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超
無疑,在云南詩歌高原上,祝立根是當下最活躍的青年詩人之一。但從歷時和空間的坐標去考察和閱讀祝立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線性詩歌史角度看,一個詩人成就高低往往取決于他多大程度上參與了時代的書寫,匯入了詩歌潮流的合唱,或者影響了后來詩歌的走向。新世紀以來的詩壇呈現(xiàn)出碎片化、多元化,口號紛紜的集體化詩歌浪潮已成往事,且祝立根也無意參與大時代大事件的書寫,他的詩像是長了“反骨”,是對時代束縛的逃逸,往往出自個人的憂愁、悲苦與焦慮,是個體“小時代”里涌溢出來的涓涓細流。另外在空間地域上看,詩人的地域寫作價值則在于其對地理圖景和地域文化癥候的想象與建構,進而成為地域精神的代言人。祝立根出生騰沖,寓居昆明,通常被視為云南地域寫作的代表,但是縱深到詩歌內部紋理,卻不難發(fā)現(xiàn)他與云南、故鄉(xiāng)保持了一種疏離感緊張感,對于故鄉(xiāng)和居所他始終是“不在而在,在又不屬于”的境況中。祝立根是一個孤獨者,他在現(xiàn)今大時代歷史進程中,發(fā)現(xiàn)了個體生存的秘密——“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無鄉(xiāng)可歸的雙重孤兒”。所以現(xiàn)實中的詩人和詩中的自我在孤獨命運這點上默契攜手,他們都是飛躍在低吼的怒江之上無所著落的水鳥,是鄉(xiāng)宴上的陌生人,是懷著孤島的心與大霧對峙的人。祝立根的這種孤獨似是一種被懸浮的“中間物”的存在,那么詩人如何讓肉身和精神有所附著呢?他將詩歌當做了自己的宗祠,將語言當做游子回鄉(xiāng)的車馬,讓漂泊的靈魂有了救贖與歸宿的可能,但又不至于走向虛無。沿著祝立根的宗祠詩學漫溯亦可感受到其詩就像一溪涓涓流水,從自己的心胸中涌溢出來,穿過人世間片片的江河湖海,又收束到了自己心胸中。如此,祝立根又不是孤獨的,他對人世汪洋中卑微個體生存有著敏銳深切的感同身受。
現(xiàn)代文學大家沈從文出走湘西,以湘西為虛構背景創(chuàng)作《邊城》說道:“我想建一座希臘的小廟,里面供奉的是人性。”這對祝立根來說亦然,14歲就離鄉(xiāng)念書,在外漂泊十余年,油畫職業(yè)的失敗與生活的艱辛,使得詩歌成為灰暗渾濁生活的微弱燈火。祝立根自述一位好詩人就是一位好巫師,通過喊魂而讓詞語復活。村中宗祠就成為他詩歌的隱喻,“它作為未知世界和現(xiàn)實人生的橋梁,一頭連接著未知的世界,一頭又始終看顧著人間的煙火熄滅又升起”。在現(xiàn)實人生海洋中,“保身保家已顯力不從心”,于是就只能在詩歌中“喂鷹、飼虎”(《在多肉植物館》)。
詩歌是一場與語言的搏斗,而首先是與自我的搏斗。祝立根將詩歌當做村中宗祠,這是一種救贖情愫的隱喻。但并不意味著這宗祠就是詩人的歸宿,是現(xiàn)實生活“退敗者”溫暖的避風港。相反,宗祠與詩人之間是一種相互纏繞、相互消耗的關系,用祝立根的話來說就是石頭與匠人在互相消耗、互相打磨?;蛘咴龠M一步,如祝立根在四月份詩歌交流會上所談到的那樣,并非我們在打磨石頭,而是石頭在打磨我們,是詩歌及語言又重塑了我們的生活?!霸跐M是涂鴉的墻壁前/喃喃自語,妄圖為自己招一次魂。/可一切終將徒勞。/孩子們無法理解這些從頂光畫室退敗下來的人/臉上蔓延的暮色”(《呼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作為畫家或詩人的祝立根是一個“退敗者”,是一個喃喃自語的旁觀者。一旦深入到語言世界中,他就恢復了活潑的天性,用戲謔、游弋、反諷的詩語嘲諷自我,也嘲諷著周圍的陰暗世界?!昂冒?就讓自己痛痛快快逃一次,像怒江水/從亂石中抽身而出/有些蒼白,有些嗚咽/有些跌跌撞撞”(《剖析書》),各種考證、審查、登記與評比,大時代裹挾著渺小的萬物眾生奔騰直瀉,在這樣的時代里詩人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抽身而出”,但這不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而是在對時代的逃逸中找尋自我的存在。還有在《喜白發(fā)》中“噢,我終于長出了一根白發(fā)”,還有《回鄉(xiāng)偶書,悲黑發(fā)》“秋風白了小伙伴們的墳頭草/一頭黑發(fā),令我心驚/令我羞恥”,或許是生活中承受了太多的焦灼、彷徨與苦悶,祝立根擁有反常的詩學眼睛、反常的感受力。他與生活之間保持了一種緊張感,這種緊張感的疏泄則非反諷的怪異式語言不可。對語言問題的處理其實也即對自我與世界、自我與他人關系的處理,在此語言成為祝立根看待世界過濾現(xiàn)實的一副“眼鏡”。經過這些反諷性怪異式的修辭,個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悲苦、焦灼、漂泊成為一種痛苦的自省與普遍的底層關 懷。
祝立根是諳熟這種“反骨”性修辭的,他對詩語口氣的拿捏恰到好處。在他的詩歌中隨處可見信手拈來的揶揄嘲諷、機智微妙的現(xiàn)代性批判以及感傷彌漫的鄉(xiāng)愁抒情。在大名鼎鼎的《胸片記》中,“那年在怒江邊上,長發(fā)飄飄/惹來邊防戰(zhàn)士,命令我:舉手/趴在車上。搜索他們想象的毒品/和可能的反骨,我不敢回頭/看不見槍口,真的把一個槍口/埋在了胸口,從此我開始懷疑/我的身上,真的藏有不可告人的東西/我的體內,真的長著一塊多余的骨頭”,因“長發(fā)飄飄”而引來邊防戰(zhàn)士的檢查,進而膽戰(zhàn)心驚地對自己生發(fā)了種種懷疑和自省,在此后的世俗生活中“填簡歷,我寫得一筆一畫/說明情況,我說得絮絮叨叨”,但最終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是一個卑微如螻蟻的生存者,是不值得強大的世俗機器去反復檢查的。但在醫(yī)院里,“我”面對著檢查身體的機器仍然是不由自主地舉起了雙手。這真有卡夫卡小說中的荒誕感,世俗力量的強大導致卑微自我的痛苦自省。這種痛苦自省不僅來源于青少年時代的悲苦生活,不僅僅是因為“農民的兒子”,更是多年讀書所堅守的心中理想主義之光,以及詩人本身的善良、本分的性情。世俗規(guī)則,以利為主,尤其是在現(xiàn)代性社會浪潮中,勢必與心中理想之光發(fā)生抵牾??少F的是,詩人并非一味地在詩中批判這種為人處世的規(guī)則,而堅守自己的信念。對于兩者,他采取了一種游弋不定的態(tài)度,時而努力地投靠世俗規(guī)則以在人情社會生存下去,時而又否定了這種生存態(tài)度,“很慚愧,我還是不甘心/想懷抱烈火,在精神上直立行走/前幾年,向豬問道/貪戀爛泥和殘羹,到最后/還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狼嚎、猿吼,會傷及愛人/我知道,現(xiàn)在我在學習把心坎上的石頭/扔進流水,或某首小詩”(《與兄書》),以及在《與友書》中感嘆“一個小職員的窮途末路”,在《寄遠》中嘲諷流浪狗式的生活及對主人的討好態(tài)度,《潔癖患者》中小知識分子的辛酸命運等。在此,我們不妨將這種在雙重反諷中游弋不定的修辭稱為“祝立根式詩語模式”。祝立根認識到了這種懸浮的中間物的命運,是一種孤獨者的命運,最終是有所著落的,就像魯迅《過客》中的“過客”最終勇敢的面對那些無物之陣一樣,詩人也會懷著一個孤島的心,與大霧對峙(《訪山中小寺遇大霧》)。
司馬遷因受極刑而“發(fā)憤著書”,韓愈也提出“不平則鳴”,蘇軾對于詩文創(chuàng)作也有言“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出”,祝立根詩思詩情似繼承了這些傳統(tǒng)文論,因為有太多的悲苦、焦灼與不平,他“一直為心胸中的波濤所裹挾”,他的詩就像泉水是從胸臆中涌溢出來的一樣?!伴艠鋸男乜诔槌龈殹保ā恫菽鹃g》)、“胸腔里,早已滄海桑田/那些憤怒的灰燼”(《紀念碑》)、“穿過怒江,迷戀著腳下的波濤/和胸中慢慢長出的迎風羽毛”(《夙愿》)、“每天,我都會在那兒/捧水洗臉,往那兒歸還身體里的濤聲”(《悲慟?!罚?,這些詩句就像榕樹一樣從詩人心胸中生長出來、蔓延開來。祝立根似乎對“頭發(fā)”這種意象情有獨鐘,直接以“頭發(fā)”命名的詩就有《回鄉(xiāng)偶書,悲黑發(fā)》《喜白發(fā)》等,甚至詩集也以其中一句詩“一頭黑發(fā)令我羞恥”來命名。在《喜白發(fā)》中,“噢,我終于長出了一根白發(fā)/天吶!那么多胸中的尖叫/積壓的霜雪,終于有了噴射而出的地方”,詩人一反常規(guī),因為生長出了一根白發(fā)而欣喜若狂,而這其實是內心壓抑的突然釋放,在敵人間亮出了自己的立場。這些胸中涌溢的詩句都是詩人痛苦的自省,是在茫茫人世中自我尋找的確認??少F的是,詩人并未沉溺在自己的悲喜之中,對于人生海海中的平凡眾生,始終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同情,就像魯迅所說:“無盡的遠方和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這是一種深厚的人文關懷,也是仁者之心。比如在《廣袤》中,借人販子之口對底層緬甸女子、年老色衰的妓女的關懷,為了生存,她們對賣掉自己的人販子甚是感激。還有《體內的聲音》,此詩平鋪直敘地描寫了一位背磚的老婦女,作為一個旁觀者,“我”時刻為這位勞動婦女的一系列動作而揪心不已,“終于,又撿起的一塊再也沒有地方安插下去/嗬!我暗暗吐了一口氣,渴望著/她能夠把它/放回去。/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背起背簍轉身而去,/想拽著自己的孩子,手里/緊緊拽著那塊哀號的磚頭”,這位婦女的背已經不堪負重,但是為了生存,仍然選擇手抱最后一塊磚。果然,“我只是聽到了嘩的一聲”,似乎這聲音是我久已盼望的,并未出我意料之外,讓揪著的心落了地。再有《悲慟海》《汪洋》這樣的詩歌,詩中雖并未有明確的抒情對象,但是人世汪洋中的所有“溺水者”,卻是我“——具體的、放大的一生”。祝立根的詩有著豐富痛苦的自省,就像從胸臆中自然涌溢出來的泉水,漫延到人世間的汪洋湖海,但這悲憫同情并非是泛濫而肆無忌憚的,總是能夠收束到自己內心中。如祝立根所認為的那樣,詩人祝立根就成了宗祠里的巫師,通過“請神上身”和“推己及人”,詩人能夠和親人、路人甚至死人感同身受地站在一起。
最后,祝立根所承繼的詩歌傳統(tǒng)是很值得關注的一個問題。祝立根的詩多是短詩、抒情詩,并多沉郁雄渾的氣象?;艨∶髟凇抖嘤嗟墓穷^,或塵世拖著刀斧》提到祝立根詩有三種意象群:“一是以鄉(xiāng)村為核心展開的前現(xiàn)代意象;二是圍繞著山川、草木、河流這些自然空間生成的外化意象;三是以城鎮(zhèn)為中心的公共現(xiàn)實空間的意象?!钡拇_如此,或許是生活在云南邊地的緣故,祝立根對自然景物、公共意象有著超越性的敏感,他總能將這些意象和自己的心緒貼切形象地聯(lián)系起來,比如《在夜郎谷兼寄貴州兄弟》中“瀑布是青山的白發(fā),青山老了/白花茅是一堆堆亂石的白發(fā),石頭/也老了。我一直在等一個這樣的下午呀/身體里的黑,被一根根白發(fā)照亮”,祝立根愛寫頭發(fā),于是瀑布也成了青山的白發(fā),茅草也成為亂石的白發(fā)。這其實是古典詩歌中的比興手法的運用,這使得詩人與邊地風景人情保持了一種混沌一體又疏離旁觀的關系,既能深入其中感同身受的抒情,又保持了現(xiàn)代性眼光的批判。另外,祝立根的很多詩都是贈別詩、飲酒詩、懷鄉(xiāng)詩、游記詩、羈旅詩,這與古代詩歌功能如出一轍,但他又有自己的才情和理解。比如他的一些懷鄉(xiāng)詩、游記詩中對于故鄉(xiāng)和云南的理解是很獨有的。對于故鄉(xiāng)祝立根是深深眷戀著的,但他的懷鄉(xiāng)與古代游子懷鄉(xiāng)有很大的不同。古代游子的思鄉(xiāng)是比較單純的,就是思念親人,現(xiàn)代作家的懷鄉(xiāng)如沈從文等則出于對城市、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故鄉(xiāng)、鄉(xiāng)村承載著他們?yōu)跬邪畹南胂?。祝立根的懷鄉(xiāng),或者對云南的地域寫作,更接近于魯迅對故鄉(xiāng)紹興的關系。故鄉(xiāng)的確是讓詩人淚流滿面的地方,他曾很多次想象自己像一只飛鳥穿越怒江之上回到家鄉(xiāng),但他對故鄉(xiāng)并未有過分的贊美,只是將其當做“獨守光陰墓園的老看守”,一針就能“將我扎得淚流滿面”(《鄉(xiāng)村醫(yī)生》),他很清醒的認識到自己于故鄉(xiāng)而言只是“鄉(xiāng)宴上的陌生人”,而對于長期寓居之地,卻始終融不進去,是異域的陌生人,是一種懸浮的中間物的存在。這或許也是祝立根將詩歌當做自己宗祠的一個重要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