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波
1
天還沒亮,羅平就把我吵醒了,說梵高跳樓了。我驚得坐起來,問他是不是在說夢話。羅平說,是我表弟剛才從現(xiàn)場打電話告訴我的,千真萬確。羅平的表弟是刑警隊的隊長,這消息應(yīng)該是可靠的。我又問,梵高,他是不是歿了?羅平并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梵高跳的是新亞大廈。新亞大夏是白城最高的建筑,35層。接著,羅平問我,過不過去?他這個電話是在趕往出事地點的路上打來的,他說崔顥也正往那兒趕去。我猶豫了一下,說我無法面對梵高破碎的面容。
掛斷電話后,我很難過,悲傷如潮水般涌來。我從煙盒抽出一支煙,可我的手抖顫著,老是打不開火機。后來,好不容易打開了火機,卻點不著煙。我在床上坐了很久,眼前浮現(xiàn)出兩個畫面,一個畫面是梵高憂郁蒼白卻寧馨的面容,一個畫面是梵高躺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七竅流血的情景。這兩個畫面從遠處慢慢靠近,最后重疊在了一起。
我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就在昨天晚上,我們四個人還在一起喝酒,我們四個人,是指我、羅平、崔顥和梵高。我們都喝高了,羅平、崔顥和我都是讓代駕送回家的,梵高是打車去的,他說步行回家??墒撬]有回家,而是去了新亞大夏,一想到昨天晚上是我們跟梵高最后的相聚,我就心痛無比。
我拿起手機,找到梵高的微信頭像。梵高的微信頭像很特別:一張稿紙上躺著一支鋼筆,也可以說是一片大海上泊著一艘小舟。我點開他的朋友圈,梵高幾乎不在朋友圈里發(fā)照片,但是他卻把昨晚我們四個人一起喝酒的照片貼上去了。那幾張照片都是我拍的,其中有一張梵高端著酒杯,側(cè)身望向窗外的星空,神情專注而深邃。我很喜歡這張照片,提議大家給照片命名。
羅平看了一眼說,把酒問青天。崔顥思索了一番,說,找尋自己的位置。梵高搖了搖頭,說都不準(zhǔn)確。我說,那你說一個準(zhǔn)確的。梵高說,我暫時想不好,等明天發(fā)微信告訴你。梵高說這話時,應(yīng)該還沒有萌生赴死的念頭。那么,這個念頭是在他回家的途中產(chǎn)生的嗎?他從我們聚會的香堤小廚回家,途中會經(jīng)過新亞大廈,他是因為一念之差,一時沖動,爬上了新亞大廈,然后縱身一躍,撲向了星空的嗎?
梵高不喜歡刷微信,也很少玩手機,這與他惜時如金有關(guān),這么多年來,他總是把業(yè)余時間花在讀書和寫作上。昨天晚上吃飯時,我和羅平、崔顥的手機都擺在桌子上,梵高的手機放在褲兜里,我讓他接收照片時,他才拿出手機。接收完我發(fā)的照片,他又把手機放進了褲兜。他一定是在回家的路上,把照片上傳朋友圈里的。那一刻他肯定很孤獨,也很傷感,手機成了他唯一的安慰,也是他最后接觸的人世。他貼上這些照片,是為了紀(jì)念我們最后的聚會,還是以這種方式向我們告別?
說起來,我們還是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認(rèn)識的,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時,我們青澀而單純,用玫瑰色的眼光看世界。留大背頭,蓄胡須,穿流行的青年裝,衣袋里插著鋼筆。
我們都寫詩。梵高在一首詩里寫道:我相信/夢里能到達的地方/總有一天/腳步也能到達。他還這樣寫:會有始料不及的運氣/會有突如其來的驚喜/活著就是為了改變世界/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這讓我們對他刮目相看,所以在成立小貝殼詩社時,我們一致推舉梵高當(dāng)社長。詩社吸引了大批年輕人,開會時,黑壓壓地坐滿了一屋子。社員遍布各個領(lǐng)域,既有政府官員,也有菜場屠夫,既有人民教師,也有街頭修車師傅。有很多年輕的黃包車夫也寫詩,當(dāng)他們把客人送到車站或商場,等著下一個顧客到來時,就坐在黃包車?yán)飳懺?。常常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拉著顧客在街道上行駛時,由于還沉浸在對詩句的琢磨里,竟將客人送錯了地方。
那時候,寫詩也成了年輕人擇偶的條件。如果你給一個寫詩的女孩介紹對象,她會鄭重其事地問你,對方也寫詩嗎?好像婚姻得由詩歌裝扮,才顯得踏實可靠。
在詩社里,我們四個人是走得最近的,主要原因是我們?nèi)の断嗤?,三觀相近。我們常常于七秀巷的某個簡陋飯館煮酒論詩,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最后大醉而歸。有一次,我們在酒桌上一起朗誦梁小斌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我們都激動得淚流滿面。我還記得梵高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他說,寫詩的過程就是尋找一把開啟思想和靈魂的鑰匙的過程。
盡管時代變遷,詩社解體,社員星散,但我們四個人隔段時間小聚的習(xí)慣并沒有改變,酒桌上圍繞詩歌與人生的話題也沒有改變。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話題其實早就成了陳芝麻爛谷子,可是卻歷久彌新,百談不厭。梵高總結(jié)說,這是因為我們都擁有一個文學(xué)情懷。什么叫文學(xué)情懷?梵高說,文學(xué)情懷就是,除了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這時候,除了梵高,我們都不寫詩了。羅平成了商人,確切地說,是一位成功的儒商,在白城多如牛毛的“總”里,羅總是唯一沒有緋聞的人。崔顥當(dāng)了政府官員,他以詩歌的筆觸撰寫的公文別有風(fēng)味,深得領(lǐng)導(dǎo)的賞識和器重,很快便擢升為縣府辦副主任,但他卻像一根魚刺一直卡在了那兒。我也擱筆了,我這么說顯得有點矯情,好像我寫出過什么作品似的。其實我在詩社里是跑跑龍?zhí)椎模紶枌憥资自?,怎么看都有打油的嫌疑。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所以最后我就甘愿?dāng)一個純粹的閱讀者了。
但是梵高仍堅持寫,而且從寫詩轉(zhuǎn)到了寫小說,他取“梵高”的筆名,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其實,我更喜歡他的真名:樊蒿。樊籬里的蒿草,有種蓬勃的野性力量,還有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意象。據(jù)說,這個名字還是梵高出世時,他的父親請一個老秀才取的。那位老秀才是白城的七秀才之一,活到一百零九歲,才溘然長逝。
取筆名是寫作者的一種癖好,我、羅平和崔顥都取過筆名。樊蒿為什么要取“梵高”這個筆名呢?我想,跟他名字諧音是一個原因,他跟梵高的性格相近:孤僻,不愛說話,懼于與人交流,是另一個原因。也許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矢志寫出梵高那種充滿天然的悲憫情懷和苦難意識的作品,說白了,他想成為文學(xué)版的梵高——當(dāng)然,這是我的猜測而已。
我曾對他說過,梵高有癲癇病,最后是在精神錯亂中開槍自殺的。以此暗示,用“梵高”做筆名不吉利,他只是不以為意地一笑了之。
至于為什么要從寫詩轉(zhuǎn)到寫小說,據(jù)梵高說,詩與小說是兩種不同的東西,這種不同,簡言之,一個是“抒發(fā)”,一個是“創(chuàng)造”。僅僅憑抒發(fā)源于自身經(jīng)驗的情緒,就能寫出一首詩,甚至是一首不錯的詩,而小說卻必須創(chuàng)造出一點超于自身經(jīng)驗的東西。換一個說法,詩對自然的世界僅僅是服從就行了,小說卻是要再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梵高寫詩寫到后來,就不滿足抒發(fā)個人的小情緒了,而是渴望從無到有地創(chuàng)造一個情感與經(jīng)驗的王國。
梵高曾告訴我們,有一天下午,他去圖書館閱覽室翻閱雜志,看到一個妙齡少女坐在窗下看書,窗外柔曼的陽光打在她身上,將她身體的曲線勾勒得楚楚動人。他就像被什么擊中了,愣在那兒,半晌沒緩過神來。梵高說,從寫詩的角度出發(fā),那一瞬間涌出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已經(jīng)足夠他發(fā)揮施展的了。事實上,當(dāng)天晚上他就寫了一首《致女孩》的情詩,完全是靈感之作,他覺得這是他寫得最好的抒情詩。第二天下午他又去了圖書館,他想把《致女孩》送給那個妙齡少女,可是一直到閉館,妙齡少女都沒有出現(xiàn)。后來的一周,他每天都去圖書館守株待兔,但再也沒見到那位妙齡少女,女孩就這樣消失了。
與妙齡少女的不期而遇賜給了他一首好詩,他也由此獲得了一次美的愉悅,事情到此就結(jié)束了??墒氰蟾卟⒉桓市模胫浪钦l,叫什么,從事什么,她從哪兒來,又去了哪兒,他需要她再次出現(xiàn),并與他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jié),相互發(fā)生了深刻的關(guān)系。他想讓這次邂逅發(fā)展成一段愛情故事,總之,他想創(chuàng)造一個完整的故事,這樣,詩歌就不能解決了,而需要小說來完成,他轉(zhuǎn)行寫小說的念頭就是在那時萌發(fā)的。
梵高的后事是由我和羅平、崔顥料理的。梵高的妻子艷紅不停地哭泣,什么也做不了。破碎的梵高經(jīng)過裝殮師的一番化妝后,有了栩栩如生的面目,他安臥在鮮花叢中,接受和尚的超度。梵高的兒子小津正在南京考研,艷紅沒有打電話告訴他。
我們是看著小津長大的。小時候,小津特別活潑,是個話嘮子,跟他父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是隨著年歲的增長,話越來越少,最終與他父親重疊在一起。假期中,他從學(xué)?;貋?,跟父親坐在一起,簡直是一對沉默寡言人。
除了我們?nèi)齻€外,梵高再沒有朋友,來吊唁的都是親戚,也是寥寥無幾。他的單位,白城教育局,送來個花圈,說要為梵高開追悼會,被艷紅謝絕了。梵高在單位一直默默無聞,同事關(guān)系也不太好,開追悼會能說點什么呢?
梵高跟艷紅的關(guān)系也不太好,有一陣子還鬧過離婚,可是梵高歿了,最傷心的還是艷紅。她哭成了淚人兒,坐在梵高身邊,不停地摸梵高的臉,可是她摸到的卻是玻璃棺厚厚的玻璃。
晚上,我們在殯儀館守夜時,就打“跑得快”。梵高最喜歡打這個,他認(rèn)為簡單,快捷,最后點牌給錢,什么廢話也沒有?!芭艿每臁边€是四個人打比較好,三個人打有種缺牙少腿的感覺,羅平就把他表弟孫隊喊來了。
孫隊是福爾摩斯迷,長得也很像福爾摩斯,也是狹長臉,鷹鉤鼻,眼睛炯炯有神。據(jù)說他能將柯南·道爾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倒背如流。他從警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白城公安局,僅憑一堆卷宗,運用福爾摩斯的推理法,偵破了一起二十年無人能破的兇殺案,一時名聲大噪。
梵高墜樓后,孫隊帶著技偵人員第一時間登臨新亞大廈頂樓平臺,梵高就是從這里縱身一躍,畫了生命的句號。經(jīng)過仔細勘察,并未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也就是說,頂樓平臺上只有梵高一個人的腳印,這就排除了他殺的可能。
后來我私下問過孫隊,你對調(diào)查梵高為什么跳樓自殺有興趣嗎?
孫隊直言不諱地說,這個我沒興趣,我只對案件本身有興趣,案子破了,就塵埃落定了。
第三天上午,從殯儀館后門進來兩個穿藍色工作服的焚尸工,他們把梵高推走了。就在同一時刻,躺在別的殯儀館的遺體都被推走了,去接受鳳凰涅槃般的焚化。
這是艷紅最悲痛哀絕的時刻,她朝被推走的梵高撲去。一道鐵柵欄阻隔了她,她呼天搶地地拍著鐵柵欄,尖叫著喊梵高的名字。鐵柵欄內(nèi)一個戴口罩、穿黑色罩衣的女人朝艷紅擺著手,那意思仿佛是說,你還沒到時候。羅平的老婆翠蘭去抱艷紅,艷紅一下倒在翠蘭的懷里昏死了過去。
我們都從陰沉壓抑的殯儀館走出來,松了口氣。抬頭仰望,高煙囪里冒出一陣濃煙,掠過我們的頭頂,不知道哪一縷是梵高的。人最后都以“煙”的形式向世間告別,“煙”是人的另一種腳步。
2
梵高就這樣被死神從我們的生活中抹去了,可是有個問題卻無法從我心中抹去。
孫隊以一個刑偵專家的身份斷言,梵高是自己跳下樓的,沒有誰將他推下樓,也就是說,梵高是自殺,不是他殺。孫隊如果是一個社會學(xué)家,他還會這樣說嗎?
我無法擺脫這樣的想法:梵高在新亞大廈樓頂?shù)目v身一跳,完全是命運使然,在劫難逃,是他生命的唯一結(jié)局,就像很多人的結(jié)局是壽終正寢一樣。我們每個人一生下來,就被命運之手推著,往死亡之地奔跑,不是嗎?只不過,各個人的死亡之地不同而已,比如,王國維的死亡之地是河流;托爾斯泰的死亡之地是車站;徐志摩的死亡之地是天空;海明威的死亡之地是槍彈。而我們的朋友梵高的死亡之地則是堅硬的水泥街面。
梵高的死與文學(xué)有關(guān)嗎?如果梵高像我們這樣很早就遠離了詩歌,而且也不寫小說,那么,他的死亡之地還會是堅硬的水泥街面嗎?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黯然無語了。我打電話給羅平和崔顥,問他們是否知道自己的死亡之地在哪兒,兩個人也都黯然無語。是的,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們都無法不黯然無語。
再回到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都喝醉了,往常,我都是飲茶或喝飲料,絕不沾酒。梵高有酒量,但也很克制,喝至微醺就再也不喝了。只有羅平和崔顥大碗喝酒,無所顧忌。羅平作為商人,崔顥作為官員,平時應(yīng)酬就多,酒不喝醉不舒服,或者說,他們很享受喝醉的感覺??墒悄翘焱砩蠟槭裁次液丸蟾咭埠茸砹四兀侩y道這也是命運的安排嗎?
往常,喝完酒,都是由我開車分別把他們?nèi)齻€送回家中。但是那天晚上我喝高了,不能開車,只好請代駕了。梵高完全可以坐我們的車,由代駕送回家??墒氰蟾咛稍诎g的沙發(fā)上起不來,讓我們先走,待會兒他一個人走回家。梵高居住的小區(qū)離這兒不遠,我們也就同意了。
梵高在沙發(fā)上躺到飯店打烊,那時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了,他酒醒了,緩慢坐起來,拿出手機一看,有七八個未接電話,都是艷紅打來的。他趕緊給艷紅回了個電話,說馬上到家。艷紅不放心地問,沒事吧?要不要我來接你?梵高說,他想一個人在空曠的街頭走走,讓夜風(fēng)徹底包裹他。艷紅不好說什么了,只是說我等你回來。
那時候,梵高并不知道他已經(jīng)來到了生命的懸崖邊上了,他其實很想“馬上到家”,他眼前浮現(xiàn)出艷紅姣好的面龐和書房溫暖的燈光。他的生命就是由那盞燈照亮的,或者說,它是他生命的投影。
梵高走出飯店,來到大街上。午夜的街頭何其凄清荒涼,孤獨和絕望一如既往地襲來。其實,梵高這一生都是在孤獨和絕望中度過,只不過,在那一刻,孤獨和絕望呈現(xiàn)得特別強烈,他覺得快要被它們吞噬了。他想用語言來對抗,于是他拿出手機,準(zhǔn)備打一個電話。
打電話的首選人當(dāng)然是艷紅了,可是梵高很快就掐滅了這個念頭。他覺得早就與艷紅無話可說了,況且跟艷紅剛剛通過話。于是,他就想給我或者羅平、崔顥打電話。但那么晚了,他又不想打擾我們。這時,他就想到把我發(fā)給他的照片發(fā)到朋友圈里。
新亞大廈是24小時營業(yè)的商場,梵高經(jīng)過那兒時,看到有不少下夜班的人走進去。那里面是個熱鬧繁華的世界,梵高想也沒想就跟著人流走了進去。梵高走進去,并非是為了消解他的孤獨和絕望,他是被一把推進去的。他走出飯店時,這個推他的人就躡手躡腳跟在他身后。多年來,這個人一直跟在他身后,如影隨形,但梵高卻從未察覺他的存在,即使是在推他,讓他改變行走方向時,也從未引起梵高的警覺,他總認(rèn)為是自己的意志使然。
是的,這個居心叵測的人很少出手,只有當(dāng)梵高偏離了他預(yù)設(shè)的方向時,才會出手。而新亞大廈,確切地說,是新亞大廈的頂樓平臺,是他早就為梵高預(yù)設(shè)的最終方向。眼看梵高就要擦著新亞大廈門口的臺階走過去了,再往前走五百米,梵高就會進入他居住的小區(qū)。
這個人無法容忍梵高違背自己為他預(yù)設(shè)的方向,他不得不出手了,所以,當(dāng)梵高來到新亞大廈門口的臺階時,他就推著梵高踏上了臺階。
梵高進了大廈,覺得很奇怪:我怎么到這兒來了?
要知道,梵高是從不逛商場的,他唯一喜歡逛的就是書店。有時,艷紅硬逼著他陪她逛商場,他嘴里不好說什么,內(nèi)心卻悒悒不樂,結(jié)果兩個人不歡而散。
梵高進了門廳后,遲疑地停住了腳步,他想轉(zhuǎn)身退出來。跟在他身后的這個人當(dāng)然是不能容忍的,便趁他將要轉(zhuǎn)身之際又推著他向前走。從門廳往里走二十多米就是電梯的位置,電梯旁邊則是樓梯。這時,梵高恍惚起來,他想,我怎么沒有出去?他想,我根本不打算上樓,怎么會來到這個地方?
這個人哪里容得他多想,他推著梵高跨進了樓梯門,又推著梵高一直往上走,梵高幾乎是一口氣爬到25層上的。這時梵高已經(jīng)累得快癱倒了,這個人不容他喘息,又推著他穿過了25層與樓頂平臺之間的狹長通道,來到了頂樓平臺。
抬眼望去,星空低垂,萬家燈火。這時,梵高還是恍惚,他還在想,我怎么會來到這個地方?這是什么地方???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這個人的猙獰面目終于露出來了,他窮兇極惡,繼續(xù)推著梵高往前走,這樣,梵高就來到了平臺的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梵高驚懼萬分,縮身后退??墒撬麛巢贿^那只手的力量,那只手太強大了,在這只強大的手面前,他簡直就是一只螞蟻。最后,梵高就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搖搖晃晃墜入了深淵。
梵高應(yīng)該是他殺。所有的自殺都是他殺,世上根本不存在純粹的自殺。
找出推梵高的人這個想法攪得我坐臥不安。問題其實很簡單,只要找到梵高留下的遺書,就能順藤摸瓜找到那個人??墒菗?jù)艷紅說,梵高并沒有留下遺書,哪怕是片言只語。
艷紅認(rèn)為,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梵高寫了遺書,但不知藏在哪兒了。
可是,既然寫了遺書,為什么又要藏起來呢?艷紅一直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她寧愿相信梵高把遺書藏起來了。在我看來,這完全是自欺欺人。然而,人在無望的時候,需要自欺欺人,這會從中得到一點安慰。
艷紅跟我一樣困惑:梵高為什么要跳樓?人只有到了傷心絕望的地步才會厭世。艷紅說,她看不出梵高有什么傷心絕望的,梵高一直過得很平靜。
我很懷疑這種說法,據(jù)我所知,這些年他倆并不和諧,常生齟齬,還鬧過離婚。
艷紅一心要找到梵高的遺書,因為只有找到梵高的遺書,才有可能從中捋出梵高輕生的真實原因。我知道,梵高有記日記的習(xí)慣,我很想看看梵高的日記,也許答案就在日記里。但艷紅說,結(jié)婚后梵高就不再記日記了。
艷紅比梵高小好多,當(dāng)初成立詩社時,艷紅還是個熱愛詩歌的初中生。詩社聚會,艷紅每次必到,悄悄坐在角落里,手托著腮凝望著文弱白凈的梵高。梵高還不知道有個少女在暗戀他,直到有一天他收到艷紅寄給他的情詩。后來梵高對艷紅說,我們前世邂逅過。梵高告訴她,我們是在圖書館相遇的,你在閱覽室看書,我離你咫尺之遙,我甚至能聞到你身上的梔子花香味,你的前世其實是一株梔子花。艷紅問道,這是詩嗎?梵高說,這不是詩,這是命。
既然是命,那就得義無反顧地遵奉。艷紅說,你等我5年。艷紅兩次高考都功敗垂成,她文科好,理科卻差得出奇。梵高對艷紅說,再考一年。艷紅說,不考了,就是考10年我也考不上。艷紅招工去了鞋廠,又過了3年,他們結(jié)婚了。在我們看來,他們是白城最幸福的一對。兩個人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既“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又“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這個時候,我、羅平和崔顥都不寫詩了。羅平忙著做生意,崔顥向官場拋出了橄欖枝,我呢,金盆洗手,有種今是而昨非之感。我們之所以不寫了,是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搞文學(xué)的料,此路不通便鳴鑼收金了。而梵高還在寫,并且從寫詩轉(zhuǎn)向?qū)懶≌f。
得承認(rèn),梵高確實有文學(xué)異秉,出手不凡。他的詩就與眾不同,介于朦朧詩與傳統(tǒng)詩之間,質(zhì)地高貴優(yōu)雅。當(dāng)我們的詩歌發(fā)表很困難時,梵高的詩卻頻頻在國內(nèi)一流詩刊亮相,讓我們羨慕妒忌恨。
梵高轉(zhuǎn)向?qū)懶≌f時,一上來就是先鋒派,與當(dāng)時文壇的寫作路子一拍即合。他的先鋒小說很多人看不懂,但這并不妨礙一些大刊對他作品的青睞。那時候,余華等人炙手可熱,而梵高的作品經(jīng)常跟余華的作品出現(xiàn)在同一家刊物上。
艷紅的包里經(jīng)常放一本文學(xué)雜志,工間休息或開會時,她就拿出來看。她先看余華的小說,再看梵高的小說,或者反過來,先看梵高的小說,再看余華的小說。當(dāng)她看梵高的小說時,臉上布滿了圣潔的光芒。
艷紅崇拜余華,也崇拜梵高,有時候她甚至覺得梵高寫得比余華還要好,在不久的將來,梵高就會超過余華。我們理解艷紅這個虛妄的想法,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尋找梵高的遺書,可以讓艷紅暫時從悲慟中解脫出來??墒菍ふ覠o著讓艷紅重新陷入了悲慟的泥潭,她挨個給我們打電話,約我們吃飯。我知道,艷紅想創(chuàng)造一個傾訴的機會,讓語言的繩索將她從悲慟的泥潭里拉上來,同時,也能將我們拉近梵高。
我們四個人雖然經(jīng)常小聚喝酒,但話題都是談文學(xué)或?qū)Ξ?dāng)年詩社活動的回憶,我們從不談自己,也從不打探對方的私生活。我們雖然圍坐于一張餐桌,卻是咫尺天涯,骨子里越來越陌生。
羅平去南方談生意了,一時半刻回不來。崔顥去國外旅游了,當(dāng)然是公費。艷紅在電話里對我說,你來我家吃飯吧,我做幾樣菜。
梵高居住的小區(qū)是白城最高檔的小區(qū),叫青園小區(qū)。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去梵高家做客了,記得最后一次去他家,他們還住在新光小區(qū)。新光小區(qū)是白城的中檔小區(qū),而在這之前,他們住在范堤小區(qū),那是白城八十年代末興建的小區(qū),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
也就是說,他們搬了三次家,一直在努力向上。我們知道,這都是艷紅辛苦賺錢買的房子,要是靠梵高的那點工資過活,別說買房,就是全家人的溫飽也勉強。
艷紅在小區(qū)門口接我,如果她不出來接我,保安是絕不會放我進去的。艷紅在廚房里做菜,我就在梵高的書房里喝茶。梵高的書房很大,四周的墻壁都是高聳的書柜,闊大的寫字臺擱在中間。梵高有個怪癖,他寫作時,必須四面都要有書,坐擁書城的感覺,這樣才能在鍵盤上敲出文字來。他還有個怪癖,書不能整齊地碼放著,得凌亂地擺著,越凌亂越好。所以,梵高書房里的書扔得到處都是。
束著圍裙的艷紅進來說,我還沒好好收拾。接著,她又說,這些書對你有用嗎?你要是覺得有用,就運回家去,要是覺得沒用,我就全拉到廢品收購站去。我吃了一驚,艷紅以前那么熱愛書籍,現(xiàn)在卻視書籍為敝屣。
我說,所有的書對我都是有用的。可是這兒的書太多了,簡直是個小型圖書館了,我的陋室哪里裝得下,我只能挑幾本帶回去。
說是做幾樣菜,其實做了一桌子,還開了一瓶紅酒。艷紅先給我倒了滿滿一杯,又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我以為艷紅會滔滔不絕地訴說,可是她卻緘默不語,一言不發(fā),氣氛很是拘謹(jǐn)。突然,她端起酒杯,一仰脖,咕嚕咕嚕全喝下去了,說了句“我容易嗎”,就趴在桌子上哭起來。我除了翻來覆去地說“我們都知道你不容易”,就不知道再說什么了。
這餐飯我們都沒怎么動筷子,艷紅哭一陣說一陣,我呢,聽一陣勸一陣。艷紅哭訴了一下午,終于平靜下來了。
艷紅確實不容易,她在鞋廠下崗后,就起早貪黑出去打工,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她拖過泔水,掃過馬路,掏過糞坑。她還是白城歷史上頭一個女黃包車夫,很多男人都爭著搶著坐她的黃包車。
她用掙到的錢租了個門面房開服裝店,剛開始生意還好,從上海七浦路服裝批發(fā)市場進回來的時尚女裝很受白城女人的歡迎。艷紅用掘得的第一桶金,購買了范堤小區(qū)的房子。這時,白城街頭的個體服裝店如雨后春筍冒了出來,競爭白熱化,生意日難。
艷紅關(guān)了服裝店,擺起了水果攤。那時,白城街頭的水果攤寥寥無幾,屈指可數(shù),水果還屬于貴族食品。艷紅認(rèn)為,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水果會走入尋常百姓家。
她看得很準(zhǔn),光顧水果攤的人越來越多。賣水果要比賣服裝辛苦多了,一是營業(yè)時間長,天一亮,就要把攤子擺出去,晚上八九點才收攤;二是風(fēng)吹日曬,最難挨的是冬夏兩季。艷紅臉上的紅顏迅速褪盡,變得黝黑,粗糙,多皺。有時,我路過她的水果攤,竟認(rèn)不出那個忙碌的女人是天生麗質(zhì)的艷紅了。
這時,小津出世了。小津其實是艷紅和梵高的第二個孩子。第一個孩子在母腹里就夭亡了,是艷紅開服裝店時懷上的,她沒注意,用挑衣竿去挑掛在高處的衣服時,引發(fā)了流產(chǎn)。
那幾年,艷紅又要賣水果,又要帶小津。小津其實是在水果攤上長大的,五六歲就幫著媽媽算賬數(shù)錢,后來小津的數(shù)學(xué)特別好,與這段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
盡管艷紅忙得昏天黑地,可是她從不讓梵高幫她。她把梵高看得太重,她覺得文學(xué)與世俗是水火不相容的兩個世界,她其實并不明白沒有世俗哪有文學(xué)這個道理。她要梵高永遠待在神圣的文學(xué)世界里,她其實是有私心的,她一直期待梵高能超過余華。
艷紅的這種期待太離譜了,她被生活的重荷壓迫得早就不讀書了,當(dāng)然,她也不寫詩了。一個狹小的水果攤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哪里知道,這時的余華已經(jīng)摘取了一個國際文學(xué)獎,蜚聲海外。而梵高的寫作卻一直在走下坡路,正從文壇上逐漸消失。
3
那天下午我問了艷紅一個私人問題,這個問題以前我們一直諱莫如深,即使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問艷紅,聽說你們鬧過離婚?
艷紅作了肯定回答,說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我問,是不是梵高有了外遇?
艷紅說,那倒沒有,梵高在感情上還是忠實于我的,生活作風(fēng)無可指摘。
那為什么鬧離婚呢?能說說嗎?
當(dāng)然能,又不是什么丑事。你們都知道,我是多么渴望梵高能成功……
在艷紅看來,梵高的成功絕不是他個人的事,而是全家人的事。要是梵高成功了,能拿到豐富的版稅,或者作品被改編成影視,那么,這個家就徹底翻身了。艷紅就不用再累死累活賣水果了,小津可以送到省城讀外國語學(xué)校,以后直接到國外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國外成家立業(yè),到時艷紅和梵高也可以移民。
這是一個美麗的夢想,艷紅相信這個美麗的夢想一定能實現(xiàn),她還記得梵高當(dāng)年寫的那首詩:夢里能到達的地方/腳步也能到達。因此,再苦再累,艷紅都是一個人扛著。
梵高在教育局上班,編一份教育內(nèi)刊,以他小說家的身份干這活兒簡直是小菜一碟,所以,梵高在上班時間也偷著寫小說。下班回家,梵高也會做家務(wù),做一份飯菜,裝在飯盒里送到水果攤上。艷紅卻不高興了,艷紅說,你是作家,怎么能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俗事上呢?我不要你做家務(wù),不要你送飯。你知道嗎,我最快樂的時候,就是你坐在電腦前寫作的時候。
梵高很聽艷紅的話,艷紅不讓他做家務(wù),他就不做家務(wù)了;不讓他送飯,他就不送飯了。艷紅讓他一心寫小說,他就一心寫小說,他一回到家就坐到電腦前寫小說,一直寫到艷紅收攤回來。
賣了一天水果,艷紅已經(jīng)精疲力竭,連走路都走不動了??墒钱?dāng)她進入家門,聽到書房傳來的鍵盤聲,滿身的疲憊頓然消失,她會悄無聲息地倚在書房門口,注視著寫作中的梵高,她內(nèi)心溫暖,柔腸寸斷,她覺得,她這一生再也離不開這如珠落玉盤的鍵盤聲了。
有時,艷紅收攤回家,梵高并不在寫作,而是怔怔地坐在電腦前。艷紅走過去說,寫啊,你快寫啊,你怎么不寫了?梵高說,我在構(gòu)思呢。艷紅說,你不在寫作,我就心慌。
接著,艷紅又問梵高,你最近在寫什么?你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不少中短篇,可是至今你還沒有一個大部頭。你要知道,一個作家最終是要靠大部頭說話的。
梵高說,我正在寫一個大部頭。梵高早就意識到自己寫作上的危機了,他的作品越來越難發(fā)表,經(jīng)常是,稿件寄出去就杳如黃鶴了。他走的是先鋒的路子,但先鋒走到最后氣數(shù)已盡,先鋒的大潮已經(jīng)退去,先鋒派們紛紛上岸,改弦易轍,跑到現(xiàn)實的舞臺上唱戲去了??墒撬€待在沙灘上,孑然一身,進退維谷,既上不了岸,又無法奔向大海。既被岸拋棄,也被大海拋棄。
換句話說,他其實不適合當(dāng)小說家,他應(yīng)該做詩人。他擅長抒發(fā)一種情感,渲染一種情緒,營造一種意象,而不擅長講故事,可是小說是必須講故事的,這也是他一上來就寫先鋒小說的原因。先鋒小說不需要什么故事,它需要的是詭譎的意象。它也不需要人物,它需要的是情緒。當(dāng)然,有時它也有人物,但那人物是情緒的化身。總之,他是順應(yīng)了當(dāng)時的文學(xué)潮流。現(xiàn)在,余華們都去講故事了,而梵高卻講不來故事,他既無法回到詩歌,也無法在小說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孤獨和絕望就是這時候產(chǎn)生的,他注定要成為堂吉訶德了。他要逼迫自己講故事,再不講故事,他就要被文壇放逐了。他要講一個存在的故事,存在主義一直是他感興趣的哲學(xué),總之,他要寫一部關(guān)于存在與虛無的長篇小說。他想借助這部長篇來拯救自己,重新得到文壇的承認(rèn)。所以,這次寫作有孤注一擲的意味,也有背水一戰(zhàn)的意味,他把賭注全押在這部長篇上了。
聽梵高說正在寫大部頭,艷紅喜不自禁。她有個預(yù)感,這部長篇問世后一定會大紅大紫,會改編成熱播劇,一到天黑,全國人民都會急不可耐圍坐在電視機前引頸觀看。而豐厚的稿酬收入也會隨之到來,她計劃用這筆錢買別墅和豪車。這兩樣?xùn)|西一直是她心頭的痛,得不到她會死不瞑目。
在寫長篇的日子里,艷紅對梵高百般呵護,家務(wù)事絕對不讓梵高染指,就是油瓶倒了也不讓梵高扶起來。小津還在襁褓之中,夜里哭鬧,為了不影響梵高寫作,同時也讓梵高能好好休息,艷紅去賓館包租了一個房間讓梵高住。夜深人靜,小津睡著了,艷紅會煲一罐營養(yǎng)湯送到賓館,逼著梵高喝下去。
長篇整整寫了一年,梵高投給一家著名的國家級刊物,這刊物以前發(fā)過梵高的東西。
從稿件踏上郵路的那日起,梵高和艷紅就進入了焦灼又甜蜜的等待。艷紅老是問,有消息了嗎?有消息了嗎?梵高說,哪有這么快,一般刊物處理稿件的周期是三個月。
好不容易等了三個月,這三個月簡直是度日如年,可是并沒有什么消息如期而至,艷紅急得都失眠了。梵高安慰她,沉住氣,再等等,說不定已經(jīng)送審了。
又等了三個月,還是音信全無。梵高自己也沉不住氣了,打電話去問,編輯說編輯部討論過這部小說,覺得題材是好的,但寫得太理性,也太晦澀,更像哲學(xué)讀物,缺少一個讓人回腸蕩氣的故事。編輯又補了一句,說諸事纏身,忘了及時秉告,乞諒。
梵高又投寄給另一家國家級刊物,這次三個月不到編輯就打來了電話。編輯在電話中說,一個短篇可以沒故事,一部長篇怎么能沒故事?沒有故事,讓讀者怎么讀?
梵高不氣餒,又把稿件寄到省城的一家大型文學(xué)雜志。梵高對艷紅說,這次再不成,我就再也不寫了,幫你賣水果。艷紅無法想象梵高會失敗,她讓梵高跑一趟省城,送份重禮給雜志主編。梵高說,那主編我熟悉,他是唯好作品主義,要是作品不好,你就是送座城給他,他也不會發(fā)你東西。
又是度日如年地等待。幾個月后,梵高收到編輯的郵件,這編輯也是梵高熟悉的。編輯說,小說已經(jīng)送審了,讓他耐心等待。艷紅去廟里燒了香,還求了個上上簽,艷紅說,你等著好消息吧。
這一等就是小半年。有天晚上,梵高打開郵件,發(fā)現(xiàn)一封新郵件,是那個編輯發(fā)來的。梵高的心顫栗起來了,手抖動不已,好不容易才把郵件點開??吹筋^三個字“很抱歉”,梵高就跌進了冰窟窿,還是因為沒有故事,沒有可讀性。
梵高原先美好的設(shè)想是,小說先在大刊物上發(fā)表,再由出版社出版。一般來說,長篇小說得以在大刊刊出,出版社都會找上門來,商談出版事宜?,F(xiàn)在刊物上發(fā)不了,只有主動找出版社了,無論如何,梵高想讓小說問世,畢竟是十月懷胎的孩子,連著血和肉。
聯(lián)系了幾家文藝出版社,梵高說我的這部長篇真的很好,發(fā)給你們看看。這幾家出版社都異口同聲地說,不用看,你就是寫得再好,我們都不會常規(guī)出版,除非你是余華或者余秋雨。梵高說,既然不能常規(guī)出版,那合作出版總歸可以吧。那幾家出版社又異口同聲地說,合作出版也不行,只能自費出版。又補充說,要是你能拿到余華或余秋雨的作品給我們,我們就給你出,我們不僅不要你一分錢,還會向你支付稿酬、版稅。
梵高不認(rèn)識余華或余秋雨,就是認(rèn)識,他們也不會把作品交給梵高,所以,他的這部長篇只能自費出版。問及出版費用,有家出版社要2萬,有家出版社要3萬,還有家出版社要4萬。要4萬的這家出版社是國內(nèi)久負盛名的文藝社,無論影響力,還是裝幀、設(shè)計和印刷都很牛。梵高咬咬牙,選擇了這家要4萬的出版社。
和艷紅商量,艷紅說,你花錢出書,最后又把書都拿回來,這不是自己屙屎自己吃嗎?梵高每月的工資大部分都交給了艷紅,艷紅不拿錢出來,這書就沒法出。梵高去找羅平借錢,羅平說,我贊助你吧,算是我對文學(xué)事業(yè)的支持。梵高很感激,可他還是寫了一張借條。
書出來了,印得很漂亮,出版社通過物流把書發(fā)來了,堆滿了梵高的書房。艷紅厭惡地說,你不能放在家里,一本都不能放,否則我就搬出去。梵高就來找我,說你一個人住,空間大。于是,就把書運到我家來了。
艷紅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做的是白日夢,她有種受騙上當(dāng)?shù)母杏X,還有種飽受屈辱的感覺,她不明白梵高為什么會輸?shù)眠@么慘。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氣,她每天都使勁憋著,可是再使勁總有憋不住的時候,憋不住的時候,只能把它發(fā)泄出來了。
艷紅是這樣發(fā)泄的:梵高,你以前不是跟余華同時在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嗎?你怎么就被淘汰了?告訴我,吃自己屙出來的屎是什么感覺?
梵高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悶著頭,不吭聲。
艷紅說,你看看人家羅平,白城就數(shù)他最有錢,全國各地都買了房,就差點到美國去買房了。你再看看人家崔顥,要權(quán)有權(quán),要勢有勢,在街上撂句話,能砸個坑。你智商不比他們差,你為什么不去經(jīng)商,不去為官,偏偏要一條道走到黑呢?
梵高囁囁嚅嚅地說,各個人的命不同。
艷紅哈哈笑了起來,你是說你的命比他們都金貴?
梵高爭辯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寫作成了我的一種習(xí)慣,這種習(xí)慣時間長了,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寫作就是我的命。為了強調(diào)這一點,梵高又說,我每天都悶得慌,只有寫作才能讓我通暢。
艷紅說,這么多年我把家里的一切都攬在手上,讓你心無旁騖地寫作,你怎么就掙不到錢呢?
梵高期期艾艾地說,我不是也掙點稿費貼補家用嗎?寫純文學(xué)是掙不到大錢的。
艷紅說,你為什么不去寫能掙大錢的東西呢?
梵高的頭低了下去,說我只能寫純文學(xué),別的我不會寫。
艷紅突然哭了起來,艷紅哭訴著,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拼死拼活掙錢,我們至今還住在范堤小區(qū)那套破房子里,至今也買不起車,也不會有錢讓小津上白城最好的中學(xué)。小津高考沒上一本線,花了30萬讓他進了他滿意的大學(xué),你有沒有想過這30萬是怎么掙來的?你作為一家之主,一個男人,本應(yīng)該掙錢養(yǎng)家,你卻全部推給了我,一心搞你虛無飄渺的文學(xué)。你于心何忍?你內(nèi)心有過不安嗎?你慚愧過嗎?你有沒有覺得對不起我?我嫁了你,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沒享過一天福,當(dāng)初我真是瞎了眼嫁給你。
梵高說,現(xiàn)在離婚還來得及。
你怎么不早點提出來離婚,我現(xiàn)在人老珠黃了,你就要離婚了。艷紅氣得發(fā)抖,就差點扇梵高一巴掌了。她沒有扇梵高,而是扇自己,扇了一巴掌不解氣,又扇了一巴掌。還不解氣,就接二連三扇起來。梵高抱住她,她使勁推開梵高,說離就離,不離就不是人,離開了你,我會過得更好。
艷紅對我說,離婚就是這樣鬧起來的。
也就是說說氣話,兩個人都很愛小津,所以,這個婚是離不了的。過了幾天,當(dāng)兩個人都平靜下來后,艷紅對梵高說,過去的就過去了。艷紅語氣里有種“既往不咎”的味道。艷紅接著又說,你幫幫我吧。
這時,艷紅早就不賣水果了。這幾年,白城的工業(yè)迅猛發(fā)展,空氣污染越來越嚴(yán)重,艷紅就開了空氣凈化器專賣店。實際上,在艷紅之前,就有不少商家瞄上了這個行當(dāng),幾乎是一夜間,白城街頭就冒出各式各樣的空氣凈化器專賣店。
艷紅做生意做得很艱難,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她已經(jīng)不能用容顏去做生意了,也不能用身體去做生意了,她只能靠比別人付出幾倍的辛苦去做,只能乞求親戚朋友幫她打通人脈關(guān)系。她雖然有店面,可是她很少在店里,她早上出門四處奔波攻關(guān),到晚上才拖著兩條灌滿鉛的腿回家。她租的店面在鬧市區(qū),租金很貴,她還雇了兩個員工,一個看店,一個勤雜。刨掉店面租金、人員工資、水電及稅這些成本,幾乎掙不到什么錢。
她開服裝店掙的錢買了新光小區(qū)的房子,賣水果掙的錢給小津上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她又貸款買了青園小區(qū)的房子,她得還一筆不菲的貸款。她的車還是10年前買的寶來,早就舊了,開不出去了。她想換一輛寶馬。開寶來出去談生意與開寶馬出去談生意,絕對是兩回事。此外,她還想著買一座獨棟別墅。她有幾個朋友都買了,憑什么她們能住別墅,我就不能住別墅?所以,她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梵高問艷紅,我怎么幫你?艷紅說,你幫我把空氣凈化器推銷到學(xué)校去。全縣有二百多所中小學(xué),每所學(xué)校你只要推銷五六臺,就能掙很大的一筆錢。
這對梵高來說其實并不難。梵高在教育局編一份內(nèi)部刊物,這刊物的內(nèi)容分兩大塊,一塊是對學(xué)校的宣傳,一塊是教師論文交流。梵高實際上是守著一塊香餑餑,全縣的校長和教師都想來咬一口,操作起來應(yīng)該很容易:你想讓我宣傳你的學(xué)校嗎?我可以給你宣傳,不過,你得買五六臺空氣凈化器。你想在我刊物上發(fā)一篇論文嗎?我可以給你發(fā),不過,你得幫我處理幾臺空氣凈化器,同意就成交,估計沒有哪個校長和教師不同意。
梵高很想去做這件事,做這件事其實跟“以權(quán)謀私”不搭界,因為學(xué)校也有這個需求,讓每個孩子都能吸到新鮮的空氣,這可是事關(guān)祖國的未來身體健康的大問題,可是他做不了。他是個懦弱、脆弱、羞赧、敏感的人,也是個自尊心極強、死要面子的人,他還是個生活在自己內(nèi)心的人。他無法跟別人打交道,跟別人打交道他就會手足無措,惶恐不安,而推銷空氣凈化器是免不了與人打交道的。
不要說空氣凈化器了,就連自己的書他也推銷不了,梵高說,我跟熟人總是開不了口。
在一個周日的上午,梵高拎著一包他出的書登上了開往鄰縣的公交車。之所以去鄰縣,是因為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沒有人認(rèn)識他。
他去了熙熙攘攘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把書攤擺在人來人往的路邊,他打算五折處理掉。他旁邊是個賣土雞蛋的,那人對梵高說,這年頭還有誰買書呢?你去批發(fā)點土雞蛋來賣吧。梵高說,我賣的也是蛋呢。那人說,你明明賣的是書,怎么是蛋呢?梵高說,你不明白,這是另一種蛋,它是我生出來的。那人嚇壞了,以為碰到個神經(jīng)病。
那些書最后還是崔顥幫忙處理掉的。崔顥通過行政渠道安排給了各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家書屋,崔顥對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人說,不能讓你們吃虧,打點折吧。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人說,干嘛要打折呢,原價不好嗎?于是就原價處理了。
4
那天我問艷紅,梵高一臺也沒幫你銷掉嗎?
艷紅作了肯定回答,然后又糾正道,不是幫我銷的,是幫這個家銷的,我累死累活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唉,不說這個了,我知道他愛面子,開不了口,也就不難為他了。好在他也能掙到稿費了,梵高有這樁好,就是把掙來的稿費全都給了我,自己一分都不留。
我問,梵高能掙到稿費了?
艷紅說,梵高每個月都能掙萬把塊錢稿費,再加上他七八千塊錢的工資,這樣我也滿足了,畢竟是工薪階層嘛。
我暗暗吃驚,又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艷紅想了想說,有了大半年了。
在這大半年里,梵高還是像以前那樣,編教育刊物之余寫小說,晚上下班回來也寫。有時晚上還出去散散步,到影院去看場電影,總之,梵高過得很平靜。
梵高的寫作又讓艷紅看到了希望,在她看來,寫作這件事并不比做生意輕松,從某種意義上說,比做生意還要辛苦。艷紅雖然還是一如既往地累著,日子會越來越好的,青園小區(qū)房子的貸款會很快還掉的,別墅和寶馬遲早也會有的。還有,小津是不可能回白城這個小地方工作的,小津向往的是大城市。所以,還要在小津工作的城市給小津買一套房子。總之,艷紅很累,但她覺得累得有奔頭,所以,她還是樂意累的。
也就在這時,梵高突然跳樓了。艷紅不明白,平靜中的梵高為什么要去尋短見呢?
我對艷紅說,這也是我想搞明白的。
那天,艷紅說她打算把梵高所有的書都送到廢品收購站去。我說,太可惜了,這些書梵高都撫摸過,沾滿了梵高的氣息,這等于說那些書上有著梵高的生命痕跡。艷紅說,那有什么辦法,這些書放在那兒只能一天天積滿灰塵,最后爛掉。再說,她想把書房騰出來出租。
艷紅說,你想要嗎?要是你想要就運走。
我說,我房子也不大,要是運回去家里就無立足之地了。
可是又不忍心梵高的心愛之物被送到化紙池里去搗成紙漿,最后我決定還是把梵高的書運回家去。我提出給錢,就相當(dāng)于我是從舊書攤上買回去的。艷紅有點生氣,說你和梵高不是兄弟嗎,兄弟間為什么還要談錢。再說,你把書運回去,它們也有了一個完美的歸宿,我還要謝謝你呢。
我選了個黃道吉日,叫了輛搬家的貨車,把梵高的書悉數(shù)運回來了。我把可有可無的家具都賣了,讓出空間來放書。即便如此,家里安置下這些書也很擁擠,不過,我很喜歡這種被書擁著擠著的感覺,喜歡這種一夜暴富的感覺。我還有個感覺,就是消失的梵高又回來了,他就和我在一起,朝夕相處。
艷紅說的“梵高每個月都能掙萬把塊錢”讓我既吃驚又疑惑,寫類型小說是能掙很多稿費的,可是我知道梵高寫不來類型小說,他寫的是嚴(yán)肅小說,即便他寫得來類型小說,他也不會寫。梵高認(rèn)為,小說的使命是研究人性,拷問人的靈魂,而這樣的使命類型小說是擔(dān)負不了的,只能由嚴(yán)肅小說擔(dān)當(dāng)。
當(dāng)然,嚴(yán)肅小說發(fā)得多,也能掙很多稿費,現(xiàn)在不少嚴(yán)肅文學(xué)刊物都提高了稿酬標(biāo)準(zhǔn),千字五百,甚至千字千元。如果梵高每個月能發(fā)兩個短篇或一個中篇,“掙萬把塊錢”是沒問題的,可是梵高已經(jīng)很少在刊物上發(fā)表東西了。
我說過,我放棄了詩歌寫作后,就變成了一個純粹的閱讀者。我每天都雷打不動地去圖書館閱覽室坐一兩個小時,翻閱文學(xué)雜志。從書架上取下一本雜志,我都會先瀏覽一下目錄,看看有沒有梵高的小說。以前倒零星有點,可是近一兩年一篇也無,那么,他每月“萬把塊錢”的稿費從何而來?
我沒有把我的疑慮告訴艷紅,也永遠不會告訴她。
梵高的藏書很多,把它們運回來的最初幾天,我進行了整理分類,總共是5865冊,大部分是文學(xué)類書籍,而又以外國文學(xué)居多。梵高很喜歡卡夫卡,他收集的國內(nèi)外卡夫卡各種版本的小說、書信和日記,竟有100冊之多。我想,梵高喜歡卡夫卡,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卡夫卡的作品本身讓他喜歡,第二個是他的性格與卡夫卡的性格相近:敏感,怯懦,孤僻,憂郁,彷徨。
每天晚上,我坐在地板上,一本一本地翻梵高的書。我有種走過他生命歷程的感覺,還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當(dāng)我在翻那些書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我是在尋找著什么。
有天晚上,我在翻《霍亂時期的愛情》時,從內(nèi)頁里滑落下一張紙條,我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兩行數(shù)字:
95689045
19660517
我知道,下面的數(shù)字是梵高的生日,但上面的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呢?梵高為什么要把它夾在書里呢?
可能是銀行卡的密碼,我應(yīng)該把它交給艷紅。
第二天上午,我去超市購物,聽到一個拖著購物筐的俗艷女人對著手機大聲嚷,我太幸運了,我還沒中過新股呢,聽說中了新股有點小發(fā)財呢,到時請你們吃飯啊。
我猜這個電話可能是打給證券公司的,果然,女人說,劉經(jīng)理,請你幫我看一下我賬戶里還有多少錢,要是不夠,我馬上打進去,最近股市大跌,我也懶得看了。資金賬戶?我告訴你,95××××××。我怦然心動,沖出超市,朝不遠處的中投證券跑去。
因為股市低迷,大廳里坐著幾個懨懨欲睡的老者。我問其中一個,你的資金賬戶是多少?那老人剛迷迷糊糊地說了“95”兩個數(shù)字,突然一激靈,警惕地瞪著我,你問這個干嘛?你是不是騙子?
我拔腳就逃,我跑出證券大廳,一直跑回了家。我打開電腦,進入中投證券官網(wǎng),下載了交易軟件。我將95689045輸入資金賬戶框,又將19660517輸入交易密碼框,梵高的賬戶詳情一下跳出來。
我從沒聽梵高說在炒股,也沒聽艷紅說過,也就是說,梵高在偷著炒股。我想關(guān)了電腦,這畢竟是梵高的隱私,我偷窺是不道德的??墒墙庵i的沖動完全統(tǒng)治了我,我不僅沒有關(guān)掉電腦,反而研究起梵高的賬戶來。
我在“資金股份”里發(fā)現(xiàn)梵高僅買了一只叫ST洋口的股票,卻虧損了8萬多元。我隨即打開ST洋口的K線圖,竟連續(xù)15個一字跌停,而頭一個跌停日正是梵高跳樓的那天。
為什么ST洋口會連續(xù)跌停?我趕緊按F10,看了最近的公告,原來公司因業(yè)績大幅下滑,去年虧損10個億,股票名由原來的洋口潤色被更名為ST洋口,如果今年繼續(xù)虧損,該股票將面臨退市風(fēng)險。
ST洋口的跌停與梵高跳樓是否構(gòu)成因果關(guān)系呢?如果構(gòu)成因果關(guān)系,那么,是直接因果關(guān)系還是間接因果關(guān)系?
構(gòu)成直接因果關(guān)系的可能性應(yīng)該不大,梵高性格脆弱,他也許會因為股票的15個跌停而絕望,但他無論如何不會因為股票的一個跌停就毀滅自己。要知道,他是在ST洋口的第一個跌停日跳樓的。
那么,兩者構(gòu)成間接因果關(guān)系嗎?如果是,那又是怎樣的關(guān)系?
我接著又查看了梵高賬戶里的“歷史委托”和“歷史成交”。梵高買第一只股票是在大半年前,那只股票叫喜洋洋。這是不是意味著梵高是在大半年前開戶的?我想請孫隊打電話到中投證券問一下,又不想讓孫隊插進來,遂作罷。
梵高購買喜洋洋15000股,市值10萬,這10萬元很可能是梵高的私房錢,因為梵高是從來不向任何人借錢的。
我在“歷史委托”和“歷史成交”里往下翻看,我發(fā)現(xiàn)梵高每天都在買進和賣出股票。我又查看了“銀證轉(zhuǎn)賬”,梵高每天都從賬戶往外轉(zhuǎn)錢。但在ST洋口跌停的那天沒有轉(zhuǎn)錢,很顯然,無錢可轉(zhuǎn),因為賬戶余額里只有206元。
我把梵高每天轉(zhuǎn)出的金額抄在紙上,再相加,結(jié)果讓我駭然心驚:梵高每個月都從賬戶里轉(zhuǎn)出1萬元左右,也就是艷紅說的“萬把塊錢”,這“萬把塊錢”無疑是梵高從股市賺的。用10萬元成本每月賺取1萬元,無論如何梵高是個炒股高手了。
我把電腦關(guān)了。我躺在地板上,堆在四周的梵高的書突然滑落下來,快要把我掩埋了。我心潮起伏,難以平靜?,F(xiàn)在,讓我來做一個大膽的猜想吧——
看到艷紅每日這么辛勞,尤其是每天晚上看到艷紅蓬頭垢面,筋疲力盡躺在沙發(fā)上,梵高有一種罪惡感。他想,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寫作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墒?,不寫作又能做什么?不寫作又會做什么呢?可以說,那種罪惡感每天都在啃噬著他的心。
他想,是艷紅給了他這種奢侈,換句話說,是艷紅容忍和寬容了他,對艷紅他既感激又懷有深深的歉疚。其實,他內(nèi)心是痛惜艷紅的,他想,我怎么可以讓一個女人在外面打拼掙錢呢?他想,我枉為一個男人了。他還想,我又能到哪兒去掙錢呢?
這時,他就在考慮要不要放棄寫作。其實,這個問題根本不用考慮,他無法放棄寫作,寫作早已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說是他生命的組成部分。他曾對我們說過,寫作可使我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內(nèi)心卻熙熙攘攘,或者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內(nèi)心卻曠達遼闊。我想,除了這個原因使他不放棄寫作外,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
像梵高這樣孤僻內(nèi)向、排斥外部世界的人,是怯于與人交往的,更無法與人相處,甚至也無法與艷紅相處,他只能跟自己相處??墒撬挚释c人交往,渴望與人相處,渴望與人交談。說到底,梵高太孤獨了,也太寂寞了,那種孤獨和寂寞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
而小說恰恰滿足了他與人交往、相處和交談的渴望。寫小說實際上就是在用文字制造與之交往、相處和交談的對象,你可以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樣說就怎樣說,無需負任何責(zé)任。你可以向他們盡情傾訴自己的喜怒哀樂,你也可以責(zé)怪、詛咒和謾罵,將自己的心靈垃圾悉數(shù)傾倒在他們腦袋上,而不必擔(dān)心他們的抵抗,因為他們總是忠實虔誠地聆聽著,你無論說什么都得聽著。這是最能讓梵高喜歡的,因為脆弱的他經(jīng)受不了哪怕一點點的傷害。
與小說中人物的交往、相處和交談,解救了梵高的孤獨,也使他獲得了快樂,這就是為什么他經(jīng)常說寫作是他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的組成部分的原因。后來,他的小說越來越難發(fā)表,他索性不投稿了,他突然覺得投稿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是一個笑話。寫作為什么一定要投稿呢?他覺得發(fā)表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寫作本身。
可是下班回家,就把他從小說中拉出來了,他無法逃避這樣的問題:到哪兒去掙錢?
能掙到錢太重要了,它能為家庭建設(shè)添一塊磚加一片瓦,它能緩解艷紅的焦慮,它能讓艷紅重新評估它,它能營造一個良好的家庭氛圍,從而讓他擁有一個平靜的心境,這對寫小說太重要了。他總覺得他與艷紅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處于岌岌可危的邊緣,艷紅的容忍和寬容是有限度的,一旦艷紅的容忍和寬忍超越了限度,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離婚。
他害怕離婚,他希望過平靜的家庭生活,他希望他離開人世的時候也是平靜的。那個問題又回來了:到哪兒去掙錢?
這時,他看到機關(guān)的同事都在炒股,他經(jīng)常聽到同事在說,行情來了。他不知道行情是什么意思,后來才明白,行情就是股市,行情來了就是股市好了。每天上午一到九點,同事們就在電腦上忙碌起來,看財經(jīng)新聞,了解股票信息。九點半開市時,個個緊盯盤面,辦公室一片死寂。
常常會有這種情況:中午下班時,有人提出請客,說上午賺了一筆。一大幫人都不吃食堂了,跟著那人到外面酒店吃大餐。而下午下班時,同事們都互詢:今天你賺了多少?
他經(jīng)不起同事的攛掇,也去證券公司開了戶,他將10萬元私房錢投入了股市,頭一周就賺了一臺戴爾筆記本電腦的錢。要知道,他那臺宏基筆記本電腦是攢了一年的零花錢才買到手的。
他是那種不貪婪、小富即安的人,這種人是很適合炒股的。他很快就學(xué)會了T+0,他喜歡這種交易方式。T+0,快捷,有確定性,每天都有套利機會。他每天只做一次T+0,做完了就毅然關(guān)閉股票交易系統(tǒng),專心致志寫他的小說。
頭一個月,他在股市上掙了萬把塊錢。他把這萬把塊錢交給了艷紅,謊稱是稿費。艷紅又驚又喜,問他寫小說能掙到稿費了?他點了點頭。他之所以沒對艷紅說實話,是因為他想讓艷紅認(rèn)可并尊重他的寫作。
第二個月,他炒股又掙了萬把塊錢,其實他能掙得更多。股市已經(jīng)從熊轉(zhuǎn)牛,股市的春天來到了,閉著眼睛隨便買個股都能賺到錢。但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很知足,也很感恩。
就這樣,大半年過去了。這時,奔跑了大半年的股市疲憊了,轉(zhuǎn)熊的跡象開始顯現(xiàn),一些先知先覺者已經(jīng)金盆洗手了。他卻還沉迷其間,他作為一個新手,對詭譎多端的股市并不了解,他天真地以為能在股市上永遠賺到錢。
梵高炒股這件事,同事應(yīng)該是知曉的,因為都在同一個辦公室,況且他的同事都在炒股,他正是在同事的鼓動下才開戶的。這些同事中也有幾個是老股民,他炒股肯定也得到老股民的指點和幫助。這時,老股民都嗅出了股市的血腥味,奉勸他離場觀望。
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看好了洋口潤色。在他的自選股里,這支股票的股性最為活躍,上下波動的幅度最大,很適合做T+0。他想,我再做一單,等這一單做完就離場。
誰料到他踩著地雷了呢?就在他買入洋口潤色的第二天,該公司發(fā)布公告,稱因經(jīng)營不善,業(yè)績下滑,去年虧損10個億。洋口潤色停牌一天,復(fù)牌時更名為ST洋口,當(dāng)天即一字跌停。
梵高知道“ST”的含義,也知道頭一天一字跌停僅僅是開始,隨后會有很多個一字跌停在等著,而一字跌停是無法賣出的。說不定他的10萬本金被跌得一分也不剩了。唯一掙錢的路被堵死了,他再也無法給艷紅錢了,再也無法安慰艷紅了,再也無法緩解艷紅的焦慮了。
絕望的他萬念俱灰,逃離的念頭就是在這時萌生的。是的,逃離,逃離到另一個空間,在那個空間里,他將不會孤獨,也不會絕望,他會獲得永恒的平靜。
可是我又很懷疑這種說法,我還是想從寫作上尋找梵高赴死的理由。上面說過,是寫作解救了梵高的孤獨,掩蓋了他孤獨的真相,因為他可以跟小說中的人物進行交往、相處和交談。這種與小說中的人物交往、相處和交談的關(guān)系一開始就蒙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因為小說中的人物永遠是被動地接受著,也就是說,你永遠是單方面與他們交往、相處和交談,你永遠得不到對方的反應(yīng)。你所認(rèn)為的與他們的交往、相處和交談其實是在自欺欺人。天長日久,那種虛幻的色彩終究會破滅的。
是破滅把梵高推下了高樓。
轉(zhuǎn)過年來,轟動白城的梵高跳樓事件已經(jīng)被人們淡忘。
一天上午,我在陽臺上晾曬衣服,無意中發(fā)現(xiàn)樓下甬道上有個酷似梵高的身影正朝我居住的這幢樓走來。我怔住了,再趴到陽臺攔桿上往下細看,那個身影已經(jīng)從甬道上消失,很顯然,他已鉆進了門洞,正在抬步上樓。
我的心猛跳起來,正在猶豫要不要把門打開,門鈴響了。我打開門,門口站著的正是梵高,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劉叔叔。他開口叫了我一聲,您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小津啊。
哦,原來是小津。我把小津讓進屋,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看到小津了,他長得太像他爸爸了。他身板單薄羸弱,面容憂郁蒼白而寧馨,有種特別的氣質(zhì),梵高年輕時就是這個樣子。
小津一眼就看到滿屋擺著的他爸爸的書籍,他說,他今天來是想看看我,同時也看看爸爸的書?!拔視簳r還沒地方放爸爸的書,等我有了地方就回來搬?!?/p>
我很想摩挲一下小津的頭頂,他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這樣做,可是他長高了,我再也摩挲不到了。我對小津說,你爸爸沒有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