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蟻

1

放學(xué)后，學(xué)校一條幽靜的直路被我們走成三角形，我們要去參加少年宮的郵展，踩著蟲子踢著小石子經(jīng)過操場邊。

草坪上爭爭搶搶的少年姿態(tài)矯健，生龍活虎，他們一會兒讓腳下的球正著轉(zhuǎn)，一會兒讓倒著轉(zhuǎn)，仿佛世界在他們控制之中。我們喜歡這個腿比眼睛跑得還快的劇烈運(yùn)動，吼著嗓子跟著他們的節(jié)奏叫了一會兒好。

可是那只被踢得著急的球突然逃跑了，滾過草坪，滾出操場，旋轉(zhuǎn)到南驢腳下。南驢踢得一腳漂亮的弧圈球，只見他右腳揚(yáng)起，那只企圖逃跑的球便掠過藍(lán)天白云，回到它的正常軌道。 老賈缺少南驢的腳上功夫，可看著操場上蹦跳的人，他心猿意馬控制不了自己，忍不住打開書包炫耀自家寶貝。

那時候，夏天最嘹亮的知了聲消失，一片寂靜，老賈手中的郵票比旗桿上的旗還拉風(fēng)，呼啦啦，呼啦啦，那是神秘世界扯著耳朵的回聲。 猴票！ 我們喘著粗氣叫起來。

其實(shí)，我們從沒見過猴票，但隱約看到毛茸茸的動物和兩只無辜的眼睛，就很想摸一摸，會有綾羅綢緞的感覺嗎？此刻的老賈就是圖畫書中捧著大煙槍穿著長袍馬褂的地主老財(cái)，正扳著指頭計(jì)家中莊稼的收成。

每個人急切地用上身體用上兩只手，糾纏在一起就像一個三頭六臂的怪物。再高級的郵票也總歸是張紙片，紙片當(dāng)然會被撕碎，但激動的人是不用腦袋的。一會兒功夫，整個世界光芒暗淡，三個少年合成的怪物吞掉了太陽、藍(lán)天和白云，吞掉了狂野的知了聲。可是我們忘記了，油炸知了好吃。

令人難忘的時間不長但很堅(jiān)硬，仿佛不是撕了郵票而是一拳打在石頭上。疼的人沒事，不疼的人卻哭起來。作為一名中學(xué)生不應(yīng)該哭，我們卻聽到老賈嘴里哇哇的聲音，像一只野地里的青蛙，烏珠凸出，一雙眼睛鼓鼓的。

老賈扯住南驢擦著鼻涕眼淚， 南驢一把推開那雙粘乎乎的手，說牛頭的衣服能掛住鼻涕，我媽給我新買的衣服滑手。

聽話的老賈撲進(jìn)我懷里，熱乎得有如新婚小夫妻，我腳下使了個絆子，哭累的老賈就躺在大地媽媽的懷抱里。

踢球少年停止奔跑， 他們睜著大而明亮什么也看不見的眼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小四走過來打圓場，說用膠水粘上吧。這個近視眼正在看球，他以為我們爭搶女孩的照片呢。 他撿起來的女孩卻是一身黑毛，他笑彎了腰，你們真有眼光。 然后說，照片嘛，我也有。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眉清目秀的照片，黃小清？我們很驚訝，這個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從來不正眼看我們，傲慢的腳步總在我們眼睛里走進(jìn)走出。 我們自有辦法吸引她的目光，趁課間操擁擠時，一張寫著“木雕泥塑”四個大字的白紙貼到她后背上。同學(xué)們很奇怪，一貫嚴(yán)肅的黃小清竟穿了件新潮的文化衫。 從來不看我們的黃小清哭過之后狠狠地瞪我們， 我們沾沾自喜地爭論著，看了你三眼，看了我四眼。

她送你的？

小四支吾起來。

黃小清的背面卻是小四的照片， 粘在一起的兩張照片一展開好像合影， 于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

我們數(shù)著班上的女孩， 隨便給她們貼標(biāo)簽、排座位，還說用一瓶膠水就能把班里的女生粘過來， 這樣簡單的方法就能和別人建立聯(lián)系？正在打賭的時候，躺在地上的人一下子給解決了世界難題。

珍貴的郵票被撕破誰都后悔， 我們后悔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知道扶起地上這個人還是讓他躺在那里永垂不朽， 突然冒出來的小四和女孩一下轉(zhuǎn)移了我們的注意力。 躺在地上的老賈腦袋涼颼颼地接通地氣， 腦袋變大，思維清晰，這幫蠢小子怎么看不清女同學(xué)的長相呢，長著兩只眼睛有什么用？老賈不服氣地從地上爬起來， 堅(jiān)決地說， 呂娜娜最漂亮，她在我們班排第一。手好看，腿好看，胳膊好看，頭發(fā)好看，臉最好看，紅彤彤的像個大蘋果。

嘎嘎嘎，嘎嘎嘎，還有什么地方好看？ 這群公鴨子嘲笑這個腳跟還沒站穩(wěn)的家伙。 老賈的臉紅了， 立即從千山萬水扯回原來的話題，怒道，賠猴票，你們這些熊孩子。

2

在去郵局的路上，我們吹胡子瞪眼，就像擁有全世界，身邊跟著幾百號人。這個全世界其實(shí)就我們?nèi)齻€人：南驢，小四，牛頭，身邊匆匆而過的是理都不理我們的路人。 三個人手握一管巨大的粗筆指天畫地，不施展魔法，藍(lán)天上怎么會飄著白云？然后我們吹了口氣，天空中的白云開始變化，有龍有鳳有老虎，還有一只大公雞。

集郵門市里面到處是晃眼的郵票， 我們心底的顫動就像暗戀已久的女孩推開教室的門，得多少錢才能把它們放進(jìn)集郵冊呢？我們扳著手指頭反復(fù)計(jì)算， 心就像惹惱了馬蜂一路狂奔。

現(xiàn)在，光鮮的郵票變成了俗脂俗粉，昨天的殘酷洗禮讓我們爬上更高的檔次， 我們直接問，有沒有猴票？

那年月買東西的要看賣東西的心情，何況是緊俏的郵票， 穿綠制服的女人不高興地說，猴票？ 我都沒見過幾張，全給我們局長撕去了，貼在他親朋好友的腦門上。

切，我們想，又不是一封信，貼上八分錢郵票就能到達(dá)任何地方。

郵局門口、文化宮、工會大樓邊上的郵票販子嚷嚷道，猴子，猴子，我們也要猴子。他們蹲坐在那里，蹲出十二生肖的模樣，有雞有豬有狗有老鼠，就是沒有猴子。手中的郵票變成錢又變成郵票， 這就是他們變戲法一樣來回折騰的生活。

猴子排第一，那老鼠怎么辦？

這事得問北京的集郵總公司， 我們路邊的小老百姓哪里知道。

給你們一版虎票吧， 你看這幾十只老虎站在一起多威風(fēng)！

你自己留著吧， 我們?nèi)齻€人站在一起就是三只小老虎，我們神氣地說?？墒亲咴诮稚厦鏇]有一點(diǎn)精神。

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蘆！ 多虧賣冰糖葫蘆的老頭這一嗓音， 否則一張郵票邊上是另一張郵票，一個人邊上是另一個人，人群之中哪有我們的道路和方向。

酸嗎？ 我們問。

酸！

甜嗎？ 我們問。

甜！

老頭笑道，有錢，不買好東西吃，你們真傻。老頭哪里懂得孩子的心思，幾句話饞出滿嘴口水，我們才有花錢的勇氣，那可是湊了幾天的錢啊。

賣西瓜的老頭招了招手，過來，過來，西瓜不酸，又大又甜。他當(dāng)著我們的面拍了拍一顆西瓜，又拍了拍第二顆，清脆的聲音就是戰(zhàn)斗號角，我們捧著肚皮一口氣沖進(jìn)西瓜地。

我們啃著西瓜舉著冰糖葫蘆鉆進(jìn)人群，我們聽到的鑼鼓聲就來自這個耍猴人。 在集郵門市邊上幾個郵票販子說，不年不節(jié)的，肯定是耍猴的。紙上的猴子都是假的，真猴子來了，還不快去？

耍猴人吹著哨子， 小猴子跟著節(jié)奏踩竹竿、鉆火圈，休息的時候，小猴子托著帽子四處敬禮、討錢，毛茸茸的身體蹭來蹭去，不給錢它就吐唾沫、翻白眼。

在這個開心的地方，除了笑，我們最想解掉猴子脖子里的繩子，那是一條長長的領(lǐng)帶。那個頭發(fā)油亮、 手提公文包的中年人也有一條長長的領(lǐng)帶，他愁眉苦臉地站在人群中，不一會兒就被猴子逗得咧嘴大笑。

耍猴人收攤子了，我們還跟在后面，沒有了觀眾，耍猴人與猴子十分親密，像父子？ 手中揮舞的鞭子是父子交流的方式？

比兒子可靠， 兒子長大就跑了， 可猴子呢，你可以在它脖子上拴根繩子。

后來，耍猴人被問煩了，揮了揮手，去去去，不好好學(xué)習(xí)，也想跟我學(xué)耍猴？ 不好好學(xué)習(xí)的猴子都被關(guān)進(jìn)動物園了， 連耍猴的資格都沒有了。

動物園里的猴子怎么啦？也很可愛！那天下午，我們一直呆在動物園里，我們經(jīng)過老虎的籠子前，看見太陽下幾只老虎無精打采，對我們的招呼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猴子山前，我們?nèi)滩蛔⌒ζ饋?，就像我們不是尋找這些猴子，我們在尋找自己的笑聲。 我們指著一只猴子笑起來，又指著另一只。 這一只像張老師，那一只像李老師， 蹲在猴子山上最高處的那只像校長。 小孩子嘛，都有雙明亮的眼睛，大大的，卻是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們在動物園里把猴子看成了校長，看成了張老師李老師。在漫長而困乏的夏日午后， 幾個人躺在動物園里睡著了，夢中我們找到了猴票。

這天是老賈最高興的一天， 他哼著小曲到了約定地點(diǎn)。我們當(dāng)著老賈的面開始表演，敲打著嘶啞的鑼鼓，那是從舊劇場搜尋來的，我們使足力氣，把能響的全敲響，不能響的隨手扔到一邊。 南驢用鑷子一片片取出護(hù)郵袋中的猴票碎片，用魔法膠水粘在一起，然后一跺腳使勁吹上一口氣。

3

幾只鳥兒眨了眨眼睛，掠過神秘的黃昏。滿心期待的老賈走進(jìn)南驢家的后院， 看到一只奇怪的動物在雞籠子里來回折騰。

他詫異地問，這是什么？

一只猴子。幾個家伙得意地笑了一陣子。

老賈不知所措地問道，那雞呢？

我們捂著嘴扒在老賈耳邊低語， 可是老賈轉(zhuǎn)身就走，說你們耍我，我不喜歡猴子。

三個人攤著手，嘻皮笑臉，我早說過了，用耍猴子人的招數(shù)對付老賈不管用嘛。

昨天，我們?nèi)齻€人焦急地等待天黑。平常天不是這樣黑的，也不會黑得這樣慢，就像天上掉下一只大籠子，咣當(dāng)一聲籠罩大地。

我們在猴子山下躲躲閃閃， 那只調(diào)皮猴子吃完香蕉就乖乖地躺著， 期待有人給它撓癢，這就是麻藥的作用。

鎖是為難大人的， 根本鎖不住無拘束的少年和他們的一雙巧手， 南驢鼓搗著兩根曲別針打開了猴子王國的大門。 在動物世界每走一步都要小心， 生怕觸碰機(jī)關(guān)被關(guān)在里面永遠(yuǎn)做了一只動物。

我們硬生生地把一只迷糊的猴子從動物園拖進(jìn)人群， 得意洋洋告訴老賈我們宏偉的計(jì)劃，要讓猴子進(jìn)化成人。

幾雙手就像幾根繩子掛上老賈的脖子，把他重新拉回籠子前。 見老賈不相信那些鬼話，南驢就掏出一塊面包和一本《進(jìn)化論》，說這就是進(jìn)化藥和說明書。

有東西吃， 雞籠里的猴子安靜地開始進(jìn)化。南驢翻開書，指著上面的幾句話做出保證，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就把它變成一張郵票。

在夜色中， 這只雞籠被搬上板車?yán)M(jìn)校園，上面蓋著南驢家的舊窗簾。我們努力躲過所有眼睛，可沒想到校長正在校園里巡視，不過我們也不怕， 知道他是天字第一號的近視眼。

那條兩排水杉圍出來的小路通往學(xué)校后院，老賈和他爸住在那里。

校長站在路的盡頭， 一眼看去如同掛在水杉樹上面。在自己的地盤上他很威風(fēng)，粗聲粗氣就像一只老虎，一走出學(xué)校大門卻矮了，買肉買菜都讓老婆去。校長問我們，你們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南驢說， 老賈奶奶病好了， 我們接她出院。 高度近視的校長并不喜歡眼鏡， 眼鏡架子遮了高鼻梁，還遮了他的大眼睛，不喜歡戴眼鏡的校長能把張老師認(rèn)成李老師， 把王老師當(dāng)作趙老師， 把趙老師的老婆認(rèn)成自己的老婆，也沒人敢吱一聲。

老賈順著布簾的縫隙朝雞籠子里看去，可不，里面真的坐著老賈的奶奶呢。 本來南驢說籠子里是他奶奶，他很不高興，現(xiàn)在卻不由得叫了幾聲奶奶。 后來，當(dāng)奶奶從農(nóng)村來看望孫子的時候， 老賈越看奶奶越像一只干癟的猴子。

校長彬彬有禮地問候猴子奶奶， 猴子奶奶仍嘰嘰歪歪的，校長很是感慨，人一上年紀(jì)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校長繼續(xù)巡視校園，那種身強(qiáng)力壯精氣神充足的感覺就像冬天溫暖的大棉襖。 都夏天了，為什么還想起大棉襖？ 校長正在奇怪，突然那個大棉襖解開紐扣，里面包裹著一個豐滿的女人。 他推開一扇隱秘的房門，那是另一個世界。

長大后就考北京電影學(xué)院， 幾個人夸獎老賈的表演才能，老賈問是北京郵電學(xué)院嗎？他才不喜歡表演呢， 他喜歡一座滿是郵票的大學(xué)。 他指著校長的背影說，你們不知道吧？校長珍藏著不少郵票啊，他是個集郵愛好者。你們見校長室整天關(guān)著門，拉著窗簾，其實(shí)他在里面呢，陪著他的郵票。

4

我們上完課不再追趕足球， 漸漸遠(yuǎn)離這個跑得太快跑掉了眼睛的運(yùn)動。 我們躲過老賈父親疑惑的眼睛， 縮在老賈家的后院逗弄猴子，遞過去一根香蕉，就可以把手放在猴子肚皮上數(shù)它的心跳。 幾個蹩腳的訓(xùn)猴者沒能把猴子變成人，自己卻慢慢變成了猴子，上課的時候抓耳撓腮， 然后趴在桌子上懶洋洋地睡著了。

老賈父親是個三心二意的歷史老師，養(yǎng)活一家人十分吃力， 除了騎自行車回鄉(xiāng)下看望老婆種幾畝地， 他的方法就是躲在武俠小說中，用刀槍劍戟代替柴米油鹽，根本不會在意后院有一只猴子幾只雞， 那天猴子跑了全是因?yàn)槔腺Z的奶奶。

那天黃昏，老賈的奶奶從鄉(xiāng)下過來，在后院撒了一把粗糧， 卻看到一雙滴溜溜亂轉(zhuǎn)的眼睛。老太太老眼昏花，十分擔(dān)心黃鼠狼偷光她的雞，一緊張那只手就觸碰到雞籠的開關(guān)，竄出來的東西速度之快， 把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她以為遇到了鬼， 兩條老寒腿瞬間充滿青春活力，三步兩步就躲回屋里。念完幾千遍阿彌陀佛， 她想著咒語已把世上的鬼怪全都送進(jìn)地獄里了， 跪在地上的她抬頭看到自己供奉的觀音菩薩長一臉長長的胡子。

她哪里知道慌亂之中進(jìn)了兒子的房間，又念了幾百遍阿彌陀佛仍不管用， 就用一把刀理去菩薩的胡須。后來老賈就挨了一頓揍，老賈父親揍著他兒子， 感覺揍著揍著他就長大了，屁股上的肉變粗變厚了。

那只猴子先是在校園里四處溜達(dá)， 后來鉆進(jìn)一間后門大開的教室， 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捧著一本書正著看倒著看， 書上的香蕉卻就是不掉下來。

當(dāng)時沒人注意這個不速之客， 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正在尋思如何逃跑， 逃出課本逃出教室逃出學(xué)校。可是教室外面是操場，操場邊上是高墻，高墻被一扇大鐵門緊緊鎖著，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要跑也得讓那些成績好的女生先跑，她們一動不動地坐在課桌邊裝斯文，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樣子讓我們十分生氣， 前些日子晚自習(xí)的時候就把癩蛤蟆塞進(jìn)她們課桌的抽屜里，嚇得“木雕泥塑”女生在操場上跑了三圈都沒有追回來。 既長得好看，學(xué)習(xí)又好，怎么也得讓她們第一個跑進(jìn)黑暗之中。

現(xiàn)在呢， 校長正沿著猴子走過的路線巡視，他像猴子一樣隔著玻璃偷窺每一個班級，然后來到那間開著后門的教室。

這位同學(xué)， 不好好學(xué)習(xí)， 東張西望做什么？ 校長問。

捧著書本的猴子擠眉弄眼， 一點(diǎn)也不安分。

校長火了伸手要揍， 猴子便跳上課桌讓他大吃一驚，從那齜出來的牙齒，他判斷這不是他的學(xué)生，在這所學(xué)校里，別說是學(xué)生，就是老師也哪敢沖他齜牙？

驚慌失措的校長和老賈的奶奶反應(yīng)一樣，這個無神論者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有鬼”，掉頭就跑，慌亂之中將教室陷入一片黑暗，不知道是誰觸碰了電開關(guān)。

早想跑出教室的學(xué)生抓住了機(jī)會， 叫著鬼鬼鬼，跟在校長后面撒開腿跑，他們嘴里喊著鬼，心里卻一點(diǎn)鬼都沒有，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

南驢笑得肚子疼， 他從叫嚷的人群中被拉出來。 猴子，是那只猴子，它喜歡我們的早讀課，豎著耳朵聽讀書聲，果然進(jìn)化成人啦！

我們離開操場上跑步的大部隊(duì)， 一口氣追到校長室，那只搗蛋的猴子當(dāng)了幾天學(xué)生，還沒當(dāng)上老師， 正坐在校長的高大椅子上搖晃，它想一步到位。

校長跑步啊，怎么還帶著這么多學(xué)生？幾個晚間鍛煉的老師打著招呼。

這時，校長已圍著操場跑了好幾圈，他回頭一看，果然身后黑壓壓一片學(xué)生，就很不高興地說，我跑步，你們跟著干什么？

學(xué)生們回答，我們也跑步，校長！

校長說，跑你們個熊，你們都跟我來！

校長雖然疑神疑鬼，但畢竟是無神論者，跑出一身汗后，他腦子清醒多了。他帶著幾個老師和校工，打著手電在校園里四處尋找。

猴子，有只猴子，爬上墻跑了。 幾道手電光掃到晃動的樹枝。

校長很是疑惑，又不是動物園，哪來的猴子？他回憶剛才的情景，那家伙頭上臉上都是毛，真的像是只猴子。

5

十幾本厚厚的集郵冊是個隱秘的世界，每當(dāng)校長關(guān)上門窗欣賞藏品時， 藏起來的歲月就會發(fā)出光芒， 照亮一個碌碌無為的中學(xué)校長。

可是那一天， 校長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肖郵票單單缺少了打頭的猴子， 其他的豬馬牛羊都排列得整整齊齊。 校長室的門窗抽屜都鎖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雖然校辦主任有備用鑰匙，可那是個忠心耿耿的人，校長想了又想，并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把集郵冊轉(zhuǎn)移，校長想。他從學(xué)校前院走回后院，又從后院回到前院，在校長室和自家的小路上走了兩個來回， 十幾本集郵冊就換了地方。

老賈還以為校長抱著教材呢， 熱情地上前去幫忙。 校長說，你走你的路，我自己來。

這天卻是老賈最高興的一天， 他哼著小曲與一頭汗的校長擦肩而過，來到約定地點(diǎn)。我們當(dāng)著老賈的面開始表演， 敲打著嘶啞的鑼鼓， 那是從舊劇場搜尋來的， 我們使足力氣， 把能響的全敲響， 不能響的隨手扔到一邊。 南驢用鑷子一片片取出護(hù)郵袋中的猴票碎片，用魔法膠水粘在一起，然后一跺腳使勁吹上一口氣。

八分錢的面值，毛茸茸的黑猴子，迷惘的眼神，老賈反復(fù)掂量著，然后小心翼翼放進(jìn)自己的集郵冊中。 這張1980 年的郵票，硬生生擠歪了我們1990 年的生活。

真的嗎？ 他問。

假的！ 我們回答。

假的嗎？ 他問。

真的！ 我們回答。

那瓶膠水高價賣給了老賈， 我們讓他把呂娜娜的照片粘在一起， 然后找南驢吹上一口氣。我們說，管用的，往后呂娜娜只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