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1
我很怕過年。年是全年中最大的節(jié)日,各種人情世故風(fēng)俗,都會在這時候集中反映出來。民諺有“賠不盡的閨女,過不完的年”,過年實在是一件大事,一件很能麻煩人的大事。過去常說小孩子盼過年,因為小孩子嘴饞,過年能有好吃的。又說窮人怕過年,“初一當(dāng)作平常過,莫對孩子講過年”。年前是討債的日子,窮人過年如過關(guān)口,許多窮人不得不在年三十貼過對聯(lián)以后,再借點錢買肉過年。民諺因此“小辮扣銅錢,要吃豬肉頂過年”之說,習(xí)慣上,只要是門上貼了紅對聯(lián),就算到了新年,這時候就不能再討債了。
我自然不是欠人債怕過年。一個作家在中國的地位,談不上窮也說不上富,和普通人沒什么區(qū)別。怕過年,只是因為我這人生性不喜歡熱鬧,生性害怕敷衍??斓竭^年,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恐懼。年是躲不過的,不想過,也得過。今年年前,我正寫著小說,想象中年前一定能把小說寫完,然而年關(guān)一天天逼近,小說終于沒有完成。我知道沒完成的原因是因為恐懼,日子還沒到,我已經(jīng)在一天天地算計了。我的思想老是情不自禁要開小差。一想到過年被各式各樣的事打擾,就心煩得什么也不想干。
寫作的人,最害怕的事,莫過于被打斷寫作。思路突然的中斷,仿佛有人在腦子里,用鋒利的剪子鉸了一下,一切都亂了套。在過年前,我就想好,嘗試著在新年里寫一篇不怕中斷的稿子。我特采取忙里偷閑的方式,隨時隨地把自己有關(guān)過年的感想和話題記錄下來。我將改變那種天天老時間進行寫作的習(xí)慣。
新年里肯定會有朋友來拜年,有很歡迎的朋友,自然也有很不歡迎仍然稱之為朋友的朋友。肯定會說一些十分投機的話,肯定也會說一些完全是應(yīng)酬不得不說的廢話。不管和誰見了面,一定會說一聲“恭禧發(fā)財”。盡管好話和屁一樣不值錢,但是正因為是過年,誰又能不說。
自己不信鬼神,可以不放爆竹。但是只要是個什么時間,爆竹聲便會不絕于耳。大年三十,開始吃年夜飯了,算是請什么神,有理無理,先狂放一陣爆竹。再下來的高潮是夜里十二點,整個城市仿佛遭受多國部隊空襲的巴格達,即使是把門窗關(guān)緊了,還是有很濃的煙火味鉆進來。都說今年過年期間的電視節(jié)目不好看,有先見之明的,早早地吃了年夜飯,桌布一攤,打起麻將來,一干就是通宵。干到半夜里,輸?shù)娜吮г故謿獠缓茫蒙蠋墓Ψ?,溜到晾臺上放起爆竹。大年初一請財神,遲放早放都是放,張家放了,李家也不肯示弱,雖然是半夜里,而且今年南京的天氣出奇的冷,照樣從熱被窩里跳出來,凍得渾身亂顫地在晾臺上放爆竹。我住在一樓,天亮?xí)r,從窗子里望出去,滿地紅紅綠綠的紙屑。翻開送來的報紙,知道就這么吵吵鬧鬧一晚上,南京人民已經(jīng)損失了四百萬。想想偌大的中國難怪會窮,人太多,一人炸幾個爆竹,算算錢就是天文數(shù)字,且不說,還有噪音污染,還有環(huán)境污染。 《揚子晚報》上有這么一條消息:
南京人今年春節(jié)
燃放煙花爆竹花費八百萬元
本報訊記者從南京市消防支隊獲悉,今年春節(jié)期聞,南京城區(qū)和郊區(qū)總共燃放了價值約八百萬元的煙花爆竹,比去年增加一倍。煙花爆竹消費每戶約十元,每人約三元。因燃放煙花爆竹引起的火災(zāi)共38起。與去年持平,燃放煙花爆竹所造成的人身傷害事故比往年明顯減少。
看見一條報道上說,臺灣人因為吃得太輔張,每年吃掉了兩條高速公路。過年的重要話題是吃,大吃大喝。臺灣人大陸人都是龍的子孫,優(yōu)點和毛病都差不多。不知道大陸人每年要吃掉幾條高速公路。臺灣人敢吃,是因為臺灣成了四小龍,口袋里有錢,有了錢就要擺闊,大陸人敢吃,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公家有錢,吃公家的胃口必然會好,白吃反正不會把自己吃窮。今年的過年很有些喜洋洋,是個單位,多多少少都發(fā)了些年貨,商場里大發(fā)禮品券,因為有回扣,誰都賣力氣。去商場轉(zhuǎn)一轉(zhuǎn),人山人海,禮品券不用白不用,等于買東西不要錢,大包小包往家搬就是了。
南京至上海正修建高速公路。據(jù)說其代價,相當(dāng)于新蓋的五層樓,一個接一個連起來。我始終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中國人的住房這么緊張,為什么不多蓋一些五層樓讓大家住,何苦勞民傷財?shù)厝ソǜ咚俟罚恳苍S把高速公路吃掉是好辦法,要不就把高速公路變成禮品券送給大家。
2
我們所說的“年”,它的本義是收成。 《谷梁傳·桓公三年》:“五谷皆熟,為有年也?!薄墩撜Z·顏淵》:“年饑,用不足。 ”年的異體字可以寫成“年”,它的甲骨文的意思,是人背著稻禾。
今天過年的“年”,和它的本義相去已經(jīng)很遠。民間有種種傳說,其中流行的說法就是:“年”是太古時候的一種怪獸,每到寒冬將盡新春快來之時,便跑出來吃人。古人為了使自己不變成“年”的口中之物,便聚集一起,燃起篝火,投入竹子,讓燃燒的竹子爆裂出巨響,把“年”嚇跑。據(jù)說“年”的體形像駱駝,比駱駝大得多。過年的習(xí)俗中,我覺得藏族的新年更有趣一些。藏族的年夜飯叫“古突”,有著很強烈的游戲味。所謂“古突”,是用面疙瘩,羊肉,人參果煮成的稀飯。家庭主婦在煮飯前悄悄在一些面疙瘩里塞進石頭,羊毛,辣椒,木炭,硬幣等物品,吃團圓飯的時候,誰吃到這些東西,必須當(dāng)眾吐出來。這些東西預(yù)兆了人的命運和心地,石頭代表心狠,羊代表心軟,木炭代表心黑,辣椒代表嘴巴不饒人,硬幣代表財運亨通。大家就此相互議論哈哈大笑。然后全家合力,用糌粑捏成一個魔女和兩個碗,把吃剩的“古突”和骨頭等殘渣倒入糌粑碗里,由一個婦女捧著魔女和殘羹剩飯,跑出去扔在室外,一個男人點燃一團干草緊跟其后,口里念著“魔鬼出來,魔鬼出來”,讓干草和魔女一起燒成灰燼。孩子們則同時在一旁放起爆竹,意味著惡魔已去,吉祥的新年來到。
我們漢族也有類似的行為,只是顯得有些滑稽,請看《揚子晚報》上的另篇報道:
包餃子放進幸運幣
五齡童咬得滿嘴血
南京軋鋼廠王慶順來信反映,他的一位朋友小李大年初二包餃子時往一個餃子里悄悄放進一枚硬幣,以圖吉利。那知這枚硬幣竟差點把他5歲的兒子的門牙崩掉,小家伙大哭大鬧,滿嘴鮮血。眼看著元宵節(jié)將至,特向大家提個醒。
漢族過年,給我留下的太多印象是忌諱。俗話說:“小孩子嘴里討實話?!毙『⒆訜o所顧忌,見到什么說什么,看見誰家的“?!辟N倒了,便說:“福倒了?!庇谑墙源髿g喜,因為福倒意味著福到。然而小孩并不一定都說吉利的話,口無遮欄,隨隨便便就可冒出一句禍來。因此有的地方行的規(guī)矩,是在年三十晚上,用草紙把小孩子的嘴擦一擦,意思是小孩說話和放屁差不多,說了壞話不算數(shù)。
根據(jù)任騁先生所著的《中國民間禁忌》記載,僅僅在大年初一這一天,各種千奇百怪的特殊禁忌,便有三十四條。其中有幾條十分有趣,譬如忌在被中打噴嚏,以為這噴嚏一打,會病一年。同理,忌拜年于床前,若受拜者臥床未起,大不吉利,年內(nèi)定有病災(zāi)。
禁忌顯然是出于人們一念之差的誤會。如過年時對灰塵的忌諱。 “灰”與“毀,晦”諧音,“塵”與“陳”諧音,因此打掃灰塵就有去晦氣破舊立新的意思。年初一天亮前忌大聲說話,更不能直呼其名地把人喊醒,否則被喊醒的人會患紅眼病,而且會把臭蟲叫來。因此大年初一清早大放爆竹,除了恭請財神,也有驚醒人的意思。
今天的人看起來,禁忌中太多荒唐,然而從一些荒唐中,也能看到古人的苦心。中國的古訓(xùn)講究早起,仔細琢磨一下,新年第一天的禁忌中,有好幾條就是讓人不要睡懶覺。以上提到的幾條都是這樣。一年里的第一天的行為象征著一年內(nèi)的行為,除了催人早起之外,還忌睡午覺,俗以為男人在這一天午睡,田畦就會崩潰,女人這一天午睡,廚房就會倒塌。實際上,不過是變著法子讓人遵守古訓(xùn)“禁晝寢”而已。我曾在醫(yī)院里度過兩個春節(jié),一次是在七六年,我因為青光眼發(fā)作,疼得成天捧著個腦袋,不得不困守在病房里,記得時間是離周恩來去世不久,耳邊老能聽到一邊播放著的哀樂。那時候過年也放爆竹,但是遠沒有今天熱鬧,并不是因為不許放爆竹,主要的原因是大家錦囊羞澀,口袋里沒什么錢。
3
1976年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具有戲劇性的一年。小平同志復(fù)出,又在反擊右傾翻案的浪潮中打下去。 “四人幫”在這一年得志到了頂點,也恰恰是在這一年完了蛋。繼周恩來之后,朱德和毛澤東也在這一年逝世。還有駭人聽聞的唐山大地震。
這一年我被病魔折磨得夠嗆,先在南京住醫(yī)院,以后又到上海去住醫(yī)院。既嘗試著用中醫(yī)治療,在頭上到處亂扎金針,又接受西醫(yī)的手術(shù)。七六年是我一生中最槽糕的年頭,我那時正在一家小工廠里當(dāng)鉗工,因為眼睛不好的緣故,不得不考慮改行。我和父親經(jīng)常討論的話題,是什么樣的工作對于我的未來更為有利。
我曾經(jīng)十分向往上大學(xué),但是工農(nóng)大學(xué)生的名額與我無緣,我喜歡搞攝影,但是醫(yī)生說我的眼睛最不適合在暗室里工作。我心灰意懶,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父親建議我去公園養(yǎng)花,認為這工作不費眼睛。
我的手術(shù)很不成功,醫(yī)生說開一刀能解決問題,結(jié)果一切照舊。到第二年過年的時候,我的舊病又復(fù)發(fā)了,而且這一次來勢更兇猛,說不行,就已經(jīng)不可收拾。于是只好再上手術(shù)臺,這一次是徹底解決問題,索性將眼球摘除。為我做手術(shù)的是當(dāng)時上海最有名的眼科專家,曾經(jīng)留學(xué)奧地利。人要是倒了大霉,最好的醫(yī)生也幫不了你的忙。殺雞豈用牛刀,眼球摘除這樣的手術(shù),實習(xí)醫(yī)生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好。
我第二次在醫(yī)院里過年,是1985年,那是在北京,和祖父一起過的。這一次是為了照顧祖父。那時候祖父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而我正在讀研究生。祖父住的病房十分高級,冰箱彩電衛(wèi)生間一應(yīng)俱全。住在祖父隔壁的是屈武先生,一個極有趣的老頭子,也是九十出頭的人,年三十那天,端了一杯黃酒來,非要和祖父干杯。
祖父那天晚上很高興,屈武走了以后,病房里就我和他兩個人。大家很吃力地說了一會話,祖父的耳朵已經(jīng)很背,跟他說話得像哄孩子一樣大聲叫。然后便是看電視。祖父眼睛不好,一向是不看電視的,所謂看電視,不過是他坐在那,我一邊看,一邊向他解釋。
那一年的電視節(jié)目中,新興起了搖獎。獎券在街上到處都有賣的,一下子賣出去了成千上萬張,然后大家坐在電視機前,伸長了脖子等待,看誰的運氣好。我當(dāng)時很有些書呆子氣,覺得大過年的,看電視就是看電視,為什么非要到電視上來搖獎,我又沒有買獎券,憑什么在電視上浪費我的時間,把這牢騷說給祖父聽,祖父立刻贊同。祖父做為“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的代表,最反對人的那種運氣發(fā)財?shù)男睦怼?/p>
于是祖父讓我把自己的感想寫下來,當(dāng)然也要把他的想法寫出來,用他的名義發(fā)表出去。祖父是個作家,年紀太大了,已不能再伏案工作,因此突然心血來潮讓我代筆。
當(dāng)時鐘敲響十二點時,北京城里爆竹響成一片。我躊躇滿志地構(gòu)思那篇文章,但是臨了終究沒寫。沒寫的原因是寫了跟沒寫一樣。如果是用祖父的名義寫了,在《人民日報》顯眼的位置上登出來沒問題,可是一篇小文章又有什么用處呢?即使有點用,盡管發(fā)表的是個觀點,卻難免有受人指使的嫌疑,祖父曾發(fā)表過一篇不相信耳朵能聽字的文章,結(jié)果引起很多深信特異功能的人的不滿和非議。有人相信斜門歪道,愿意相信運氣,愿意花錢買獎券,那是別人的自由,自己不相信耳朵能聽字,不去花那個冤枉錢中獎,不買獎券也是自由。大家都是自由,我們何苦干涉別人的自由。
4
我在農(nóng)村待過兩年多,那是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年頭,我只有二歲,父母都進了牛棚,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在農(nóng)村過春節(jié),遠比城里好玩。二十多年前的江南農(nóng)村非常窮,都說江南是魚米之鄉(xiāng),但是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最多只是比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年頭好一些。
窮也有窮的樂趣,譬如窮賭。人之初,性本善。人大約原來很不壞的,天性里雖然有些玩劣,后來變得又刁又惡,變得不可收拾,恐怕還是環(huán)境造成。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流氓惡棍賭徒,想來也不會天生。
鄉(xiāng)下的日子雖然苦,一到過年,總算能有肉吃。除了吃肉,口袋里裝滿瓜子花生,哪兒熱鬧可以往哪兒鉆。鄉(xiāng)下人不像城里人,大門永遠是敞開的,有點事立刻到處傳。突然有人說,后村誰家誰家開賭了,消息不脛而走,于是太呼小叫,都湊熱鬧。是推牌九,在一張大的八仙桌上,圍了好幾層的人。我們是小孩,要想擠進去,得用智慧。莊家就是八仙桌的主人,平常時,居然也是學(xué)習(xí)毛澤思想積極分子,過年卻把什么都忘了。輸贏不大,當(dāng)然也不算小,大多都是毛票,以今天的眼光看,實在是小孩子玩玩的把戲。
在莊家邊上的一位瘦瘦老頭子,捧著一個簸箕,負責(zé)出納。牌一翻開,頓時見分曉。是賠,就趕快發(fā)錢,是賺,把桌上的錢呼的一下,統(tǒng)統(tǒng)掃進簸箕。來去極快,還沒笑完,哭已經(jīng)來不及。
我在農(nóng)村待了不過一年,便完全是一個地道的鄉(xiāng)下小孩。拚命地往里擠,好不容易擠進去了,弄不好又會當(dāng)場給轟出來。因此,要站,一定識相地站贏家的身邊。贏家的心情好得會像菩薩,錢多了往地下掉,我們趕緊屁顛顛去撿。效勞的次數(shù)多了,贏家就會賞張把毛票當(dāng)小費。小費一到手,轉(zhuǎn)眼變成我們的賭資,無師自通老氣橫秋地押上去,剛開始總能贏了,一毛兩毛翻一倍翻兩倍,變本加利。心里洋溢著甜滋滋的發(fā)財喜悅,眼睛一眨,發(fā)現(xiàn)自己可憐連本都賠了。于是仍然耐心等待,看有沒有贏家再把錢往地下掉,心里盤算怎么樣才能東山再起。
結(jié)局當(dāng)然一樣,都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輸,結(jié)果都沒贏。小孩如此,大人更如此。贏錢的肯定是莊家。小小撈了一把。那時候都說要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然農(nóng)村的春節(jié),缺了賭,便仿佛少了許多樂趣。事實上,雖然誰都想贏,可輸?shù)娜诉€是高高興興,因為畢竟是過年。過年不破費,似乎不叫過年。
那年頭大人沒多少錢賭,小孩更沒錢。賭只是人們過年時,隨口哼哼的小曲。我們受大人影響,用瓦片磨成骰子,也一本正經(jīng)地擺開陣來。我們賭的是草,用來喂羊喂兔子的草。那時候在農(nóng)村,凡是有小孩的人家,不是養(yǎng)只羊,便養(yǎng)對兔子。天寒地凍,野外割草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們成群結(jié)隊地到處亂轉(zhuǎn),很艱難地每人有了半籮筐草,便圍成一團大賭特賭?;I碼自然就是草,抓把草放在面前,算是賭注。莊輪流坐,一樣很熱鬧。
還是輸?shù)臅r候多,玩著玩著,就把時間玩忘了。天說黑就黑下來,家里羊還等著吃草。割的那點草已輸光了,于是胡亂在麥地里割點麥子,菜地里挖幾棵菜,向贏家賒一把草撒在籮筐的表面,偷偷地溜回家去。
我因為偷割麥子和菜,常常受到外姐母的訓(xùn)斥,外祖母常說,若是被抓到了,讓人剝?nèi)ヒ路?,活該,她絕對不會去贖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過偷割麥子而被人剝?nèi)ヒ路氖吕?。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們割的都是鄰近生產(chǎn)隊的麥子,偷的菜,也不是熟悉人家的自留地,因此真叫人抓住了,除了挨揍,身上稍稍有點像樣的衣服,確有被剝?nèi)サ奈kU。
5
我們那時候在農(nóng)村,最羨慕的就是知青。知青不過是公子落難小姐遭殃的形象。不管怎么說,在鄉(xiāng)下人眼里依然還是公子,是小姐。
知青比鄉(xiāng)下人穿得好,知道的事多,而且打骨子里看不起鄉(xiāng)下人??爝^年了,知青十分興奮,因為回城的日子就要來臨。
知青在農(nóng)村也是偷雞摸狗的好手,和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青年比起來,知青不僅會運用大腦,而且更接近流氓無產(chǎn)價級。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都不太敢惹知青。那時候鄉(xiāng)下的羊便宜,幾塊錢就可以買一只不小的羊。冬至剛過,知青領(lǐng)頭,和村上的小伙子一起,動不動就去買只羊回來開葷。羊買回來了,殺了剝皮,然后扔在開水鍋里煮,一煮就是一大鍋,抓把鹽扔下去,吃的時候再加上新切的蒜葉,香味可以傳出去很遠。
有一年過年,幾位知青沒回城,相約在農(nóng)村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由于羊已經(jīng)吃膩了,突然想到了要吃狗肉。那年頭,農(nóng)村的狗也是稀罕之物,人的糧食都不夠吃,誰還高興養(yǎng)狗。想吃狗,首先得出去找,鄰村的狗本來是很容易騙來的,如果是在平時,幾塊面餅,就可以成功??墒且坏竭^年期間,狗有東西吃了,你把餅扔過去,它照樣吃,可就是死活不跟你走。
于是只好吃回窩邊草。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了一條狗,也不知當(dāng)年從哪撿來的,餓得到處都是骨頭。和今天時髦的名犬身價百倍相比,同樣是畜牲,那狗可真是太賤了。如今我的一位朋友養(yǎng)一條小辮子狗,每天帶去上班,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伙計到對面館子里買一籠蟹黃包,蟹黃包買回來,主人吃皮,餡喂給那獅子狗吃。而我剛剛提到的生產(chǎn)隊養(yǎng)的那條狗,只要是能吃的,什么都吃。我敢說它可能自出生以后,從來沒吃飽過。它永遠是在為吃奔波,成天東家西家地亂竄,人家吃飯了,它就可憐巴巴在一旁看,偶爾能吃一塊肉骨頭,那真是過年了。
誰家的孩子拉屎,它只要是遇上了,一定虎視耽耽地守在旁邊,狗行千里吃屎,眼見為實,這條狗可真是把屎當(dāng)作了好東西。
如今回想起來,把這么一條瘦骨嶙嶙的狗吃掉,真有點讓人感到惡心。這條狗談不上有什么功德。那年頭農(nóng)村的日子太窮,沒聽說過有什么外來的賊。生產(chǎn)隊養(yǎng)了一條狗,養(yǎng)也就養(yǎng)了,用不到它替誰看家。見了誰,都討好地搖頭擺尾,見了陌生人,它也會張牙舞爪地叫,雖然瘦,可是在我們的帶領(lǐng)下,一樣把鄰村那條比它大出許多的狗撕咬得落花流水。
把這條狗偷偷地吃了實在太容易。大過年的,到處喜氣洋洋,沒人注意到狗的失蹤。狗肉可以成為佳肴,但是也不知是佐料不對,還是狗太瘦了,滿滿地煮了一大鍋,吃了極少的一點點,便在后門口挖了一個坑掩埋了。
知青已是歷史概念。時過境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今年過年的日子里,老是情不自禁想起當(dāng)年讓我羨慕不已的知青,想起生產(chǎn)隊那條被知青殺掉的瘦骨嶙嶙的狗。人過年,狗又沒惹人,卻偏偏輪到它倒霉。
6
話題仍然是在鄉(xiāng)下過年。
鄉(xiāng)下人過年,在新年期間要走親戚。記得那是我在鄉(xiāng)下過的第二個年,上海的姨媽帶著三個小孩來,正趕上下大雪。我在農(nóng)村還有一個姨媽,離外祖母家有十幾里路。上海姨媽和外祖母一家都去了我那個在農(nóng)村的姨媽家。
去的時候是傾巢出動,因為外祖母家沒有留人看家,于是臨時決定,由我趕回去看家。下雪天,農(nóng)村的泥濘路特別難走。我在四里路外的鎮(zhèn)上小學(xué)上學(xué),已經(jīng)走慣了這種泥濘路,因此絲毫也不在乎,我擔(dān)心的是自己晚上一個人睡覺有些害怕。
我從小就是個膽小的孩子,即使是到現(xiàn)在,我的膽子依然還不夠大。在農(nóng)村的兩年多,我一直是和外婆睡一個房間,就在我的枕頭邊,豎著一具為外婆準備的棺材,深更半夜,我醒過來時,常常不敢睜開眼睛。我始終覺得棺材是一個讓人害怕的玩意。它給人造成的恐懼,并不亞于躺在那里的一具尸體。
外祖母知道我害怕,平時我若是不聽話,她便用讓我一個人睡在小房間里來嚇唬我。這次讓我一個人回去看家,她知道有些為難我,就讓我到村上隨便找個什么人陪一陪。
雪很大,我那時候才十一歲,可是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孩子。十幾里路很快就走完,我回到村上,沒去自己家,先到對門的李家,找一個叫阿興的小伙子,讓他晚上陪我睡覺。阿興好像有什么心思猶豫了一下,說:“你先回去吧,我待會來。 ”
這天晚上,阿興很晚才來。在他沒來以前,我一直在擔(dān)心,他如果不來,又會怎么樣?天早就黑了,點了油燈以后,風(fēng)從門縫里吹進來,燈苗跳過來跳過去。我知道如果阿興不來,自己也許一夜都不會合眼。明知道不可能有鬼的,可平時聽到的鬼故事,到了這一刻全部復(fù)活。我一個人坐在門口哆嗦,一直等到阿興來敲門。
阿興已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他是那種有文化的農(nóng)村人。人長得很漂亮。他家弟兄三個,個個都稱得上美男子。因為是外來戶,他家住的房也是租的人家的,弟兄三個都到了娶媳婦歲數(shù),卻因為沒房子不能結(jié)婚。我覺得像阿興這樣的人,應(yīng)該娶村上最漂亮的一個姑娘,那姑娘是大隊書記的女兒,是宣傳隊的積極分子。一段時間內(nèi),他們的關(guān)系似乎非常好,他們常在一起排演自編自導(dǎo)的節(jié)目。村上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于他們的議論,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得有鼻子有眼。
大隊書記的女兒很快嫁到了別的村上。阿興后來跟一位很難看,但是心地很好的本村姑娘結(jié)了婚。如今的江南農(nóng)村富得流油,阿興弟兄三人每人蓋了棟樓房,富麗堂皇,省委書記也不過只能住這樣的房子。
我真的是沒法想象,阿興那天晚上不來,我會嚇成什么樣子,那天晚上是我一生中經(jīng)過的最恐怖的夜晚之一。我生來膽子小,卻又生來怕求人。我知道我不會再去叫阿興。如果他真的不來,那只能算我倒霉。我所以去叫阿興,是覺得他是我的一個大朋友,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喜歡他,是因為他從來不歧視我的身份,他沒有因為我的父母落難就把我看成狗崽子。他喜歡我,是因為他覺得我是一個城里來的孩子,對于一個農(nóng)村青年來說,一個城里來的孩子,能觸動他很多美麗的幻想。城里畢竟是每一個鄉(xiāng)下人心目中的天堂。
阿興那天很晚才來,他愁眉苦臉,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和我睡在一條被筒里,說了大半夜話。他讓我描述城里的街道,抽水馬桶和長著辮子的電車。那天的雪大極了,天窗上白白的一大塊,好像是月光似的,把小屋照得仿佛像白天一樣亮。阿興不斷地讓我說,甚至我都睡著了,還把我弄醒了,讓我繼續(xù)往下說。
大隊書記的女兒就是在那年新年里結(jié)婚的?,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大雪之夜,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一個失戀的農(nóng)村青年,睡在一個被窩里,那情景真是太讓人難忘。
7
最后談一談,過年祭祖宗。
祭祖宗又叫擺供,有的風(fēng)俗志上記載,擺供是在吃過團圓飯以后,全家人重新梳洗,然后在祖先堂供桌上擺設(shè)供品,《海州民俗志》上寫著:
有的地方要把所有家珍通通擺在供桌上。一般須擺五碗齋菜,五盤糕點,五碟干鮮果品、五個白面饅頭、五杯酒,五雙筷子,每樣供品上覆蓋新鮮菠藁,插上彩色紙花,整個供桌莊嚴活潑,生機盎然。供品擺好后,點紅燭燒滿爐香,全家人按輩分次序,向祖宗亡人牌磕頭。此后三天,香爐內(nèi)晝夜不斷香火。一柱香燒完了,只能說“香盡了”,不能說“燒光”或“燒完”。至正月初二晚上,全家重新點燭燒香、磕頭禮拜,破酒破菜,撤下供品,叫“結(jié)供”。
擺供時,還有栽搖錢樹的習(xí)俗,這習(xí)俗很有些像外國人準備的圣誕樹,一般是放在供桌的左端,放一碗干飯,叫聚寶盆,盆內(nèi)插帶葉的柏樹枝,柏枝上系滿各種干鮮果品,結(jié)供時,撤下?lián)u錢樹,果品分給小孩子吃,也有的人家索性用一根完整的鮮竹,深深地插在院子里,竹枝上除了喜慶果品,再系上些銅錢以及紙票等,大年初一早晨用力搖晃竹竿,家人便在竹下拾取掉下來的“錢”,誰拾得多,誰就會發(fā)大財。
擺供的習(xí)慣在眼下的農(nóng)村,不少地方還保留著,不過大都改良過了。江南地區(qū),據(jù)我所知,都是在吃年夜飯前,象征性地供一供。把酒菜都放在吃飯桌上,擺好碗筷,點上香和紅燭,就算開始。時間正好是一炷香,中途添三次酒,化點紙錢??旖Y(jié)束時,大家按順序磕頭,然后把菜撤下去熱一熱,坐下來吃團圓飯。
如今這種儀式在農(nóng)村是公開的,不像文化大革命中,偷偷摸摸地關(guān)起門來供。記得那一年上海姨媽回來,擺供時,我的表弟惡作劇地用上海話說,看見供桌邊上坐著一個高高瘦瘦的人,說得神乎其神,把大家嚇得不輕。據(jù)說小孩子的眼睛最毒,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外婆深信不疑,一口咬定這高高瘦瘦的影子,就是我們已經(jīng)死去二十年的祖父。
我的表弟那一年剛上小學(xué),他所以亂說,不外乎是因為誘供。因為早在擺供前,我的外婆已經(jīng)在無意中做了種種暗示。他不過完全是出于調(diào)皮,隨口說了一句謊話,然而他的這句謊話,至今還在農(nóng)村廣為流傳。人們說過年應(yīng)該祭祖宗時,很自然就會拿我表弟的話來證明擺供的必要。老年人學(xué)著表弟上??谝簦佌伕嬲]年輕的一代。
“既然能看見我們的先人,逢年過節(jié),供一供,還是必要的。 ”
我覺得擺供實在沒什么必要。不過我想,不管能不能見到我們的先人,搞個不是太過分的儀式,紀念紀念我們的先人,完全應(yīng)該。怎么說也比亂炸爆竹好,怎么說也比大吃大喝好。當(dāng)然儀式的目的不只是求先人保佑,而是希望我們自己能做一點讓先人滿意的事。我們應(yīng)該借這個機會,好好想一想,新的一個年里,我們應(yīng)該如何好自為之。
也許我們應(yīng)該自己保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