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還是記得那個冬天的,瑛子吃過半碗泡面,接著就走向陽臺。當(dāng)時,夜色已經(jīng)搭乘著一彎月牙緩緩飄來了,在城市的上空似乎猶豫了一小會兒,這才穩(wěn)妥地降落。
瑛子來到陽臺,是想看一看月季是否有了綻放的跡象。據(jù)我所知,這株月季是明哥半個月之前,也就是情人節(jié)那天送給瑛子的,種栽在一個乳白色的花盆當(dāng)中。當(dāng)然了,說這個花盆是乳白色的并不確切,因為花盆的表面還繪有藍(lán)色的條紋,不規(guī)則的那種。明哥將這株月季送給瑛子的時候,它已經(jīng)打出了四五朵花苞,其中一朵花苞的頂端,正試試探探地露出了一抹淺粉。這抹淺粉很有趣的,你要是仔細(xì)去看,很可能不會發(fā)現(xiàn)它;要是偶爾不經(jīng)意地一瞥呢,它反倒闖進(jìn)了你的眼底。
這會兒,瑛子已經(jīng)來到了陽臺,但這株月季卻沒給瑛子情面,沒有一絲一毫綻放的跡象。而且,跟前兩日相比,它原本翠綠的葉子,隱隱有了些許泛黃。而最下端的那片葉子的邊緣,還有了小幅度的卷曲和枯萎。瑛子就忍不住嘆了口氣,隨手拿過花盆旁邊那把鵝黃色的小噴壺,想是給月季澆了一點水,但又將噴壺隨手放下了。
就在瑛子放下噴壺的同時,樓下廣場周邊的街燈突然亮了起來。這就讓瑛子猛然之間有了一種錯覺,以為噴壺竟然是街燈的開關(guān)呢。
瑛子就探著頭向樓下張望。憑借著六層樓的高度,那些街燈,大約有三四十?dāng)?shù)十盞吧,在瑛子俯視里,顯得飄忽和游移,似乎還有一點害羞,或者說是有一點鬼祟吧。這讓瑛子想起了她上個月寫過的一篇散文,題目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大約是叫《昨天的前一天》吧,也或者是《明天的后一天》,反正很是擰巴。這篇散文在《澗河晨報》副刊發(fā)表時,里面出現(xiàn)了幾個扎眼的錯別字。瑛子覺得那幾個錯別字,跟此刻廣場周邊的燈光,是有一些神似的。瑛子這樣的聯(lián)想,在我看來還不算無厘頭。真正無厘頭的是,現(xiàn)在的報紙居然還有副刊,而發(fā)表瑛子這篇散文的編輯,是我。
天氣預(yù)報顯示,今天的最高氣溫是零下五度,說的當(dāng)然是午后的氣溫了。而現(xiàn)在呢,一定不會高于零下十五度,是那種不許討價還價的冷了。但是,廣場上卻聚集了不少人,大多都是北岸小區(qū)的居民,還有龍宇A(yù) 區(qū)和C 區(qū)的居民。他們吃過了晚飯,就都來到這座廣場,有散步的,有遛狗的,有跳廣場舞的。而更多的人選擇了三五一群地聊天。瑛子覺得,她就是用腳趾來思考,也猜得出這些人聊的應(yīng)該是當(dāng)下時事,比如鄰省出現(xiàn)了非洲豬瘟,或者美國會不會攻打朝鮮,都是一些個大塊頭的事件。當(dāng)然了,瑛子更傾向于相信這些人談?wù)摰氖且恍┬〉老?,比如澗河南岸的某個人養(yǎng)了一只蘆花雞,每逢下雪的周六,這只雞就會下三黃蛋;再比如澗河濱街的某個有夫之婦與另一個有婦之夫約會時,巧遇他的妻子正在和他情婦的丈夫約會,如此之類吧。
別說此刻已經(jīng)是夜里,即使是白天,站在六樓上,瑛子也不可能看清廣場這些人的表情和動作。但瑛子還是可以想象得出,這三五一群的交流小道消息的人中,肯定會有一位仁兄在口若懸河,他的發(fā)際線高到了頭頂,他的右手不時地?fù)]過頭頂,或者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接下來,這位仁兄便要說出一二句葷話了,其余的人就歡呼了起來,惹得另外幾伙談?wù)擃愃圃掝}的人都停了下來,向他們這邊張望。準(zhǔn)是這樣。
如果瑛子仔細(xì)觀察的話,她大概還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時間段里,有一個男子經(jīng)常在廣場里慢悠悠地走圈。這人的手中拿了一部手機(jī),他每走七八步、十幾步或者二三十步,就會稍一停留,按一下或者連按三下手機(jī)的拍照快門,接著就繼續(xù)慢悠悠地走圈。我千真萬確地知道,這個男子是在做街拍。他不開閃光燈,一是不想讓被拍者發(fā)現(xiàn),從而引來不必要的口舌之爭;再就是,在這樣黑燈瞎火的條件下拍人物肖像,幾乎是每拍一張就會廢掉一張的,但偶爾能夠幸存下來的呢,會因為失真和變形而有了另外一種味道,挺耐人琢磨。當(dāng)然了,這個男子做街拍,主要還是因為無聊。反正就是散步嘛,同時做下街拍,也不耽擱什么。我這樣熟知這個男子,自然是有理由的。因為這個男子,就是我。
這會兒,瑛子也不知道自己在陽臺站立了多久,反正夜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廣場上的人也都陸陸續(xù)續(xù)地散開了。如果放在以往,具體地說就是半個月之前,這種時候,明哥就會說,瑛子,走,咱倆到樓下走一走吧。瑛子心里其實也是想在睡前散散步,這對健康是有益的,但她偏偏說,不,不嘛。然后,瑛子就將頭埋在明哥的胸前。明哥說,那我自己去吧,一會兒我就回來。瑛子說,不嘛,就不嘛。明哥就抬手撫摸了一會兒瑛子的頭發(fā),不再堅持了。
可能是因為站久了,腿有點發(fā)酸的緣故,瑛子就往房間里看了一眼,有了躺到床上的想法。瑛子居住的這間樓房不大,只有三十八點幾平米,還不是使用面積,而是建筑面積。瑛子以前多次跟明哥抱怨過這個房子太小,到底什么時候能換一個大一點的呢?而如今,瑛子不再抱怨了。她感覺這三十八點幾平米,已經(jīng)出奇地大了,簡直是一種奢侈的空曠。很多時候,事情是怕做對比的。明哥身高1 米80、體重75公斤,可他現(xiàn)在的住處是怎樣一種情形呢?不過是一個大約長一尺、寬高各半尺的小匣子,靜靜地擺在澗河南岸殯儀館的一排架子上,一聲不吭,說不定已經(jīng)落上了不少灰塵。
瑛子就仰起頭,長嘆了一聲。緊接著,類似于詩歌的幾個句子呼啦一下出現(xiàn)在了瑛子的腦海里:一個人的房間,床特別大;一個人的房間,墻特別白;一個人的房間,夜特別深;一個人的房間,什么特別什么。
盡管第四句“什么特別什么”,瑛子沒有想起來,但她還是打算把它們輸入在電腦里。據(jù)我所知,瑛子以往從未寫過詩歌。但此刻,瑛子突然感覺可以寫了,而且不可抑制。瑛子后來把這件事告訴給我的時候,我說什么了呢?我大概是說,在一些特定的情境當(dāng)中,不是人選擇了詩歌,而是詩歌選擇了人。這話不夠厚道,讓人倒牙。
瑛子轉(zhuǎn)過身子,準(zhǔn)備回客廳將電腦開啟??墒?,瑛子剛剛抬起右腳,她又停了下來,下意識地扭頭,向廣場的東南角看了一眼。這個地方有一座塑雕,先前的造型是曹沖稱象,但在情人節(jié)的前幾天拆掉了,換成了孔融讓梨的造型。對于這座塑雕的造型,瑛子是不感興趣的,她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瑛子就又轉(zhuǎn)回身子,探著脖子向下張望。果然有一抹刺眼的白色,正靜靜地佇立在塑雕近旁。
那個穿著白色風(fēng)衣的女子,又來廣場了。
瑛子就感覺有一股涼意,從她的后腰那兒升起,像一條長著無數(shù)只腳的蟲子,沿著她的脊梁向上攀爬。瑛子就閉上了眼睛,她似乎聽得見夜風(fēng)在掀動這個女子的風(fēng)衣下擺,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瑛子開始猶豫了,她拿不準(zhǔn)是該回到電腦前寫下她的第一首詩歌,還是下樓,去見見這個白衣女子。
2
瑛子后來告訴我,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個白衣女子,是在明哥舉行葬禮的那天夜里。
那晚,瑛子的雙眼火辣辣地干澀,兩個太陽穴針扎一樣劇痛。這之前,瑛子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兩夜沒有睡覺了,但她就是一點也不困。瑛子就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向陽臺,想要打開陽臺的窗子,透一口新鮮的空氣。瑛子剛一走到客廳,她又返回了臥室,捧起了窗臺上的一盆月季,這才真的去了陽臺。
我在前面大概說過了,這盆月季,是情人節(jié)那天晚上,明哥送給瑛子的。瑛子想,她把月季搬到陽臺,少看它,或者不看它,她的心情或許會稍稍舒展一點吧。
瑛子其實直到現(xiàn)在也不是很清楚,明哥送給她這盆月季時,她為什么會發(fā)那么大的脾氣,簡直就要開窗跳樓了。
為什么不送我玫瑰?為什么?瑛子瘋了似的叫喊。
明哥低著頭站在那,他說,也,也不為什么吧。
瑛子說,什么不為什么啊你?你就是心里沒有我。
明哥陪著笑臉向瑛子解釋。他說在所有的花卉當(dāng)中,只有月季被稱為花中的皇后。他說月季、玫瑰和薔薇,都是薔薇屬的植物,在歐洲其實統(tǒng)稱為玫瑰。他還說月季的花期很長,比較劃算。
我不聽我不聽。瑛子一邊叫喊,一邊捂住了耳朵。
明哥的兩只手各自揉搓著,似乎是無處安放。接下來,他就從衣兜中拿出一包煙來,抽出一根,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
瑛子,你消消氣,消消氣,我這就去給你買玫瑰。明哥說。
瑛子說,晚了,晚了。
明哥抬起左手,抓了抓頭頂。他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明哥走后,瑛子很想把這盆月季扔到樓下。她已經(jīng)把這盆月季操在手中了,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好歹也算是明哥的一份心意,扔掉似乎有點可惜吧,她就又放下了。
接下來,瑛子去了廚房,取出了一瓶干紅葡萄酒,返回到客廳的電腦桌前。這瓶干紅,瑛子本來是想在明哥送了她玫瑰花時,兩個人一起喝的。
不買玫瑰,買月季,還有什么比這更沒有品位?瑛子一邊喝葡萄酒,一邊在心里念叨。
我不太清楚這瓶干紅,到底是630 毫升還是780 毫升。我只知道,瑛子將這瓶酒喝盡的時候,明哥還沒有回來。瑛子猜得到,明哥下樓,一定是去給她買玫瑰。明哥去了這么久還沒有回來,瑛子想,也許是附近的鮮花店都關(guān)業(yè)了吧,明哥正趕往遠(yuǎn)處的花店。
可是,他早干什么去了呢?瑛子一邊抱怨,一邊將酒杯狠狠地蹾在桌面上。
瑛子心中的怒氣,是被葡萄酒澆得更加旺盛了。她就又去了趟廚房,把醬油瓶旁邊的一瓶白酒瓶拿了過來。這瓶白酒,大約還剩多半瓶的樣子。瑛子和明哥平時都不喝白酒,買了它來,原本是燉魚時用來去腥的。
瑛子倒了一杯白酒,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的辛辣就像一條失控的火線,從瑛子的舌頭一直燒到胃里,又騰地一下反彈回來,擴(kuò)散開來。瑛子趴在桌子上哭了。瑛子后來告訴過我,她當(dāng)時也不是真的委屈得必須要哭,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拗拗?,瑛子睡著了。
瑛子醒來的時候,天色漸漸有點亮了。幾束微光從窗簾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溜進(jìn)來,帶進(jìn)來一股暖意,毛茸茸的。瑛子的頭疼得像要炸開似的,她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感覺墻壁、電視機(jī)以及衣架和衣柜,好像都長出了腳,慢吞吞地走回它們原來所在的位置,很是不情愿的樣子。
瑛子重又閉上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想要清醒一下。
玫瑰呢?明哥呢?瑛子的思緒逐漸清晰了起來。是的,瑛子現(xiàn)在還記得呢,當(dāng)時的排序,是玫瑰在前。
瑛子睜開眼睛,沒有看到玫瑰,也沒有看到明哥。隨即,她又被另一個事情搞糊涂了。瑛子明明記得,自己昨晚是趴在客廳的電腦桌上睡著的,可今早醒來,怎么會是在臥室的床上呢?難道是自己在睡夢中來到了床上?瑛子努力地回想,可她的記憶產(chǎn)生了斷片。瑛子接著想,是明哥昨晚又回來了,把我抱到了床上?瑛子還是無法打撈出這份記憶。
瑛子就揉了揉太陽穴,下了床,打開了燈。
瑛子想要去廚房倒一杯水喝,再到衛(wèi)生間方便一下??伤叩娇蛷d,猛然看到了七八片花瓣散落在鞋架上,門口的地面上也有幾片,凌亂、猩紅、熱烈,分明是紅玫瑰的花瓣。
瑛子又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她猜想,昨夜她睡著的時候,明哥一定是回來過的,而且買著了玫瑰。瑛子顧不得去喝水和去衛(wèi)生間方便,她里屋外屋地找了一遭,但除了那些散落的花瓣之外,她再沒發(fā)現(xiàn)玫瑰的蹤影。
當(dāng)然,瑛子也沒有看到明哥。
瑛子小心翼翼地將花瓣撿拾在手心,一共是十四片。花瓣輕觸著瑛子的掌心,有著一種親昵的柔軟,似乎還有一種溫和的體諒。但瑛子的眼淚又流下來了。瑛子不知道明哥這是唱的哪一出,為什么來了又走?他走也不是不可以,可他為什么把玫瑰也帶走了呢?
瑛子就想給明哥打電話,質(zhì)問他到底想要怎樣。
瑛子剛剛拿過手機(jī),她的手機(jī)居然來電話了。一瞬間里,瑛子想,這么早,一定是明哥打來的。不接。瑛子連來電顯示都沒有看,就狠狠地按下了掛斷鍵。
電話隨即又打進(jìn)來了。瑛子深吸了一口氣,皺著眉頭接聽了,但仍舊沒看來電顯示。
昨晚你死哪去了?瑛子帶著哭腔大喊。
是的,瑛子說的是,昨晚你死哪去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瑛子,我是明明他媽。
瑛子的整個身子都一哆嗦,手機(jī)差一點掉在地上。她急忙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和語氣,她說,阿姨好!對不起,我,電話,我以為是電話明哥打來的。
明哥的媽媽說,瑛子,你,你要挺住啊。
明哥的媽媽說完這句話,她自己卻沒有挺住,放聲大哭起來。
瑛子這才知道,明哥出了車禍。昨天夜里十時二十分左右,在北岸街和橋旗路的交匯口,明哥被一輛卡車撞死了。
3
事情講到這里,我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手忙腳亂了。我在前面一定說過,瑛子發(fā)現(xiàn)樓下的廣場上有一位穿著白色風(fēng)衣的女子,讓瑛子有些緊張,但之后就沒了下文。既然這樣,我索性把它當(dāng)作是一個伏筆或者懸念吧,稍后再詳細(xì)地來說。
我接下來想說的是明哥的葬禮,我也參加了,冷冷清清的,樸素得近乎潦草。我大致數(shù)了一下,參加明哥葬禮的人,不足三十人,其中包括我們澗河晨報社的全體人員。作為明哥生前的同事,我自然心情悲涼。可是,就算明哥葬禮很隆重,奢華到了極致,又能怎么樣呢?能讓明哥哪怕再活上一秒鐘嗎?真的,那一刻,我忽然對生死,有了跟從前不一致的認(rèn)識,再不是那種沒有根據(jù)的無所謂,而是有了無奈,有了敬畏,或者是有了這二者的融合體。
另外,有一件事情,直到今天,我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就是情人節(jié)那天,明哥是用我的錢,給瑛子買的那株月季。
我記得情人節(jié)那天,快要下班的時候,編輯部只有我和明哥兩個人。明哥跟我說,哥們兒,兜里有錢沒有?借我50 塊,我今早出門忘帶錢了。
我一邊將手伸進(jìn)褲子口袋,一邊說,怎么?今晚有什么特殊情況???
明哥說,這不情人節(jié)了嘛,我想給瑛子買一個禮物。
我那天身上只有一張百元紙幣,就都給了明哥。我說,是買玫瑰嗎?50 元錢肯定不夠,今天的玫瑰漲價都得漲飛了。
明哥接過錢,他說,為什么要買玫瑰呢?我偏偏就給瑛子買一盆月季。
我說,你可別扯了。
明哥嘿嘿笑了,接著就給我講了后來他講給瑛子的那些理由,月季花期更長,月季被稱為花中皇后,還有,在歐洲,月季、玫瑰和薔薇統(tǒng)稱為玫瑰。
我當(dāng)時急著回家,就隨口說,你愛買什么買什么吧。
老實說,對于明哥要給瑛子買什么禮物,我當(dāng)時真的不在意。當(dāng)時,明哥剛剛應(yīng)聘到我們報社來工作,還不滿三個月。明哥是做記者,當(dāng)然要從見習(xí)記者做起。明哥工作勤奮,每天都會采寫出兩三篇新聞稿件,消息啊通訊啊特寫啊專訪啊什么的。但我覺得,明哥想要真正搞清什么是用事實說話,還需要一段時日。再就是,明哥的行文當(dāng)中總有語法毛病和邏輯錯誤。這讓我很是撓頭,因為總編指定我來帶明哥,而我本身對新聞是不感興趣的。
還有,那段日子,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我的整個人就像一個西瓜一樣,瓜皮完整,甚至還透著一種油亮,瓜瓤卻已經(jīng)成粥,并且發(fā)酵了。事情的起因,是我搞不清楚小魚的去向。
我這里說的小魚,自然不是指那種有鱗有鰭的水生脊椎動物,而是一個女子?;蛘吒鼫?zhǔn)確一點說吧,小魚是我的女朋友。
我和小魚最初相處的那段日子,看似完美,實則危機(jī)四伏。我們兩個整天膩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恨不得一天能有三十幾個小時才好。結(jié)果呢,深入的交流使我們形同陌路,再也無話可說。情人節(jié)的上一周,小魚給我發(fā)了一條手機(jī)短信,說她要去北京,告訴我不用再等她。我撥打她的手機(jī),她不接聽,后來就打不通了,我猜想她是換了新的手機(jī)號碼。我硬著頭皮去了小魚的家,她媽媽拉著臉對我說,你來我們家干什么?我姑娘不是早就跟你分手了嗎?
小魚就這樣不知下落了。
我自然是感覺不舒服了,但卻不是心痛。真的,不是心痛。我只是不習(xí)慣而已。是的,我不習(xí)慣,不適應(yīng)。我打個可能不大恰當(dāng)?shù)谋确桨?,這就像我每天做飯使用的菜刀,刀身有了銹跡,刀刃還豁了個口。說它鋒利吧,用來切菜會一梗一梗的;說它很鈍吧,切手時卻果斷又絕然。這刀我用起來有些吃力,但我畢竟長時間在使用它,也就有了一種別扭的順手。如今,這把菜刀沒有了,我應(yīng)該抓狂的吧?
小魚要是沒有離開我的話,我還真就拿不準(zhǔn)情人節(jié)那天,我會不會借錢給明哥。我十有八九會是沒有錢可以外借的,我的錢能夠給小魚買情人節(jié)禮物就已經(jīng)不錯了。搞不好的話,我沒準(zhǔn)還要跟別人借一點錢呢。
明哥的葬禮上,瑛子哭得站不起身子。我呢,仿佛被塞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黑咕隆咚的冰洞當(dāng)中。這感覺這個世界真是叵測啊,充滿了偶然和變數(shù)。我想,如果我當(dāng)時好好勸一勸明哥,或者勒令他一定要買一束玫瑰給瑛子,他就一定不會出車禍。也或者,我不該借給明哥100元錢,明哥明明只跟我借50 元錢,我為什么要翻倍借給他呢?我對花卉的價格稍有點了解,一盆月季,大約要30 元錢。如果我只借給明哥50 元錢,當(dāng)瑛子跟他發(fā)脾氣時,他身上只有20元錢,這樣的話,他就沒法給瑛子買玫瑰了,因為20 元錢實在是不夠。再退一步,要是我不借錢給明哥,他既沒錢買月季,也沒錢買玫瑰,那他同樣不會出車禍。
可是,我這些事后的追悔,有什么意義呢?沒有任何意義,沒有。
對了,我沒跟別人提起明哥借過我錢,其實還有其它原因。一是我并不在乎這點錢,二呢,畢竟沒有人能證明明哥跟我借過錢,我要是說到那100 元錢的話,無論是明哥生前欠賬,還是我在他死后討賬,這都可能涉及我們的人品了。
不管怎么說吧,我覺得明哥的死,我不是毫無干系。
4
明哥的葬禮舉行完之后,瑛子又想起了玫瑰。
按照瑛子的推斷,情人節(jié)那天晚上,明哥應(yīng)該是買到了一束玫瑰,又返回來了她的住處。見瑛子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明哥先是把這束玫瑰放在鞋架上,接著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了床上。之后呢,明哥退出臥室,拿起那鞋架上的玫瑰,輕輕地打開了房門。一次放下,又一次拿起,就有一些花瓣落了下來。再之后呢,明哥走出了瑛子的住處。再再之后,明哥就在回自己家的路上遇了車禍。
可是,明哥為什么不肯把那束玫瑰留給瑛子呢?明哥不肯留給瑛子,可那束玫瑰哪去了呢?
瑛子詢問過處理交通事故的警察,警察說事故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玫瑰。
瑛子想,那束玫瑰是被風(fēng)吹跑了?被行人撿去了?被清潔工掃進(jìn)了垃圾箱?也或者,明哥在路上把它扔掉了?再或者,那束玫瑰自己長出了腿、長出了腳,樂顛顛地浪跡天涯去了?
那束玫瑰,總之是不見了。
瑛子想不出結(jié)果,她就把明哥送給她的那盆月季搬到了陽臺——這我在前面已經(jīng)反復(fù)交代過了。瑛子這樣做,自然是不想睹物思人,但她偏偏控制不住自己,每晚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陽臺。這讓我有些感慨啊,每個人都是很難走不出自己的,每個人都擅長跟自己較勁、跟自己頂牛。
將月季搬到陽臺,瑛子隨意向樓下看了一眼。瑛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原來可以將樓下廣場的絕大部分收入眼底,草坪在東邊,白樺林在西邊,南邊是健身器械,北邊是公廁,廣場中心位置則是一個人工噴泉。當(dāng)然了,廣場的東南角,是一座塑雕,我在前面提起過。瑛子記得,以前她陪明哥在廣場中走過幾次,她始終覺得這個廣場的設(shè)計土得掉渣。而現(xiàn)在,換了俯視的角度,瑛子覺得這廣場,還是看得過去的。
瑛子的目光就在廣場上游弋。就這樣,瑛子發(fā)現(xiàn)了那座塑雕前,站著的一個穿著白色風(fēng)衣的女子。
天?。∥铱偹憬由锨懊娴脑掝}了。
瑛子告訴過我,她第一次和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看到這個白衣女子時,她并沒有在意。畢竟到廣場來游玩的人很多,穿白色外衣的女人好像也不止一個。但漸漸地,瑛子發(fā)現(xiàn),只要她吃過晚飯,站在陽臺上向下俯視,她就會看到這個白衣女子。
這個女子總是穿著同一件白色的風(fēng)衣,這難道不奇怪嗎?在瑛子的印象中,還從沒有哪個女人會一連十幾天穿同一件外衣的,這涉嫌個人衛(wèi)生,甚至涉嫌一個人的品位。再就是,這個女子的活動范圍固定,始終僅僅局限于塑雕的左右。另外,瑛子還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出現(xiàn)的時間也是有規(guī)律的,大約晚上6 點50 分左右來,在塑雕前站上70分鐘左右,8點的時候離開。
瑛子的好奇心就一點點地深重起來了。她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呢?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jì)?長得漂亮嗎?她來這里做什么?散心?等人?如果放在從前,瑛子一定會讓明哥火速給她買回一架望遠(yuǎn)鏡。
像今天這樣,已經(jīng)晚上8 點20 分了,那個白衣女子還沒有離開,這在瑛子的印象當(dāng)中還是第一次。
瑛子就打算放棄她的第一首詩歌了,她想要下樓,找一個什么理由接近一下白衣女子??蛇@個時候,女子已經(jīng)走開了,一步三回頭。
瑛子嘆了口氣,轉(zhuǎn)身來到了電腦前,開機(jī),打開Word2003,她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了。
瑛子就坐在電腦前猜想,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呢?她總來塑雕前究竟想要干什么?她會不會是個暗娼?會不會是個精神病?會不會是間諜?
瑛子的猜想,愈加不靠譜了。
5
越來越深重的好奇心,終于戰(zhàn)勝了瑛子。我是說,第二天的晚上,6 點40 分,瑛子下樓,來到了孔融讓梨塑雕前。
塑雕原來是黃銅色的,兩個人物還做了抽象的鏤空處理,遠(yuǎn)看還算寫意,近看就粗糙不堪了。
塑雕左前方五六米處,有一個垃圾桶,是熊貓抱著竹子的造型。瑛子走到垃圾桶前,將一盆月季都扔了進(jìn)去,砰的一聲。老實說,這一聲砰不可能具備多么龐大的體量,但在瑛子聽來卻是格外膨脹的,很是夸張和失真,嚇了瑛子一大跳。
瑛子扔掉的月季,自然是明哥送給她的那盆了。就在前一天,這株月季還只是最下方的那片葉子有些枯萎,可一夜之后,它的全部葉子都有了枯萎的跡象。瑛子心想,還是趁它沒有完全死掉之前扔了吧。這樣,她就可以騙自己了,認(rèn)為這株月季永遠(yuǎn)都活著。
可是,當(dāng)瑛子真的將這盆月季扔進(jìn)了垃圾桶,她又反悔了。在那聲砰彈起的同時,瑛子將右手伸向了垃圾桶。不過,剛剛觸及了垃圾桶,瑛子又將右手慢慢地撤回。
瑛子仰天嘆了口氣,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那個白衣女子。她猜不準(zhǔn)白衣女子今晚會不會來,她也不知道見到白衣女子時,她應(yīng)該怎樣跟人家說話。人家每天來這個塑雕前,關(guān)你什么事呢?觸犯了哪條法律了嗎?難道這個廣場是你瑛子的私家財產(chǎn)?開什么玩笑?瑛子覺得自己實在是多事。
瑛子正在考慮要不要返回家中,一對情侶挽著手從她身旁走過。情侶中的男子手里拿了一把塑料材質(zhì)的笤帚,不小心掃了一下瑛子的褲腿。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對不起。男子緊忙向瑛子道歉。
情侶中的女子則假意數(shù)落男子,你就不能小心點啊,干啥你都毛個愣的。
瑛子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
情侶又道歉了幾句,這才走開。
接下來,瑛子猛然發(fā)現(xiàn),白衣女子已經(jīng)來到了她的近前了。瑛子有些緊張,感覺措手不及。
更讓瑛子有些驚訝的是,這個女子的相貌跟她很像,都是那種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她們的年紀(jì)也差不多,都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瑛子后來告訴我這些時,我翻看了我的手機(jī)相冊。在我的街怕記錄當(dāng)中,的確有一張穿著白色風(fēng)衣的女子的背影,而背景也剛好是這座塑雕。這個女子,或者準(zhǔn)確地說是這個女子的背影,讓我感覺又鬼魅又精靈,很是高冷,當(dāng)然也有些瘆人。我猜想她就是瑛子說的白衣女子,但又不能百分之百肯定。
瑛子盯著白衣女子的臉,白衣女子也在看她。接下來,白衣女子對瑛子笑了一下。
瑛子原本很是擔(dān)心與這個女子見面時,會很難開出頭來。這下好了,女子主動先笑了。
瑛子說,我們長得很像,是不是?
白衣女子點了點頭,又笑了一下。
瑛子說,我叫李瑛,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白衣女子側(cè)了一下頭,似乎是有點猶豫。
瑛子又說,當(dāng)然,你可以不告訴我。我就在對面的六樓住。瑛子說到這,指了指自家的陽臺,接著說,就那個,沒開燈的那個就是。
白衣女子順著瑛子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接著就伸出左手按住孔融的肩膀,當(dāng)然,也可能是按住了孔融兄長的肩膀,瑛子分不清塑雕中的兩個男子哪個年紀(jì)大些。
白衣女子說,我就不告訴你我的名字了,因為,因為我很有可能,不對不對,因為我再也不會來這里了。
白衣女子的嗓音有些低沉和沙啞,要是只聽聲音的話,會讓人誤以為她是男性。
瑛子說,為什么呀?哦,對不起,我,我可能不該問。
白衣女子嘆了口氣,她說,我覺得我等的那個人,不會再出現(xiàn)了,我這種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
瑛子說,是嗎?其實,我來這里,也可以說是等人。我等的人,他永遠(yuǎn)都不會再出現(xiàn)。這不是感覺,是事實。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他是我的男朋友,本來定好了的,五月份,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
白衣女子就走上前來,將雙手搭在瑛子的雙肩上。白衣女子說,會好的,真的,你要振作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瑛子的眼淚就流了下來。瑛子從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哭。她也沒想到,這樣幾乎是無關(guān)痛癢的一句安慰,由于來自一個陌生人,而顯得異常溫暖,讓她感動得不行。隨即,瑛子突然就不想知道這個女子為什么總來廣場了,也不想搞清楚這個女子來這里,到底是等誰。瑛子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累了,需要馬上躺到床上去休息。
白衣女子給瑛子擦拭著眼淚。她說,我們女人,可能真的不能跟命爭。說了這么一句,她抬頭看了看夜空的月牙,接著說,我丈夫很愛我。可是,我是不是也很愛他,我說不清,真的,我說不清。半個月以前,情人節(jié)那天,我很想讓他送我一束玫瑰,真的,我很想,不送一束也行,送一支就好,但我又不能把我的想法說給他。
瑛子的眼淚止住了。白衣女子說的情人節(jié)和玫瑰,讓她暫時放棄了馬上回家躺下的念頭。再就是,瑛子知道在這個當(dāng)口,她撇下白衣女子走開,是很不禮貌的。
接下來,白衣女子坐在了塑雕前的石板上。她說,我要是把我的想法說給我丈夫,那種感覺和那個……情調(diào),對,是情調(diào),就都打折扣了。就像一小杯干紅,是不多,但很醇,要是倒進(jìn)去一碗水,看著是多了,但它完全不是那個滋味了,真的,不是了。
白衣女子伸出左手,將遮住臉頰的一縷頭發(fā)掩在耳后,她說,結(jié)果情人節(jié)那天,他就沒有送玫瑰花給我。這不讓我意外,但我還是很傷心,真的,我很傷心。如果他光是沒給我買玫瑰花,也就算了,畢竟他不是個很浪漫的人。但是,那天晚上,他偏偏還在外面喝酒了,回到家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瑛子也坐在了石板上,緊挨著白衣女子。瑛子覺得白衣女子和她一樣,都是無聊的小女子一枚,面對大的事情,會拿不出主意;而面對一些小的事情呢,卻一定要咬著牙將原則堅持到底。
瑛子不想聽下去了,但出于禮節(jié),她問了白衣女子一句,后來呢?
白衣女子說,后來,我就一個人出來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這里,其實我家離這兒很遠(yuǎn)。
白衣女子說完這些,似乎是很疲憊,她就閉上了眼睛。
白衣女子只是沉默了一小會兒,又張口了。她說,那天晚上,我來到這里的時候,這里有很多人在散步,也有很多情侶,每個女孩子的手里都拿著幾支玫瑰,幸福死了。后來,廣場上只剩下我一個了,我就坐在我現(xiàn)在坐的這個地方哭。我知道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就是覺得委屈,覺得自己被冷落了,沒有人疼我。
白衣女子說到這兒,廣場起風(fēng)了,散步和聊天的人們開始撤離。前后不過三兩分鐘的光景,偌大的廣場,只剩下了瑛子和白衣女子。
瑛子感覺很冷,接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瑛子想要回家,但她心里多少還是有一點希望白衣女子接著講下去。
后來呢?瑛子就又追問了一句。
6
是的,后來呢?這個看似簡單的追問,說明我們總是更關(guān)注結(jié)果,而不是過程。既然這樣,我干脆先說一下后來的后來吧,也就是說一說現(xiàn)在的瑛子。
現(xiàn)在的瑛子在北岸街和橋旗路的交匯口,開了一家鮮花店,主營玫瑰,生意稱不上紅火,但還算過得去吧。瑛子其實不想把鮮花店開在這個地方,因為花店的對面,就是明哥當(dāng)初出車禍的現(xiàn)場??蓜e的地方呢,要么位置太偏,要么房租太高,一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下來,瑛子就把鮮花店開在了這里。
瑛子開鮮花店,當(dāng)然主要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活。這個世界上,好像還沒有誰具備跟飯較勁的底氣吧。每個人都要做一點什么,從而換來自己的一日三餐。還有一個原因呢,是瑛子想要再見一次那個白衣女子。瑛子想,說不定在情人節(jié)的那天,也或者是其他某一個日子,白衣女子會到她的店里來買玫瑰的。
瑛子知道,這種再次見面的機(jī)會很渺茫,但她偏又無法徹底死心。另外,瑛子也知道,就算真的再次見到了白衣女子,她也無法責(zé)怪人家什么??墒?,瑛子偏偏就是還想見一見白衣女子。也或者這樣說吧,瑛子堅持在跟自己較勁,那種毫無勝算的較勁。
就這樣,很多年過去了,瑛子沒有再次見到白衣女子。至于撞死明哥后逃逸的卡車司機(jī)呢,我很想說他已被繩之以法,甚至咔噠一聲被槍斃掉了,但實際情況卻是警方仍在追捕中。對了,還有小魚,我很想說她成為了我的妻子,我和她早已破鏡重圓。但實際情況呢,我再沒有和小魚聯(lián)系過。成為我妻子的,是瑛子。這就真的一言難盡了,不說也罷。
這么多年了,瑛子也一直沒有忘記,那天晚上,她問過白衣女子“后來呢”,而白衣女子也做了回答。
當(dāng)時,白衣女子的臉有點紅了。她說,后來,就有一個先生走到我面前,他的手里捧著一束玫瑰,很香啊,我很遠(yuǎn)就聞到了,但他走到我近前時,我還是被嚇了一大跳。這個先生本來是走過我身邊了,但他又返了回來。他對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女人在今天,是不是都特別想收到玫瑰花?我想告訴他,是,絕對是,每個女人都想收到玫瑰。但我很害怕,我就搖了搖頭,表示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這個先生一定是誤解我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對我說,啊,原來不是這樣啊,那我把這束玫瑰給你好了。我說,我不要。但他已把花塞到了我手里,然后他轉(zhuǎn)身走了,像個孩子那樣一蹦一跳的,還吹起了口哨。
白衣女子站起身來,瑛子也跟著站起身來。瑛子后來告訴過我,她站起身時,夜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但她還是感覺特別冷,冷得血液似乎已經(jīng)結(jié)了冰碴。
白衣女子說,我很害怕的,但又很高興。兩相對比,還是害怕更多一些,我就打車回家了。到了我家樓下,我把玫瑰扔了。我很舍不得,但我不想讓我丈夫誤會。
白衣女子拉過瑛子的手,她說,我請你相信我,我從沒想過要背叛我的丈夫。但情人節(jié)過后,我總想再見一見送給我鮮花的那個先生。我并不想跟他發(fā)生什么越軌的事情,絕對不想。我想見他,只是想告訴他,情人節(jié)這天,女人都想得到玫瑰,就算不是情人節(jié),每一個平常的日子,女人也都想收到玫瑰。
白衣女子嘆了口氣,松開了瑛子的手,她接著說,到今天,我在這里整整等了他半個月。我每天晚上都來這里,怕他認(rèn)不出我,我總穿這件白大衣??墒牵僖矝]有出現(xiàn)。
白衣女子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8點05 了,我該走了。我本來跟自己說過,我只等他三天,后來又變成了一個星期,最后改成了半個月。我只能等他半個月,事不過三。半個月,今天到了。
再見。白衣女子說。
瑛子說,請等一等。你說的那個先生,是不是有一米八十那么高?
白衣女子明顯地愣了一下,極輕微地點了點頭。
瑛子接著問,他是不是穿了一件波司登羽絨服,藏藍(lán)色的。
白衣女子瞪大了眼睛,同時身體向后倒退。
瑛子又問,他是不是留著板寸頭型?右邊的眉毛上邊有一顆痣?
白衣女子一直在倒退,結(jié)果撞倒了那個熊貓抱竹樣式的垃圾箱,一盆月季滾了出來。白衣女子趔趄了一下,之后就轉(zhuǎn)過身,向北岸街的南頭狂奔而去了。
瑛子就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骼都被抽掉了,她無力站立,就蹲下身子,把頭埋向自己的膝蓋。
可是,瑛子的頭只低下了一半,就又猛地抬了起來。
瑛子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那天穿的,原來也是一件白色的風(fēng)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