。 沿河一溜的商店有一紙花鋪,一個老人滿臉皺紋,紅的黃的紙花在他手里轉動。 那手皺皺褶褶,似即將剝落的樹皮。這里多飾品店,那飾品晶晶亮亮。她走著,只將眼睛朝著河那邊,安靜的模樣讓我恍惚看到她幼年。
一輛黃包車迎面而來,問坐不坐?
我看她。
她手扶欄桿,搖頭。
她就是這樣,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在想什么。 太陽偏西,那金光勾住橋頭,伸到河里,波光閃閃,像飛鳥的一只翅膀。
黃包車緊跟上來。 我又看她,我喊她名字,我很少這樣直呼其名。 我聽見自己喊她名字,比平常說話慢了一拍。 是的,我相信我喊她那聲,足以打動她。
她回頭。
我說我腳疼。
她笑了,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我們坐上去,風吹動她的頭發(fā),她還在笑。 我問她笑什么? 我這樣問她,我也笑了。我望著她那雙腳,想起她迷人的腳步。
她將座上毛毯遮住雙膝。
我將車上的布簾拉拉。
車跑起來,風力蠻大。 我身子全力放在靠背,將頭扭過看她,想象我們手握手,她的頭靠過來。這只是想象。她的腳在我近邊,她與我肩相擦,可她端正地坐著。 我為著她這樣,心里頭窩火。 她那短發(fā),耳邊有一綹兒,末梢向上,挽成一個半圈,有那么一點兒俏皮。 我的上身湊過去,我覺得自己有點糊涂,就像一個人明知自己是在做夢,卻還是想將夢一直做下去。
拉車師傅將車子停在一家院落門口,這是一家名人故居, 居說主人從英國回來,娶英國女人做夫人。 那照壁有繁復的石雕,色彩斑駁。 室內可見鏤空雕床,歐式衣柜舊椅,詩琴書畫,讓人聯(lián)想主人當年的豪華。
游客們正在聽導游講,導游從墻頭柜門里伸胳膊進去,說那里是一個專藏私物的通道。 大家紛紛說這是夾層墻。
我問她:聽說過嗎?
她好像愣了一下,說夾層墻嗎?
她說很喜歡。
喜歡嗎?
她忽然明白我是在逗她,嘻起眼笑了。
10
每遇吃飯,她總是面露難色。 我找到一家飯館,不是找到,是專門尋上門去,這里有一種怪味魚,你吃一口在嘴里,絕不想要第二口,但咽下肚去,你的筷子不由得還要伸過去,不停地伸過去。 這怪味魚,你吃過就忘不了。 這里的游人,多是要到這里來。
飯店外面涌滿了人, 我看她皺眉頭,她美好的容顏,真不知道是怎么長成。 我擠在長長的隊伍里,隊伍很長,像車堵路,一小點一小點往前挪動。 我讓她占座,她木訥地左看右看, 一籌莫展站在鬧市一樣的人群當中,面露羞色,一副不食煙火的樣子,躲避著你來我往擁擠的人群。 我一邊排隊,一邊望著她。 我實在想象不出她會在家做飯洗衣為人妻母。
有三個人準備離開座位, 我用手指給她,早有兩人擠開她守在將站不站的客人跟前。 那客人似乎專要為難等座的人,站起又彎腰去喝那剩了一口的碗底。 守在跟前要占座的一個女人,橫眼盯著將碗扣在臉上的那人,將凳子從客人屁股底下挪開,坐下了。
她不看座位,時時拿眼望我,又扭頭望飯店的門。 門口不斷有客人進來。 我招手示意她,她苦著臉擠到我跟前,看著就知道她寧愿不吃飯也不要這樣擠。 我拉她到我站的地方。
我很快占到座位,坐下來,看著她排隊。
她突然火燒一樣,喊我快來。
你不來,我能離開嗎?
她慌亂跑向我。
就是這樣, 我們打仗一樣吃了那頓飯。她當然不會吃得很好,那么多的人已經(jīng)令她頭昏腦脹了。 這些天,我對她了解夠多了,卻越是覺得她的神秘。 看得出,她是一個受寵的女人, 一件簡單的事情足夠讓她束手無策。 她看什么都是美好,只要看她那純真的眼神,便知道她從來不會使壞,可惡敗壞一類的詞,似乎不曾與她沾邊。 她又是那樣敏感,一個眼神都別想從她眼前逃脫掉。 她善解人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可愛,這種可愛伴隨著傻乎乎,就像人之初生。 或者,這樣的一種可愛,也不一定在人,也可以在物。 與天地萬物的生命里所含著的那一種可愛一樣。是的,樹有一種可愛,花有一種可愛。 這些雖然不會說話,不會笑,但它們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本真,便是世界上的可愛了。 而她,本質里頭正是有這么一樣,沒有誰能裝出來這份可愛,我相信這是天賜。
遇見她,真是讓我太驚訝了。
但這些之外呢? 我想說她也有讓人氣惱的地方。 她常常有那么點折磨人,而她表現(xiàn)得渾然不知,要不,就是無動于衷,叫人待她沒辦法。 她總是讓你焦躁,望著她卻不能將心里的火發(fā)出來。 面對這樣的一個女子,絲毫不曾減損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 就像剛才的那頓晚飯,我越想越覺得有趣。
飯后走出來,左走,不出一站路就是公交站牌,我不想那么早回去,我說得買兩樣東西。 她穿著那件風衣,走一步,上衣的后擺就閃動一下。那真是件神奇的衣服。老實說,那個晚上,我想跟她逛到天亮,我想讓那道路無盡延長,
路邊的店鋪在夜色下是另一番景象,昏黃的燈光,這里那里的暗影,樹不像是白天枝枝杈杈的模樣,它們隱入夜的上空,是一嘟嚕一嘟嚕的黑蘑菇。 有一棵高聳的樹,樹梢被哪里的燈光照亮,金黃顏色,像頭頂染色的黃頭發(fā),或者像春節(jié)在夜空花一樣散開的爆竹。 店鋪永遠是風格各異,狹窄擁擠,透著玻璃窗,看到鞋店里擺得花花綠綠,布包店鋪的上空掛著各樣花色大小不一的布包,風過處,它們秋千一樣,悠來蕩去。
店里有一樣繡片。 幼時,小孩子的衣袍便有如此繡花。 小孩子的鞋頭繡著一只青蛙。 小孩子的斗篷繡著蜻蜓戲水,繡著蓮花藕節(jié)。 她手里拿著的繡片,底子是藏藍,花心紫色,幾樣彩線,織成內方外圓銅錢模樣。 花心向外,成深桃紅,向外成粉紅,向外成淺粉,再向外成銀白。 花的色彩由深到淺,一層套著一層,像海里的浪,看上去,花朵向外展開的樣子。 花兩邊一邊飛出一枝大片的新綠葉子。 一看,先看到花朵,葉子藏在花后了。整個花朵漂在水中一樣鮮活。
她看著繡片,才看這個又要那個。 那繡片也是漫天要價,一小塊繡片,幾十上百塊錢。她又看上一塊繡片。那樹枝頭上,飛著兩只黃色小鳥,小鳥有著鮮紅尖嘴巴,翅膀靛藍色,那藍色深深淺淺,有綢緞的質感。 她問過價錢后買了。 那繡片被小心地疊起來,放進遞過來的一個小紙袋里,她心滿意足地出了店門。
望著她手里的飾品袋。 我說貴了。
她看我一眼說:貴嗎?
我說這些繡片,你第一次見到吧?
她微微笑了,眼睛望著天上小鉤一樣的月亮。 她說奶奶生前每天都繡這個。 她常常守著奶奶,擠在奶奶身邊,看奶奶繡貓咪,繡蝴蝶。 她轉頭看著我的眼睛,她說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是很便宜的。
望著她,我無話可說。 我忽然抽身到她身后,前胸貼著她,下巴蹭著她的秀發(fā)。 她似乎受到驚嚇,扭頭看我。 我一只胳膊舉起來,手在眉梢撓撓,裝作只是為了躲僻迎面而來的什么人。 我心狂跳,臉紅得火燙一般,但這些全被這半明半暗的夜色遮蓋了。
在一家商店里, 她順著貨架細細看過去。 我溜出店門,站在店外路燈下透過玻璃看她,我終于看到她慌張地左看右看。 我愉快地笑著,看著她從店門出來。
坐最后一趟公交回到住宿的地方,耳邊是熟悉的電梯音。 記得出來時,我為能在電梯里與她偶遇那份新鮮驚喜,現(xiàn)在,我為回家的電梯,隱隱不安。 這暫時的分別讓我心懷憂郁。
但還不是很壞,我手里拎著沉甸甸的袋子,袋子里是新買的畫筆紙張。 回去的那個晚上,我開始動手。 多年不動畫筆了,再動起來,別樣的滋味,像賦予我新生。 那些天我哪里都不去,除了上課吃飯,就在房間里畫畫,每天有不盡的快樂相隨。 我與我的房間密晤,或者說我金屋藏嬌。 不覺得天亮了,不覺又是暮色來臨,而我守著我的畫像,時間對于我緊張起來, 我的每一天都在爭分奪秒。想象中,我在與人賽跑。
沒有別人,我在跟自己比賽。 她的額頭先出來,我再描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嘴巴。這真誘惑人。 內心時而平靜,時而在掙扎,眼淚滾滾而出。甜蜜而痛苦。深夜,時時有給她打電話的沖動,或者沖出去,敲開她房間門。但什么也不能做。 打開房間門,清涼的月色從門里一閃而進。 真靜啊,可惜有這樣好的月色。我仿佛看著她一路而來,朝我笑著。我拚命搖頭,我知道那是幻覺,對著頭像時間太久的緣故。
11
由于國內外專家交流,班主任提議這幾天停講,大家自由活動。 再沒有比自由活動更令人愉快了,我的眼睛指向她。 其實,每節(jié)課,我都能看見她聽課的姿勢。 在座的同學都像回到中學時代,其實大家都清楚,我們只是僥幸在人生的旮旯里,重新?lián)旎匦┩魵q月。 這是上天的恩遇,對意外撞進來的我尤其如此。
想到這次活動與她在一起,笑意涌向嘴角,望著她流蘇般的短發(fā),下意識間,我手伸向口袋里的煙盒,的確是這樣,我非常想抽一口,這并非我喜愛,但這些日子,我愛上這個。
看著同學們散亂著起身,我像一下子夢醒過來,站起來快步走向她。 課桌轉彎處,她迎面而來,我與她怔怔相望,奇妙的感覺,似有難言之隱。 我正要張口,她眼睛躲開,從教室門一晃而出。
我有點氣急敗壞,覺得她真有點不通情理。
早晨,陽光從樓頂照下來,七點鐘是一天里最好的時光,我出來看到電梯門口涌著很多同學,他們在說笑。 我望著她靜悄悄的房門,我想她一定還在里面。 一撥人下去了,站著的一群人少了許多, 又一撥人下去了,我一個人站在電梯門口的太陽光里,太陽光在欄桿上,我的手也在欄桿上。 我仰起頭,看一眼太陽,聽到門“啪”的一響,她出現(xiàn)在那靜悄悄的門口。
我跟她走出電梯的時候, 大廳里很多人,他們興奮談論這天演講的題目。 人不管活到有多老,都脫不了小孩子的稚氣,這既可愛又可笑。 生活被一樣接著一樣的驚喜支撐著。 我想他們聽講演,提前做了功課,我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做了準備。
她在跟別的女生說話, 剛才在電梯里,她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或者說我成了她的仇敵。 我想起以前,跟女友在一塊時覺得她們煩,特別是她們跟你混得很熟,不當你是外人的情況下。 這當兒,厭煩會在頭腦里一點點露頭。 有那么兩次,自責之余,我發(fā)誓不染情事,可又管不住自己。 一個人與一個人相遇相識,是奇妙的事情,像是幾百年前早就注定好了的,只等著某一天的到來。
遇見她正是這樣。 看見她的那個上午,心動的那一刻,我想愛情又來了。 她是那樣簡單,卻如此讓我心慌意亂。 恍惚中,我常常將別人認作是她。 我隱隱覺得我與往昔的不同。她是我前生就愛的女人。她若即若離,走在我身邊,親切友愛,一切讓人美意的話全能用在她身上。 她離開我,便是回到她另一個自已,孤獨靜默,只有她自己。 這讓我心思重重,心一會兒熱一會兒冷。
晚上,我畫到深夜。 在她的畫像前,我一坐兩三個小時。 眼前的畫,讓夜晚變得如詩般美好。 晴朗的夜空,明月從窗口照進來,那銀色的光照在畫作上, 如蒙上一層薄霧,將畫像上的筆墨暈開。 望著薄霧后面的畫像,她笑意盈盈朝我款款走來。
我走在前面,時時回望。 太陽很紅,卻有風吹來,她的頭發(fā)時時要跑到額前。 我看到她捋頭發(fā)的手指,手指上的戒指正好對著陽光,讓我的眼睛有些睜不開。 我想起我們第一次外出,我攤開著手掌,她遲疑著將手放進我手里。 望著時近時遠的她,我想我真的握過她的手指嗎?
大家相跟著走上臺階, 我走在她身側,想象跟她坐在一塊, 邊聽邊偶爾悄聲交淡。這些天,我相信與她有共同談論的話題。
我走到前排,我想我們可以聽得更清晰些,回看時,身后空落落的。 那天,我聽講座的心情大打折扣,從聽到這個消息以來的興奮,顯得是那樣多余。
第二天早飯后,我徘徊在通往講堂的過道。 不知什么時候,這里的樹上開出一朵朵鮮嫩的白色花朵。 那白色花朵鴿子一般,我似乎看見它們在一只只試飛。 草坪里有一小片桃園,令人神往。
我望眼欲穿地一次次幻覺她從門里出來,而我的幻覺常常要被別的面孔驚擾。 好幾撥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他們跟我招呼,我擺手讓他們先走。 他們問我為什么不走? 我對他們笑笑。 昨天聽講座回來,我發(fā)誓不再理她,可我管不住自己,當晚便原諒她了。 現(xiàn)在,我想她在貪睡,我想她躺在床上,看陽光走在窗上的影子。 或者,我想她昨晚睡太實,睜開眼太陽已經(jīng)照得滿窗。 這樣猜來想去,心里忐忑不安。
我看到玻璃門那金色的門把手被推開,她從玻璃門出來,小跑著下臺階。 她看見我,腳步慢下來,嘴巴稍稍張開。
我高興地望著她。
那天, 我如愿地跟她坐在一起聽完講座。好幾次,我們相視而笑。那是我聽得最認真的一次講座,每一句深記我心,注定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可是,這只是我渴望。那天她跟我一起走進大廳,我轉身,她很快坐到靠邊一個座位。 是的,她打定主意不讓我順心如意。 我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早上,全成了泡影。
那天晚上,我面對畫架索然無味。 我伸手在那畫像上,像是仰面拍她一掌。 我看著我伸開著的五指, 想象我五指用力彎曲,然后,那張耗費我許多個夜晚的畫,便會從畫架上揭下來,可憐巴巴地在我手心里皺成一團。 我伸開著的手指一個個收回,我聽到指關節(jié)咯咯叭叭響。 我近前,凝視她的眉毛,她的眼睛。 我的嘴唇哆哆嗦嗦,我的心辣辣地疼。
接下來的兩天,我的話比平常要多,見到同學我歡喜異常,他們問我得了什么喜事兒?我故作神秘,心里卻委屈難言。 晚上,我再也不能安靜地坐在那里畫畫, 房間的四堵墻真能要了我的命。 我打開門,站在樓道,看著那幽暗的對面。 臨著欄桿, 她的房間隱在黑暗里。 我望著,分明感覺到心狠命地抽搐,我想起跟媽媽肝腸寸斷抱頭痛哭的晚上, 想起我今生的那個決定。 瞬息之間,我心稍有所安,我當自己又在玩一個游戲, 今生注定與她形同陌路,只能如此。
這時,我看到昏暗的樓道里,她出現(xiàn)了。她從我住的樓下,沿過道由近及遠。我驚訝之余,既愛又恨地望著她。 我想這或者是幻覺,我聽到自己“嗨”了一聲。 我興奮地看見她的頭轉過來,向上“嗨”一聲。 她一只手半彎著,似舉不舉,像剛睡醒。 我似乎看到她的臉,看到她臉上的微笑。我心跳加速,心里的郁悶全然消失,剛才心里想著那形同陌路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我覺得我又能安靜地坐在她的畫像跟前了,想要見她的欲望有增無減。
我跟她又坐在一起,那是晚上,我們幾個相聚在酒吧。 紅酒在酒杯里蕩漾。 一個同學提議舉杯感謝這奇妙的緣份。 酒杯乒乓作響。 她的臉在這燈光映紅的酒店里,迷人而充滿著誘惑。 她將剛喝過的酒杯,在手指間推來送去。 我看她似笑不笑的眼神和光彩四溢的臉蛋,看她似瞇不瞇的雙眼,看她稍稍上翹的嘴唇。 我由不得笑意盈盈。 我跟在座一個一個碰杯。 挨到她,我倒了滿滿一杯,我站起來的時候,有點兒搖晃。 其實,那晚我喝得不多,但我覺得我已經(jīng)醉得很了。
出店門的時候起風了。 雨點打下來,她走著,身子歪了一下。 她在那個晚上有些奇怪,比平常表現(xiàn)得主動而又熱烈,她是嘗到酒的香美嗎?
大滴的雨打下來,車頂噼啪作響。 那晚我有些振奮,似有說不完的話,我一邊說一邊歪過頭看她。 她的頭靠在車座的另一頭。唉,她從不知道要挨近我。 雨水在車前的玻璃上瀑布般向下滑落,窗口玻璃也掛滿著雨痕。紅紅綠綠的路燈搖晃著,透到車里來。在模糊的光線中,我看到她胳膊軟軟地放在胸前,看起來不怎么好。 我一邊說話,一邊憂郁地望她,替她擔心。她看起來有點煩躁。我更快地說著話,似乎不說話我就不知道再做什么。猛地一下,我的腳被狠狠地跺疼了。我低頭,看到她奮力跺過的腳,呆了一下清醒過來。她滿臉的淚光,嘴唇直打哆嗦。車里的同學一句一句說話,話音里夾著雨聲,時遠時近,似畫外音。
送她到宿舍門口,這是我想了多少次的房門,現(xiàn)在,它就在眼前。 我看著她在包里摸摸索索,我拿過她的包,找出鑰匙,打開房門,擁門而入。 我聽到門啪的關閉聲,周圍完全靜下來。 月光映在宿舍的窗上,鋪在宿舍的地板上,銀色的河流一般。 我抱著她的雙手,痙攣著,像要將她嵌在我身體里。 我的嘴唇在這黑暗里,燃燒著。 我眼里的淚涌出來,狂喜地看見那銀色的河流在我眼前閃耀。
啪的一聲,美景消失。 我看到屋頂?shù)臒艄夂退凉M臉驚慌。 她看著我。 我憤怨地望著她。 我想堅持。 她卻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聽到她呻吟,聲音柔軟而堅毅。
為什么?
她頭抵著墻,搖動。
我呢?
她似乎想了一下,干著嘴唇說:不知道。
12
近在咫尺,卻是千里之外。 我機械地離開她房間的那個晚上,一宿沒合眼。 有些事情,真能讓你徹夜不眠。 我躺在床上,眼睜睜望著窗外。 月亮清冷而迷茫。 我不知做錯了什么,要經(jīng)受這般折磨。 我煩亂不安,奇怪地想起爸爸。我很少想起他。這么些年,爸爸在我頭腦里最多只是一閃念。 就是這閃念之間,也讓我心存厭惡。
可是,這一刻,我真真切切想起爸爸的模樣。 我拉上窗簾,擰亮臺燈,背靠床頭,我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不點,夾在手指中間。小時候的時光在我頭腦里閃現(xiàn)。 我習慣等星期天,星期天爸爸看我寫字做算術。 我記得爸爸從縣城給我買回來涼鞋, 給我系好鞋帶,看著我在院子里跑來跑去。 爸爸給我買書包,給我調試背帶。 看到爸爸從書店買得的新書,我常常驚喜得哇哇大叫。 夜是那樣靜,耳邊似乎響起爸爸快樂的大笑。 我想起爸爸給我削蘋果,蘋果刀的尖刃深深扎向他手心。 那個時候,我和爸爸心息相通,為著爸爸的疼痛嚎啕大哭。 這么些年來,這些全被爸媽的婚姻給隱匿了。 我對他懷恨在心,視而不見。 我借著同父異母的妹妹,對他毫不留情地挖苦。 我想起他面對我無言以對,想到他躲閃的目光。 不覺得,我的眼淚汩汩而出。
我想我是原諒爸爸了嗎?
我為有著這樣的想法可笑,可這又是那樣真實。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是的,突然發(fā)覺爸爸似乎并沒做錯什么。
可是,我那慈祥寂寞草草了結一生的媽媽又做錯了什么呢?
我有兩天沒看見她。 每次從房間出來,我都看一眼對面的房間。 我怨氣難消,但還是走過去,惡作劇一般,輕輕敲門,又旋即離開。我不知道面對她,我們再說什么。不眠之夜,我想念爸爸,也細細將她想過。 對于她的固執(zhí),我怨氣重重,可是,從她嘴巴里說出來的話,是那樣讓人輕易接受。 從她身上,我對家有了另外一種理解。 我不再想象她的家,她丈夫的模樣,她丈夫與她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愛情,顯得并不重要。 是的,我甚至接受她在我面前提到她的家人和她對家人毫無保留的熱愛。 我想我是徹底被愛沖昏了頭。 這毫無辦法。 她是個奇怪的女子,是那樣讓人心疼。
忍不住給她打電話,我聽到電話里傳遞著的鈴聲,心慌意亂地按了聽筒。 我約一幫人出去,小女生緊跟我左右,我跟小女生逗笑,仰天笑得無肝無肺。
在飯廳看見她,她眼圈發(fā)黑,幾夜沒睡的樣子。 我相信我一眼看見她,心里的怨氣春雪般親吻著土地,隨風在空中飄散。 她破天荒緊挨我坐下來,她可從來不這樣主動接近我。 我聽到她與女生對話,聽到她說感冒之類。 我的心被麥芒刺著了。 我想對她說句什么,但我嗓子又干又硬。 我倉皇吃完盤子里僅剩不多的飯菜,逃一樣離開。
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該是我們離校的日子。 我站在教室門前一株綠樹后面,那綠樹寬而高,我似藏匿其后。 看見她走過來,我從那株綠樹后面閃出來。 我不想放過任何能跟她在一起,或者看她一眼的機會。 陽光從樓頂泉水般瀉下來, 涌上她柔軟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變成金黃。 她的臉似乎小了一圈,眼睛鼻子更加地突出。 我呆呆地看著她,就在我想起來該跟她搭話的時候,她一閃而過。
這是我們大家最后一次相聚,有一點像我們剛來,但大家都知道這是離別狂歡。 每個人的雙眼都藏滿離別前的憂愁,這讓大家變得比平日里更加謙和,不時相互間說句分別祝福的話。 這個晚會氣氛熱烈,大家將思緒付于歌唱和朗誦, 伴著樂聲大家跳起舞來,我差不多跟所有的女生都跳了一遍。 我跳得瘋狂,特別是跟小女生。 她坐在一柱子旁邊,我看到她雙眼射向我的光芒,她的臉在富麗的燈光下凄婉動人。 我摁在小女生背后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小女生的頭發(fā)磨蹭著我的臉頰。 我看到她茫然四顧,終于低下頭。我心里一疼,抱小女生的胳膊軟下來。
一曲終了,音樂再起。 我沒有像邀別的女生那樣說客氣話, 擺那酸掉牙的動作,我過去,直接拉住她的手。 我覺得我手力過重,聽見她輕叫一聲, 腳步零亂著被我?guī)нM舞場。 我們久久相視,相互訴說從那個晚上到此時的分分秒秒。 眼睛的力量,比嘴巴說出來還要透徹明白。 我從她深深的眼睛里,看到她這兩天并不像我想象的輕松。 不,相反,從她搖擺的腳步能掂得出,她像遭受打劫一般。 我看到她的內心,雖然她心的這里那里藏了更深的東西。 我將她抱得離我近些,我將嘴唇俯在她耳邊。 我像是在給她說什么,其實,我什么也沒說。 美妙的樂聲,讓我的心起起伏伏。 我雙眼微閉,在這悠長的樂聲中,看到一掛山泉飛揚而下,濺起許多泡沫。 我和她浸在這泡沫當中。
耳邊一片酒杯的碰撞聲,這是分別的高潮。大家擁抱,女生們抹著淚珠兒。我跟她為沒及早聽到樂聲歇息歉意地笑。
月亮掛在天上,夜色清亮。 我拉上窗簾,既喜且憂地站在畫像跟前。 我用手撫她的臉,撫過她的嘴唇,肩頭,手臂。 我呆呆地望著她的眼睛。 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影子。 這讓我吃驚。 這是我與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個夜晚。 我從來不曾覺得我眼前是一幅畫像。 我想:她能從這幅畫像中看到什么呢?
拿著畫去見她,不像往日艱難。 想起第一次給她打電話的慌恐, 真覺得是美好回憶。 房屋里的腳步聲,是我的心跳。 她站門口,像是接我進來,又像是要送我出去。 我看到她床上堆著的粉色睡衣,似乎是匆匆換下來。
我坐下來,拉她跟我坐在一起。 我想認識她到現(xiàn)在,這是她給我最多的了。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薄紗般披在我們身上。 四月天氣,中午時候已經(jīng)有了溫暖,夜里還是能感受到絲絲涼意。
我們就那樣坐著,入夢一般。
我醒來的時候,哪里的燈光微弱地從窗口一角閃進來。 天亮之前的夜,靜靜的,有只蛐蛐叫了兩聲,歇息了。 借著燈光,我看見她睡得孩子一般。 我聽見時間匆匆的腳步,這黎明前,是我們在一起僅有的時光。 想想過一會兒,我便從這里離開,跟她或者都不用說再見,淚水不覺溢滿眼眶。
我拿起畫最后看看,是的,這幅畫里有我的生命。她會帶走一切,連同整個的我。我將畫像放進她衣箱的時候,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我退后,癱了般坐在椅子上。
天微微放亮的時候, 我看著她醒來,慌里慌張伸手打理身上的衣服。 望著她,我寬心地笑了。 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我看一眼房門,在她衣袖上拍拍說,分別了啊。
聽著自己說出來的話,心里陣陣疼痛。
打開房門, 房間里的地板上空落落的。我迅速收拾衣物鞋子,是的,我在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 我將衣柜掏空了,搜索桌子床柜和床鋪。 恍惚間,我總是覺著還有什么我沒帶走。 是的,這里留下了我終是帶不走的東西。
打好的背包已經(jīng)在那里。 窗口的陽光閃進來,安靜而帶著那么點喜氣,而這越加令我心酸。 我不知如何能走出這個房間,流浪街頭。 我從來獨來獨往,將獨處當作我一生的追求,現(xiàn)在看來,這真讓人難以忍受。
地板上已經(jīng)很亂, 是團起來的廢紙,是用過的七七八八的筆頭。 那筆頭上帶著我生存的氣息。 我站起來,背起背包,拖出箱子。
門啪得關上。
我在搖搖晃晃的車上, 手握著相機翻動。 我又看見她了。 她微笑著,一手舉在額頭,彎彎的烏黑的眉毛,花兒一般的眼睛,微啟的雙唇。 我又一次看到她眼睛里的我。 我真切地看到了。
面對她,我像她一樣微笑,眼淚卻滴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