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
張大春是我極其欣賞的一位當代作家,我讀過他的長篇小說《城邦暴力團》、長篇散文《聆聽父親》、文化類著作《認得幾個字》、研究性論文集《小說稗類》和中篇小說集《歡喜賊》。舉凡能找到的,我都像一個“歡喜的賊”一樣,貪婪而“暴力”地拜讀過了。
特別有說頭的,是他的《城邦暴力團》與《聆聽父親》。
大春的《城邦暴力團》創(chuàng)造了一個非凡的世界,一個平常的現(xiàn)實世界之上的新鮮精彩的超現(xiàn)實社會。這里不只有他對臺灣地下社會的一維反映,他把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與黑道、武俠有意思地攀系了起來,由此創(chuàng)建了一個假作真時真亦假、亦真亦幻、迷離氤氳的精神世界。
在這部書中,大春最大的創(chuàng)造,是把他周圍的平凡人物通過他的金手指,皆升級、置換為“大俠”級的存在。比如鄰居孫老虎,在生活中窩窩囊囊,其實是隱名埋姓的一代武林前輩;鄰居孫小六在生活中是個沒出息、不上進、讀不進去書的差生,但他在“道上”的武功卻十分了得,一人擊退過18名彪形大漢;一直與大春有似明似暗戀愛關系的孫小五平時只在家安安靜靜做女工,一轉身也成為江湖上藝高人膽大,能上墻下瓦,飛檐走壁的豪爽女俠;平時蔫不拉唧的彭師傅,當年江湖上卻是赫赫有名的大師級風云人物。還有在平凡生活中的萬得福、“老大哥”,他們背后都隱藏著一部讓人血脈賁張的武林史、風云大片。這部書中還牽聯(lián)到我們熟知的歷史小說家高陽、書法家歐陽中石、著名教授臺靜農(nóng)等大人物,有的是穿線人物,有的就直接躥升為“大俠”或武林高手式的異樣存在。包括大春碩士論文的答辯經(jīng)歷,也因為他所經(jīng)歷的子彈槍擊、保鏢護衛(wèi)、大俠加持,而成為高手云集、奇幻獨特的武林勝景。大春的這種發(fā)散式想象力,把三維的平常生活創(chuàng)造性地拓展成四維、五維,讓人腦洞大開,從而也成為他自己的個性特色,而與別的小說家迥然不同。
而一般讀者如我者,當然最關心的還是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也就是被大春視之為角落的那部分。實際上,大春極善于寫這個角落中的人與事,發(fā)掘其中的光與亮、淚與笑、美與丑。比如他極善于寫情場,書中的他與紅蓮毫不顧忌、幾乎忘我的巔峰般性愛體驗,以及與孫小五那平凡、謹慎、含蓄,也頗為有趣的情感體驗,相關情節(jié)尤其有可看性。
大春的敘述方式非常特別,風格極具個人性,為我所僅見,我稱之為回環(huán)式、繞來繞去式的。在這部書中,比較典型的就是開篇的《掌中書》,這也是全書寫得最棒的篇章之一。在這一章中,他先從孩子眼中的“一個夾子”開始,到關于直線的對話,到何謂完美的兵刃,到來發(fā)的寶劍,到老大哥離婚軼事,到父親參謀生涯的旅行,最后再繞回到老大哥的寶劍。全篇主題詞是寶劍,實是集中了作者生活經(jīng)驗中所有關于寶劍的外圍認知,但在組織材料方面,卻絕不是寫論文式的一二三四,而是從一個線頭說起,一連串地抖擻開來,且全是故事性情節(jié),耐心地講啊講。
大春的《聆聽父親》同樣也是一部充滿魅力的大書,這一回,他敘述的可全是“角落”里的故事,卻一樣給我們捧出了一個不平凡的藝術世界。
此書情節(jié)也是頗具傳奇性。比如那個極擅表演的說客,以墨魚汁充作墨汁的伎倆,輕易騙走大春高祖父南山三百畝良田;比如“五三慘案”發(fā)生后,濟南成立維持會,大春爺爺在該會當了一年的金庫主任;比如大春的父親曾加入神秘的清幫,其中諸如“旗主”“舵主”“尊師”“護法”“正道”“庵清”“壓艙”等,各種幫規(guī)暗語,對很多人來講,都是未知而神秘的全新世界,因而很讓讀者開眼……
在情節(jié)推進過程中,還處處可見大春戲劇化的處理方式,頗可見出他過人的寫作技能:
“五三慘案”那一天,一顆炮彈炸上了他老家西墻,拐腿老四叫這一炮震飛了丈許遠,爬起來就一手夾起院中的小哥,一手抱住小妹,朝北屋里喊了聲:“奶奶!”孰料北屋里搭腔的是大春的二大娘,嗓音尤為凄厲:“奶——奶——生——啦——”
大春為故事中的父親打抱不平,隔空罵了爺爺一句,不料緊接著父親的一只大巴掌就拍上了他的后腦勺!
大春爺爺燒掉了錢寶亨送來的藥與信,火光中天漸漸變暗,卻是日全蝕來了。而曾祖母在這黑暗之中,又突然悟得了經(jīng)年之前估衣長者所言的奧義!
張潤泉梧桐樹下彎腰摸索了半天,按定一塊突起的石凳,忽然說了聲:“天怎么黑了?”人便回身坐在石凳上,背倚著樹干,死了。
1973年秋天的一天,大春收到了被女孩無情退回的情書,而就在這個時候,隔壁班的陸經(jīng)來了,手上捏著一疊紙,眼眶發(fā)紅,紅眶外頭則是一圈青黑——他也“失戀”了。
還有那天夜里,大春決定寫作《聆聽父親》這本書了,半開玩笑地問他父親:“你看我是先讓你抱個孫子呢?還是先寫一本兒關于你的書呢?”老人睜眼看了他片刻,悶聲說道:“我看啊——你還是先幫我把尿袋倒一家伙吧!”
——以上這一些場景,是不是畫面感特強,仿佛就在眼前?是不是頗有些神轉折、腦筋急轉彎的感覺?
這本書在細節(jié)描寫上也極為傳神。比如大春老家門上所懸掛的對聯(lián),隨時代與人物命運變來換去,而在他筆下卻記得那么清楚,包括他曾祖父同治年間所種的樹也歷歷在書,“前院種上榆錢,后院種上梧桐,中間的天井和廂房外的院落更遍植起牡丹、芍藥之類的花木?!比绱松鷦用⒌亻L在讀者的眼前。再比如他大大爺去戲園子“筱云班”拉呱,說戲論琴,拉唱《賣馬》,與班主你一句我一句,有來有回,有板有眼,直如電影鏡頭一般。若不是對戲曲藝術的精細了解,很難想象有人會寫得這么生動貼切。
我所服膺的還有大春強大的心理洞察能力。比如說下一代人在聽上一代人講當年之勇時,“會感受到極大的威脅,因為我自有一套非常簡單的換算方式。”這是他對自我的洞察。
年少的大春曾“借由知識來發(fā)動一場殘戮友誼的戰(zhàn)爭”,打敗了青春期的朋友光光,“他的表情卻充滿哀矜,了無斗意。這使我益發(fā)相信,我和陸經(jīng)早已刺傷了他的青春。”誰的生活中沒有這類心理經(jīng)歷?但在大春那里,這卻是一場場殘酷、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這種細膩的洞察力與力透紙背的表述力,真不是一般作者能達到的。哥妹幾個小吵小鬧,妹妹要去二嫂房里告狀,在大春眼里,“這是規(guī)模最小的戰(zhàn)爭”。而又有幾個人會從平靜、看似再正常不過的生活中看到戰(zhàn)爭?有這種能力的人大約就是大春這樣的作家了。
還有一次,母親回家去關掉開著開關的收音機,大膽地把大春暫時托付給公共汽車站旁邊的雜貨鋪老板娘,大春隨即跟老板娘的兩個孩子玩得跑遠了,等母親回來,一時發(fā)現(xiàn)大春不在現(xiàn)場——
她的嘴唇顫抖,摸我的手也跟著抖起來?!澳闵夏膬喝チ耍俊睂ξ叶?,那是重大的一刻。我好像突然地被她提醒了一下: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短暫的幾年生命里的第一次——“失去”了我的父母。稍早的游戲、打鬧和快樂在轉瞬間無蹤無影,我撲在母親懷里嚎啕大哭了。也就在那轉瞬之間,雜貨鋪和善的婦人、那兩個看來親切又可愛的孩子以及黑暗中那大木椅里又白又瘦的老人突然變得陌生又可怕起來。
童年大春心理的變化起伏,多么細微不可察究,在大春的筆下,卻是跌宕不平,一波三折,多么豐富美麗幽深的新世界,只是何人能夠像大春這樣洞幽察微?
在回家的路上,大春無意間把手伸進夾克口袋,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一點兒東西:幾顆酸梅、蜜餞和一小盒錫罐魚松?!笆悄莻€年紀大些的女孩子在不知什么時候塞給我的。她當然不會是故意要弄臟我的口袋,但是那幾顆沾滿了毛球棉屑的零食十分要緊,它們重新為我喚回在驚恐中差一點拋擲凈盡的回憶片段:陌生人的善意以及純粹的快樂。”
大春對微妙心理世界的非凡探索,讓人稱絕。他發(fā)動了一場場對閱讀者的戰(zhàn)爭。
大春文章字里行間所透滲出的盎然趣意,也每每讓人含笑忘返。比如,小時候的大春問:“我是從哪里來的?”父親繞來繞去,最終“圓滿地將他不能或不便答復的生物學問題轉變成一個歷史問題。”再比如大春對歷史知識的坐標式掌握:“周文王、周武王大概是在客廳與睡房之間那扇紙拉門的位置——后來姜子牙、哪吒以及所有《封神榜》上的人物都叫我安置在那里,倒也不嫌太擠?!度龂防锼械墓适聞t都發(fā)生在前院的葡萄架下、夾竹桃旁,且染有雞糞的味道。”又比如,父親給兒時的大春講故事,關云長、孫悟空、崔鶯鶯、十三妹……這些人物“使只有三個人、十幾坪大的眷舍顯得很擁擠,我們總像接納許多客人似的迎接故事里的角色進門?!?/p>
還有大春五爺?shù)倪h方來信,尤其是在“鹿鳴書社”聽書經(jīng)歷的那一節(jié),無不讓人莞爾。五大爺脫略形跡,超然灑脫,活得自由自在,可說大有魏晉名士之態(tài)。而大春家族中有諸如此類的人物,再出現(xiàn)一個能文會書的大春,自然也不奇怪了。
還有“那長得像嗩吶的胡笳”,總也讓人忘記不了。
還必須說說語言方面的活兒?!皰煸诟赣H床頭的那把胡琴的弓弦要比父親的頸椎神經(jīng)早幾年就斷了”,“我五大爺?shù)纳臼且槐P碎屑,終其一生都在一片、一片辛勤縫綴修補,試著找出其中是否具有統(tǒng)一的、終極的意義和目的”,類似的語言頗具聯(lián)想力與概括力。而《聆聽父親》在語言方面更鮮明的特征,是在各個角落里都散發(fā)著的文言的氣味,讓人看到海峽那邊對傳統(tǒng)文化的良好承繼。“反棹南歸”“偶有評騭”“自東徂南”“儀表潔凈,吐屬風流”“清談玄理,不涉俗務”“縱橫三教典故,鉤稽六合因緣”“致贈了一筆程儀”“長揖及地”“賚發(fā)那術士不少銀錢”“再踅回頭”“行誼”“壯游行卷”“已經(jīng)物故”等等。此外,還有提及《詩經(jīng)》《張猛龍碑》等,可謂無處不具有雅言的特性。
在文章結構、布局與推進上,大春常常是邊述邊議,把家族的故事,加上自己的理解,揉面一樣都揉了進去。懷著一種淡雅而深沉的詩意,濃郁的生活趣味,他對生活加以研究品評。在主題之外,他不時地岔出去另表一枝。從父親寫到自己,從歷史蕩回現(xiàn)實,以家族史為軸,來回自如,如蕩秋千一般,穿梭疊加著小說的長度與厚度。
從平凡到不平凡,中間隔著的,是大春不凡的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