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廣玲
1
潘蘭雪逃也似的回到家里,心里猛地躥上來一股懊惱,那種懊惱從頭到腳纏繞著她,瞬間便將她淹沒了。
在小區(qū)廣場里,就連泰迪犬,橫豎都瞧不上自己了。那個小畜生,在黃小丫的兩腿間,撒著歡地鉆來鉆去,張著鼻孔這兒嗅嗅,那兒聞聞。末了,還想抱著黃小丫的腳裸干上一場,被黃小丫作勢跺了一腳,它才嚇得一溜煙地跑了。泰迪犬的主人“咯咯”笑著說,泰迪犬素來就有“泰日天”的名聲,它腦袋瓜子里成天就是那點事。我給你們說,它的狗鼻子最為靈驗了!那事做的多的女人,它就喜歡得要命!騷得很!
黃小丫咬著耳朵和潘蘭雪說,我家那口子,我看和“泰日天”沒啥區(qū)別,這不,就連睡個午覺都不讓人安寧,想著法地折騰我!蘭雪,你說男人是不是都這德行?
說罷,上上下下打量著潘蘭雪,接著說,蘭雪,你看看你這身材,嘖嘖,這模樣,連我都是要動心的,更別說男人了!就我這模樣,老公都這么稀罕,你呢,就更不用說了!
說罷,扭著肥碩的身軀狂笑起來,像一只大號的笨鵝。
潘蘭雪作勢要去打她,說,你這個女人,真不害臊!你就不能小點聲?也不怕讓人家聽到!
黃小丫說,嘿,這有什么?你敢說,你們兩口子不干那事?喂,蘭雪,你和你老公一個月幾次啊?說來聽聽??!說罷,右眼睛瞇了一下,擠了一個媚眼拋給潘蘭雪。
潘蘭雪說,好了,好了,改天聊?。∥业膹N房里還煲著龍骨湯呢!
潘蘭雪逃一樣的回到了家里。這種懊惱其實早就潛伏于她的生活中了,就像一件老舊的毛衣,一旦扯開一個線頭,漏洞就會越來越大。她一直精心掩藏的痛苦,不由分說就擺到了眼前,又被無限地放大了。
八個月,還是一年了?她記不清多久了,他們都沒有那個了。一想到這個問題,她心里插著的那把尖刀,就會猛然間扎得更深一些。那種疼痛不是尖銳的,不是清晰的,而是隱忍的,遲鈍的。她不敢正視這個問題,只想稀里糊涂地過日子,和其他人一樣,天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就沒有時間去咀嚼痛苦了,日子就一天天飛也似的過去了。
時間是一把無情的殺豬刀,總把一些男男女女的風情,在不知不覺中砍沒了。當時他們是同時分配到富隆集團的大學生。不知怎么就對上了眼,談了半年之后,有了親吻和擁抱,年輕的身體碰到一起,就如兩塊磁鐵一樣牢牢地吸住了。那時候不興開房,登記結(jié)婚后,單位分房總也要等個一年半載。他們被對方的身體折磨得痛苦不已。每次分開之后,她騰云駕霧一般回到宿舍里,身體里總蒙著一層粘稠得撩人的氣息,怎么也揮之不去。
有一天,他拉著她的手,一口氣爬到了男生公寓五樓。他去的路上就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他的眼睛里散發(fā)出迷人的光芒,掃射到她的臉上,身上,就把她的身體和心臟都鍍上了一層金,又瞬間起了劇烈的化學反應(yīng),變成了耀眼的火星粒子??諝饫镉幸唤z躁動,她嗅到了,既渴望又恐懼。
公寓是按標準化設(shè)置的,每層樓都有一個洗澡間,五樓的洗澡間據(jù)說樓層太高,水壓小,打不上水來,日子一久,就慢慢地荒廢了。他神秘地拿出一把鑰匙,鑰匙插進鎖孔,竟然“啪”一聲就打開了。他把她帶進去,露出滿臉的得意。那個洗澡間足有三十個平方,十多個生了銹的水籠頭,像一個個大大的問號,高高地懸在半空。他說,我昨天晚上抹黑撬掉了門鎖,今天換上了同樣大的一只。以后,這里就是咱們的地盤啦!
她怕得要命,說,你私自撬鎖,咱們在這里……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會不會被罰錢?會不會被開除?
那個房間很大,空曠,她說話的聲音隨后就被擴大了無數(shù)倍,在洗澡間里回蕩起來。她環(huán)顧四周,嚇得心兒“嘣嘣”跳,嚷著要走。他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嘴巴急切地堵住了她的嘴,強壯的身體里瞬間蓬勃燃燒起了無數(shù)的火團,又火速向她蔓延,猶如干燥的豆秧,之前儲存的火星粒子就勢“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兩個人燒成了一個人。她喘不過氣來了,心和身體一起軟了下去。他們在那個房間里,靠在冰冷的磁磚墻壁上,有了他們的第一次歡愉。
從那之后,那里成了他們的伊甸園。他們?nèi)靸深^地就要去那里。他給她發(fā)信息說,晚上幾點幾點,老地方見。她的一天就描上了五色彩,空氣也變得歡快起來,不自覺就哼上了小曲。見了誰都是一臉的笑,整個人籠罩著一層甜蜜的光。天空,白云,窗外的小草,就連領(lǐng)導(dǎo)猙獰的臉龐,在她的眼里都是無比安詳美麗的。她下了班就一溜小跑去了澡堂,水兒沖在身上,像是好戲彩排的前奏。
有一次,他們正做到半途,便被一陣嘈雜聲嚇住了,他停止了活動,她的身體緊張得發(fā)抖,他們靠在墻壁上屏住了呼吸。幾個手電筒掃射過來,又掃射過去。那些嘈雜聲近了,近了,幾乎就要走到門邊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門的內(nèi)里安了一個插銷,可是只要他們一推門,就會發(fā)現(xiàn)端倪。她不敢想了!足有幾秒鐘的時間,那些人又走遠了。他小聲說,最近物業(yè)有來查電的,說禁止使用電爐子,這樓上的用電負荷一大就會跳閘。
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哆嗦起來,說,你明知道有查夜的,還讓我來干什么?嚇死人!你就不能等幾天?!
他說,前兩天我沒敢喊你,今天實在是等不了了!他們查他們的,咱們干咱們的。說罷又動作起來,她雙手環(huán)住他的腰,在劇烈的碰撞中,流出淚來。
2
他們在那個洗澡間里提心吊膽地消耗掉了整整兩年的青春。
總算在她二十七歲的那一年,分到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房子。他們歡呼雀躍起來,兩個人的心兒同時綻放出朵朵嬌艷的花,空氣里流放著迷人的芳香。
由于雙方都是農(nóng)村的,家里自然是幫襯不了他們。他們在他的老家辦了酒席,婆婆把收上來的喜禮錢,用紅紙包著一并遞給了她。婆婆的雙手僵硬,關(guān)節(jié)凸起,指縫間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黑灰。婆婆守寡二十年,一個人帶大了他,這在農(nóng)村,實在是不易。她看著婆婆,有些不忍,推脫了幾次。
婆婆說,孩子,拿著吧!錢不多,總共四千多元,你們那房子總是要買幾件家具的。
她眼里閃著淚花接了過來。他們兩個把當月的工資,和喜禮錢匯到一起,總共七千元。在購置家具上,他們爭論了很久,他說要買電視,沙發(fā),他總是要掌握點時勢動向的。他的專業(yè)雖然是電子商務(wù),可偏又寫了一手好文章,于是就競聘做了單位的機要秘書。而她說要買廚房用品,國家大事再重要,總也不比人的吃食更重要。吃單位食堂一不衛(wèi)生,二是浪費錢,三是,讓別人怎么想呢?總不能結(jié)了婚還吃食堂吧?
但是兩個人一致肯定的是:首先要買床,而且要買就買一個大的,一米八的,能在上面任意翻滾的床。他們不僅買了一個大床,還買了一個好床墊,床和床墊就花去了三千多元。他們一點都不心疼。
他說,喂,有了床,哼哼!他露出一臉的壞笑。
他和她的目光交織到一起,一不小心就沁出黃橙橙的蜜來,粘稠的,又是誘人的。床是下午到的,他們一整個下午都按兵不動,他們雙雙期待著夜幕的降臨,能有那么一個寂靜的夜晚,沒有擔憂和恐懼,沒有寒冷或暑熱,就那么肆無忌憚地在一起,還有一個巨大的可以隨意翻滾的床,該是多么地幸福??!他們被幸福侵蝕得喘不上氣來了!
別看他是一個大男子主義的人,但是不管什么事,他最終都會依了她。他說,依她的相貌和學歷,嫁給他是委屈了。所以,今后一輩子,他都會順著她,寵著她,要讓她幸福。
他們雖然結(jié)了婚,卻沒有邀請任何一個人來參觀他們的新房,他們怕空蕩蕩的房子嚇壞了人家。
日子就那么過了起來,雖是清苦,卻如意。他們先是有了床,有一個像樣的廚房。她做的第一餐飯是疙瘩湯,用溫水活了面,把白菜心剝出來,熗了鍋,出鍋前打了兩個蛋穗。疙瘩湯盛到碗里,才想起沒有餐桌。他們是蹲在地上吃的。她看著他的吃相,一直說,慢些吃,鍋里還有,就像一個媽媽,而他呢,就像一個孩子。
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速度,一邊說著好吃,一邊吃得呼呼作響。那餐飯,他喝了三大碗,站起身子,腳都麻了,跺了半天才緩過來。
第二天,他從單位倉庫找來一個大紙箱,她把自己的一條黃色絲巾鋪到了上面,他們立刻就有了一個漂亮的餐桌,竟是那么可人!他們一邊吃著,一邊說著,兩個人的聲音,在那個空曠的房子里回蕩起來,他們又都笑了。
她說,房子還是有回聲!
他說,等家具慢慢的多了就好了。
她降低了聲音說,晚上你可要聲音小點,不然,擴出去,讓鄰居聽到,以后怎么見人!他伸手擰了她的臉蛋,從菜里撿出一塊肉,把上面的肥肉咬掉,瘦的丟到了她的碗里。她看了他一眼,把肉兒隨即放進嘴巴里,美美地咀嚼起來。
他們從牙縫里一點點省錢,再加上雙方父母一星半點地支持,這家的父母賣了糧食,那家的父母在工地上做了多半年的小工,就總有兩千三千的錢打了過來。他們后來又添置了沙發(fā)和電視,又過了一年,他們總算買上了冰箱和洗衣機。
房間里的角角落落,都是她用心打理出來的。墻角放著的花架,陽臺上的吊椅,門口的鞋架,吃飯用的小馬扎,都是她在二手市場里買的。她一元一元的往下講價錢,往往弄得老板都煩了,說就沒見過這樣搞價的人,看著怪漂亮的姑娘,怎么就那么分毫必究呢!
一來二去,她和舊貨市場的人熟悉起來。有一次,一個老板收到一個八成新的書架,直接給她打了電話,六百元就賣給了她。她把書架擺到客廳,興奮得手舞足蹈。她一直是喜歡看書的,她蘸了洗衣粉反反復(fù)復(fù)地擦洗,如同對待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直到把它擦得光亮如新。她從陽臺箱子里拿出多年來存放的書籍,認真地擺放起來。那個月,因為意外購買了書架,他們只剩下五百元的生活費,他沒有怪她,他擁著她,抱著她的額頭吻了很久。
她最喜歡他這樣吻她,她覺得他會把她吻成一個長著翅膀的天使。
他說,真是委屈你了。
她笑著說,我愿意。
他們那個月,早飯是饅頭咸菜,中午炒一個青菜,煮白水面條。晚飯呢,通常是不吃。他們躺到床上,能聽到對方肚子咕咕叫的聲音。他說是她的肚子在叫,她說她不餓,肯定是他的肚子在叫。他們打鬧著抱到了一起,外面是皎潔的月亮,就那樣掛在空中,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
后來,她又買來了二手的寫字桌,畫,還有茶幾,花瓶。直到他們結(jié)婚三年后,她才邀請同事來她家聚了餐,同事們驚呼起來,說,你家布置的這么好??!真有情調(diào)!喂,沒有兩萬三萬,搞不下來吧?
她淺淺地笑了,他也搓著手笑。同事們又一陣揶揄,說,看你們兩口子好的,光想著二人世界了,也不要孩子!怎么著?想給國家做貢獻?。坎贿^,你們兩個大學生,不要后代可惜?。?/p>
他們一直拖到三十歲才要孩子,不是不想要,是沒法要。雖說是單位分的福利房,可總也交了六萬多元錢。其中兩萬元是七拼八湊借來的,最大的一份是他大舅的七千元,最少的一份是她同事的一千元。他們把那些賬目規(guī)規(guī)矩矩寫到本子上,分了輕重緩急,一份份地還。每還完一份賬,她就勾掉一筆,每勾掉一筆,她就能痛快地長吁出一口氣。
她又想起他說過的話,如果她當初能動點別的心思,嫁個旁的什么人,會是什么樣子呢?
當初追她的大有人在。本科室的小王,家里開著建筑公司,上級單位的李主任,一門心思想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兒子。如果……唉,總也不至于過著這種清苦的日子,節(jié)衣縮食,把自己美好的青春都義無反顧地給了他。
想到這里,她自己又笑了起來。怎么可能呢!她是知道自己的,自己的心里有了人,再好的人她也放不下啦!
3
女兒出生后,他們的小日子才真正踏實起來。
每個月除掉生活費,總會多出一些錢來,湊了年節(jié),分別給雙方的父母打了過去。她原本以為,日子可以這樣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他的職務(wù)做到了人力資源部部長的位置,這在富隆集團,是最年輕的正科級干部。用別人的話說,這小子前途無量呢!而她呢,憑著努力,考取了中級會計師資格。她在業(yè)余時間,給一家超市做兼職會計。兩個人的工資加上兼職的錢,一個月就是七千多,除掉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一年下來,也總能存?zhèn)€三四萬。日子放眼望去,一馬平川,越往前越好過。
潘蘭雪想到這里,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是寧愿倒回到這一節(jié)去的。而現(xiàn)在,他們在省城買了別墅,他們兩個人一人一輛車子,孩子上的是省城最好的雙語學校。她做了全職太太,再也不用像從前一樣,月底時既要忙單位的,又要加班做超市的賬目。有時候,總要忙個通宵。第二天,臉色就黑黃黑黃的,掛著兩個大大的眼袋。
沒有一個人不羨慕她,仿佛他們有了物質(zhì),就該有更高的精神享受。她開著奔馳的車子,用著美國安利雅姿的化妝品。就因為她說了汗蒸對皮膚好,他馬上就在三樓,給她安裝了一間十平方左右的汗蒸房,只要是她喜歡的,他就會給她。
他們有時候直接飛了香港,就是為了給她和孩子買換季的衣服。有的衣服,標簽還沒有撕下來,那個季節(jié)就過去了。她現(xiàn)在全職在家,穿給誰看呢?他只負責付款,并不負責欣賞。她有時候費了半天的勁,化了妝,穿上新衣。她問他,好看嗎?他頭也不抬地說,好看。她就賭了氣換了回去。他好半天才抬起頭,看著她說,這件衣服挺適合你穿。她就什么話都不想說了。
要放在從前,他是上下左右地打量,眼睛里先是閃著光,但是那光又迅速滅了。她說,怎么了?不好看嗎?你不喜歡的話,我明天去換另一件。
他說,我這么漂亮的媳婦,放在外面,真的是太危險了。如果我有了錢,我就讓你做全職太太,我要像養(yǎng)金絲雀一樣把你養(yǎng)起來。
她就膩在了他身上,說,老板,求包養(yǎng)??!我不是金絲雀,我是小麻雀。
再好的舞臺,如若沒有觀眾欣賞,沒有人為你真誠鼓掌,還有什么意思呢?
也有的人說,如若我有了錢,我就開著豪車,到處消費!要游遍大江南北,國內(nèi)玩膩了,就出國玩嘛!
她年前去了美國、法國。他沒時間陪她,她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心卻無比孤獨。無論她怎么努力,都做不成一個沒有心的人。
她去了廚房,廚房里并沒有什么龍骨湯,她捏了捏化了凍的肋排,女兒昨天便說好了,要吃蜜汁小排。晚飯通常是她和女兒吃,他一個月都難得回來吃一次晚飯。有幾次,她打了電話給他,問他回不回來吃晚飯。他那邊的聲音總是嘈雜的時候多,要不就是壓著聲音“嗯嗯啊啊”地說話。讓她覺得,現(xiàn)在連打個電話給他,都是打擾他,緊接著升騰起一種犯罪感,又感覺傷害了自己的尊嚴。以后索性就不再打了。
逢了他有時間回來吃晚飯,她會從中午就開始忙活,想熬魚湯,又想熬龍骨湯,那些湯都排著隊想把自己貢獻出去。她又不知道熬什么湯好了。想問問他的口味,又怕他煩,就有些泄氣。遂按自己的意愿熬了湯,精心做了菜。有幾次,湯菜都準備好了,他又臨時有了事情,不回來了。女兒放學回到家里,看到滿桌的飯菜,還有她動了小心思燃放的紅燭,制作的水果沙拉,那是一幅絕美的畫面。女兒一蹦老高,說,老媽,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的生日?爸爸的生日?我的?結(jié)婚紀念日?都不是啊!
她就笑了,說,什么節(jié)日都不是,咱們兩個吃飯,就不興老媽搞點小浪漫?
女兒吃得帶勁,她也裝模作樣地吃起來。她知道,他回來吃飯的日子,就是她生命中的節(jié)日。她一直珍視,他卻視而不見了。她又泄了氣,嘆息聲就不加掩飾地冒了出來,女兒放了筷子說,媽,你今年不過才三十九歲,難不成提前更了?
她怔了半天,反應(yīng)過來,說,你個小混蛋,你媽還年輕貌美呢!怎么會更?趕快吃吧,我的小祖宗。
4
她在去美國的途中,結(jié)識了一個男人,他叫相一凡。
她一個人去的,相一凡也是一個人。他們就自發(fā)組成了一個小組,你幫我拍照,我?guī)湍闩恼?,后來,就自然而然地加了微信?/p>
從美國回來后,他們的聯(lián)系頻繁起來。她有一些恐慌,卻又是無比享受這種朦朧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就像隱藏在薄霧后的山巒,看不清真面目,卻又覺得那景色異常美麗。近幾年來,她擁有著豐厚的物質(zhì),卻失去了心靈的滋養(yǎng)。
那一年,他執(zhí)意下海后,他們開始有了疏遠和隔閡。他不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了。以前在富隆集團機關(guān)上班時,他們每天都會頻繁地聯(lián)系,他同事里的一些趣事,誰挨了領(lǐng)導(dǎo)批評,誰找小姐惹上了花病,誰在背后使小陰謀,他都會一一告訴她,事無巨細。她和他的心離得很近,有時候,感覺兩顆心生生重疊在了一起。
五年前,他執(zhí)意下海,說是和同學聯(lián)合創(chuàng)辦一家電子商務(wù)公司。她不同意。婆婆也從老家趕了過來,抹著眼淚哭訴這些年的辛酸,說,你一個農(nóng)村孩子,當了官,這在咱們老家,也算是光宗耀祖了。這些年來,我做夢都能笑醒。你該知足的!娶了個好媳婦,孩子又這么聰明漂亮。還想要什么呢?再說,生意哪有那么好做的呢!
他低著頭,久久地不說話,末了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我想讓你們過上更好的日子,我有這個能力!
那時,他已經(jīng)提了正科級,做了人力資源部部長。公司高層的領(lǐng)導(dǎo)一有變動,他說不準就會立刻頂了上去。富隆集團的董事長說,這小子做事有魄力,又寫了一手好文章,這樣的人才難得,富隆集團是不會埋沒人才的!
可他執(zhí)意要下海,他說他再不拼一把,就會把青春全部耗在了富隆集團,一輩子做到頭,最多就是個正處級干部,這些年他忍辱負重,從秘書做起,做到副主任,主任,又提到了人力資源部做部長,這一步步走來,他拼盡了力氣。他才三十多歲,頭頂就有了不少白發(fā)。他說,國企的環(huán)境,做什么都要靠關(guān)系,沒勁!在這里,我實現(xiàn)不了個人價值。
個人價值就那么重要嗎?她氣憤地說。
他終究還是下海了。他和同學在深圳注冊了公司,同學有人脈,他有技術(shù),這些年來,他從未放棄過電子商務(wù)的學習。頭兩年,很是順風順水,他一下子就賺了近百萬。他從深圳回來后,說要去省城買房子,讓她辭去工作。她不肯,她已經(jīng)做到了主管會計的位置,那是她一步步拼出來的,每一步都布滿了艱辛。
他索性直接在省城買好了三居室的房子,給孩子辦理完入幼兒園的手續(xù),搬家公司來了,她呆了,怔了。他說,我當初答應(yīng)過你,要讓你過得幸福,你那么辛苦做什么?有我賺錢就夠了!以后,我會賺更多的錢給你。
他抱住她的額頭,吻了很久。
他以前口口聲聲說的個人價值,放在她的身上,竟然毫無意義。她就應(yīng)該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做一只籠中的金絲雀嗎?
她的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她想要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她不懂,他為什么要搞得那么復(fù)雜呢?
他隨即在省城開了分公司,深圳的業(yè)務(wù),由同學全權(quán)負責。但是,他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了,他往往是一大早就走了,帶著一身的酒氣很晚才回來。他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加班,要不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她在省城有兩個同學,其中一位女同學告誡她說,男人有錢就變壞,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男人都喜歡年輕的女人,你保養(yǎng)的再好,看來看去,也就慢慢地看厭了。小姑娘多好,又新鮮,又刺激。你啊,要防著點!你應(yīng)該不定時地搞個突然襲擊,去他的公司查查崗!
有一天,她突然就去了,提了一罐雞湯。他和秘書在辦公室里對著頭看一份資料,那個秘書穿著白襯衣,一步裙,黑絲襪,高跟鞋,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他說,夫人,你怎么來了?
她把保溫桶提高了,說,看你最近太辛苦,慰問你來了!
那個秘書立即笑盈盈地說,原來是董事長夫人?。赓|(zhì)真好!您請坐,我去給您泡杯咖啡。
這樣的探班,她后來又去過幾次,又覺得索然無味。
另一個同學說,像你老公這樣的,現(xiàn)在是要錢有錢,要模樣有模樣,女人會一窩蜂地往上擁。你老公可不是原來那個窮酸的小子了,人都是會變的。感情的事最是不好說!
那話里的意思,她明白。她不接話,心里也立即有了很多的問號。誰知道他在外面有沒有女人呢?這樣的話她聽到過很多,就連她媽媽都萬般叮囑她,一定要看好他,守好那個家。
她覺得真累,就像一個逆水行舟的人,有幾次,想著想著就哭了起來。
5
兩年前,有一天,她半夜起夜,看到床上沒有他,到處找他,結(jié)果在廚房里,他正抖動著雙肩在哭泣。他,一個男人,在哭!她一下子心疼得很,從背后抱住了他,說,你到底怎么了?
他說,我這幾年賺的錢都被騙了,那個騙子就是我最信任的合伙人!正因為信任他,所以沒有打欠條,沒有任何的手續(xù)。他騙走了我兩百萬?。∑渲杏邪耸f是我從別處周轉(zhuǎn)過來的。
她才知道,三個月前,他在省城的公司早就停止了運轉(zhuǎn)!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瞞著她?他們是共患難過來的,難道他會覺得連她也不可靠嗎?她渾身發(fā)抖,上牙打著下牙,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他抱住了她,說,你不用怕,明天咱們就去辦理離婚手續(xù),這房子,這車,都給你和孩子留著。你不用怕!所有的債務(wù),都歸我!
她說不出一句話。
他們最終還是辦理了離婚手續(xù)。但是她執(zhí)意拿出了這些年她存下的錢,三十萬,又把房子做了抵押,貸出五十萬,讓他東山再起。他不肯用,她說,如果你不用,那么咱們就算真的離婚了。
他拿著那張卡,“嗚嗚”哭起來。
他發(fā)了瘋地工作,跑關(guān)系,找路子。那一年,他的頭發(fā)幾乎成了花白,就索性剃成了光頭。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就還清了所有的債務(wù)。再之后,他們又有了數(shù)目驚人的存款,在省城買了一幢別墅。只是,他變得更忙了,也變得更加陌生起來。凡是他說過的事情,她就一定得照辦,不然,他就會咆哮。比如說去香港購物,比如說辦理美容會所的終身貴賓卡,她只要說個不字,他就會發(fā)火。他說,我賺錢圖什么?就是讓你花的!
還有一次,他的母親說在電視上看到什么沖浪洗浴。他第二天花幾萬元買了一套。其實,他母親只是說說而已。
有一天半夜,他帶著滿頭的鮮血回來了。她驚叫起來,說,怎么打架了?和誰打的?怎么回事啊?要不要緊啊?
他說,我一個哥們,他在外面找了小三,這種事情我是不能允許的。我給他做了思想工作,他口頭上答應(yīng)了。我還是不放心,就跟蹤了他。結(jié)果,嘿!我把他們堵到了賓館里,直接就把他打了。最后才知道,那個女的是他的遠房表妹,我還真是打錯了他。
她聽得一驚一咋,說,你瘋了?!
6
相一凡每天早上都會說早安,然后,在這一天里,他們會零零碎碎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卻又是無比緊要的話題。天氣,吃食,心情……很久了,沒有這么一個人,這么關(guān)注她,讓她生活的角角落落里,填充得滿滿的。她在那個別墅里,常常是形單影只的。相一凡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但是,她嗅出了那種不安的味道,在每一句話里,都隱藏著男女間所有的躁動和欲望。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叫相一凡的男人。
我真的喜歡上他了嗎??她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
她一下子就覺得她成了一個壞女人,成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趕緊把那種思想趕跑。
有一天,女兒說,媽媽,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和一個畫家是好朋友呢!
相一凡確實是一個畫家。她立即就緊張了,是她在日常生活中,露出了蛛絲馬跡?還是女兒有了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
她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手里拿著一枚雞蛋,想要做雞蛋茶,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女兒揉著惺忪的睡眼,說,媽,就一個夢,你這是怎么了?
她連忙說,手滑了,手滑了!
望著那個碎掉的雞蛋,她覺得那種危險在一步步地逼近她。如果……是不是就會像那個雞蛋,爛成一攤?
她發(fā)起呆來。
相一凡在微信里說,他最近要去海市舉辦一次畫展,其實他原本定的是其他省市,但是,他想見她,就定在了海市。
她不知道,他們的會面會是什么樣子,上床?抑或是,只是當作好朋友聊聊天?她把不準他們會是什么關(guān)系,一會兒覺得必然是朋友,一會兒又覺得只能是情人。心里的天平搖來擺去,讓她一天到晚都是心神不定的。
她有一天在廣場看到黃小丫,說,你說男女之間可以做朋友嗎?
黃小丫腦袋搖得像個波浪鼓,說,呸,你信?男女之間,都是始于曖昧。男女之間,就只有男女關(guān)系!特別是男人,都是下半身的動物,沒有性,哪有情?
她已經(jīng)有多半年沒有見過黃小丫了,那個大號的笨鵝,竟然在多半年的時間里變成了一個瘦子。她說老公嫌她胖,于是她就減肥了,沒有想到,這減肥也是會上癮的。
她答應(yīng)了相一凡,她會去海市,他們要見一面。為什么她就不能有個情人呢?她覺得總有一股力量在牽制著她,把她往海市那個方向狠命地拉著。
那一天,她下了高鐵,到達了海市,并且按照相一凡微信里發(fā)送的位置,打車過去了。她有兩三年沒有回海市了。她坐在出租車里,看著熟悉的風景,一路滑過。以前的一幕幕,都閃在了眼前。相一凡入住的賓館,竟然是富隆集團以前的男生公寓改造而成的,她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起來!
她站在樓下,一時茫然。
她坐電梯去了五樓,走到樓頭的位置,她看到那個洗澡間,現(xiàn)在是5128房間。她流了一臉的淚,飛也似的下了樓。
她改簽了高鐵票,立即坐高鐵回了省城。在回去的路上。她給相一凡發(fā)了微信,說,抱歉,還是不見為安。
她回到了省城的別墅,已是下午。路過黃小丫家的別墅,她看到別墅前圍滿了人兒,有幾個老人哭哭啼啼的,問了才知道,原來是黃小丫死掉了!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上周還見過她的。
黃小丫的嫂子說,黃小丫自從減肥后,睡眠一直就不好,黃小丫是省城醫(yī)院的麻醉科大夫,她竟然自己給自己注射麻醉藥!最開始的時候注射了就能睡個好覺,再到后來,竟然上了癮。這次是注射過量,直接就死掉了。另一個女人悄悄給她說,據(jù)說黃小丫的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了,男人想離婚,黃小丫不答應(yīng)。黃小丫纏著男人,問到底因為什么?男人說嫌她太胖。男人其實是編了個理由。黃小丫竟然當了真!到頭來,減肥減沒了命!
她一時驚愕,為什么呢?難道男女之間,大多數(shù)都是蘭因絮果嗎?為什么就不能溫柔以待,白頭偕老呢?
她回到別墅里,洗凈了雙手,和起了面,她要做一鍋疙瘩湯。
他的電話打了進來,說,老婆,你在哪里?
她說,我在家里,我在做疙瘩湯。
他說,你不是說海市有同學聚會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我今天還真是特別想喝疙瘩湯。我給你說,我的公司年初就聘用了一位心理咨詢師,今天下午有時間,我也咨詢了一番,收獲還真是挺多!等我回去,我會給你一個驚喜,等著我。
鍋里的油已經(jīng)熱得冒了煙,她趕緊將蔥花丟了進去,瞬間就“噼噼啪啪”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