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鳴是清晨在撲滿里輕輕碰響的銀幣
落日是黃昏碼頭上塔吊間懸空的鳥巢
入睡前,我把兩者放入同一首詩中
輕輕合上的詩集——
落日的撲滿中裝著一枚枚清涼的鳥鳴
鳥鳴在燃燒的塔吊間來回撞擊,響成一片
雨從南海來,
島嶼首當(dāng)其沖。
披頭散發(fā)的椰樹跑在所有植物前面,
晃蕩的椰子果,叢林中野性的乳房
接受枝狀閃電致命的舌吻。
雨的帷幕垂下。巖礁的肌肉繃緊
黝黑,閃光,顫栗著
切入動蕩不息的大海。
雨的聲音蓋過海的粗重喘息。
埋下馬蹄鐵、豹皮囊和廢燈盞。
埋下旌旗、鳥骨、甲胄和一場
提前到來的雪。
那個坐領(lǐng)月光、傷重不愈的人,
最后時刻,密令我們把鷹召回,
趕著畜群,摸黑趟過桑多河。
那一年,經(jīng)幡樹立,寺院落成。
那一年,秋日盛大,內(nèi)心成灰。
烤紫薯的味道,在下橋后
通往籬笆小院的土路上,剛好聞見。
雪中那人,
明顯是加緊了腳步。
柴門緊閉,烤紫薯的味道
還是溢出來。
風(fēng)愈緊,雪愈急,
那味道,飄出愈遠(yuǎn),愈溫暖、香醇。
雪中那人,緊裹衣服
側(cè)身,低頭,走得愈疾。
大片大片
蒼茫風(fēng)景,拋在身后。
看見紅衣僧在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裹雪獨行,我內(nèi)心的大雪,也落下來。
希望這場大雪,埋住廟宇,埋住道路,埋住四野,
埋住一頭獅子,和它桀驁、高冷的心。
湖面結(jié)著薄冰,冰上
覆蓋舊雪。那被層層抑制、壓迫著的
除了湖水、蘆根、沙石和魚蝦
還有孤雁的鳴唳和幾個孩童
遠(yuǎn)去的、漸弱的喊叫?
這白茫茫的一片,有些刺目。但有人喜歡
夢中抱鯨而歌,白天
疾步穿過湖面。
在源頭古村,我愿意成為
一個盲者。只要我的耳輪
盛滿翠鳥的鳴叫、竹葉上滴落的雨水、溪流
淙淙流過香樟樹古老的根莖……
一只白鵝,在巷道深處
反復(fù)詠唱“鵝、鵝、鵝”
在源頭古村,我愿意成為
一個聾子。只要我的眼瞳深處
藏著一座春山、一座單孔的
青石小橋、夕陽煙樹、粉墻黛瓦
道旁的積福亭里,歇著兩位阿婆
身后竹編的背篼
裝滿嫩筍、菌菇、野韭……
在源頭古村,我愿意成為
那個輪椅上緘默的詩人。放棄言辭
循著那條通向山外的古道逆行回家
我確實愿意交出自己的舌頭
和前半生走過的山水
在余暉中,把輪椅推出巷口
靜聽源頭水聲,直至暮靄四起
與變動不居的人世相較,眼前的翠峰青嶂
應(yīng)該算是恒常了吧?
這么多年了,一直守在那里,沒有移動。
山間林木,既未見其減損,亦未見其增加。
澗水泠泠,溪流茫茫。
山道上,時見野花,偶遇山羊,面目依稀。
這一次,我在中途就放棄了。
我努力了。但認(rèn)識自己的局限同樣
需要勇氣。
我在青苔半覆的石頭上坐下,向腳面撩水
一種冷冽,來自峰頂?shù)姆e雪。
有一年梨樹開花,豌豆剛剛發(fā)芽
你騎馬經(jīng)過??諝庵心愕男は癖缓铀喟櫋?/p>
撕成碎片。
她們在彎腰勞作,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黑水罐中的清水,可以取用。
她們在死者的墳頭旁擱下黑水罐,
下地勞作
你騎馬經(jīng)過。你會愛上
她們中間的一個:
她的黑瞳仁里保留了你逆光中的肖像。
靜聽世界的雪,它來自我們
無法測度的蒼穹。天色轉(zhuǎn)暗,一行詩
寫到一半;牧羊人和他的羊群
正從山坡走下,穿過棘叢、濕地,暴露在
一片亂石灘上。雪是宇宙的修辭,我們
在其間尋找路徑回家,山野蒙受恩寵。
在開闊的河灘上,石頭和羊
都在緩緩移動,或者說只有上帝視角
才能看清楚這一切。
牧羊人,一個黑色、突兀的詞,
鑲嵌在蒼茫風(fēng)雪之中。
舟曲之憶
枇杷樹,在水邊想把你的頭發(fā)染綠
眼皮涂上月光螢粉,再用柏樹枝葉
撥開霧氣
準(zhǔn)備好了!靜候古老的精靈出場
柿子樹,我喜歡!但不摘取
那一串串被冰風(fēng)吹得又甜又透明的
小燈籠。就像知悉秘密卻并不道破
白天的市集上我遇見;夜間
希望夢見你,抱著一罐釀好的蜜
花椒樹,喜悅的花椒樹,凌亂的衣裙
委棄在泥水中。你站在時間的坡道旁哭
你有理由哭。讓我?guī)湍闱逑矗?/p>
你的眼晴里全是悲哀的沙子
星辰寂滅的高原——
一座山坳里黑魆魆的羊圈
一只泊在大河古渡口的敝舊船屋
一扇開鑿在寺院背后崖壁上密修者的窗戶
一頂山谷底部朝圣者的帳篷……
需要一只拈著輕煙的手,把它們一一點亮
抑郁癥患者
坐在閣樓陽臺發(fā)呆。
樓下一個小女孩喊他的名字,聲音仿佛
被空氣吸收。一整天,群山只在
觀察之中。而他感覺不到
來自那里的回應(yīng)。
鴉群投入群山,仿佛被群山吸收,
沒有半點聲息。
絕對的存在,讓心境更為低落。
直到星辰也加入進來。
落葉這么多。
居于高處的,在向低處償還。
踩在上面,陣陣疼痛、破碎、尖叫。
……密如陣雨。秋天深處
有人使勁擂鼓。
說定了,陪你去瑪曲對面的唐克。
看亞洲最美的草原,看雨后河曲
壯麗的日出……
我閑居已久,懶于出門,心中長滿蘑菇。
我們搭伴去唐克,是第一次。也可能
是最后一次。
雨季如此漫長,草原上的小路泥濘不堪,
我去屋后林中
砍兩根順手的木杖,趁著晨霧未散。
風(fēng)吹靜靜的山坡
小紅花,正和穿金戴銀的姐妹們
說悄悄話。
彎下身子,我說:
“讓我也加入到談話中來吧?!?/p>
茫茫大草原,云層中
鳥在和鳴。
我抬起頭。但同時感到
作為一個人的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