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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嘯

2020-11-18 08:08杜斌
黃河 2020年6期
關鍵詞:永清校長學校

杜斌

國考舞弊事件再次坐實,最新證據(jù)來自最大嫌疑人自己的調(diào)查。劉國瑾的太陽穴上有一臺推土機揮舞著鏟刀來來去去。在家吃過老婆做的西紅柿雞蛋刀削面,他側(cè)身在床,習慣性地刷了一會兒微信,剛迷瞪著,手機鈴聲就把夢打碎了。一看表,13:13分,睡了不到10分鐘。在這不到10分鐘的時間里,他急匆匆做了個夢,夢見和茍永清、梁三友駕著用一百個氣體滅火器組裝的飛艇,帶著全校50多名教職工在西山萬畝生態(tài)園上空翱翔,猩紅的軀體望去像一輪紅日,吸引得站在校門前柳樹上的一對喜鵲瞪大眼叫喳喳。 Q縣新上任的縣委書記來電話,邀請他馬上到縣政府,說是耗費六年搞不下來的辦學用地手續(xù)批下來了,5 分鐘后要在縣政府大禮堂舉行簽約儀式,蛇城主要領導出席,多家新媒體現(xiàn)場直播。書記怕夜長夢多,有不測風云,命令他來個東風快遞。新來的縣委書記真是個奧利給,令夢中的劉國瑾幸福得噴飯。他看到Q縣萬道祥光,千條瑞氣,正要雙手合十,下拜唱喏,只見紅霓里殺出一道白光,飛艇上的他就穿著褲頭清醒在鋪著蠶絲床單的老撾大紅酸枝床上。細雨仍在玻璃上彈奏,手機還在床頭柜上唱著學校的特制彩鈴。他惱火地瞪了一眼,可當余光掃見是茍永清的電話時,沒了脾氣。茍永清是他的副校長,倚重的干將,十分了解他的生活習慣,不是迫不得已,午休時間是不會打擾他的。

電話里說是國考舞弊事件證據(jù)已經(jīng)確鑿,需要當面匯報。是他安排茍永清親自調(diào)查的,原因有二:一、他是他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信得過;二、種種跡象表明最大嫌疑就是他,但他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他問:你在哪?

學校。

等著我。我馬上回去。

劉國瑾按下樓道的電梯按鈕,看著標注樓層的數(shù)字不斷變化,習慣性地摸摸口袋,手一愣,腳就返回家。

還在涮鍋洗碗的王瓊伸出頭來問:咋又回來了?

忘了拿手機。他邊換拖鞋邊回答。

嘁!你手上拿的不是手機?王瓊說。

從6 月25 日國考前夜開始連綿至今的雨,上午還只是羞羞地滴答在西山,再返回學校,神堂溝大街已變成一條河。路盡頭起起伏伏的山頭被烏云抹平。擋風玻璃像孫大圣老家的水簾洞。 A6 奧迪行駛在濁浪翻卷的河里,保險杠和大嘴隔柵逆流犁出V 形浪花,仿佛給轎車安上一對翅膀。盡管茍永清電話里的內(nèi)容劉國瑾早就知曉個大概,但從茍永清嘴里說出來,仍像泡沫滅火器噴了他一臉。他看著雨中看不見的學校,眼前老是出現(xiàn)國考現(xiàn)場混亂的場面,路過龍隱酒店時,腳下一虛,油門一輕,水翅膀就被折斷,1.76 噸的奧迪像片柳葉忽悠一下飄到路邊,洪水漫上引擎蓋,聽見屁股下底盤和馬路牙子嘎巴嘎巴的摩擦聲。車屁股一震,后保險杠哐地撞到路邊停放的一輛轎車上,那輛車在洪水的助力下像炮彈出膛,擊中再后面的車,哐哐哐,一連串六部車相互追尾,直到最后一部車抵在路燈桿上才停下來。路燈在雨中戰(zhàn)栗。冷汗從劉國瑾后脊梁沁出,他后悔沒聽老婆王瓊的話,可他不能聽王瓊的話,聽王瓊的話就是要眼睜睜地看著學校死去。劉國瑾雙手緊握方向盤,全身力氣壓上去,穩(wěn)住車頭,向右猛打方向,油門踩到底,哼哼哧哧往稍高一點的馬路中間靠攏。一輛自行車,好像是一輛ofo小黃車,頭被摁在水里,屁股撅著,從學校方向一浮一沉地過來。他只能守在馬路中間,無法躲避,不敢松油門,眼看著車和屁股朝天的自行車迎面相撞。他閉緊雙眼,卻沒聽到脆烈的金屬撞擊聲,睜開眼一看,小黃車坐在車頭上了。

V 形浪花繼續(xù)在轟響的奧迪兩邊開放。天主堂被右車窗甩到身后,再有一百六十米就是學校大門外的老柳樹,樹上最高處有個喜鵲窩,窩里一對喜鵲,此時應該相偎著躲風避雨,剛才他在白日夢里還夢到它們叫喳喳。他辦公室南面的窗戶正對著喜鵲窩,每天只要一轉(zhuǎn)身就能看到它們。十年了,心情不好時,就隔著玻璃看它們,它們是他的心理醫(yī)生,用叫聲給他做心理按摩。平日里一兩分鐘,眼下五六分鐘或是十分鐘后,他就要站在窗前隔著五十米厚的水簾看它們,聽坐在辦公桌對面的茍永清翻動厚嘴唇,還原國考現(xiàn)場糟糕的場景。

十天前國考結束不到半小時,劉國瑾的手機鈴聲和電梯一起打擺子。電梯里信號不好,他出了電梯門爬上五樓才接起電話。在國考現(xiàn)場看著最后一個學員走進考場就撤回學校的辦公室主任金曉從他進大樓那一刻就跟在屁股后頭,她有兩張報銷單據(jù)需要簽字。劉國瑾告訴她明天再說,她說今天的事必須今天辦。劉國瑾早就領略了金主任的固執(zhí)和厲害,早想把她換了,可就是覺得這人人品好,心地公正,一時舍不得。還在她剛?cè)无k公室主任不到一個星期,就嚴肅地找他談話,要改變學校的作息時間。劉國瑾把學校定位在服務行業(yè),說學校是為學員服務的,學員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學校的一切要圍繞學員轉(zhuǎn)。學校的作息時間安排不符合時代潮流,金主任卻認真地對他說,我在工廠當副廠長時,實行的作息時間就是朝九晚五。環(huán)視天下,特別是歐美等發(fā)達國家哪個實行的不是朝九晚五?劉國瑾說,學校的作息時間要跟著學員走,學員上午八點上課,學校的教職工九點鐘才上班不合適。金主任說,當日上課老師八點能到校不耽誤給學員上課就可以了,沒必要把所有教職工都提前到八點上班。金主任進一步說,現(xiàn)在都2019年了,你的觀念必須改變。劉國瑾否定了金主任的建議,可第二天一大早金主任又來找他,還是談作息時間的問題,他不等對方說完,就直接拒絕。第三天,金主任繼續(xù)糾纏這個話題,一直折騰了兩個月。

劉國瑾看也不看金主任,繼續(xù)接電話。打電話的是曾經(jīng)在學校工作過,后來調(diào)到省鑒定站的小鄭,他剛從國考現(xiàn)場出來??荚嚞F(xiàn)場手機收繳,信號屏蔽。給學員講課像說小品的小鄭在手機那頭的語言竟有些結巴,說考試沒開始他就覺得氣氛不對,心底長毛。他說我的劉校長,你不知道,我的腦袋轟地一聲,滿考場重影,這張臉熟,那張臉也不生,還有一個三年前我在咱們學校當老師時教過的學員,他當年是以幾乎滿分的成績考取國家中級資格證的。小鄭說,我的劉校長呀,我當了這么多年考評員,第一次想逃離考場。小鄭緩緩氣又說,作為你的老部下,我不能不告訴你,你心里先有個數(shù),想個萬全之策,但愿老天保佑。劉國瑾追問詳情,直到沿樓外消防梯上到六樓辦公室,那邊的小鄭也沒給他吐露更多的信息。他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急急給茍永清打電話了解情況。他是國考領導組組長,名譽上統(tǒng)攬全局,茍永清是副組長,具體負責。茍副校長報告說,國考工作一切順利,還說學員反應學校老師們教得真好。隔了一會兒,他又給另外兩個在現(xiàn)場的老師打電話,也都異口同聲地說,考試很正常,很順利,很圓滿,很成功。他思謀,可能是國考中有所紕漏,但不像小鄭說的那么玄乎。小鄭為人謹慎,辦事細心,能及時通報,是對學校的關心。

他接過金主任的報銷單據(jù)審核簽批。

簽完三個小時后,劉國瑾在濱河西路一家私人會館和朋友打麻將,是那種只能輸不能贏的業(yè)務麻將。手機又響了,一看來電顯示不得不接。對方是省鑒定站副站長,省鑒定站消防鑒定國考組織領導者之一,主要任務是接待上面派來的監(jiān)考大員。來電還和國考有關,對方說事情很嚴重,想憋都憋不住,他是利用上廁所的時間打過來的。劉國瑾挨鑒定站的人罵挨慣了,一通沒頭沒臉的國罵后,對方說大意失荊州,驕傲失街亭,膽再肥也不能這么折騰啊,一個老鼠能壞一鍋湯。你們的學員五分之一缺考不說,還有三分之一瞎子也能看出來是頂考,就連我的姨弟也被你們牽扯進來了。你們學校到底還想不想干了?你們不干,我們鑒定站還要辦呢。劉國瑾知道對方下面要說什么,忙說上面的人,還麻煩您多多費心……可沒等他說完,對方就道:狗屁,你以為孔方兄是萬能的?

次日是星期一,劉國瑾一大早就到學校,在開例會前把茍永清叫到辦公室。茍永清一臉鮮花層層綻放,匯報國考從沒有過的順利,初級學員缺考3人,中級學員全部到齊,從各方面的情況綜合分析,學員的考試成績普遍提高,通過率應該會再破紀錄。

他哼哼哈哈地聽著,末了,問有沒有替考的?

哪能啊,茍永清說,這是國考,誰敢?

這次參加中級考試的人有多少學員?他又問。

茍永清撓撓頭皮,說具體數(shù)字忘了,回去落實一下。

看著茍永清瘦麻稈樣的身子晃出門,劉國瑾希望小鄭老眼昏花,盡管小伙子滿打滿算不到三十二歲。第四天,也就是星期三下午,他去省鑒定站找新站長王強,在大門口碰到副站長要出去,副站長把他拉到門外的樹蔭下,湊近耳朵嘰咕了五分鐘,把他的臉嘰咕得要下雨。副站長長出一口氣,告訴他,那天多虧他反應機敏,一看中級考場不對勁,沒等巡考大員把頭伸進去,就把中考大員拎到初級考場了??贾屑壍膶W員見識過國考場面,都是老油子了,不像考初級的都是些小雛,守規(guī)矩。轉(zhuǎn)了三個考場,他就把巡考大員轉(zhuǎn)得心放回肚子里了。副站長警告說,這事太玄乎,他脊背的冷汗到現(xiàn)在還沒干呢。他不希望發(fā)生第二次,你劉校長不是每次都能吃上幸運他媽的奶的。

劉國瑾這才意識到事情可能真的有點特朗普了。他不愿想,也不敢想,拿起手機撥通茍永清的手機,把副站長反映的情況說了一下,讓他盡快查證。稍加思索,又分別安排人事處長秦玉龍和辦公室主任金曉各自獨立調(diào)查。

今天,茍永清這邊落實清楚了,事實像冰柜罩住劉國瑾。

學校就在眼前,像只落湯雞,可憐兮兮地忍受著風撕雨打。

保安在大廳里看見校長的車進來,趕緊撐著傘沖過來。奧迪車一個急剎,坐在車頭的ofo小黃車帶著慣性在雨中飛出去五六米遠,一屁股蹲進雨水里。

保安把傘撐在校長頭上,自己淋在雨中。

轟隆隆,西山頂上炸響一顆雷,劉國瑾兩條腿隨著辦公樓的花崗巖臺階震顫。他對迎面跑過來的后勤處長梁三友說:通知茍副校長到我辦公室。

梁主任說:他前腳剛走。

茍永清開著新買的白色大眾途昂SUV行駛在南中環(huán)路上,這是他玩了兩個多月小心思得到的報酬,他及時把粉擦到臉蛋上。他為自己靈光一現(xiàn)的杰作點贊了一個星期還想再點贊一個星期。當副處長時買的現(xiàn)代車剔退給老婆玩了,老婆提醒他小心被風折了腰,他說他是鋼打鐵鑄的。車外雨正狂,能見度低,前后左右的車都打起雙閃,他故意不開雙閃。他就是想和別人不一樣,就想特殊一點。坐在途昂SUV 里的感覺就是和坐在現(xiàn)代車里的感覺不一樣,有種一覽眾山小的“高大上”的豪氣。南中環(huán)路在他眼中,筆直,寬闊,堪比他老家的打麥場,十輛車并排也不會剮蹭。車在他手里玩具一樣輕巧、平穩(wěn)。一輛違章的電動車從右車道切進來,在他面前晃悠,他按了兩聲喇叭,對方并不理睬。他想起前兩天和馬瑞一起在抖音里學會的飄移,即興玩一把,一腳油門,一個急剎車,汽車輪砸出的波浪直接把電動車拍到隔離柵欄上。電動車的喇叭小號一樣竟然吹出三個八度,他興奮地扭頭看了兩回,直到滿眼雨。剛才,正修剪紅豆杉接到平頭哥消防工程公司老板寧世榮的電話時,他沒有猶豫,也沒必要再猶豫了。

寧世榮說:雨太大,我去你們學校接你。

他說:我就喜歡雨大。

嘩啦啦的雨在他眼里就是人民幣,天天下,從大年初一下到臘月除夕他才開心呢。

半個星期前,在一頓大酒中,他借著酒勁,大著舌頭,朝天開價。他以為一泡尿要澆滅澳大利亞已燃燒了5500 年的地下火一般的苛刻要求,只有在爛尾樓里棲身的流浪狗才會答應,沒想到第二天一上班,寧世榮的誠意就和東山頭上的朝霞一起來找他。放下手機,他看著對面墻上副校長職責畫框下的一片水漬發(fā)呆。去年,水漬在他眼前開過一次花,五彩的蜀葵,砰砰砰依次綻放,汪洋一片,噴出東坡肘子醉人的香。今年這片水漬應該會為他長出幾塊狗頭金吧?

他的高級消防設施操作員國家資格證自從領到后就一直隨身帶著,時不時摸一把。身揣高級證,他才真正體會到校長說的話無比正確,但他沒想到會吃香到遭人哄搶的地步,蛇城有頭有臉的消防工程公司、消防維保公司、消防檢測公司,凡是需要高級消防設施操作員證的公司都找過他。寧世榮腿跑得最勤,嘴巴追得最緊,就差跪地求他了。寧世榮幾乎要用八抬大轎把他抬到公司,供到新給他購置的豪華老板臺后的進口皮轉(zhuǎn)椅里。寧世榮說我是董事長,你當總經(jīng)理。

剛才,寧世榮在電話里說,我又從一個收藏酒的朋友家里搞到六瓶上世紀70 年代產(chǎn)的紅蓋出口汾酒,今晚必須喝一頓大酒。這話他聽過N次,每次都當?shù)谝淮温牎?/p>

三間門面賣了十三年消防器材,茍永清天天上下班路過這里,十年前的他滿眼都是羨慕,他聽說搞消防相當賺錢,只要一沾邊隔夜就會成為百萬富翁。他尋找一切機會接近一切和消防沾邊的東西。當他看到消防學校招聘教師的廣告,整個人都發(fā)綠了。消防學校老師開的工資比在富士康低800元,但他就是想進去。他說他是進圈子,混個好平臺。他老婆說一個月就少十天的生活費,他說在富士康到死也是個裝配線上的工人,到消防學校再差也是白領。我用不了兩年,賠進去十天的生活費就能給你賺回一輩子的。他沒有食言,經(jīng)過兩年發(fā)奮圖強,他提前兩個月轉(zhuǎn)正,不到一年由教師升為教務處副處長,擔任不到兩年后,劉國瑾又把他提拔為教務處長。在全校教職工大會上宣布任命他的第二天,他路過此地再看這三間賣消防器材的店面時,好像眼花了,竟看不清這間公司的模樣。第三年秋天,他不但如愿坐上副校長的寶座,還意外地在校長的關照下,考上高級消防操作員國家資格證。當寧世榮諂媚的笑臉三天兩頭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消防器材店鳥槍換炮,改名平頭哥消防工程公司。原來,把三十六計耍得像孫大圣的金箍棒一樣的寧世榮積攢了大筆資本,去年又巴結上了行內(nèi)更有權勢的大佬,在大佬的支持下,如愿以償?shù)匕胭I半送地拿下一家擁有甲級消防工程資質(zhì)的公司,今年又增加了消防維保和消防檢測項目。他把公司左右七個店面全部租下,一樓產(chǎn)品陳列,二樓三樓裝修成豪華辦公室,設計部、工程部、監(jiān)理部先后設立,以適應新形勢下的新工作新業(yè)態(tài)。公司上了臺階,相應的資質(zhì)也要跟上去,前不久國家出臺新規(guī)定,每個甲級消防工程公司持有高級消防設施操作員國家資格證書的不能少于8 人,每個消防維保公司不得少于3人,每個消防檢測公司不得少于2人。寧世榮一人就需要13名持高級消防設施操作員證的人,而全省唯一的省級消防職業(yè)培訓學校培訓出來的拿到國家資格證書的人只有21人。 300多家公司爭奪21人,其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寧世榮不是唯一向他發(fā)出邀請的老板,但卻是最走心的一位。

寧世榮第一次和他談時,一張口就是高級消防設施操作員資格證掛靠費用一年八萬元,可他想都不想就拒絕了。寧世榮第二次報價,資格證掛靠費用增加到一年十萬元,月工資一萬元。他卻說,劉校長對他不薄,把他當成兒子教育,當作學校未來的校長來培養(yǎng),他不能無情無意。

車過祥云橋頭需右拐下橋掉頭往北走,茍永清顧了樂忘了路,呼地就開過去了,只好再往前開兩公里,在大醫(yī)院東掉頭回來。

白色大眾途昂開到平頭哥消防工程公司門外,他把喇叭按得響天,要讓他的汽車喇叭壓倒老天爺?shù)谋╋L雨。雨絲縫隙里,寧世榮模糊的頭在二樓辦公室的玻璃窗戶上先是一晃,又往高提了提,然后就消失了。不一會兒,消失的頭和一把雨傘來到大眾途昂前,把茍永清迎進公司。

寧世榮熱情地讓茍副校長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遞上干毛巾,回身在門口抓住雨傘猛烈轉(zhuǎn)動,把上面的雨滴甩出去,末了,傘撐著,斜放在門口的一邊。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聊這些天的雨,讓幾輩輩沒見過海的蛇城人見識了什么叫海,看到了只有在電視電影里才能看到的汽車在水里僅剩個頭,看到了平時橫沖直撞的電動車學會了騎到人頭上。寧世榮掩飾不住內(nèi)心狂喜,說這幾天他賺了幾筆好錢,積壓多年的消防泵已賣到脫銷。茍永清趁機拍馬屁,你這是對蛇城人民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啊。寧世榮問他,晚上想吃點啥?

茍永清說:跟著你吃,我肚子里都長青菜了。今晚我來定,擼串去。

寧世榮說:你不用替我心疼錢。

茍永清已經(jīng)沒必要掩飾了,他說我就這胃口。

寧世榮卻沒想到茍永清一張口就點了100串肉串。寧世榮從不擼串,他嫌擼串店的牛羊肉不干凈。他有個遠房親戚就做街邊燒烤,牛羊肉串沒有多少正經(jīng)的,100kg 雞鴨肉,500g 嫩肉酶,1kg 的牛羊肉精膏,100GR乙基麥芽酚,攪拌半個小時,冷藏室過一夜,就成了顏色紅紅潤潤的好牛羊肉了。他要了5串羊腰子、4 串韭菜、3 串青椒,應付著。他打算打發(fā)走茍永清,再去海世界宵夜。三瓶紅蓋出口汾酒已見底,茍永清吃完100串,撫著肚子連聲說舒服,又要了50串。還說一會兒還有個飯局,得留點肚子。寧世榮要叫代駕,茍永清笑得直打嗝,這大雨天的,警察叔叔還會查酒駕?

一輛鉑金長城哈弗轎車看著白色大眾途昂離開擼串店,它從大眾途昂離開學校那一刻起,就尾隨而來,尾隨得擋風玻璃后面的兩只大眼睛在近視眼鏡后面發(fā)酸。近視眼鏡主人手機上的相機始終沒有離開過茍永清,已拍下十多幀照片。

月如鉤,在西天烏云的縫隙里露出來,那是下午六點多的上弦月,窺探著同樣窺探它的劉國瑾。

劉國瑾對著上弦月,手向外揚一揚,背后的人事處長秦玉龍從沙發(fā)上站起身,半請示半陳述地說,沒事我就先出去了,調(diào)查到新情況再及時向您匯報。

秦玉龍?zhí)峁┑牟牧险R地擺放在辦公桌上,上面是這次國考學校傳給鑒定站參加中級國考的132人名單,而鑒定站向上傳的數(shù)據(jù)卻是159人,多出27人。這27人是何方神圣?誰招的?以誰的名義招的?他們是怎么錄到學校的國考數(shù)據(jù)中的?是省鑒定站私自行為,還是與學校某些人勾結的結果?

劉國瑾沒想到令人不可思議的國考舞弊背后,竟還隱藏著一起同樣讓人瞠目結舌的招生舞弊事件。

鑒定站有問題是肯定的,秦玉龍試圖從那邊打開缺口,但是他沒做到。他給校長匯報,這里面恐怕有個利益共同體,假如僅僅是鑒定站一些人所為,他就放心了,他擔心的是學校有人參與了。秦玉龍分析學校參與的人,最大可能就是副校長茍永清。劉國瑾聽后直搖頭,他不相信茍永清會背叛他,干出這樣嚴重的事來。

秦玉龍卻不贊成校長的判斷,微微笑著說:茍副校長很優(yōu)秀,你很重用他,正因為如此,學校就更應該提防他,我看他有點恃才傲物了?,F(xiàn)在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一切發(fā)展變化得太快,人心浮躁,個個想攀高枝,哪頭牛羊不想往水草豐美的地方遷移?

秦玉龍看著他低垂的頭沒有反應,又大膽舉例:比如,半年前,只要你在學校露頭,他就馬上成了你的影子,可現(xiàn)在呢?再比如,過去你一個星期不罵他,他就心癢癢,找你尋挨罵。一個月前在月例會上,你發(fā)火罵了他一句,他卻脖子一梗一梗不服氣,厚嘴唇張了好幾回。上上個星期一的例會前,你交待他把招生情況用圖表的形式上墻,讓那幾個在招生中表現(xiàn)很差的人丟丟丑,結果怎樣呢?

劉國瑾心疼了一下,沉吟一會兒,他指示秦玉龍到財務上查一查,如果財務只開了132人的發(fā)票,大體上就說明學校沒問題,如果發(fā)票多出來,就能確定學校有人參與作弊。他寧愿相信是鑒定站那些繼承了陳登第衣缽的人所為。

秦玉龍?zhí)峁┑膰棘F(xiàn)場照片,大都是來自微信朋友圈的,這些參加國考的學員想留影紀念,照片的背景里出現(xiàn)了十多個以前的學員的身影。有的照片還是考生和槍手的合影。劉國瑾指示秦玉龍安排教務處的老師,挨個聯(lián)系學員,盡快刪除微信里的照片。秦玉龍說恐怕要付出不小成本,劉國瑾說這個時候還談什么成本,該花則花。

秦玉龍還給劉國瑾匯報,他得到的這次國考考評員名單中,有兩個考評員比較熟,他都拜訪了,其中一個抱著明白裝糊涂,一問三不知。另一個告訴他,這次國考舞弊一個多月前就開始了,還有背著學校招生的事,是學校的人和鑒定站共同策劃的。最后告誡他,最好躲得遠遠的,免得引火燒身。

劉國瑾又踱到窗前。

雨停了,對面的喜鵲站在巢邊歪頭看天,接受風的服務:為它護理羽毛,讓羽毛輕柔起來,讓它飛得更威武。校門口老柳樹上的喜鵲窩,比學校資格還老。茍永清來學校那年夏天,差不多也是這個季節(jié),也像今天這樣下著雨,從樹上掉下一只孵出不久的小喜鵲,他停下車把它撿起來。小喜鵲睜著眼,黃嘴丫還沒褪。他看看沒辦法把它送回巢里去,就帶到辦公室,放到桌子上。小喜鵲張著嘴,走到他跟前,震動著翅膀,發(fā)出輕微的叫聲,似乎是餓了。他沒養(yǎng)過喜鵲,不知道該給它吃葷還是吃素,柜子里有昨晚喝酒吃下的剩菜,他拿過來給小喜鵲吃,小喜鵲卻不吃。他拿手機百度一下如何喂小喜鵲,答案好多,有的說鳥不能吃肉,一吃肉就死,也不能吃蟲,一喂蟲就死。有的說可以吃生肉,將生肉切成細絲,用筷子夾著喂,如果能吃進去,小喜鵲就活了。過了幾天,他有事要出差,沒法繼續(xù)喂養(yǎng),就叫來梁三友,抬出消防二節(jié)拉梯,把小喜鵲放回鳥巢里去了。

劉國瑾不清楚眼前的兩只喜鵲中,是否有他救過的那一只?

劉國瑾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半從窗戶上看到副校長茍永清駕著新車在細雨中緩緩駛進校門的。茍永清這么快就換新車,他有點吃驚,他清楚茍永清的家況。茍永清曾主動跟他說,他老爸最近做了一筆大買賣,打進政府招標市場,狂賺了一筆錢,老人家喝酒喝大了,一高興就贊助了他一部新車。

神堂溝除了學校人氣沸騰外,其它地方好像還沒睡醒,隱云寺藏在云霧中,晉陽湖蕩漾在朦朧里。一遇大雨就成河的街像條冬眠蛇。學校門口堆積的從山上沖下來的泥沙、巖石碎片、枯枝敗葉,還有死狗、死貓、死鳥,還有兩輛扭成麻花的摩拜單車,梁三友一大早就帶著保安用推車倒進后山溝。

他到洗手間洗一把臉,照照鏡子,又回到辦公桌前,抬頭正好對著沙發(fā)上方懸掛的爸爸的爺爺寫的“格物致知”四個顏體大字的木匾。他凝望著,等茍永清那拖沓出特殊頻率的腳步聲在樓道里出現(xiàn)。

爸爸的爺爺也就是他的老爺,爸爸并沒有見過,爸爸是從一張背景是北京大柵欄的照片和他爸爸的嘴里七拼八湊認識他爺爺?shù)?。爸爸的奶奶,他的老奶奶在他當兵前一年的冬天去世,老太太無疾而終,是在孫子給重孫辦訂婚禮那天夜里聽完重孫酒后吐的真言后,笑著進入極樂世界的。老奶奶在他一歲時就開始看著天述說自個的暢想,說她要抱抱重孫給她生的重重孫子再去地下見她的老冤家。直到今天坐在“格物致知”木匾下,當了校長的他還在后悔行禮那天,不該酒后說出王瓊肚子里已經(jīng)懷上老奶奶想見到的重重孫子的胡話。如果不是那句話,老奶奶或許能活過一百歲。

那年,在給老奶奶入棺的前一夜的后半夜,熱鬧了一天的響器停止吹拉彈奏,幫忙的左鄰右舍也回去休息了,只有孝子們守著長明燈在麥草上打盹。爸爸扯扯他的衣袖,在爺爺?shù)闹笓]下,悄悄從棺材底板里取出一塊木匾。木匾用一床嶄新的大紅花被子包裹著,爺爺告訴他這塊木匾出自他做過舉人的老爺爺之手。木匾放到為爺爺打造的棺材里,直到爺爺去世前,才又掛到他家上房的客廳里。爺爺松了一口氣,說總算等到你老爺爺親手書寫的木匾重見天日了。當兵走的前一夜,爺爺領著他來到巷里,手在大隊部上空一劃,說這片房以前全是咱家的,五座三進院落,你老爺三兄弟一人一座,你老爺?shù)陌职肿≈虚g那座,東面那座你老爺?shù)陌职钟脕磙k中條書院。老人家一挑擔子走西口,掙了些錢,想讓家族的子弟都能好好讀書。你老爺不負父親的重托,考取了舉人,可惜是清末最后一科的舉人。你老爺爺熱衷傳道授業(yè),學問好,口才佳,講學時文采飛揚,因此門生甚眾,中條書院名震河東大地??上陙y世,三十多歲就離開人世。再后來呢,咱家的院落先是成了貧協(xié)會的,后又成了生產(chǎn)大隊部和大隊的倉庫,這塊木匾不得不摘下來,藏進棺材里?!案裎镏轮蹦矩页恋碇?guī)状说膲粝?。前幾年,他做通爸爸的工作,放棄國營單位的鐵飯碗,選擇投身教育事業(yè)。消防培訓學校揭牌那天,他邀請父親親手把這塊木匾掛在了他辦公室的墻上。

知了聲執(zhí)著地穿透窗戶鉆進來,劉國瑾不得不把耳朵聳直了,把耳廓張得更大一些,以免撲捉不到樓道里一個特殊頻率的腳步聲。特殊頻率的腳步聲在他耳邊響三年了,拖沓中不乏熱情奔放??刹钗宸质稽c了,那個頻率還沒有響起。

媽的!劉國瑾彎腰拉開右邊最下方的抽屜,拎出一個麻布小袋,放到沙發(fā)背上,又拿一張報紙鋪到沙發(fā)上。他盯著“格物致知”長吐幾口氣,清除一切雜念。等心靜下來,才用左腳尖脫下右腳的鞋,又用右腳尖脫下左腳的鞋,登上沙發(fā)打開袋子,從里面揀出一把小巧的豬鬃刷子,慢慢刷去“格物致知”和老爺名字上可能落下的塵埃。接著抽出干布,將木匾一寸挨一寸地擦拭一遍。四邊雕花的部分,他用大號狼毫毛筆,一朵花一朵花地拂過,好像怕把雕花百年的好夢驚擾了。最后,他依照爺爺傳下來的保養(yǎng)程序,用干凈的棉布蘸上蜂蠟,由點及面,由輕到重,給木匾上蠟,做得非常投入、細致。上過蠟的木匾,紋路清晰,包漿內(nèi)斂,光澤溫馨。

直到他把袋子收拾回抽屜,十一點半將至時,知了直喊叫熱死啦,那個腳步聲還是沒有從樓道連接消防梯的那頭傳過來。他瞅瞅表,好心情掉進了破壁機。他擰著眉毛呆看了一陣窗外的細雨,不得不喊金主任過去瞧瞧那屌是不是忙得脫不開身。

金主任去敲茍副校長辦公室的門,里面卻沒回音,她問旁邊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說看到茍副校長進去了,并沒有見出來。金主任試著推門,門虛掩著,辦公桌前沒人,沙發(fā)也空著。金主任是在紅豆杉枝葉間撲捉到茍副校長腦門的,茍副校長正心無旁騖地修剪紅豆杉,把剪下來的枝葉小心翼翼地放進托盤。這棵紅豆杉是茍副校長上任的第二天馬瑞送給他的賀禮。茍副校長很珍視,說他早就想養(yǎng)一株紅豆杉,只是沒時間,也不知道去哪買。他把每次修剪下來的紅豆杉的根、莖、枝、葉、果,少部分自制成茶,天天泡著喝,防癌降糖提高免疫力,其余的都珍藏起來。他要從中提煉紫杉醇,也就是被譽為“治療癌癥的最后一道防線”的東西,每公斤能賣200多萬元哪。

茍永清左手拎著樹枝剪來到校長辦公室,氣喘吁吁地沖校長笑:昨晚喝高了,剛醒。

劉國瑾看著茍永清手中的剪刀說:我等了你一下午一晚上到現(xiàn)在。

屁股還沒挨住椅子的茍永清又站起來,眼鏡后面的烏珠放大一倍,手中的剪刀咣地碰到桌邊的文件夾上:有事啊?

劉國瑾說:昨天中午在電話里我就說往學校趕,可你沒等我。

茍永清幫校長把剪刀砸亂的文件夾整理好:我沒聽清啊,放下你的電話,就接到我老婆的電話。七十多歲的老丈母懷疑老丈人出軌,拌了兩句嘴,就打起來,把老丈人的手機摔了。我老婆打電話求救,我不能不過去。勸完架,老丈人又要喝酒,我也不能不陪呀。這不,就喝高了,斷片了。

劉國瑾沒脾氣了,只能說:酒是喝不完的,可命是自己的。

茍永清說:我聽你的,下次一定注意。

劉國瑾在對方靜靜的目光里看不到一絲三年前的青澀了。

那是個下午,茍永清的簡歷出現(xiàn)在他辦公桌上,是第四個面試者。學校招人難。這些年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大部分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都自以為是天之驕子中的牛娃大神,眼里根本沒有民營企業(yè),一頭扎進公務員或事業(yè)單位的蜜罐里。他們看中的是那里的編制以及編制中的福利及權力。官根基站得高,仕途前景好,更何況還有很多普惠待遇。劉國瑾能理解他們,追求現(xiàn)世安穩(wěn)和金錢收入沒有錯。學校有個老師考公務員曾八年“抗戰(zhàn)”,說死也要死在編制里,這就是編制的魔力啊。

茍永清對面試他的劉國瑾說,他之所以來應聘,是因為他第一熱愛教師這個職業(yè),第二看好消防的發(fā)展遠景。茍永清說,上小學時,老師問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回答,當個光榮的人民教師。這句話撥響了劉國瑾的心弦,他對副校長王木德說,把此人給我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那天面試完,劉國瑾發(fā)現(xiàn)茍永清喉結不停地動,便問他中午沒吃飯?茍永清撓著頭,紅著臉沒有回答。劉國瑾看看表,也不是飯點時候,就喊梁三友到下面的齊齊哈爾擼串店要30串羊肉串。梁三友買來30串羊肉串,茍永清一掃而光。劉國瑾問:你還想吃嗎?茍永清說:想。劉國瑾又叫梁三友拿來10串。

茍永清對擼串格外青睞。結婚后的一天,他和老婆去逛食品街,一看見擼串,口水就流了一地。老婆卻裝糊涂,讓他沒吃上擼串,因為他的口袋是空的。當了教務處副處長的那個星期天,他帶著老婆又來到食品街,像要報復那一天似的,一張口要了20串羊肉串。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人,家庭生活困難,讓他早熟。他有一雙憂郁的眼睛,即使笑得燦若桃花,也會透出淡淡的哀傷,表面上大大咧咧,實際上心細如發(fā)。童年的不幸,治了幾十年也治不好。有了兒子后,他發(fā)誓要多多賺錢,不想看到自己的童年在兒子身上重演。后來在動員馬瑞和他一起背著學校偷偷招生時,他動情地說,我們是男人,男人只能成功,不成功就沒錢沒房沒車,就會被別人瞧不起。即使娶了老婆,連老婆也會瞧不起,最后還可能被老婆拋棄。所以,你啥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錢啊。

茍永清進入角色很快,在決定辭退武大威時,劉國瑾就果斷地提拔茍永清代理教務處長,主持工作。王木德也贊揚他眼光毒。去年年終總結表彰大會結束后,王木德第五次提出辭職時,當時他想也沒想,就讓茍永清接替了。

如今坐在他對面的茍永清,完全是一副副校長的派頭,時間真是雕塑人哪。

劉國瑾說:你給我匯報一下國考的調(diào)查結果。

爬山虎還舉著夏日的旗幟在風雨中招搖。再過些日子,秋天就會舞起彩筆把它涂抹得五顏六色,吸引攝影愛好者來此打卡。再晚些日子,大部分黃葉會無奈地向枝頭揮手告別,身著縞素的霜就會借著西北風從西山撲下來,滿墻的爬山虎便燃起火。

劉國瑾雙手插在口袋里走出辦公室,下到五樓,五樓從東頭到西頭,有三個實操室,三個理論教室。他并沒有進去的意思,轉(zhuǎn)到東頭看看電梯,但沒按按鈕,又沿樓梯下到四樓。還是朝西頭走去,四樓和五樓一樣的格局,他仍然一個房間也沒進去。三樓有一個大教室,是階梯式那種,兩個中型會議室。他依然從東走到西,又返回來下樓。二樓是教務處、后勤處辦公室,他在樓梯口停留了一下,直接到了一樓大廳。大廳門口的保安看見他過來,趕緊起立,并腿敬禮,劉國瑾視而不見,又從一樓大廳上到二樓,再到三樓、四樓、五樓,在理論教室門口,碰到了女教師張萌,便指著人家的肚子問:啥情況?

張萌認真地說:避孕套出問題啦,不能怪我。

我沒記錯的話,應聘時你答應過,三年不生孩子的,對嗎?

就是啊,可誰知這崽和他老子一樣犟,硬要提前給您當孫子。

油嘴滑舌的。

張萌吐吐舌頭,擺出一副萌相。

二胡曲《聽松》在樓頂奏響的時候,長城哈弗正緩緩駛進校門。 《聽松》猶如呼嘯的松濤,涌動著一種堅毅不拔的意志和勇往直前的氣概。一年半前,校長這樣評價面試的武知足獨手用二胡演奏的這首曲子。但時至今日,作為校長干將的金主任也未能從中感受到讓她熱血沸騰的雄壯。

她充耳不聞地進了辦公室,第一時間打開電腦,要把昨天下午去國考現(xiàn)場調(diào)查的情況用文字記述下來。她怕過上一天會忘光,隨著人老珠黃,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性直線下降。她一邊敲擊鍵盤,一邊回憶。國考那天,她像以往一樣帶著辦公室的兩個美女和一個帥哥,迎著七點的陽光,守在考場外撐起的帶有學校LOGO和宣傳口號的帳篷里,接待參考學員,解答他們的問題,引導他們進考場。她清清楚楚記得,那天開考前看見過茍副校長,茍副校長還到帳篷前和她打過招呼,給了她一盒六味齋的豆奶,聊了一個輔導孩子做作業(yè)的橋段。她手里掌握的線索也顯示,茍副校長到考場后,只是轉(zhuǎn)了一圈,露個臉就沒影了。昨天下午,她找到考場外的一個便利店的老板娘,那天老板娘在店里,她看著照片,回憶起那天見過照片上的人。店里的攝像頭清楚地顯示照片上的人是9:05 分進店的,也就是說,茍副校長從考場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就進了便利店。老板娘說,那天考試的人真多,除了他們幾家固定的便利店,還臨時冒出七八家地攤,都擠到他們店門口蹭便宜。由于臨時攤位的影響,那天進老板娘便利店的顧客并不多,照片上的人進來后坐下,買了一盒煙,一根一根地抽,直抽到學員從考場出來。老板娘回憶說,照片上的人坐在那里很無聊,沒話找話地和她搭訕,問她每天能收入多少錢,問她家里有幾口人。當?shù)弥习迥飪鹤哟髮W畢業(yè)后還在家里啃老,便建議她兒子報名參加消防培訓,若能拿到國家資格證,就業(yè)就沒問題了。

記錄完昨天的情況,金主任注意到樓頂?shù)亩葑嗤V沽耍骋谎郾?,正是用早餐時間,便下樓去食堂。一路上,她都在想兒子,早上起來,先給兒子做好早餐,盛到碗里,上面再扣一個碗,保證兒子吃時飯不涼。然后把兒子換洗的校服放到床頭柜上,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晚上回來再洗。真是沒有一個細節(jié)不操心啊,以致拿盤子取菜時撞到前面的馬瑞身上。

馬瑞故意驚叫著問:金主任親自來吃飯?

金主任白了馬瑞一眼。

馬瑞爛臉笑道:肝火太旺,會影響容貌。

你昨晚在哪鬼混了?金主任停止往盤里夾菜的動作,抬頭直盯著馬瑞問。

梁處長!馬瑞卻高高揚起手,朝食堂角落里的梁三友打招呼,然后丟下金主任端著飯菜過去了。

金主任微笑著在鄰近找個空位子坐下,很快將兩碗小米稀飯、一個雞蛋、一碟醋溜白菜消滅了。剩下的半個饅頭,掰開來,夾上辣椒,再抹點臭豆腐,邊走邊吃,匆匆回到辦公室。

辦公室事多,今天除了學校要干的正事,還有雜七雜八的應酬,上午要參加市里各主管和非主管部門開的六個會,每個會都強調(diào)法人代表必須參加。校長說讓他們把我大卸八塊算了。其中有個會還要大會發(fā)言,校長不去她必須去。發(fā)言稿根本沒時間準備,開會通知早埋沒在一堆文件里,昨天下班前翻了翻沒找著,她打算到時臨場發(fā)揮一番得了,反正現(xiàn)在的會是走形式,一發(fā)言一照相,報紙上一登,電視里一播,自媒體一鏈接,工作就算做完了。她想,開完會還得立即返回學校,有三個政府部門下發(fā)的調(diào)查表格的紙質(zhì)版今天下午要上交,同時還必須把電子版發(fā)到相關郵箱里。還有人事處秦處長早就約她商量有關事項,今天要擠出點時間好好溝通一下。

想著想著,金主任哎喲一聲,發(fā)現(xiàn)早上急著來學校,忘了換睡衣。她跑到財務,正好劉靈在,她倆的身材差不多,便穿上劉靈的時髦服裝,不想穿上后感覺年輕了十歲。她拔腿小跑著下樓,邊跑邊看表,離開會時間還有十三分鐘,路上不堵車的話七八分鐘就能趕到。開著車,一路上腦子里還在想,是否會上發(fā)言后就溜回學校?

一條狗橫穿馬路,她急踩剎車,驚出一身冷汗。

狗和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并排著走向一棟高樓,西裝革履的人接受保安檢查,狗卻身子一縮溜過進出閘,小跑著往高樓后面去了。后面有個機關食堂,有好吃的大魚大肉,保證它和它的伙伴們一日三餐無憂。

西裝革履的人拿出身份證,保安低頭看了看,又抬頭認真核實一番,下巴往桌子上的登記簿一努。西裝革履的人便拿起拴著線繩的簽字筆,在姓名一欄里簽下“劉國瑾”。

劉國瑾是在拜訪客戶的半路上,被執(zhí)法機構的電話截回來的。一年后,紀檢、人社、民政、稅務、消防等部門先后得出調(diào)查結論:舉報純屬誣告。而讓劉國瑾震驚的是,那個舉報人竟然是陳登第,一個在小說《風烈》里就死去的鬼。

二樓洗手間是一個奇葩的社交烏托邦。辦公室禁止吸煙,各處室的煙民癮發(fā)了,就跑到這里吸煙,蹭煙、借火、神侃、八卦。秦鵬和劉亮是這里的??停渲袆⒘猎谶@里竟撞到了愛情。那天,財務處的劉靈從廁所出來突然暈倒了,他抱起來就去醫(yī)院,伺候了三天三夜,硬把?;ㄍ罗D(zhuǎn)換成同居女友,上個月一起去平遙見過女友的父母大人。劉亮吞云吐霧地對秦鵬說,今明兩年大事就三樁:買房,結婚,生兒子。

秦鵬、劉亮和茍永清是同一批進教務處的,一起吃飯,一起上廁所,一起在上班時間瘋狂微信??勺詮钠堄狼瀹斄烁碧庨L,他們的關系就變淡了,像秋后的茄子。兩人都討厭茍永清,有了共同討厭的東西,便成為好朋友,扯起八卦來一提起茍永清就亢奮,一說起茍永清的壞話就剎不住車。

這天上午,第9期培訓班結束,送學員出校門時,老柳樹上的喜鵲又蹦又叫喳喳,讓人心情不暢快都難。秦鵬看著最后一名學員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目光由喜鵲再轉(zhuǎn)向天空,天藍得讓他忍不住哼起老家小調(diào):

清粼粼的水來

藍格瑩瑩的天

小芹我洗衣裳來到了河邊

……

他顧不得劉亮從窗戶上探出半個身子的大呼小叫,凝神多看了一會兒天。下午,他和張萌、葉婷婷整理學員的資料,劉亮報告他一個不幸的消息,本期學員對老師們的評價表統(tǒng)計結果出來了,他又中獎了,拿到一個最低分。三次最低分,按照學校一年長一次工資的規(guī)定,他失去長工資的資格了。

肯定是茍永清這小子在背后搞了鬼。他瞇著眼,對前來找他調(diào)查國考舞弊和招生貓膩的金主任說,去年我的學員評分落后,我承認是我努力不夠。校長找我談話后,我千方百計地努力,今年教務處兩個季度的教學比武,我一個第二,一個第五,可咋一到學員調(diào)查結果,就成了最后一名呢?

金主任說:我會向校長反映你的情況。

當金主任進一步詢問時,秦鵬越發(fā)激動了:這兩件事打一開始風言風語就在我耳邊竄過來竄過去。一個多月以前,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給中級班講消防自動報警系統(tǒng),茍永清在課間休息時來找我,約我去晉源羊湯館喝全羊“犧湯”。他說馬瑞、張旭日、張萌、葉婷婷都去。我不愿去,可又不想得罪他,最后勉強去了。喝著“犧湯”,吃著餾米、糍粑,茍永清對我說起招生的事。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我可能會答應,誰看見錢不親?秦鵬繼續(xù)對金主任說,不用他把話說完,我就知道他下面要拉什么屎了。我當時就把他懟回去了,說劉校長真是瞎了眼,給你地位和權力,你卻這樣用背叛孝敬他?馬瑞便勸我,我也對他不客氣,懟得他一愣一愣的。那頓飯,因為我,都吃得不開心。

秦鵬還叫來劉亮向金主任反映情況。他說這里不能抽煙,劉亮便耍賴皮,對金主任說,你不讓我抽煙,我就拒絕回答任何問題。金主任一笑:我算服了你了。劉亮于是點著煙就抽,他狠狠吸了幾口說:我現(xiàn)在成佛了,支付寶空,銀行卡空,錢包空,微信空,四大皆空。我雖然急需錢,和劉靈逛街需要錢,準備買房需要錢,準備買車需要錢,準備結婚需要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再說我和秦鵬一樣,壓根兒就不想和茍永清有干系,他的話我權當鬼話聽。那樣的好事,他不可能和我分享的。我當時懷疑他是在詐我,所以根本沒當回事。再說,就我和他的關系,躲鬼一般躲他都怕躲不及,還替他招生?我招的學員,都在學校報名、交費,財務上有據(jù)可查。

劉亮看看表,到了上實操課的時間,便向金主任告辭:面對國考舞弊事件和背著學校私自招生的調(diào)查,我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自感豪,陽光下做人真好。

臨出門,他邀請秦鵬課后一起打撲克,說劉靈搜了他的口袋,好多天身上沒有一分錢,可手癢癢得不行,又想玩了。

秦鵬說:沒錢誰和你玩?

你借給我點啊,下月發(fā)工資后還你。

秦鵬剛說找不到人,又一拍腦門叫道:馬瑞昨天又失戀了,這小子正在教務處看雨呢。

劉亮說:我不和茍永清的人一起玩。

秦鵬說:玩不分敵友。拉他斗地主,誰輸了誰請吃飯。

金主任是在樓道里找到冷麗的,她剛從茍永清副校長辦公室出來。金主任便把冷麗請到辦公室,先是聊聊她的時髦服飾,最后提到國考舞弊和招生事件,可冷麗明顯不配合,總把話題岔開。

金主任硬把話題拉回來:我調(diào)查的結果顯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做了違心事的,對嗎?

冷麗說:小時候我爸叫我小毛驢,沒有人能逼我干我不想干的事。

金主任盯住冷麗清澈的黃眼珠子,放緩口氣:萬一有一天你成了替罪羊呢?

冷麗仰天一笑:我會很高興的,說明我有價值。

金主任無語,她勸冷麗再好好想想,過幾天她還會找她的。

那天金主任去食堂吃晚飯的路上,看見冷麗和茍副校長、馬瑞、葉婷婷一起上了茍副校長的大眾途昂SUV。她忽然懷疑,她對茍副校長的認知是否出現(xiàn)了問題?心情一糟,食欲也沒了。她扭頭回到辦公室,透窗看著西山一點一點被夜色吞沒,然后繼續(xù)穿梭在各處室和教室、實操室之間。她是在實操室找到栗光明的。實操室里有七個沒離校的學員,都是栗光明招來的,栗光明正給他們開小灶,復習實操內(nèi)容。消防設施操作員國考分理論和實操兩大部分,都及格才能拿到國家資格證書,學員們只要在課堂上認真聽講,理論考試就沒啥問題,因為選擇題比例很大,蒙也能蒙對三分之一。實操考試則是實打?qū)嵉牟僮?,四大板塊,不會就只能瞪大眼珠上吊。金主任很為栗老師的敬業(yè)精神感動,她坐在樓道里等了好長時間。這中間,武知足看見她,過來陪著坐了一小時。她向栗老師了解完情況,已是晚上十一點半,累得想倒頭就睡,可肚子又餓得慌,就碰運氣地跑到食堂找吃的,和預想的一樣兩扇門緊鎖著。她搓撫幾下麻木的臉,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露天地,才發(fā)現(xiàn)天還在下雨。她聞見了雨中的槐花香,習慣性地扭回頭去檢查一遍整棟樓的燈光,只有校長辦公室的窗戶仍亮著。她知道這幾天為國考舞弊和拔蘿卜帶出來的招生事件,校長壓力山大。她心疼他,又覺得他活該,事實已經(jīng)曬到陽光下,始作俑者就是茍永清。她不清楚茍永清如此踐踏底線,校長為什么還要保他,還要重用他?她想,明天一上班再去找校長匯報今天調(diào)查的情況,用鐵一般的事實督促校長采取果斷措施。通往停車場的路無遮無擋,她想回辦公室拿把傘,腳步遲疑了一下,便百米沖刺般鉆進長城哈弗車里。人還沒坐好,后脖頸就被叮了一口,揮手打空了,蚊子嗡地飛向后車窗。車還沒出校門,蚊子又回來,叮在她右臉頰上,她一巴掌打過去,掌心一絲血跡,還有蚊子的尸體。她抽出一張濕紙巾,擦去血跡和蚊子尸體,又抽出一張重擦一遍,這才加大油門,把音量擰到最大,在新洗腦神曲《小蘋果》的高亢中,駛出神堂溝。她家在唐風東大街紫郡小區(qū),多半個月的連陰雨,把小區(qū)從負三層淹到了負一層。遠遠看見水泥森林,她才想起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時老公來電,說晚上小區(qū)無法停車,要她考慮是不是把車放在學校,讓同事送她或者干脆打出租回家了。今天早上聽說,小區(qū)有幾十家的車都被貼了罰單。十多輛消防車正在排澇,停車場入口處豎著一塊牌子,上面貼著用打印機打印的告示:因停車場被淹,給廣大業(yè)主造成不便,請諒解。至于業(yè)主的車往哪停,物業(yè)沒提,也不管。她看到馬路邊停了好多車,也在馬路邊找個空位停好她的長城哈弗。一晚上睡不踏實,做了三個惡夢,都是交警給她的車貼罰單。老公見狀告訴她,交警八點鐘后才開始貼罰單。第二天早上,不到七點鐘她就下樓,準備提前去學校,不給交警貼罰單的機會。到了樓下,消防車還在排澇,意味著來蛇城看大海,蛇城的微信圈里并非“信口開河”。這幾天都這么說。

金主任站馬路邊看唐風東大街,還真有點看大海的感覺??戳艘粫汉#倩仡^,就看見好些消防兵累得躺在樓外的臺階上睡著了。她抹抹發(fā)燙的眼眶,轉(zhuǎn)身去唐久超市買了三箱牛奶、二十個面包、四十個雞蛋,其中牛奶面包她直接交給消防戰(zhàn)士,雞蛋得拎回家煮一煮。當她把最后一顆還發(fā)燙的雞蛋交到消防戰(zhàn)士手上時,她想起了自己的長城哈弗,心咚咚咚地一陣狂跳,邊跑邊看時間,7:30剛到。她長出一口氣,結果一拐過彎,遠遠就瞭到車左前窗上好像落了只小白鳥,再近一些看清了,一張紙條拖著尾巴在風雨中翻飛。

秦玉龍和馬瑞關系不錯,馬瑞和葉婷婷多次借用秦玉龍的辦公室過夜。同時,馬瑞和茍永清關系也很好,茍永清向校長推薦馬瑞擔任教務處處長,協(xié)助自己工作,這一點校長應該很清楚,所以他不理解校長為什么要把名單交給馬瑞,讓馬瑞調(diào)查這些人開發(fā)票的情況?不用說,馬瑞肯定會第一時間把這個情況告訴茍永清的。兩年后,秦玉龍和校長探討此事時,校長說我是有意這么做的,就是叫馬瑞把情況透露給茍永清。秦玉龍按照校長的安排,請馬瑞吃完飯。馬瑞主動給他講了很多,他給校長的微信中是這樣匯報的:

我從您手里接過名單,第一時間就跑到茍永清辦公室。我問茍永清用不用幫他把您糊弄過去?我見他半天不回答,就說給你一天時間考慮,要不然一爆雷,就是驚天雷,學校都會被炸塌了。茍永清想了片刻,才告訴我眼下有個掙大錢的肥缺等著他,他準備走人。他說他現(xiàn)在越來越需要錢,他換了車,還要換房,還要讓兒子上好學校。他現(xiàn)在有資本,沒有理由不趕緊把資本變現(xiàn)。我說我覺得不管你后面如何打算,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他還說,校長安排我的同時肯定還會安排別的人,比如財務處的人辦公室的人暗地里調(diào)查事實真相。茍永清說我現(xiàn)在就想說出實情,只要校長放我走。

第二天,秦玉龍又向校長劉國瑾匯報,給學員打電話核實開發(fā)票的事,打了一半就有21個人不需要發(fā)票。教務處的張萌悄悄告訴他,茍副校長當時只讓他們干,不讓他們過問,茍副校長先是讓老師們私下里了解哪個學員是個人來參加學習不需要開發(fā)票,然后把這個學員的信息換成需要開發(fā)票人的信息。茍永清特地跑到財務處,交待財務處長不要追查發(fā)票的事,怕影響學校聲譽。

劉國瑾正面敲打茍永清,茍永清卻說我是你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怎能干這號事呢?

他說,如果你為了整頓學校紀律,他愿意把事情攬過來,承擔責任,請求辭職。

劉國瑾痛惜地看著面前茍永清的厚嘴唇,心想,狗屁,這是一個辭職就能解決的問題嗎?

金主任的婆婆鼓搗微信,她教了一星期也沒教會,便想了個辦法:葉婷婷小時候在幼兒園學過繪畫,還參加過市美術大賽,她請葉婷婷幫她把使用微信的步驟一步步畫出來,這樣婆婆就能“按圖索驥”。葉婷婷稱贊金主任真走心,還說她教她奶奶時,只知道反復教,讓奶奶反復操作,鼓勵奶奶多用多玩。她倆以前沒有多少交往,一套微信使用步驟圖畫下來,成了朋友。

金主任想了解的事,對方知無不言,沒費什么勁,就把馬瑞和葉婷婷的情況如數(shù)掌握。馬瑞和葉婷婷處了兩年多朋友,當馬瑞要和她發(fā)生性關系時,她拿例假當托詞,隨后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她對金主任說,她在手機上看到一則修復處女膜的廣告,就去了一趟廣州。誰知,后來還是露了馬腳,馬瑞在一次朋友的婚禮上認識了葉婷婷的前男友,前男友說馬瑞用的是他用過的垃圾。在馬瑞的暴力下,她承認早在初三時就失貞。分手那天晚上,倆人在出租屋里喝了不少酒,嘔吐了半屋子。第二天打掃家時,葉婷婷發(fā)現(xiàn)排泄物中有一個黃格瑩瑩的東西,用簽字筆扒拉出來一看,是枚金戒指。去年學校年總結頒獎時丟了一枚定制的有校徽的金戒指,始終沒找見,原來在馬瑞肚子里。

葉婷婷把她知道的從馬瑞那里聽說的茍副校長在招生、國考、開發(fā)票等事件上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地講給了金主任。金主任聽完答應替她保密,但最終還是告訴了校長劉國瑾,理由是校長有權利且應該知道學校的一切。

金主任感嘆:茍永清真把自己當作一塊狗頭金了。

劉國瑾說:他也就是個鍍金的。什么叫鍍金?因為它不是金。

馬瑞向校長復命時說,他替茍永清招了8個學員,得了5000 元好處費。他正在熱戀中需要錢,但他沒敢告訴校長,他這只兔子老吃窩邊草,現(xiàn)在正吃三堆嫩草,而且全在學校,教務處兩堆,財務處一堆。半年前,三堆嫩草都覺得他只稀罕自己這一堆,是小鄭首先懷疑他腳踏兩只船的,她不知道他其實是腳踏三只船。上星期,他趁小鄭溺在愛河中無力自拔時,想脫小鄭的褲子,被小鄭踹了一腳。他對茍永清說,小鄭就不是個女人,搞對象不就是玩嘛,她別說上床了,連親一口都要留給新婚之夜。一怒之下,他把小鄭送他的微笑杯,給了葉婷婷。杯子是一只由陶土手工制成的工藝品,很有創(chuàng)意,杯身上有兩個小凹陷,好給使用者提供方便、舒適與安全感。小鄭正是看中杯身的兩個小凹陷,就像她臉上的小酒窩,她希望他看到它時,能想起她的微笑。當小鄭發(fā)現(xiàn)她送的微笑禮物跑到葉婷婷手上時,要索回來,他說你送給我的禮物就成我的了,哪有送出去的禮物再往回要的道理?

校長問馬瑞,你替茍副校長招的學員都要發(fā)票嗎?馬瑞說有兩個學員要。校長問,怎么解決的?馬瑞說是葉婷婷幫他解決的。金主任找葉婷婷核實,她剛到樓下,葉婷婷就來了。金主任核實完回來對校長說,葉婷婷說她沒想過開發(fā)票還能算個事。她招的學員里頭有5個是個人出錢來參加培訓的,茍永清問她時,她就如實告訴了茍永清,把她招收的5個學員的開發(fā)票信息換成馬瑞4 個和茍永清一個學員的信息,財務不可能知道這5個學員信息被偷換了。

財務處長找校長匯報財務調(diào)查的結果,說茍永清找過她,叫她不要追查發(fā)票的事,牽扯面太廣。她不可能聽他的,財務處長對校長說,沒想到茍永清的行動力那么強。當晚,兩個工作人員在辦公室熬夜加班,九點多的時候,茍永清拉著她們?nèi)x源喝“犧湯”,一人一個千元大紅包。第二天上班,她們告訴我沒查出問題。我說收起你們的小把戲吧,老實交待,茍永清昨晚都和你們干了些什么?年輕人吃不住咋呼,很驚訝地問我,處長你咋知道的?我說就你們那兩下子,連我都知道你們撅起屁股拉什么屎,校長更是人精,人家現(xiàn)在不說,是給咱們機會。財務處長對校長說,經(jīng)過拿著教務處報給省鑒定站參加國考的人名單和開出去的發(fā)票對照,有23個人不符。茍副校長真貪?。?/p>

但她看著校長一臉焦慮,不忍心說出心里做出的調(diào)查結論。她感到空氣在燃燒,有些喘不上氣來,需要張大嘴來呼吸。她盯著校長的眼,最后還是憋不住了……

這是一起非常嚴重相當可怕不可饒恕的惡性事件。金主任憤憤地對校長說,可悲的是我們的茍副校長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走上犯罪道路。

劉國瑾的目光從“格物致知”木匾上又一次挪向窗外,窗臺上蜷縮著一只小燕子,落寞地茫然地望著雨世界。它是回不了家,還是沒了家?到處都是拆拆拆,屋不在,瓦不在,檐能在嗎?他現(xiàn)在和小燕子同樣的處境。

劉國瑾知道金主任和茍永清私人關系不錯,兩家經(jīng)常來往,她曾多次稱贊校長用人有眼光,茍永清能力人品沒問題。平日里,她對茍永清的工作很支持,其它部門的事,基本上都交給手下人去干,但一涉及到教務的事,只要她有時間就親歷親為,說牽扯到學員的事就無大小。茍永清過意不去,經(jīng)常外出回來,順便給她買點甜品、奶茶,還買過星巴克的馥芮白、焦糖瑪奇朵、香草風味拿鐵、抹茶拿鐵,有兩次還買回哈根達斯來。她沒有獨享茍副校長的美意,和辦公室的員工一起分享了。劉國瑾說她大可把工作交給手下人去做,她說她對手下的人不大放心,怕誤事。接到校長布置的任務,金主任根本不相信此事能和茍永清有牽連,但她仍按校長的安排行動,采取查資料、案件評查、線索核查、聽取匯報、個別談話、專題座談、暗訪督導等方式進行調(diào)查。

其實學校的教職工都清楚這件事,只是瞞著校長和你。這是金主任向馬瑞調(diào)查時,馬瑞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是這樣對校長匯報的:事情從上次國考結束不到一個星期就開始了。馬瑞找茍永清借錢,茍永清對馬瑞說,你同時搞三個對象,人累不說,還花錢多,你掙的那點工資夠你消費嗎?茍永清給馬瑞出了個主意,讓馬瑞和他一起招生。茍永清說,他和鑒定站勾兌好了,招的人直接填表報到鑒定站,鑒定站再幫他把名單錄進學校的名單,學校不會有人知道的。馬瑞有點為難,他對茍永清說,校長對我很器重,我不能因小失大。茍永清便笑話他,你祖宗就給你遺傳那么點膿水。但在錢面前,馬瑞最終折腰了,他是第一個答應茍永清背叛學校的教職工。

金主任看著校長要下雨的臉,說第二個被茍永清拉下水的是教務處的王欣欣。茍校長突然請我去晉源喝羊湯,王欣欣對她說,茍校長啥不清楚?他知道我正為錢發(fā)愁,就給我指出一條賺錢的門路。我招了9個學員,給了茍校長4 個,我不敢全給他,我怕事情敗露,也怕他騙我。校長那么信任他,他都黑校長,誰知道他背地里想搞啥名堂。

金主任繼續(xù)向校長匯報,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調(diào)查,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這是由茍永清一手策劃的一起國考舞弊,一起背著學校私自招生的惡性事件,問題相當嚴重,已構成犯罪。

校長啊,我猜你心里早就明似鏡了,你之所以保持沉默,是不是想當駝鳥?你如果真的對茍永清這種犯罪行為視而不見,任其泛濫,學校非垮不可。

劉國瑾問:你分析過他為什么要這么干嗎?

金主任回答:禿子頭上的虱子,他讓錢迷了心竅。茍永清抓住了你的弱點,你太器重他了。你有時候表面上對他很兇,動不動就罵他,實際上你是豆腐心,想讓他盡快挑大梁。學校誰不知道?他就是利用了你這一點,所以才敢如此,在國考上做起文章來,膽肥得都成恐龍了。教務處的人早就知道茍永清干的這件壞事了,為什么沒人向你我反映?現(xiàn)在事情浮出水面,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你如何處理。對于茍永清這號害群之馬,我建議你最好是報警,觸犯法律的事,理應由法律去解決。還有,那些和這次國考舞弊事件有關聯(lián)的人我建議開除,你要有“坐不住、等不起、慢不得”的緊迫感。

劉國瑾突然對金主任吼道:出去,出去,你滾出去!

金主任硬懟道:發(fā)火是無能的表現(xiàn)。

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真相浮出水面,教務處基本上爛掉了,有直接把學員交給茍永清的,有幫開發(fā)票的,有幫忙找槍手的。教務處爛成這樣子,劉國瑾作為校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根源緣于對他茍永清的縱容。茍永清是惡性腫瘤,要趁癌細胞還沒擴散,及時手術,徹底根除,興許還能壞事變好事。如果劉國瑾還猶豫,再發(fā)展下去,搞不好腫瘤熱、惡病質(zhì)、高鈣血癥、抗利尿激素異常分泌綜合征、類癌綜合征等并發(fā)癥一起爆發(fā),想治療都沒法治療了。

金主任的意見還是,凡涉案的人一律開除,若此次事件稀里糊涂地過去,以后他們就沒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了。人事處長秦玉龍的意見是,首惡必辦,脅從警告,但如果全部處理,教務處就垮了。

劉國瑾說他要好好考慮考慮。

劉國瑾對秦玉龍說,秦鵬是個好苗子,你們?nèi)耸绿幰嗉雨P注,這次國考事件他沒有卷進去。茍永清也找過他,他嚴辭拒絕了。事后,茍永清讓他幫著做偽證,他說他不會說謊,說了謊就不知道以后怎么做人了。他還說,他是跟著他爺爺長大的,他爺爺當了一輩子村支書,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就教導他做人不能說謊,一說謊頭上就會長角,就會變成一只羊。為了不變成羊,他從不說謊。長大了,他知道爺爺是嚇唬他,想讓他一輩子說真話。

劉國瑾的生物鐘混亂得像被丟進破壁機加工過一番,幾十年早上準時六點鐘醒來的習慣,提前到了四點半,今天睜眼一瞅表才2:40。又有推土機從太陽穴軋過,一肚子蓮子心泡的水潮起潮落。這種現(xiàn)象在一個半月里間歇性發(fā)作。昨天一整天,他的全部時間都花在民政部門調(diào)查組的接待上,上個月、上上個月紀檢、人社、消防、稅務、物價、市場管理部門的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過的問題,他又重復匯報了一遍,財務教務的所有數(shù)據(jù)的原件又搬出來,讓調(diào)查組一一過目,最后復印拿走。他不知道他依法辦學,某些人筆下一生花,他就成了掛羊頭賣狗肉?他辛辛苦苦的,年收入還不到一千萬元,舉報信里卻說偷稅漏稅上億,去年又提升為二三億。今年,也就是兩個月前更創(chuàng)造新高,說他學校偷稅漏稅達到四個億。

四個億是個啥概念?他倒是想看看。

聽了一會兒雨在窗玻璃上的彈奏,惡心似乎輕了點,一絲困意從腦后升起。劉國瑾抓住機會側(cè)身、閉眼,想來個回籠覺,卻半天進不了夢鄉(xiāng)。再看表,已是5:55 分,索性起床。他想出去晨練,拉開窗簾,外面仍舊細雨綿綿,倘是晴朗天氣,此時東山上的朝霞會潑進洽洽河,一河細浪,一河錦繡,野鴨子嬉戲,晨練的人們在猩紅色的人行步道上跑步、散步或倒著走。他跟在莊嚴清靜的佛樂中打坐的王瓊打過招呼,驅(qū)車來到學校食堂時,早飯剛端上來,喝的有小米粥、丸子湯,吃的有油條、饅頭、煮玉米、蒸土豆,菜有六味齋老咸菜、拍黃瓜、腐乳、白菜豆腐、煮雞蛋。他舀了一碗小米粥,拿了一個饅頭,夾了兩筷涼菜、一點白菜豆腐,走兩步又返回來拿了一顆雞蛋。學員們九點后才開始報到,吃早餐的只有學校六七個教職工,大部分年輕教師還在懶床。培訓班與培訓班間隔三五天,給教職工們留足了自由活動時間。梁三友見校長來吃早飯,三兩口喝光丸子湯,拿著吃剩的多半個饅頭,小跑著出了食堂。

劉國瑾來到辦公室時,辦公桌已被梁三友擦抹得能照見人,地板纖塵不染,只是窗玻璃沒辦法讓它光明透亮。梁三友說,老天爺這些日子患老年癡呆了,只會下雨。劉國瑾說早上刷頭條,南海又有臺風形成。臺風登陸,蛇城必下雨。又說下吧下吧,總有不下的一天。梁三友說,我的屁股蛋早有預感。 1978 年蛇城公安消防大隊學“硬骨頭六連大”比武,梁三友比賽掛鉤梯爬到四樓,勝利在望時鉤脫了,從四樓摔下來,全身粉碎性骨折。在醫(yī)院里像個死豬躺了半年,好幾次他要求護士像殺豬一樣一刀結果了他,說生不如死。大隊長王如東聽見后,把剛買下的菜刀扔給他,說你自己解決吧。好在他年輕,竟奇跡般站起來了,唯一的遺憾是成了一臺天氣預報機器,天一陰就疼。他試過上百種秘方,都無可奈何,最后從爹身上得到真?zhèn)?,把病不當病,用樂觀來治療。

劉國瑾心里很亂,他想給自己找個事干,可該干的事太多了,一時半會不知該干啥??粗案裎镏轮蹦矩?,他傻想了一會兒,腦子里蹦出《王者榮耀》,兒子半年前從珠?;貋砻刻焱嫠€幫他在手機里下載了。兒子說《王者榮耀》是全球首款5V5 英雄公平對戰(zhàn)手游,特色多多,在同類的游戲中一枝獨秀。他只玩過一次,后來就顧不上了。他打開手機,記得好幾次想把它刪除掉最后都沒下手,《王者榮耀》還在界面上瞪大眼睛看他。

這時金主任敲門進來,拿著一疊文件,扔到劉國瑾面前說:學校年檢報告被打回來了,原因是學校的章程要修改,從今年開始,學校董事會的董事中至少要有一名黨支部成員。劉國瑾沉吟一下說:你看著添加一個就是了。金主任說:董事是你們股東大會上選舉產(chǎn)生的,我無權決定。劉國瑾回答:我現(xiàn)在授權給你。

還有事嗎?他似乎還有話要說。

我聽著呢。

劉國瑾掃了一眼窗外的雨,扭回頭來說:調(diào)查暫告一段吧。

你要包庇茍永清?

劉國瑾語調(diào)沉重地說:學?,F(xiàn)在處在非常時期,國考舞弊和招生事件幾乎把教務處的人都牽扯進去了,先緩一段時間再處理吧。

這是一起犯罪案件。

你按照我的安排辦就是了。

金主任咬咬嘴唇:剛接到派出所通知,學校還得在派出所注冊。

哦。

不光我們學校,好像所有的企業(yè)都必須到派出所注冊。

為啥?

不知道。

你去辦理好了。

要進行人臉識別,無法替代。

有時間限制嗎?

一周內(nèi)。

茍永清躺在床上,睜大眼看著窗外,黑夜依然是黑的,他已經(jīng)看了七天,直到晨曦把黑夜抹去。他被辭職的問題煎熬著。第九個早晨起床時,他發(fā)現(xiàn)落枕了,脖子直不了了。到了第十一天,他突然上吐下泄,前半夜坐在馬桶上起不來,老婆站在他面前端著塑料臉盆,隨時接他的嘔吐物。接了一個小時,老婆實在累了,便從貯藏室翻出兒子小時候的實木便盆,讓他自己捧著。他媽說他被鬼纏上了,請來老家的神仙做法,折騰了半夜。兒子第二天還要上學,需要睡覺,老婆把兒子帶回娘家去了。

第二天,劉國瑾帶著梁三友和金主任來了,茍永清冷得直打顫。劉國瑾給他裹上被子,讓梁三友背著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咋這時候才送過來?輸上液的茍永清呼呼大睡。病好從醫(yī)院出來后,茍永清對老婆說,我想好了,辭職呀。

又對校長劉國瑾說:二十年后,我一定回來跟著你好好干。

劉國瑾的目光從茍永清的臉上移到胸部,他真想打開看看這小子的心長得啥樣子。看著茍永清,他寧愿相信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是夢,如果他能夠像五年后回憶時看清楚的那樣,當時他真會把眼前滾燙的茶水潑茍永清一臉。

一下午的時間,有一多半是在沉默中從身旁溜走的,學員們吃過晚飯開始上晚自習時,劉國瑾感到肚子有點餓了,他看見茍永清還在辦公室沒走,就給梁三友打電話,讓食堂準備幾個下酒菜,他晚上要和茍副校長在學校吃飯。說好不喝酒,坐下來就忍不住了,他們一邊喝著,情不自禁地談起學校的明天來。

兩人不知不覺,三瓶經(jīng)典20年老白汾就喝得見底了。

等劉國瑾清醒地感到后腦勺跳著疼時,從西山隱云寺飄來的梵音和從東山上爬下來的晨曦已經(jīng)糾纏到“格物致知”木匾上。他想站起來,卻又一屁股坐回去,依靠梁三友的攙扶才在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穩(wěn)了。梁三友說校長啊,跟了你有十年了吧?我從沒見過你這么喝酒,哪是喝酒呀,純粹是玩命。昨晚,我和茍永清兩人才把你弄上床去,你把腸子都快吐出來了。

等了一個星期,茍永清還看不到校長的刀子砍下來。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去平頭哥消防工程公司走馬上任,寧世榮開出的十年合同、高價掛靠費、總經(jīng)理高位及豐厚的月薪等條件,讓他屁股下的火越燒越旺。這天,他來到教務處,請劉亮去擼串。

劉亮一口拒絕:咱倆不在一個頻道上,沒有必要,有話就說。

茍永清說:我知道你缺錢。

我缺錢是我的事。

咱們是同事,又是同一天來學校的。

我不掙黑心錢。

我知道你了解一些我的事。

劉校長找我談過,金主任也向我調(diào)查過,秦處長也讓我出過證明,我把我所掌握的一切都如實講給了他們。你就等著接受學校的懲罰吧。

他們和你談話過去幾天了?

二十多天吧。

為啥聽不見另一只靴子落地?

劉亮愣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皮,瞇起眼瞄茍永清。

我還在焦急等待學校懲罰我的那一天盡快到來呢。

劉亮有點看不懂這個離自己眼皮不到半米遠的人了。

茍永清說:學校掌握的證據(jù)還不夠分量,打不倒我。要想打倒我的話,還得靠我,我能幫你打倒我。

嘁。

你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正人君子。

我對迷魂湯有抵抗力。

咱們做筆生意如何?

我不會和你同流合污。

我不是拉你下水,是想成全你。你知道我假借學校的名義給省鑒定站多報了多少個中級學員嗎?

全校誰不知道? 27個。

27個人不是我一個人招的,是好多人招的,我有詳細名單。

我還知道其中23個開了發(fā)票。

不錯,你說的很對???3人的發(fā)票是怎么開的,你不知道吧?

……

我全知道。我還知道23個學員分別盜取的是那些學員的信息,是誰修改了這些信息,假信息又是如何傳到財務處的。這些情況你沒掌握吧?

沒有。

還有,學校誰誰誰為我招收了學員,我給他們分了多少錢,還有頂考的槍手都是誰找的,我比誰都清楚。

我承認……

這么多信息,我把它提供給你,你會把它交給校長嗎?

只要能整死你。

拿著。

茍永清把三張A4 紙遞到劉亮手上,說這是一顆原子彈,能把我炸成空氣。劉亮打開一看,上面確是茍永清說的全部信息。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全教務處除了他和秦鵬,都上了三張A4紙。末尾的落款是“劉亮”。他喘著粗氣質(zhì)問茍永清,你這是要把教務處的人都害死?

茍永清說:首先死的是我,校長會把我開除的,我正急著等校長快點開除我呢。再嘛,教務處所有的人,除了你和秦鵬,都會受處分的。你將是最大受益者,你應該感謝我呀。

你真不是個東西!

大好前程等著你呢,做你的好夢吧。

呸!劉亮吐了茍永清一口唾沫,轉(zhuǎn)身去找秦鵬。他越來越看不清茍永清了,自己提供射向自己的子彈,這家伙是不是有病呀?下樓梯時,他突然想起來,下節(jié)課是他的課??纯幢恚皇O率昼娏?,他一邊往理論教室走,一邊給校長打電話。

天空還在,西山還在,都在烏云的籠罩下緘默著。遠遠山頭上,亮起一道藍,像一把槳,要攪碎天空的烏云。

劉國瑾覺得辦公室有點悶,看看表,9:35,喝過幾口茶,來到學員報到處。時間尚早,只有五個學員報到,兩個年輕小伙子在交費,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壯漢正填表,另外兩個小姑娘做身份信息采集。劉國瑾看著壯漢填完表,拿起瞧了瞧又放下。壯漢問國考難不難?劉國瑾說需要認真學習。壯漢又問,我能不能多花點錢,你們幫我過?劉國瑾說消防工作人命關天,既然來了,就扎扎實實把要學的都學了,要掌握的都掌握了。壯漢說,認真學習我能做到,只是歲數(shù)大了,記憶力下降,怕記不住。劉國瑾笑著鼓勵幾句,最后說你肯定行。兩個小姑娘做完身份信息采集,劉國瑾走過去,做信息采集的教師馬上站起來,向?qū)W員介紹這就是我們校長。兩小姑娘驚喜地叫了一聲。劉國瑾和她們寒暄幾句,便問她們?yōu)樯兑獊砜枷涝O施操作員證?一個姑娘回答,她有個親戚考了消防設施操作員證,掛靠在一家消防維保公司,掛證費比她的工資都高,企業(yè)還給上“五險一金”哪。另一個搖搖頭回答,我來學習是想掌握點本領,將來為社會做點事。劉國瑾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自然很清楚,國家現(xiàn)行的執(zhí)業(yè)資格實行單位注冊,相關單位要想取得資質(zhì),必須有相應數(shù)量的注冊人員。這樣就導致有些考取執(zhí)業(yè)資格證的人員,不從事相應的工作,只是把自己的執(zhí)業(yè)資格證給需要的單位,單位給予一定的報酬,俗稱“掛證”。當然這種掛證是違規(guī)的,它之所以屢禁不止,因為這是一件能讓持證人、中介機構和租用企業(yè)三方都得利的事情。這個鏈條上各方環(huán)環(huán)相扣,已成為固有的灰色地帶。對持證人來講,可以不用工作即可獲得高額回報;對中介機構來講,可以通過牽線搭橋兩頭收取好處;對租用企業(yè)來講,不僅提高了資質(zhì)檔次競標籌碼,還可以節(jié)省大筆聘請費用。把職業(yè)資格證掛靠在別的單位賺錢,雖然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但它所帶來的危害卻不容小覷。這些證書掛靠的企業(yè)大多名不副實,往往是一流投標、二流施工、三流管理。

不過從內(nèi)心講,他還是抱著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看待這種現(xiàn)象,雖然現(xiàn)行法規(guī)對“掛證”行為嚴令禁止,但并沒有明確相應的處罰措施,通常也只是對少數(shù)違規(guī)者吊銷執(zhí)業(yè)證書,撤銷注冊等行政處罰,對整個灰色市場形不成有效震懾。他更樂意看到一些職能部門在企業(yè)資質(zhì)體系設置、項目招標要求等方面,對相關持證人員指標要求設置越來越高,進一步助推掛證市場的旺盛需求,也直接給他的學校發(fā)展加油助威。

樓道里笑聲喧嘩,劉國瑾的心情也好起來,他三步并作兩步爬上六樓,掏出鑰匙開門時,看見辦公室的門把手上夾著一卷紙,打開是三張打印得密密麻麻的A4,題目是“舉報信”,落款人是“劉亮”。

劉國瑾怔怔地坐著,嘴唇因七個鐘頭未喝水已經(jīng)開裂。窗外,風還沒有走,在樓頂上,在樓道里,任性地緊一陣慢一陣。在風雨的腳步聲里,他聽到了茍永清的聲音,離他很近,在他耳洞里來回竄。

茍永清提出辭職了。

劉國瑾頭靠椅背找北斗。北斗在他的后上方。他用后腦勺看著北斗,想象著茍永清也在望北斗,他倆經(jīng)常會同時看某一個東西。天空有烏云,太空有風暴,北斗若隱若現(xiàn)。他和他的交流不順暢。不知過了幾時,只見一叢像菜花堆積成高塔的淡積云,氣勢洶洶而來,呈拋物線上升的氣流在塔里洶涌著,迅速向濃積云發(fā)展,垂直尺度不斷增長。濃積云又醞釀成積雨云,進而演變成雷雨云,翻騰著,波動著。他成了冰晶,茍永清成了雪子。在重力和上升氣流作用下,他帶著正電,堆積在云層上方,茍永清帶負電,聚集在云層底部。云陡然放電,強烈的光和熱,使空氣急劇膨脹震動,一道閃電,一聲滾雷,兩人的交流在電閃雷鳴中碰撞。他心一沉,從天上掉下來。

劉國瑾關了燈,透過窗戶看天,有云飄來,他伸手就能捉住。面對黑漆漆的夜,黑漆漆的山,黑漆漆的“格物致知”,他看見密密麻麻的一大群白胖胖的小東西撲到自己身上,咕涌咕涌地鉆入體內(nèi),肆無忌憚地張大嘴,啃噬他的五臟六腑,還有他的靈魂。

螢火蟲打著燈籠出來閑逛,一只,兩只,五只,十只……

窗外響起蛙聲,陣陣涌來,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懷揣著一份在教案本里發(fā)現(xiàn)的舉報信,武知足在床上折騰了一夜,害得秦鵬敲了三次高低床的三角鐵。直到天快亮,他掀起窗簾看天,并沒有下雨。他按按口袋里的舉報信,從墻上取下二胡,來到樓頂上。六點鐘,他準時拉響《江河水》。以前這個鐘點,他演奏的不是《戰(zhàn)馬奔騰》《江南春色》,就是《聽松》《空山鳥語》,有時候也會演奏《月夜》。今天他非常想演奏《江河水》,拉完《江河水》,接著拉《病中吟》。樂曲時而沉吟慢訴,時而慷慨激昂,時而纏綿悱惻,表達出一種郁郁不得志的心情和對理想的憧憬。

已是六點半了,二胡聲還沒引來知音,他又重新演奏《江河水》和《病中吟》。

今天早晨,武知足只想演奏這兩首曲子。他是教務處的教員,負責消防設施操作員的理論教學。大學畢業(yè)那年,在八一小學校門口,為救一位橫過馬路的小學生,車禍致殘。原錄用他的省歌劇院取消了和他簽的合同,同居三年的女友也離他而去。他用了兩年時間,練習用一只手拉二胡,居然練成功了,卻始終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街頭賣藝。一天,他無意中看到消防學校的招生廣告,便來報名。由于達不到報名條件,老師們雖然同情他,也無能為力。這時正好劉國瑾路過,他便為劉國瑾拉了一曲《拉駱駝》,一下子感動了校長大人。校長破格錄取了他,考取國家資格證后,又將他留校當了教師。校長對他恩重如山,看到舉報信,他第一時間就跑到校長辦公室門口??僧斔e手敲門時,瞧了一眼表,晚上十一點半了,便把舉起的手放下來,等天亮后再說吧。

武知足拉到六點四十多分時,劉國瑾出現(xiàn)在樓頂?shù)臉翘蓍g,他渾身一震,系在琴桿上的琴弦嘭地一聲斷了。他騰地站起來,把舉報信遞給校長。

劉國瑾匆匆掃一眼,問他誰給你的?

他說我也不知道,它夾在我的教案本里的。

手機上的天氣預報六點到七點的云下面都是三道斜杠,表示有中雨。八點的云下面斜杠增加到四條,雨勢增大。劉國瑾拉開客廳的窗簾看看天,卻沒有下雨的意思。多日沒有鍛煉,身子骨都生銹了,他想走著去學校。他走出小區(qū),過人行天橋,沿洽洽河公園猩紅色的人行步道走到南環(huán)橋,再鉆隧道上南環(huán)路,到了和平公園算是走了一半路。他瞅瞅表,走得比往日稍快了些,心里不免得意,自己還不老啊。

一個小時后,劉國瑾走進學校,大樓在藍天下,藍天上只有一朵云,卻下著雨。

他沒進辦公室,而是來到樓頂上,很想聽聽武知足的獨臂演奏。他在花壇邊的石凳上坐下,看著忽悠了一下就走的云,云不停地變換著造型,一會兒像匹奔騰的駿馬,一會兒像條飛騰的龍,一會兒像只表演雜技的大象。

突然他從石凳上跳起,一摸頭是一泡屎。他順手抄起一個花盆,朝給他拉屎的喜鵲砸去,喜鵲喳喳叫著,白色的腹部一翻轉(zhuǎn)直沖空中,轉(zhuǎn)了個圈又撲下來。他怒視著喜鵲,在喜鵲就要啄到他的鼻尖時,他把上衣往上一翻擋住了,隨即脫下上衣迎上去。喜鵲靈巧地躲過,轉(zhuǎn)眼逃得不見蹤影??刹坏揭环昼?,逃走的喜鵲又返回來,還招來另一只喜鵲。兩只喜鵲,眥著眼睛瞪他,然后翅膀一閃一閃地俯沖下來。他又掄起上衣抵擋,兩只喜鵲卻虛晃一槍,沒有像上次那樣襲擊他,而是從他頭上輪番掠過。他感到臉蛋熱乎乎的,用手一摸,是他媽的一泡屎。

他的罵聲吸引來梁三友,梁三友說:您中大獎了,運氣好得爆棚。

舉報信一字不差地被發(fā)到學校微信群里,窗戶紙被捅破了。

劉國瑾想緩處理也做不到了,金主任是學校的微信群主,他要求她把舉報信刪除。

金主任說:被你捂的蓋子終于揭開了。

學校需要穩(wěn)定。

他已經(jīng)犯罪!

他是名教師,我不想他在學校被抓。

整個上午,學校出奇地安靜,教務處人人恐慌,誰也不看誰,說話都貼著耳朵。秦鵬像只佛系豬,對劉亮感嘆道,咱們是被迫吸氧。

劉國瑾安排秦玉龍和金主任分別找教務處的教職工談話,教務處長和副處長他親自談。教務處長一見他就認錯、道歉,接著提出辭職,說自己對不起學校對自己的培養(yǎng)教育,一晚上一晚上睡不著覺,天天做惡夢。還對他說,她夢見了她爺爺?shù)臓敔敚錾鷷r已經(jīng)去世四十多年了,是被日本人打死的。聽爺爺說,老人家死后一直不合眼,用熱毛巾敷也不行。她怕她是得了抑郁癥,自從得知自己被動地參與了茍副校長的招生和國考舞弊事件,已經(jīng)一個半月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著過沒有。前些天,她媽天天晚上守著她,還陪她去了兩家醫(yī)院。有天半夜里她從床上滾到地下,要不是媽媽聽到她的喊聲跑過來,她這會兒恐怕已成青煙。她媽媽說,那天她躺在地上,四肢抽筋,口吐白沫,胡言亂語,老是喊叫一個人的名字,她爺爺?shù)臓敔敗H胰硕计婀?,她怎么能知道老人家的名字?/p>

教務處長說著,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砸得劉國瑾鼻子發(fā)酸。

劉國瑾說:學校處在生死關頭。

教務處長說:校長你放心,我辭職后絕對不會再做消防培訓。

劉國瑾說:我舍不得你呀。

雨在窗戶玻璃上流淚。

劉國瑾想山了,想看看石的筋骨,聞聞草的清香,摸摸花的笑臉。他從衣架上取下夾克沖鋒衣,輕輕拉好拉鏈,又換上登山鞋,慢慢系緊鞋帶。出門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桌上被風吹得嘩啦啦飛的調(diào)查報告,關門時竟然躡手躡腳的,好像怕門扇碰疼門框。

保安看到校長從電梯里出來,啪地雙腿一并,來了個標準的軍禮。

在大廳修理盆景的梁三友丟下手中的剪刀,拿起身邊的雨傘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追上去。

滾!劉國瑾低聲吼道。

你不能這樣上山啊。梁三友怕校長像六年前那樣被淋出感冒,那次感冒引起了肺部感染和病毒性心肌炎并發(fā)癥,差點要了校長的命。

滾!劉國瑾又吼了一聲。

梁三友只好像六年前一樣收住腳步。

劉國瑾的背影拐向西山,很快就被淹沒在雨中,梁三友心里一陣酸痛,他控制不住的腳步又邁開了,遠遠跟上去。三天前凌晨兩點半,他被生物鐘鬧醒。上完洗手間,他揉著眼皮,習慣性地進行消防安全巡查,看理論教室實操室是否斷電,安全出口、疏散通道是否暢通,應急照明是否完好,消火栓、器材和消防安全標志是否在位、完整,常閉式防火門是否處于關閉狀態(tài),防火卷簾下是否堆放了物品,消防控制室人員是否在崗。巡查中他發(fā)現(xiàn)金主任辦公室的還燈亮著,輕輕推門進去,金主任正產(chǎn)婦難產(chǎn)似的起草國考舞弊和招生事件的調(diào)查報告。他和金主任還有茍永清都自認為是校長的左膀右臂,可如今膀臂自殘。

劉國瑾頂著大雨艱難前行。

紅墻綠瓦的隱云寺被潑墨大寫意,似云如霧。上山的小路被雨水開膛破肚,劉國瑾一腳下去綻放一朵水花,下面是泥是沙是石?他一步三趔趄,滑倒了再爬起來,成了一尊泥塑,成了一只落湯雞。

回想起在辦公室和茍永清的對話,熱淚再次壓彎他的脖子。

茍永清在他對面,靠著椅背,直盯著他,痛快地承認舉報信是他專門炮制的,目的很單純。

你打我的臉啊。 我一直把你當兒子看待,盡心培養(yǎng)你,不想失去你,但是不代表我離不開你。

他騰地站起來,手朝天上一舉:我現(xiàn)在就滿足你!

開除茍永清的頭一個星期,從教務處傳出的各種各樣消息,通過金主任和梁三友還有劉亮的嘴,輸送進他的耳朵,最刺心的有兩條:

一是被開除的茍永清拉著幫他作弊的一幫子人,直撲義井的擼串店,每人半打啤酒,30串羊肉串。茍永清一人吃了200串,還喊沒吃飽,還喊不過癮,要再加100串。

二是茍永清到平頭哥消防工程公司上班了,簽了10 年合同,待遇十分優(yōu)厚:高級消防設施操作員每年掛靠費15 萬元,總經(jīng)理月薪一萬五,獎金另計。

秦鵬這些日子除了吃飯和給學員講課,嘴上老是掛著老家小調(diào):

昨夜晚小芹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二黑哥你當了模范

人人都夸你

夸你是神槍手

……

一天,劉國瑾在辦公室剛接過梁三友雙手遞給他的水杯,正想用明前龍井撫慰自己滴血的心,秦鵬的小調(diào)就悠揚著隔門進來,刺激得他舉起杯子摔到地上,接著把自己扔進皮椅,頭往后一仰,兩條腿無力地叉開,大口大口吐氣。

梁三友打掃著水杯的玻璃渣子,余光不時往這邊瞟,他心疼校長啊。

劉國瑾在皮椅上靠了不到兩分鐘,霍地收回雙腿,站起來解開衣扣,罵梁三友,你想熱死我呀,說著要去開窗戶。

梁三友喊道:外面下雨呢。

劉國瑾說:我眼沒瞎!

他打開兩扇窗戶,細雨伴著涼風吹進來。

臭狗屎!

梁三友不知道校長在罵誰。

劉國瑾一直站在窗前,暴雨中的神堂溝大街又成一條河。河槽中,從西山奔涌下來的雨水,黃泥湯湯,身帶滾雷,狂妄不羈,似乎要把自己蜿蜒成黃河。

一個星期后的晚上,喝多酒的他不顧梁三友的阻攔,開車去找茍永清,還是想勸茍永清投案自首。 可到了茍永清所在村的村口,他卻記不起茍永清的家了,便把車靠在路邊,從后備箱里取出半瓶酒,這半瓶酒是宣布開除茍永清那天他專門從辦公室的柜子里拿出來放到車上的,是當年他提拔茍永清當副校長時喝剩的。他提著酒,甩甩頭發(fā)開始尋找茍永清的家。夜深了,一只貓從路旁竄出,嚇了他一跳,腳下一滑摔倒了,摔得酒瓶底掉了,他也不知道。他從地上爬起來,繼續(xù)尋找茍永清的家。

第二天,坐在辦公桌前的劉國瑾控制不住渾身瑟瑟發(fā)抖,像雪地里一棵老樹,在“格物致知”木匾的注視下,直到頭發(fā)里又鉆出幾根根白發(fā),他才慢慢恢復了平靜。

恢復平靜的他,長嘆一口氣,沒有再猶豫,拿起手機撥通了報警電話。

打完電話,他想好好睡一覺。

后半夜醒來,他突然想家了,夢里聽見王瓊在樓下喊他回家。

他匆匆下樓,沒出大門就聞到了那股子熟悉的親切的肉香。他跑得太快了,自動門反應都來不及,差點把他的鼻子撞斷。

她站在雨中。

他向她做了個緊握拳頭的動作,在胸前高高豎起。

她牽著他的手,說:我接你回家。

他說:我想在雨中走走。

她說:我陪你。

十多年后,20X7年秋的一天,上午9 點的陽光沐浴著雨后的蛇城。

頂著滿頭白發(fā)的劉國瑾,目光隨著喜鵲從柳樹梢飛到爬山虎上,昨天還舉著五顏六色的旗幟在風雨中招搖的爬山虎,此刻已燃成一墻火焰。

梁三友送過來的新校服放在茶幾上。

劉國瑾一會兒打開窗戶想透透氣,一會兒又關上窗戶嫌天太涼,他煩躁不安,不知道該干什么好。離出發(fā)還有一個小時,他終于找到一件可以也應該做的事。他充滿陽光的影子在椅子上站起來,拎著從辦公桌右邊最下方的抽屜里拿出的麻布小袋來到沙發(fā)前,麻布小袋被打開,把一件件精致的小工具擺放出來,然后開始保養(yǎng)祖?zhèn)鞯哪矩摇K纳硇淖哌M去,徜徉在“格物致知”中,呼吸著,品味著,陶醉著。

這時,機器人秘書提醒出發(fā)的時間到了,他小心翼翼地從沙發(fā)上下來,把麻布小袋收拾好,一邊喝著機器人秘書遞來的茶水,一邊對ULED 疊屏里的梁三友喊道:走。又觸摸轉(zhuǎn)換到金主任辦公室喊了聲:走。出門前,雙手從茶幾上拿起新校服。

溜背車身造型的SUV 核聚變清潔能源無人駕駛車靜靜地候在大門外的電子車位上。進入車控區(qū),車門自動打開來迎接他們,梁三友搶先一步用手罩住車頂,護著校長。劉國瑾坐穩(wěn)后,智能太空艙座椅的電動設備立即啟動,調(diào)節(jié)頭部、頸部、背部、臀部、腿部、腳部的氣囊,讓身體各個部位都處于最舒適的環(huán)境中,如想按摩,有十種按摩方式供選擇。梁三友挨著校長落坐,金主任從另一側(cè)上車。副校長劉亮和教務處長秦鵬喊叫著也要去,一起上了車。梁三友語音輸入目的地,發(fā)出開車指令。

一小時零四十七秒后,核聚變清潔能源無人駕駛車便悄無聲息地停在離蛇城120千米的平遙監(jiān)獄停車場。他們是來接茍永清出獄的。一年來學校和監(jiān)獄溝通多次,茍永清也希望再能回到學校??粗堄狼鍙谋O(jiān)獄大門走出來,劉國瑾老淚縱橫,他不愿告訴別人的是,這些年他頻頻夢見他,他仍愛著那個充滿陽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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