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山上終生割草割太陽的女人
那個割草喂牲口 割太陽喂我們的女人
那個用草木的汁液染布給我們縫衣服的女人
那個在黃河邊上洗滌朽木和污泥的女人
那個用陶罐給山頂上的父親和烈日送水的女人
那個把白布染成黑布、藍布、紅布、綠布
重重地裝飾荒涼年代的女人
那個在天空比天空色的圍裙藍還藍的地方
終生念叨兒女的乳名卻忘記了唱歌的女人
那個在山頂上看著鳥群和夕陽沉入蒼茫群山的女人
去年我回到故鄉(xiāng) 給她的墓地種了草
今年我回到故鄉(xiāng) 給她的墓地種了樹
明年我還將回到故鄉(xiāng)
把天空和她的天空色的圍裙藍
用她生前發(fā)明的洗染白布的方法
小心翼翼地再染一遍
母親 天堂太遠 塵世更遠
而我們的眼淚 尸骨和灰燼
將被異鄉(xiāng)像風塵一樣散落或者收斂
有朝一日 你的天空色的圍裙藍
也將落滿風塵和枯枝
你留下的圍墻和天空
再也無人染色 將漸漸發(fā)白
白的一無所有
空空如也
這棵參天大樹從遠方移來的時候
她把湖泊也帶來了
她把水井也帶來了
她把大海和大海的湛藍
那種幾乎可以盛放整座星空的
遼闊無垠也帶來了
她在天下最厚的大地中尋找著
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根
它在星辰之中 仰望著自己的心形的枝杈
綠葉和星宿似的果實
還有那不但居住飛鳥
也可以居住果實和時間的巢
星辰之樹 在大地和星辰之間呼吸
在上帝、泥土和鐘乳石之間
種下梧桐樹和櫻花的涼蔭
在愛和瀝瀝雨水之間
彈奏著大地弓弦般的起伏
以及只有這大地才配有的
比地平線更加迷人的夢境
星辰之樹 從偉大的秦嶺上
從大河上 從月亮上
從曠野之中才能一睹為快的樹
需要多少無法估量的生長
和多少無法估量的頎長
才能把那些夢想之卵般閃耀的星辰
孵入自己的巢中
你和我都不知道
只有天知道
一座因為幽深而非高遠而偉大的山
探索它就像探索秘密
或者拴著峽谷兩邊懸崖蕩空的繩索
是危險的
像在懸崖上縱身一跳
用墜落追著墜落的夢境求救
幽深而偉大的山
它頭頂上的白云
它的在白云上獨來獨往
從不向低處飛臨的鳥
它的林子里住著妖怪
它的草地 有的年份茂盛
有的年份被黃風和蝗蟲吹拂
漸漸暴露出荒涼的空地
貧窮而幾無雜質(zhì)的溪水
沒有往年那么浩大 卻依然洗滌著巨石
和它內(nèi)部包藏的
凄慘而含蓄的白
一座因為幽深而非高遠而偉大的山
它的曲徑猶如曲線 猶如繩索
絞殺了很多穿越者
老虎 獅子 火山灰里揀拾珍珠的人
我已準備了多年 我也將穿越它
我也將陷落其繩索般的曲線
像太陽歸山
(如果可以視之為死)
死得其所
風改變了薄暮的方向
也改變了棲居在樹上的黑暗的方向
就像銀杏樹上的銀杏果和它未成熟的臭
就像被綠毛蟲侵蝕而早凋的樹葉
今天黑暗是由上而下
徑直從上面落下來的
風改變了薄暮的方向
和居住在樹上的黑暗的方向
黑暗就像幽暗的星光
就像追逐落果的黑色的鳥
今天是從頭頂上面下來的
是從濃郁的樹蔭中下來的
仿佛命中的災星
與黑暗和碩大的早凋樹葉一同落下來的
還有尖銳的刺和痛 某種充滿潰爛感的癢
需要一個人動用整個夜晚
或者驚動創(chuàng)傷醫(yī)院的急診大夫
制止或者包扎的刺和痛
它們從毫無病蟲害警告的公園里
從公園薄暮里獨步的中年的上方
仿佛毫無征兆的某種內(nèi)在的打擊
仿佛災星
徑直落下來
霧霾和熱愛旅游的人民顛覆著
有鶴云集的懸崖
懸崖上的松樹和柏樹的蔥蘢
以及簾子一樣從高處懸掛下來
白嘩嘩的瀑布
當濕漉漉的懸崖
(仿佛是有分娩宇宙之功)被顛覆
當霧靄也被顛覆 流水
像秘密一樣沉入山的深處
沉出了山谷和頑石堆砌的河床
也沉出了塑料袋 方便面盒 啤酒瓶
沾滿污穢油膩 成分復雜的生活廢料
我看到一個孤寂的拾荒者
像一個失傳的樵夫一樣在山中重操舊業(yè)
也像一個失敗的垂釣者
或者像一只失去領(lǐng)地的熊
自孤寂的幽谷深處
頭戴塑料遮陽帽 背負重重垃圾
有時沿著廢墟般的河道搜索前行
有時徒手攀登懸崖
滿屋子的黑暗都睡著了
在母親 和她
在紅布下
滿世界的黑暗都睡著了
在母親 和她
的窗戶下
滿天的星星也都睡著了
黑暗中 發(fā)出蟋蟀和蚱蜢
震響四野的鼾聲
黑暗中 只有母親醒著
她的手掌親切地撫摸著
四周的黑暗 需要一盞燈
點亮的黑暗
黑暗也是一個孩子 母親說
上帝死了
黑暗需要人的照看
比死魚肚子還蒼白的沙漠
比鹽堿還蒼白的沙漠
如今住在他的耳朵里
住在他的眼睛里
住在他的汗毛孔里
住在他的喉嚨里
被太陽榨干的一身老肉皮
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
一副衣架似的老骨頭
已無法堂皇地撐起
那一堆破布片般向下披掛的皮囊
他還沒有告訴我什么 就開始出聲咳嗽
但那聲音鉆入已經(jīng)萎縮到最小的肺里
用刀子掏也掏不出來了
迎風而立的老人 后來只咳出一滴細微的淚水
一滴讓眼角屎都無法濕潤的淚水
還有一陣恍惚之中 我的
像井水一樣在身體內(nèi)部彌漫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