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祚臣
我每個月都要去南方古城住幾天,一個原因是習(xí)慣使然,另一個原因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可能潛意識里有種“逃離”的傾向吧。九十年代美國有一本暢銷書叫做《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我就是那個來自火星的男人,在遠(yuǎn)古時期來到地球。總有那么幾天,來自火星的男人會拋下妻子兒女,把獵物扛在肩上——那是一只剛剛殺死的浣熊,奔向自己的“洞穴”。然后點起一堆篝火,孑然獨立,陷入超然物外的冥想之中……我把這種狀態(tài)叫做享受孤獨。
魯迅先生說,有一種矯情是“秋天薄霧,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我沒有丫鬟扶著,但是也想矯情一次。我來的這幾天里,正是古城秋雨連綿的季節(jié)。一個人撐一把舊傘,穿著松松垮垮的短褲,趿拉著拖鞋,行走在江南古城潮濕的空氣里。有時候踏著碎磚鋪成的小路,去往經(jīng)常光顧的古籍書店,這是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精美的雕版印刷是古城歷史的驕傲;有時候則穿行在幽深曲折的小巷子里,仿佛穿行在歷史的深處,而我要探尋的故事也許永不為人所知,比如鴛鴦派作者李涵秋巷子里的古井,許幸之故居門前的大樹;有時候呢,一個人坐在屋檐下,看著雨水從小頁青瓦的屋頂上落下來,落在四四方方的天井里,雨水構(gòu)成了朦朧的帷幕,似紗,似珍珠……總之,這個城市給人一種寧靜的氣質(zhì)。對于我來說,這個城市很少有人認(rèn)識我,一個人躲在家里看看書,聽聽音樂,傻呵呵地思考世界的本原問題。英國心理學(xué)家愛理斯說,不懂得孤獨,便是不熱愛自由。二十多年前在學(xué)校里討論存在主義,有一種說法叫做“他人即地獄”,只有獨立的個人是自由的,只有孤獨才會產(chǎn)生自由,社會的外延越大,人群的交往越廣泛,自由的空間就越被壓縮。但是不幸的是,從生物學(xué)的特征上來說,人類和它的遠(yuǎn)房表親靈長類一樣都是群居動物,人又是片刻離不了社會的,那么,人類作為一個有意識的存在能否超越動物行為呢?也許在人類中只有極少數(shù)高尚偉大的生命才能做到,選擇孤獨,需要至高的智慧,更需要博大的精神。
像我這般平凡的小人物當(dāng)然是無福消受高尚偉大的孤獨的,享受的也只能是片刻的孤獨,就像在“洞穴”里療傷的火星男人,療傷以后還要打獵、劈柴、撫養(yǎng)小孩一樣。在蕓蕓眾生看來,孤獨的人令人憐憫,在精神飽滿的天才看來,孤獨則可能是通往自由的必經(jīng)之路。因為孤獨意味著更多的痛苦,更多的絕望和人生的荒唐無意義,只有精神飽滿的人才能對抗這種痛苦、這種絕望、這種荒唐和無意義。
我猛然意識到,孤獨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獲得自由的同時也收獲了痛苦。對于平常人來說,害怕孤獨,實際上就是害怕這種痛苦、絕望、人生的荒唐和無意義,所以平常人需要用愛情、用友誼來對抗這種痛苦和絕望,需要用燈紅酒綠、斛光交錯對抗人生的無意義。
但是孤獨仍然是必要的,因為孤獨事涉靈魂。就像那個著名的傳說,那個在南美叢林中生活的印第安部落,他們說:我們走的太快了,會把靈魂丟掉的,必須停下來等等靈魂。
享受孤獨吧,哪怕是片刻的孤獨。
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十九世紀(jì)中葉的某一天,林肯與道格拉斯在伊利諾伊州的奧托瓦拉舉行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辯論會。先由道格拉斯發(fā)言三個小時,按照議程,亦出于公平原則,林肯必須要進(jìn)行三個小時的反駁,而此時,眼看太陽就要落山,林肯建議聽眾們先回家吃飯,然后再精神飽滿地回來聽他的反駁。按規(guī)定,他反駁之后,道格拉斯還要進(jìn)行再反駁,反駁再反駁,這次辯論會很可能杳無窮期……
奇怪的是,聽眾們居然聽從了林肯的建議,回家吃飯后又回來繼續(xù)饒有興味地聽冗長的辯論。那是一個傳播思想的黃金時代,尼爾·波茲曼把此后到來的電視時代稱為娛樂至死的年代。有什么樣的媒介就有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媒介常常蘊藏著超越自身功能的意義,變成一個時代的隱喻。
當(dāng)然,尼爾·波茲曼無法預(yù)言智能手機時代,隨著微博和微信等自媒體的興起,我們的時代是否也在改變?它快捷、輕盈、迅速、易見,訊息廣泛但也泥沙俱下,在一個信息封閉而專斷的社會,也許它有沖破封鎖的好處,但是在一個開放多元的世界是否有其不能承受之“輕”?即使在封閉保守的社會,公共說理也是必要的,在一個碎片化、簡單化的媒介面前,我們是否還能有充分說理的機會?誰還有耐心聽取一場七八個小時的辯論會?
公共說理有一套完整的程序,諸如邏輯、擔(dān)保、信譽和情緒等,智能手機往往濾掉這些中介環(huán)節(jié),人們在意的只是結(jié)論!結(jié)論!在一個不能充分說理的時代,非理性的情緒在滋長,無理和暴戾是不是日益變成這個時代的特征?
常常遇到這樣的場面:七八個人圍坐在餐桌前,每個人都在撫弄自己的手機,表情各異,或微笑、或大笑、或嬌嗔、或惱怒,但這些表情并非是傳達(dá)給對面的同伴的,卻是傳達(dá)給冰冷的機器的。我們在迅速易見地獲取信息的同時,人際關(guān)系是否也在變得疏離和冷漠?也許我們的后代會通過這樣一幅畫面來了解他們的祖先,再過一百年,他們會說,瞧,他們在朝著一部機器發(fā)笑!
傳播學(xué)上有一個六度分離理論,世界上任何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是六個人,也就是說,兩個陌生人之間最多通過六個人便可建立聯(lián)系。據(jù)說,社交網(wǎng)絡(luò)的出現(xiàn),把這個數(shù)字縮小到4.74個。距離拉近了,可是心靈呢?真是歲月滄桑催人老,相逢對面不相識啊。
2012年,我在美國的瑞尼爾雪山登山,夜宿在山腳下一個小鎮(zhèn)上。整個小鎮(zhèn)只有一條馬路,一間咖啡館,一座加油站,一家超市。朋友帶我借住在沃爾夫老太太家里,沃爾夫老太太獨居,家里沒有電視,也沒有Wi-Fi,每天只是不停的祈禱。住了一天,朋友就已經(jīng)憋得不耐煩了,生怕沒有上網(wǎng)漏掉重要信息,我也好奇地問老太太:你常年不上網(wǎng)如何獲取外界的信息?老太太回答:我不靠信息活著,我靠信仰而活。
午后的陽光正透過棉花糖似的大片云朵,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鑲嵌在各種顏色的花朵上。靈山玫瑰小鎮(zhèn)名副其實,4000多畝玫瑰園,種植的玫瑰品種竟有600種之多。
詩人湊近花朵,正在輕吻一朵嬌艷的玫瑰。突然想起一個詩句:心有猛虎,細(xì)嗅薔薇。對此,請勿做對號入座式的解讀,這句詩來自于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他在一首叫做《于我,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詩中寫道:“In me the tiger sniff the rose”,余光中把它翻譯成“心有猛虎,細(xì)嗅薔薇”,其實在英文里“rose”原本既可以指薔薇也可以是玫瑰的,因此我們也可以把這句詩翻譯成:心有猛虎,細(xì)嗅玫瑰。
于我,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商討聚會,各執(zhí)一詞,紛擾不息/林林總總的欲望,掠取著我的現(xiàn)在/把“理性”扼殺于它的寶座/我的愛情紛紛越過未來的藩籬/夢想解放出它們的雙腳,舞蹈不停/于我,穴居人攝取了先知/佩戴花環(huán)的阿波羅神/向亞伯拉罕的聾耳唱嘆歌吟……
在中國人的語境里,玫瑰代表細(xì)膩、純粹和醉人的美好,即使如猛虎般遠(yuǎn)大而忙碌的雄心也會被一朵玫瑰所吸引,停下腳步,安靜地欣賞自然賦予的美好,生活給予它的泰然。也許見慣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殘酷與荒謬,詩人西格夫里·薩松站在整個人類的視角發(fā)聲,請善待身邊的美好事物,善待人類,善待我們的精神家園。
猛虎的魄力可以和玫瑰的細(xì)膩和諧一體,再怎樣的堅如磐石或者豪情滿懷者,胸中都渴望一份清淡靈動,一份安然其中。依然會對柔弱而美麗的花朵啟顏開放,隨清波婉轉(zhuǎn),賞風(fēng)光霽月。
人心就是猛虎和玫瑰的兩面體,余光中先生翻譯的目的是要說明,人性的本質(zhì)就是彼此相對而又調(diào)和的。若缺少了玫瑰的芬芳,不免顯得莽撞而任性;若缺少了猛虎,則難免變得怯懦,一個人如此,一個民族也是如此。
然而,在我這樣的道金斯式的基因主義者看來,萬事萬物自有其基因上的合理性,造物主在創(chuàng)世的那一刻就為我們注入了古老的基因密碼,道金斯稱之為“自私的基因”,生物的進(jìn)化逃不過基因的鐵律,那就是如何使自己生存和繁衍下去。
一般說來,人類在一萬五千年前馴化了狗,此后人與狗便相濡以沫,休戚與共。狗是人類的朋友,狗是家庭的一員,狗是親人,狗是伙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狗對人不離不棄,狗對人絕對忠誠。
狗幫助人們放牧、狩獵、放哨,也可以成為人們的伴侶;同樣它們也得到了陪伴、保護(hù)和庇護(hù)所,還有固定的食物來源。這到底是人的成功,還是狗的成功?拋卻表面的物質(zhì)形態(tài),單就基因來說,也許狗的基因才是最成功的,以至于有人說,狗“馴化”了人類。
還有小麥,這種和狗尾巴草一樣的喬本科植物,自從在一萬年前被人類種植以后,它的基因就逐漸遍布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小麥可以說是植物界最成功的案例,不是人類選擇了小麥,而是小麥選擇了人類。
玫瑰的芬芳、柔弱也是一種陰謀,它吸引蜜蜂為它傳粉,喚起人類的憐憫與愛戀。它的花語代表愛情。在古希臘神話中,玫瑰集愛與美于一身,既是美神的化身,又溶進(jìn)了愛神的血液。每到情人節(jié),玫瑰更是身價倍增,是戀人、情侶之間的寵物。所以玫瑰也是成功的,它成功得甚至可以讓一只猛虎低眉俛首!
但是且慢!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考證,人類自從學(xué)會種植小麥、跨入農(nóng)業(yè)社會以來,過得并不快樂,甚至不如之前的采集社會。物質(zhì)生活越來越豐裕,可是人類的精神卻日漸萎靡,所有宗教和靈性的修行都指向一個無處不在的幽靈——貪欲。
心有猛虎,細(xì)嗅玫瑰。猛虎就代表那無處不在的欲望,玫瑰代表人類的精神修為所能達(dá)到的高度,那就是悲憫、憐愛、平靜和喜悅。
所以在這方面,我又是一個反基因主義者。因為在物質(zhì)基因的進(jìn)化之外,還有精神和靈性的進(jìn)化。正如詩人西格夫里·薩松在詩里寫道:
審視你的內(nèi)心吧,親愛的朋友,你應(yīng)顫栗,
因為那才是你本來的面目。
石老人礁石的海邊,突出的巖石向著大海方向延伸。我登上這片高高的岬角,眺望碧波萬頃的海面。夜幕低垂,海面上披著金色的霞光,這一幕讓我想起了電影《情人》里法國少女簡和中國情人最后的告別,也是在這樣一個岬角,也是在黃昏日落時,簡悲痛萬分。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以至于多年以后,“這段情終被她重新發(fā)現(xiàn)”,寫成了小說《情人》。這位法國少女的原型就是著名小說家瑪格麗特·杜拉斯。
忘不了我第一次讀到《情人》時的感覺,文字境界爐火純青,帶有一種永難忘記的韻律,像音樂,像詩歌。當(dāng)然這得益于王道乾先生的翻譯。我不懂法語,據(jù)說杜拉斯的原作更加精妙,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準(zhǔn)確性,文字就如刀鋒一般,劃入肌膚,流暢而細(xì)膩,只取那一處的皮,只留那一點的血,言未盡而意無窮。
整個故事一氣呵成,從開頭的“我已經(jīng)老了”到結(jié)束,杜拉斯對于情緒的控制始終如一。本書是一部意識流小說,一部動人的抒情散文:時空被打亂了,回憶、插敘、倒敘混在一起,但是它有它內(nèi)在的邏輯,是由一條愛情的主線來維系的。
小說《情人》在1984年一經(jīng)問世就引起轟動,當(dāng)年就獲得了法國文學(xué)的最高獎——龔古爾文學(xué)獎。那年9月,《情人》更是創(chuàng)下了日銷售量一萬冊的記錄,很快又被翻譯成各種文字,至今已經(jīng)售出近300萬冊。
常常想起《情人》開頭的那段話:“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向我走來,他對我說:‘我認(rèn)識你,永遠(yuǎn)記得你,現(xiàn)在我特為來告訴你,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p>
這段話也可以看作是杜拉斯與最后一個情人揚·安德烈亞真實故事的寫照。初次走進(jìn)杜拉斯的生活中的時候,揚27歲,杜拉斯66歲,他陪伴了她整整16年,直到杜拉斯82歲時去世。
杜拉斯去世后,揚,這個羞怯卑微的男人終其一生都在靠咀嚼他們的愛情度日。揚在書中說,那部震驚世界文壇的小說《情人》其實不是杜拉斯寫出來的,那是揚一個字一個字在打字機上敲出來的。
盡管如此,我們大體上相信《情人》就是杜拉斯的杰作。在這部自傳體小說里,杜拉斯描寫了15歲迷醉少女和中國男人的愛情故事,在越南湄公河潮濕氤氳的空氣中,他們相擁相愛。中國男人是杜拉斯的第一個情人,揚·安德烈亞是杜拉斯的最后一個情人。自從認(rèn)識了杜拉斯以后,揚就被剝奪了任何“私有”權(quán)利,連“揚”這個名字都是杜拉斯取的,這聽起來像是中國人的名字,盡管揚·安德烈亞是地道的美國人。
當(dāng)27歲的哲學(xué)系大學(xué)助教揚帶著一瓶葡萄酒出現(xiàn)在66歲的杜拉斯面前的時候,揚已經(jīng)給杜拉斯寫了七年的情書,幾乎每天一封,裝在漂亮的信封里,仔細(xì)地折好,貼上郵票。他還不斷地給她寄出各式各樣的禮物,然而這些信件她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它們躺在她的抽屜里,直到有一天,杜拉斯給揚回信說:我愿意與你相伴左右……
66歲的杜拉斯由于吸煙、酗酒和持續(xù)的憤怒,使她看上去更加老邁而疲憊。然而27歲的揚正值青春年少。沒有看過揚的照片,在我印象中,他應(yīng)該是卑怯而溫和的,擁有中國人般的一頭黑黑的長發(fā),瘦高而略顯前傾的身體。他比她小39歲,他視她為情人、祖母和偶像,他以小男人般的卑怯、溫暖和順從,熨帖消解著她那顆孤獨、憤怒和焦躁不安的靈魂。
她狂放不羈地釋放著隱秘的欲望,有時候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心理學(xué)家說欲望是個“比造火箭還要復(fù)雜”的事情。我們常常被內(nèi)疚、神經(jīng)質(zhì)、恐懼、破壞欲、冷漠和厭惡所左右,又被內(nèi)心的多愁善感、激素和千萬個瘋狂的想法往不同的方向拉扯。一定程度的自我抑制是心理健康的標(biāo)志,杜拉斯代表無所不在的欲望,而揚恰恰是那個使欲望趨于正常的規(guī)范力量,他們就是一個人的兩半,在他們共同生活的16年里,合二為一,就像那條隱秘的河流奔涌向前而又不至于決堤出軌一樣。
他們也吵架。他是她的情人、保姆、打字員、出氣筒。她不允許他看女人一眼,因為那是她潛在的情敵。有時候也會為雞毛蒜皮的事情比如咖喱雞的做法而吵架,他不斷地離家出走而后又忍不住要回來,她像毒品一樣地吸引著他,欲罷不能。
82歲的杜拉斯去世后,揚真的像影子一樣消失了,他躲在杜拉斯住所對面的一間保姆房里,他們豐富的人生足夠他咀嚼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