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

我乃曠野里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而恒以數(shù)聲凄厲已極之長嗥/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使天地戰(zhàn)栗如同發(fā)了瘧疾；/并刮起涼風(fēng)颯颯的，颯颯颯颯的;/這就是一種過癮。 ——紀弦《狼之獨步》

紀弦是臺灣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先驅(qū)。他主張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橫的移植”，并強調(diào)詩的“知性”和“純粹性”。在他的影響下，整個臺灣詩風(fēng)大變，現(xiàn)代詩迅速成長起來。

在這首詩里，紀弦既不以先知自居，又不以嘆息掩面，卻以狼的精神自況。他已不同于三十年代那個穿著臭襪子的流浪漢，也不同于那個“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的多情郎，而變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一匹狼。幾聲凄厲的長嗥是生命本能的吶喊，悲壯而空茫，強悍而哀怨。其氣勢“使天地戰(zhàn)栗如同發(fā)了瘧疾”，這曠世的想象，新奇的比喻，大膽的夸張，彰顯了現(xiàn)代詩的威力。這是一種隱晦的手法，旁敲側(cè)擊病態(tài)的社會。一連用了六個颯字凸顯冷得程度，順勢往下寫，可能就是牢騷和不滿，那不是狼的形象和作為，也不是紀弦的個性和風(fēng)格。 “這就是一種過癮”，物極必反，悲極而喜，表面上很享受這種感覺，如果讀者真這樣理解，那就是誤讀。這是一種反諷，以精神的勝利委婉地表達對現(xiàn)實的抗議。詩人以個性獨立天地，以長嗥表達憤怒，以孤獨喂養(yǎng)靈魂，拉開了臺灣新詩現(xiàn)代化精彩的序幕。

昨日我沿著河，/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 /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則明亮如你窗前的燭光，/稍有曖昧之處，/勢所難免，/因為風(fēng)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務(wù)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趕快發(fā)怒，或者發(fā)笑。 /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然后以整生的愛，/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fēng)的緣故——洛夫《因為風(fēng)的緣故》

洛夫與張默、痖弦共同創(chuàng)辦了《創(chuàng)世紀》，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標志性刊物。他的代表作有長詩《漂木》和短詩《邊界望鄉(xiāng)》《因為風(fēng)的緣故》等。這首詩是洛夫?qū)懙米钭匀坏囊皇自?，他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于一起。繼承傳統(tǒng)，但又不拘泥傳統(tǒng)。學(xué)習(xí)西方，但又不崇洋媚外。他是傳統(tǒng)詩歌現(xiàn)代化、西方詩學(xué)本土化最完美的實踐者。因早年詩歌采用超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手法，具有魔幻色彩，被譽為“詩魔”。

這首詩是洛夫81 歲生日前夕寫給太太陳瓊芳的一首情詩，暮年但不見一點暮氣。開始寫“昨日我沿著河，/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節(jié)奏舒緩，心情散漫。本來是風(fēng)吹彎了蘆葦，卻說蘆葦為了喝水才彎腰，擬人手法增添了生活情趣。 “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 “順便”好像漫不經(jīng)心，體現(xiàn)出一種自然和從容。詩人的浪漫天性沒有因年老而消退，把煙囪想成巨筆，在浩瀚的天空上給太太寫信，表面的潦草反襯出內(nèi)心的明亮，讓人聯(lián)想到愛是多么溫暖和自由?！傲什荨彪y免造成“曖昧”，“曖昧”可能造成看不懂，看不懂會影響心情。詩人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趕快展現(xiàn)你生命的嫵媚，去點燃愛之燈?！皠?wù)必”二字說明時間刻不容緩，為什么這么急呢？“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fēng)的緣故”。因為風(fēng)隨時可能把生命之火吹滅。如果不抓緊時間，生命就會留下許多遺憾。風(fēng)隱喻自然，“因為風(fēng)的緣故”連題目一共重復(fù)了三次，強調(diào)風(fēng)的不可抗拒之力和人在自然面前的脆弱?；痣[喻生命，在詩人看來，生命就是要像火一樣燃燒，但最終會被風(fēng)吹滅，因而要格外珍惜。燈隱喻愛情，愛情就是生命的燈盞，需要用全部的愛去點燃。生命熄滅，愛情自然也就消逝。這三個意象存在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交錯于一體，形成緊湊而嚴密的結(jié)構(gòu)。這首詩節(jié)奏感強，由慢到快，情感逐步升溫，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與葉芝《當我老了》風(fēng)格截然不同，但殊途同歸，都感人至深。

落葉完成了最后的顫抖/荻花在湖沼的藍睛里消失/七月的砧聲遠了/暖暖//雁子們也不在遼夐的秋空/寫他們美麗的十四行詩了/暖暖//馬蹄留下踏殘的落花/在南國小小的山徑/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韻/在北方幽幽的寺院//秋天，秋天什么也沒留下/只留下一個暖暖//只留下一個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痖弦《秋歌——給暖暖》

寫秋日的詩，不是過分蕭瑟，就是過分熱烈，痖弦這首詩，從題目開始就安排下兩條線，一條蕭瑟，一條溫暖，用溫暖沖淡蕭瑟，用蕭瑟烘托溫暖，蕭瑟減輕了，溫暖加重了，這就是痖弦的不同尋常之處。寫蕭瑟，意象繁密，從古典詩詞脫胎換骨而來，傳統(tǒng)的意蘊濃得化不開，但手法很現(xiàn)代，比如“落葉完成了最后的顫抖”，不同于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由被動變主動。暖暖是誰？也許誰也不是，是一個象征，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夢想和召喚。 “秋天，秋天什么也沒留下/只留下一個暖暖”。

“什么也沒留下”和“只留下一個”這種矛盾的表達更有意味。 “什么也沒留下”是說沒有留下一點蕭瑟的印象，內(nèi)心更明媚。 “只留下一個”，突出“暖暖”的重要性和唯一性。語氣的絕對體現(xiàn)情感的絕決，不是偏執(zhí)而是執(zhí)著?！爸涣粝乱粋€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 暖暖就是一切，一切就是暖暖，暖暖就是詩人生命的全部，再別無它求。這首詩體現(xiàn)了“詩人終生殉美”的人生信念和“思想要深，情感要真，技巧要新”的詩學(xué)追求。

讀一句，咳一聲/我已不知咳過多少次血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捧在我的手上/站在我的心里/就像一根根蒼白而又柔軟的亂發(fā)絲/一波一波地/向我的血脈涌入/唉！讀它啃它有什么用呢/一張皺皺的劣等紙/能讓時光倒退四十年/我年輕的娘啊——張默《家信》

張默的詩相對于大多數(shù)臺灣詩人而言，屬于好懂的詩，其詩味有增無減，像這首《家信》，詩人是用血淚去寫的。讀的時候，能咳出血來?！拔乙巡恢冗^多少次血了”，說明詩人不知已經(jīng)讀過多少次了。對于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沒有什么比家信更能觸動靈魂，緩減思鄉(xiāng)的痛苦。詩人捧著家信，家信就有站在心里的感覺，鄉(xiāng)愁有了立體感，似乎還沒有人這么寫過。把密密麻麻的字跡讀成親人零亂的發(fā)絲，亦真亦幻，如在夢中。 “唉！讀它啃它有什么用呢”，在情感快要達到高峰時突然跌入低谷。詩人為什么這么低落呢？我們能理解詩人把家信讀得有了皺褶、浸透血淚仍無法回歸故土的迷惘。雖是“皺皺的劣等紙”，但“家書抵萬金”啊，“能讓時光倒退四十年”，看到“我年輕的娘啊”。最重要的人物放在最后出場，而且是四十年沒能見上一面。曾經(jīng)年輕的娘現(xiàn)在怎樣呢？時空阻隔，音容渺茫。一封家信點燃了鄉(xiāng)愁，觸動埋藏了四十年之久的鄉(xiāng)思。詩人還有很多話壓在心上，如鯁在喉，但又說不出來，讓讀者慢慢去體味。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你躺在這里。十字架上漆著/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而蒙面人的馬蹄聲已遠了/這個專以盜夢為生的神竊/他的臉永遠是沒有褶紋的//風(fēng)塵和憂郁磨折我的眉發(fā)/我猛叩著額角。想著/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甚至夜夜來吊唁的蝶夢也冷了//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空留存/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甚至眼淚也不是…… ——周夢蝶《十月》

周夢蝶是臺灣詩壇的一個異數(shù)，二十多年在臺北武昌街以擺書攤為生，還禮佛習(xí)禪，終日靜坐繁華街頭，冷眼細觀滾滾紅塵，一副閑云野鶴的超然之態(tài)。讓我想起布考斯基的一句話：“對我而言，生存，就是一無所有地活著?！敝軌舻筒伎妓够际莵碜缘讓拥倪吘壢宋?。周夢蝶說，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占面積的，另一種是不占面積的。他一生顛沛流離，成名后生活也沒有多大改觀，真正做到了超凡脫俗，屬于不占面積的。一生在“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其詩濃郁、蒼涼、凝重、深刻。

十月前面是熱烈勃發(fā)的夏季，后面是蕭瑟凋零的暮秋。周夢蝶的這首詩瞻前顧后，但更多的是顧后，充滿蒼涼如水的生命氣息。詩的第一節(jié)從亡友“你躺在這里”現(xiàn)場確認死亡的真實性，又借月色寄托深深的哀思。第二節(jié)的“蒙面人”被詩人比作掠奪生命的“神竊”，神秘的死神從人間不知偷走多少生命，但“他的臉永遠是沒有褶紋的”。想到這，詩人黯然傷神。第三節(jié)自然過度到自己被“風(fēng)塵和憂郁”折磨的蒼老容顏。 “我猛叩著額角”，從“猛”字可以看出詩人的激動和失控，也是對命運的叩問。想到“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心情又平靜了下來。現(xiàn)在“甚至夜夜來吊唁的蝶夢也冷了”，詩人一直渴求像莊子那樣夢中化蝶，現(xiàn)在夢冷了，化蝶難成，一片迷惘。最后一節(jié)，“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空留存”。佛經(jīng)中有“猶如虛空”一說，連虛空都羨慕不已，可見詩人孤獨到何等程度?！爸辽倌阋讯檬裁词鞘裁戳恕保辛饲懊娴匿亯|，兩個“什么”一點都不覺得含糊反而異常清晰。詩人大徹大悟，對死亡毫無恐懼，還生出羨慕。因為笑與淚都不是“鐵打的”，都會悄然逝去。這不僅僅是看破紅塵，而更多的是對生命的頓悟。如果讀不出波瀾中的平靜和平靜中的波瀾，就沒有讀懂周夢蝶。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永恒，剎那，剎那，永恒/等你，在時間之外，/在時間之內(nèi)，等你，在剎那，在永恒//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如果你的清芬/在我的鼻孔，我會說，小情人//諾，這只手應(yīng)該采蓮，在吳宮/這只手應(yīng)該/搖一柄桂槳，在木蘭舟中//一顆星懸在科學(xué)館的飛檐/耳墜子一般的懸著/瑞士表說都七點了。忽然你走來//步雨后的紅蓮，翩翩，你走來/像一首小令/從一則愛情的典故里你走來//從姜白石的詞里，有韻地，你走來?！喙庵小兜饶?，在雨中》

《鄉(xiāng)愁》是余光中家喻戶曉的懷鄉(xiāng)詩，《等你，在雨中》是他愛情詩的代表作。這首詩寫得很美，題目雖五個字，字字都有實質(zhì)性內(nèi)容。如果變成“在雨中，等你”，效果就會大打折扣。雨中，是約會的自然環(huán)境，渲染情感的纏綿悱惻。雨是造虹的雨，色彩明亮，充滿希望。情景設(shè)置在蓮池旁，紅蓮如燃燒的火焰。蟬聲與蛙聲，此起彼落。在煙雨江南的美景中，沒有等來相約的戀人，應(yīng)該有些遺憾。如果換成心浮氣躁之人，可能急不可耐，一走了之。詩中的男子卻心平氣和、氣定神閑。移情于蓮，是人像蓮，還是蓮像人，是贊美蓮，還是贊美人？蓮與人合二為一，所以來不來都不影響好心情。在等的過程中，一邊欣賞美景，一邊想象牽著戀人的手，漫步雨中，蓮的清香撲鼻而來，男子情不自禁地喊出“小情人”，三個字把情感推向高潮。詩人重點對“小情人”的手進行刻畫，“應(yīng)該采蓮”，“搖一柄桂槳”，是江南女子溫婉的手，仿佛從蓮葉中劃舟而來。這樣的女子，無論在“時間之內(nèi)”，還是“時間之外”，等多久都是值得的。剎那就能獲得永恒，永恒就體現(xiàn)在剎那，這就是愛情的魅力。余光中寫的采蓮、劃漿源于《西洲曲》和《采蓮曲》的意境，他從不排斥傳統(tǒng)，但也接納現(xiàn)代，“科學(xué)館”“瑞士表”就是現(xiàn)代的象征。七點鐘，“小情人”翩翩而來，“像一首小令”，來自一則愛情典故，或姜白石的詞里。原來是一位古典美人，端莊大方，風(fēng)采奕奕。來后的情景卻一字不提，讓讀者著急。這就是詩，沒來前，浮想聯(lián)翩，幻化出若干實景。來了后，只虛虛地寫那么幾句，剩下的都留給讀者去想象。這首詩整體效果特別好，情和境完美融合，人和景互襯，古典與現(xiàn)代兼顧，視覺、聽覺、嗅覺交錯使用，造成一種朦朧的效果。余光中回歸傳統(tǒng)不拋棄現(xiàn)代，追尋現(xiàn)代不薄傳統(tǒng)，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游刃有余，這首詩充分印證了他的美學(xué)趣味。

用七彩打扮生活，/在風(fēng)中，我乃文身男子。 /和多姿的花兒們戀愛整個春天，/我是忙碌的。 //從莊子的枕邊飛出，/從香扇邊沿逃亡。 /偶然想起我乃蛹之子；/跨過生與死的門檻，我孕育美麗的日子。 //現(xiàn)在一切游戲都告結(jié)束。 /且讀逍遙篇，夢大鵬之飛翔。/而我，只是一枚標本，/在博物館里研究我的美學(xué)。 ——羊令野《蝶之美學(xué)》

莊子化蝶的生命哲學(xué)，最容易觸碰詩人的靈感。羊令野借蝶抒寫人生的感悟，雖沒有大悲大喜的起伏動蕩，但曲折的心路透出一種曠達和自足。從第一節(jié)，我們窺探到詩人生活的豐富多彩、忙碌充實，這與很多臺灣詩人的孤獨空虛甚至心灰意冷截然不同。第二節(jié)，詩人寫到被香扇撲打的逃亡，生命雖然有過落魄和疼痛，但幸運的是最終跨過生死的門檻，猶如雨過天晴一般。第三節(jié)，“現(xiàn)在一切游戲都告結(jié)束”，“游戲”削減了人生的莊嚴和神圣。 “且讀逍遙篇，夢大鵬之飛翔”，又回到了莊子的超然，精神為之一震?！岸遥皇且幻稑吮?，/在博物館里研究我的美學(xué)”。精神不管怎樣高揚，都不可能脫離生存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而又浪漫，浪漫而又現(xiàn)實，是羊令野的人生哲學(xué)和詩歌審美特征。

醒來/發(fā)覺藤蘿滿地/果實已是累累//還有什么話可說/我是巖層/懷著男人的固執(zhí)//而你只是/一粒小小的種子//一個小小的縫隙/一點小小的溫情/今日已蔓延成/我人生全部的重量——白萩《重量》

白萩的詩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對苦難、卑微、無奈的小人物懷有深深的悲憫。藝術(shù)上善于將語言“扭曲、錘打、拉長、壓擠、碾碎”，后來又從現(xiàn)代派回歸到鄉(xiāng)土派。 《雁》是用現(xiàn)代手法寫鄉(xiāng)土情懷，“天空還是我們祖先飛過的天空”，極富歷史縱深感。讓我們領(lǐng)略了尋根的精神魅力，也見證了臺灣現(xiàn)代詩的虹霓。

《重量》寫得比較傳統(tǒng)，但仍有現(xiàn)代意味，也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詩人現(xiàn)身說法，用“種子”和“巖層”作比，在“一個小小的縫隙”這種狹窄、陰暗的環(huán)境中，享受著“一點小小的溫情”，過著夢一般的生活，夢醒后發(fā)覺已經(jīng)“藤蘿滿地”，像兒孫繞膝一樣“果實累累”，驀然感到生命有了重量。不管環(huán)境如何，都不忘執(zhí)著生長，這是對生命意志的贊美，對生命價值的肯定。無疑，這是一首生命之詩，也有順其自然的哲學(xué)意味。

猛力一推雙手如流/總是千山萬水/總是回不來的眼睛//遙望里/你被望成千翼之鳥/棄天空而去你已不在翅膀上/聆聽里你被聽成千孔之笛/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猛力一推竟被反鎖在走不出去/的透明——羅門《窗》

羅門的《麥堅利堡》在第一屆世界詩人大會被宣稱為近代偉大的作品。從《窗》這首小詩可以見證他詩藝的卓越。我認為這是一首懷鄉(xiāng)詩，雖不夠明朗，但情感的黏稠度不亞于余光中的《鄉(xiāng)愁》，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窗，是望鄉(xiāng)之窗，平時是關(guān)閉的，但鄉(xiāng)愁是關(guān)不住的。 “猛力一推雙手如流”。 “猛力”正是思鄉(xiāng)強烈的表現(xiàn)?！叭缌鳌敝樗粸a千里，越過千山，匯入萬水。 “總是回不來的眼睛”，雖貪婪故鄉(xiāng)的山水，但無法身臨其境，只能遙望。很巧妙地過度到“你被望成千翼之鳥/棄天空而去”。把故鄉(xiāng)比作“千翼之鳥”，越飛越遠，其實故鄉(xiāng)的地理位置是不變的，這種錯覺是歸心似箭所致。 “你已不在翅膀上”，故鄉(xiāng)又好像被一只鳥馱在翅膀上，漸漸地消逝于蒼茫之中。詩人只好由遙望轉(zhuǎn)為聆聽，“你被聽成千孔之笛”，聽覺又轉(zhuǎn)化為視覺。“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千孔決定了音道幽深，有多深呢，又用凝目的距離作比。這樣的望這樣的聽，一個思鄉(xiāng)者的形象就站立起來了。最后一節(jié)：“猛力一推竟被反鎖在走不出去/的透明里”，呼應(yīng)開頭的“推”，“反鎖”說明走不出鄉(xiāng)愁。鄉(xiāng)愁雖煙雨迷朦，但內(nèi)心里永遠是透明的。羅門認為詩人工作的重心就在于“如何使人類由外在有限的目視世界,進入內(nèi)在的靈視世界”。這首詩不拘泥于形似，而是找到了有助于表達內(nèi)心世界的物象，以抵達靈魂深處。受傳統(tǒng)詩詞影響，羅門的詩語言凝練簡潔。受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影響，善用通感營造意象。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結(jié)合的又一典范。

我高舉雙手，它們低頭前竄。 /我叱喝，它們徑自隱入不同的暗巷。 /我驚叫。 ——當我發(fā)覺自己眾多的影子竟然無視于我的停步不前各自背著光源悄然潛行之際，我嚇呆了。 ——商禽《叛逃》

寫影子的詩不少，但很少寫到叛逃，這與詩人長期的精神壓抑有關(guān)。商禽說過“回想起來，過往的歲月仿佛都是在被拘囚與逃亡中度過”。他從十六歲從軍起，就開始了身體與精神上的漂泊，在動蕩的歲月中流徙過中國西南各省，1950 年代輾轉(zhuǎn)到臺灣后，為生活所迫曾做過碼頭臨時工、園丁、卡車司機，還賣過牛肉面，在現(xiàn)實中體味屈辱，在叛逃中追尋尊嚴。

“我高舉雙手”是被現(xiàn)實擊敗后投降的姿態(tài)。投降，就意味著原地不動。但“它們低頭前竄”，影子雖然有點倉皇，但不甘于投降。但轉(zhuǎn)念一想，“我”已投降，作為我的附屬，“你”跑什么呢？ “我叱喝”，影子才不管不顧，比原來還大方，“徑自隱入不同的暗巷”，讓人們看都看不到。最后只剩下“我驚叫”的徒然。自己漂泊了一生，最后“高舉雙手”投降，還沒有影子勇敢。詩人心情愴然，對影子表面是“叱喝”，內(nèi)心卻敬佩，充滿矛盾。他想在詩歌中逃離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又難以完全做到。馬英九在商禽的追思紀念會上致詞：“詩歌是商禽最后的逃亡，如今他逃亡到詩歌的天空，不必再逃亡了?！编嵆钣柚赋?，“‘超現(xiàn)實主義’是由商禽引進臺灣，在那樣一個政治高壓的時代，詩人藉超現(xiàn)實詩句擺脫思想箝制，商禽為臺灣創(chuàng)造了‘詩人的自由’”。商禽是臺灣超現(xiàn)實主義代表性詩人，過人之處就在于運用意象語言來從事詩歌寫作，因為自主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為純詩創(chuàng)作開辟出一條通向自由王國的藝術(shù)之路。

飄去，飄去。在我眼睫之間/小立門外，憶憶濤聲/黑衣人是云??！暴雨之前/我把掛在窗前的雨景取下/把蒼老的梧桐樹取下/把你取下——楊牧《黑衣人》

此楊牧，非大陸邊塞詩人楊牧。這首《黑衣人》給人神秘感，開始覺得像武俠小說里的蒙面人，讀完后才知不是。第一句眼睜睜地看著黑衣人“飄去，飄去”，卻無法挽留。 “飄去，飄去”像羈旅天涯的流浪漢，難歸故土，傷心不必多言，奠定了整首詩的情感基調(diào)。第二句，黑衣人曾經(jīng)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為什么不敲門不進家？不得而知，留下了懸念?！昂谝氯耸窃瓢?！”，一下從門前飄到天上，而且是烏云啊，要不怎么是黑衣人呢？云的變幻莫測與人的行蹤不定何其相似。烏云的背后就是暴雨，詩人害怕這暴雨來臨，在暴雨之前，“我把掛在窗前的雨景取下/把蒼老的梧桐樹取下/把你取下”。化用了李清照“梧桐更兼細雨”，反其意而用之，一連三個“拿下”，天空一下變得晴朗，黑衣人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這是一首懷人之作，詩人懂得曲徑通幽的技巧，寫得精心精巧精美。直到讀完全詩，我們也不知道黑衣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只感覺離我們很近。詩人寫得撲朔迷離，而又情真意切，讓人懷想不已。

掌聲響起/小心翼翼地/再次將余生切開——金筑《生日蛋糕》

在我印象中，金筑屬于理性大于感性的那類詩人，這首詩起碼是平分秋色，甚至感性大于理性。掌聲響起，這是每個生日共有的場面，看到的是笑臉，聽到的是祝福，如果這樣寫，在情理之中，還談不上現(xiàn)代詩。金筑不寫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千篇一律的，而是把每一塊蛋糕當作余生，還能切多少次呢？他不說人生如夢，只說蛋糕越剩越少，想到這，未免有些悲涼，下刀時難免要小心翼翼?！霸俅巍币馕渡铋L。表面上少了些生日的快樂，收獲的是對人生的思考。現(xiàn)代詩好就好在克服了浮光掠影的淺表性表達，察幽洞微，由此及彼，透過表象揭示本質(zhì)。

樹/形消骨立//一葉一葉的/病歷/如舍不得丟棄的記憶/堆滯在角落/積塵/褪色//高爽的藍空里/只見一只黑鳥/一閃而過——葉維廉《秋深了》

葉維廉是詩人中的學(xué)者，學(xué)者中的詩人。學(xué)者的詩難免帶文字腔，有學(xué)究氣。葉維廉卻被認為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小時候他飽受冷眼的折磨，如同箭鏃在他心中刻下了無形的傷痕?！肚锷盍恕穼懙脛e具一格。第一節(jié)，“形消”是寫深秋葉落后樹的憔悴，“骨立”突出風(fēng)骨凜凜、精神不倒的氣質(zhì)，外表與內(nèi)在形成對比。第二節(jié)，把樹葉比作一張一張的病歷，這比喻千古未有，樹雖挺立于天地間，但也有不為人知的痛苦，就記在片片飄落的樹葉上。就像人一樣，外表高大壯實，內(nèi)心的痛苦不易被人覺察。第三節(jié)，這只“黑鳥”，詩人沒有來得及看清它的面貌就“一閃而過”，沒留下情感的陰影，可以感悟到詩人的樂觀和堅強。這首詩雖短，但情感形成起伏，結(jié)尾特別耐人尋味。葉維廉說他就是在那種“龐大匆匆游魂似的群眾中的焦慮與孤獨里”，被逐向“生存意義”的求索而萌芽為詩人的。這首詩意象鮮明獨特，想象奇特詭譎，節(jié)與節(jié)之間跳躍性很大，詩思流動而深沉，情感內(nèi)斂而不凝滯，是一首寫秋天的經(jīng)典之作。

問魚/快樂嗎//魚回我/一個泡泡——辛牧《問魚》

這首詩共11個字，但微言藏著大義，搖曳著臺灣現(xiàn)代詩的靈光。人在社會環(huán)境中永遠沒有魚在水中自由快樂，所以古詩人就寫出了“徒有羨魚情”的詩句。但辛牧卻問魚快樂嗎？這一奇妙的問，問出了盎然的詩意。詩人為什么這么問呢？一是不理解魚的快樂，認為是一種盲目的快樂。二是認為魚并不快樂，快樂僅僅是假象。三是對快樂的理解有差異，人認為快樂的魚并不快樂，魚認為快樂的人并不快樂。四是人本身不快樂，才問魚是否快樂。問的可能性遠遠不止這四種，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期待魚給出一個答案，但魚沒有正面回答，只回一個泡泡，像寓言一樣。這個泡泡本身是無意識的，是呼氣時自然產(chǎn)生的，卻被詩人拿來做了答案，這個答案貌似牛頭不對馬尾，但值得深味。這個泡泡不會長久存在，說明快樂也好，煩惱也罷，都是短暫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暗示人不要被浮塵遮蔽，要超然于暫時之得失，保持曠達的胸懷。讀臺灣現(xiàn)代詩不能償淺輒止，否則只能看到些皮毛，無法深入探究其本質(zhì)。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腌起來/風(fēng)干//老的時后/下酒——夏宇《甜蜜的復(fù)仇》

一個詩人一輩子能有一兩首詩流傳后世，就很不簡單，就無愧于詩人的稱號。夏宇有這一首詩就夠了。 《甜蜜的復(fù)仇》讓我想起徐志摩《沙揚娜拉》里“那一聲珍重里有甜蜜的憂愁”，復(fù)仇比憂愁沖擊力更大。復(fù)仇怎么會有甜蜜的感覺？詩意有陡峭突兀之感，令人回味不絕。中心詞是復(fù)仇，復(fù)什么仇？怎么復(fù)仇？結(jié)果怎樣？這可能是讀者想要探求的。如果按照讀者的思路寫下去，可能就是一首平庸之作，甚至是一首散文化的詩。詩人的不同凡響就在于省略了很多，從影子寫起。不懂詩藝的詩人生怕遺漏了什么，生怕讀者不明白他的想法，結(jié)果把空間都自我消費掉。詩人為什么要寫“你”的影子？因為人已別她而去，只有影子還留在心中。影子為什么要加鹽？因為受過一次傷害，怕美好的影子也變質(zhì)，才有“腌起來”的奇思妙想，“風(fēng)干”就更保險了。貌似荒誕，表達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愛?！帮L(fēng)干”后干什么？老時下酒，成了一份精神佐料，到此方才明白了“甜蜜”的含義，也透出深深的孤獨。這首詩想象奇特，意象新穎，情感含蓄，不愧為詩中的詩。

下午時分/一些剪尾燕擁著風(fēng)/停下來，坐著等待//我懷著水仙的心情/垂下發(fā)/白衣斜進水里/一道銀亮的姿勢/瀉出互相閱讀的驚喜/年少時的想望//你或也喜歡這樣/這樣的互見/并且/花草和流水/靜靜地從身邊繞過//一聲落葉/紛紛驚起秋天——沈花末《水仙的心情》

以前沒有讀過沈花末的詩，一首《水仙的心情》讓我喜歡得不得了。水仙的心情是什么樣的心情？能意會得到，但說不清，還感到很美，很純潔，很青春。詩是一種感覺，能說得清的詩，不一定就是好詩。 “白衣斜進水里/一道銀亮的姿勢”。誰能把水仙寫得這么美？一個“斜”字讓水仙活了，姿勢怎么還銀亮？這是通感，這是青春的姿勢，生命最美的姿勢?！澳慊蛞蚕矚g這樣/這樣的互見”。淡淡的語調(diào)，濃濃的深情，有君子風(fēng)范。這首詩開頭寫剪尾燕等待，等待什么呢？讀者并不清楚，到結(jié)尾才恍然大悟，原來秋天已到，大雁是等待南歸，又有一絲淡淡的憂傷，首尾呼應(yīng)得很自然。如果寫秋天落葉飄飛，就落入俗套。詩人寫落葉紛紛驚起秋天就很獨特，少了些蕭瑟之氣，多了些季節(jié)轉(zhuǎn)換、光陰流逝的感慨。這首詩在濃淡、深淺、薄厚、冷暖等方面的度把握得恰當好處，找到了一種貼近內(nèi)心的語言和節(jié)奏，有“溫暖的雪崩”的柔情，有天高云淡的境界。

所有夜晚的憂傷都要在白日/轉(zhuǎn)成金黃的稻穗，等候/另一個憂傷的夜晚收割——陳黎《小宇宙》（節(jié)選）

陳黎是臺灣中生代特立獨行的詩人，自言“從不喜歡神圣的東西”，喜歡在文字中冒險。他經(jīng)?！霸诓煌Z言間旅行”。拉金、葉芝、艾略特、聶魯達們成為他的日常閱讀。他摯愛音樂，寫聲音詩。喜歡說文解字，寫隱字詩，“不僅將之提升為高端文學(xué)，還不時刻意表現(xiàn)出不遜、甚至粗鄙的語調(diào)”。 《戰(zhàn)爭交響曲》用“兵、乒、乓、丘”四字的巧妙排列，寫成一首讓詩壇矚目的圖像詩，表現(xiàn)出戰(zhàn)爭的無比殘酷。其作品受多元文化的影響，有著復(fù)雜的多重性格，形成“粗中有細、獷而兼柔”的獨特風(fēng)格，從而構(gòu)筑了獨特而動人的文學(xué)空間。

小宇宙都是微詩，形式上的微與意義上的大反襯出藝術(shù)上的張力。這首詩寫憂傷和喜悅這兩種人類最基本的情感，但沒有絕對化，而是像晝夜一樣交替，憂傷時能望到喜悅，憂傷也就減輕了許多。喜悅時，又看到憂傷很快就來收割，也不至于忘乎所以。這種循環(huán)能使人類的情感維持平衡。詩人寫憂傷，是抽象的，意在淡化。寫喜悅，卻用了“金黃的稻穗”這一視覺意象，強化喜悅的感性認知。抽象與具象互相映照，恰當好處。

吃了再說——羅青《吃西瓜的六種方法.第一種》

臺灣的現(xiàn)代詩總有讓人琢磨的地方。羅青這首詩，說是六種方法，其實只寫了五種，第六種哪里去啦？絕對不是失誤，是根本就沒有必要。五種，從血統(tǒng)，到籍貫、到哲學(xué)，到版圖，到本詩吃了再說。說實話，前四種，我只看了題目，吃一個西瓜有必要研究哪么多嗎？我們不能否定理論的重要性，但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理論的，像吃西瓜這類事，研究來研究去，沒有任何意義，只能說是小題大做，甚至還誤事。不如“吃了再說”，有時實踐比理論直截了當，來得管用，很多人就是陷入理論的紛爭誤了大事。也許這就是寫這首詩的深意，不管用意是什么，但讀后很過癮。但我對“再說”還得補充一句，吃了就吃了，不要留下“再說”的余地，也許是一種應(yīng)付無聊者的話，不必在意。好的短詩很受歡迎，短不一定輕，短不一定價值小，短不一定水平低，短更不丟人。寫好了，反而比那些漏洞百出的長詩更有重量，更有價值，更能贏得讀者。

當領(lǐng)帶吻上脖子/死亡頓時華麗起來//男人呀男人/你親手將自己，勒死/在虛榮的絞形架下——項美靜《領(lǐng)帶之吻》

很多詩人寫過吻，甜蜜的愛情之吻，但沒有寫過領(lǐng)帶之吻，這是臺灣女詩人項美靜的奇思妙想?！爱旑I(lǐng)帶吻上脖子”，給人親昵的感覺，這不難理解。 “死亡頓時華麗起來”，這個吻原來是死亡之吻，詩意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突兀得讓人喘不上氣來。既然是死亡，死亡一般用黑色描述，怎么又用華麗修飾，也許與領(lǐng)帶的顏色有關(guān)，但誰也不會想到這是反諷。當我們讀到第二節(jié)時，才知道這個領(lǐng)帶是出于虛榮才系上的，詩人把它比作絞形架，男人就死在這個上面，結(jié)局很悲慘。這個想象很奇崛。人們常說虛榮害死人，但沒有詩人說得這么形象。女詩人寫的是男人，其實虛榮與性別無關(guān)，所以將“男人呀男人”改為“人呀人”更準確，更客觀，也不會引起男同胞的反感。這首詩體型不大，但容量不小，語言、意象都很獨特，給人靈魂巨大的沖擊。

春天的嘴是什么樣的嘴/小燕子呢喃是春天的嘴/春天的飛是什么樣的飛/翩翩蝴蝶是春天的飛/春天的臉是什么樣的臉/杏花李花是春天的臉/春天的手是什么樣的手/垂垂楊柳是春天的手/春天的腳是什么樣的腳/蒲公英就是春天的腳/春天的眼是什么樣的眼/化冰的小河是春天的眼/春天的頭是什么樣的頭/滿山杜鵑是春天的頭//還有鼻子呢/亂跑蜜蜂是春天的鼻子——管管《春天的鼻子》

寫詩最好不要用排比，會扼殺靈氣，呆頭呆腦像得了老年癡呆癥。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臺灣詩人管管這首詩給那些笨拙的排比挽回了面子。全詩一問一答，問得巧，答得也巧，問得自然，答得也自然。把春天寫得像一個人，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腳，也只有管管才能寫出“亂跑蜜蜂是春天的鼻子”這樣童真的句子，像動畫一樣，給讀者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三十年前/你從柳樹梢頭望我/我正年少/你圓/人也圓//三十年后/我從椰樹梢頭望你/你是一杯/鄉(xiāng)色酒/你滿/鄉(xiāng)愁也滿——舒蘭《鄉(xiāng)色酒》

這首詩的構(gòu)思明顯受到歐陽修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影響，以月寫鄉(xiāng)愁算不上新穎，但舒蘭寫得還是很精彩。首先時空的轉(zhuǎn)換孕育著濃郁的詩情。三十年前故鄉(xiāng)月通過柳樹梢頭望我，三十年后后我通過椰樹梢頭望月，柳樹和椰樹暗示不同的地域。三十年前，“我正年少”，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月亮望到的“我”也很圓。三十年的阻隔，飽償思鄉(xiāng)之苦，望月懷鄉(xiāng)是常有的事，這時候的月變成了一杯鄉(xiāng)色酒，鄉(xiāng)愁也滿滿的。鄉(xiāng)色是一種什么色？春色？愁色？不管什么色，都動人。唯有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的別離，才能把月想成酒，給酒染上這種說不清的鄉(xiāng)色。兩種場景，兩種心緒，從年少到不再年輕，從不知愁到滿滿的愁，詩人經(jīng)歷了什么，感悟到什么，一切都在對比中。這首詩的情感張力就在多重對比中，時間的對比，地點的對比，月與月的對比，我與我的對比，無愁與多愁的對比，被動與主動的對比，對比中凸顯鄉(xiāng)愁的重量和渴望親人早日團聚的美好愿望。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而我什么也不留給她/只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jié)，或/候鳥的來臨/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鄭愁予《情婦》

這首詩若無其事、舉重若輕、從容淡定，凸顯了中國知識分子化解現(xiàn)實矛盾和內(nèi)心痛苦的精神能力。顯然，鄭愁予與莊子化蝶的夢幻不同，他既有對現(xiàn)實的克制隱忍，又有超越現(xiàn)實的灑脫飄逸，他的灑脫飄逸是建立在現(xiàn)實基礎(chǔ)上的，不是天馬行空式的虛無飄渺。情婦獨守空閨，等待不常回家的情人。詩人經(jīng)歷了社會動蕩期的流浪，不回家變成了常態(tài)。“我什么也不留給她”，從中能讀出詩人的窘迫、愧疚和自責(zé)?！爸挥幸黄杞鹁€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金線菊和窗口并不能當飯吃，但與情婦的精神狀態(tài)有暗合之處。詩人順著窗口和金線菊往下寫，窗口是眺望歸人的地方，卻不見人影。詩人說“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情婦遠望無邊的長空，會滋生歸期遙遙的惆悵。如果望到長空的歸雁，更會觸景傷情?！岸鹁€菊是善等待的”，暗示著情婦等待歸人的耐心。兩個“或許”是“我”的猜想，也許情婦早已變成怨婦，嘆息不斷，淚水漣漣。“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也許寂寥是愛情的試金石，等待更能見真情。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jié)，或/候鳥的來臨”。詩人不說回，用了一個“去”字，與長期的流浪有關(guān)，回家也感覺是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有深意，值得回味，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和賈島的推敲一樣用心，可見古典詩詞對詩人潛移默化的影響。詩人把自己比作“候鳥的來臨”很形象，候鳥是隨氣候而遷徙，詩人是隨社會環(huán)境而來去，可以說詩人是一只社會候鳥。詩人與情婦在社會動蕩環(huán)境下離多聚少，應(yīng)該是萬分痛苦的，但詩中沒有突出這種痛苦，反而化解到最小最輕，情感的含蓄蘊藉凸顯中國美學(xué)特征，也是中國文人骨子里追求的浪漫。楊牧說“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是有道理的，這種情感氣質(zhì)言說方式完全是東方式的，與西方的情詩截然不同。中國特色的語言、情感、思想沒有被西化，但又具有西方詩歌的空靈和深邃。從這首詩還可看出，臺灣詩人一般不直接寫現(xiàn)實，善于迂回曲折地反映社會，處理政治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游刃有余、恰當好處。鄭愁予影響最大的一首詩是《錯誤》，被譽為“現(xiàn)代抒情詩的絕唱”。 《情婦》是《錯誤》的姊妹篇，雖沒有《錯誤》凝重，但呈現(xiàn)出平靜中暗藏波瀾的另一種情感格調(diào)，同樣是一首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之作。

且悄悄放下/一束玫瑰/且悄悄離開/你的窗前/你不必知道/它何時摘下/也無須探詢/我為何奉上/你微明的小窗/我久已凝望/在冷霧里終夜/望一點火光/企望著,企望著/你擎著靜定的火種/來到這霧茫茫里/照暖我久盼的雙瞳/也許,你真也愿意/輕啟你迷蒙的小窗/來握我冰涼的雙手/只要我將它輕叩/但我想，啊，我想/還是不要敲叩/風(fēng)雪里的長夜/本該我獨自承受/只是那一束玫瑰/我希望它不會/太寂寞的寂寞的寂寞的/悄悄兒在風(fēng)雪里凋萎/啊，我愿曾天天澆灌/以我鮮紅鮮紅的血液! /那么，且請你請你/當風(fēng)雪已把我埋葬/就把它從窗外揀起/即使只摘一瓣夾在書里——高準《玫瑰》

在臺灣，與現(xiàn)代派沒瓜葛的，在詩壇很難站得住腳，高準卻是例外，可見他的定力。他在《永恒的向日葵》中寫到：“我向來不喜歡為寫詩而寫詩——不喜歡隨意拈一個題目就來專作純意象的雕琢。我總認為詩必須以詠懷或抒情為歸，情景交融的寫景詩當然也可以，此外，就均非詩之所宜了”。有十年時間他幾乎只寫愛情詩。用玫瑰寫愛情很難出新，高準卻寫得與任何詩人都不一樣，有傳統(tǒng)抒情詩的旋律與韻味，又有現(xiàn)代派的獨特與深邃。雖不是現(xiàn)代派，在現(xiàn)代派占據(jù)臺灣詩壇高地的文化環(huán)境下，不受現(xiàn)代派影響也是不可能的。高準就是有現(xiàn)代派味道的傳統(tǒng)抒情詩人。他的玫瑰是用鮮血澆灌成的，彌漫著生命的氣息，遺憾的是最終沒有送到心愛的人手中，像單相思，又不完全是。詩中的“你”就是詩人所愛的人，她微明的窗是詩人的希望所在。 “也許，你真也愿意/輕啟你迷蒙的小窗/來握我冰涼的雙手/只要我將它輕叩/但我想，啊，我想/還是不要敲叩”。從“也許”推斷詩人與“你”彼此了解，傾心相愛。“只要”是沒有條件的唯一條件，但最后“還是”沒有敲叩，這不是懦弱，而是“風(fēng)雪里的長夜/本該我獨自承受”。有難言之隱，怕連累了所愛的人。真正的愛就是為對方著想。心理微妙復(fù)雜，用的是春秋筆法，折射出社會環(huán)境的可怕。臺灣詩人寫愛情詩習(xí)慣于用“你”指代對方，雖然都是寫給具體的人，但不指名道姓。詩人怕給心愛的人帶來麻煩，又怕放在窗前的玫瑰寂寞地凋萎。 “那么，且請你請你/當風(fēng)雪已把我埋葬/就把它從窗外揀起/即使只摘一瓣夾在書里”。這哪是玫瑰，是詩人的心血，最后變成了遺書，對方能否看到？留下了蒼涼的想象。誰說高準不善此道，他的帶血的玫瑰永遠開放在愛情的百花叢中為詩壇矚目。

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她/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暇的美麗/若不得不分離/也要好好地說一聲再見/也要在心里存著感謝/感謝她給了你一份記意//長大了之后你才會知道/在驀然回首的一剎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如山崗上那靜靜的晚月——席慕蓉《無怨的青春》

臺灣席慕蓉和大陸汪國真風(fēng)格有點相似，在讀詩的人越來越少的年代，他們的詩卻能產(chǎn)生旋風(fēng)般的轟動效應(yīng)，席卷著一顆顆年輕的心。汪國真善寫青春理想，“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這句詩，2013 年被習(xí)總書記在亞太經(jīng)合組織工商領(lǐng)導(dǎo)人峰會上引用后廣為傳播。席慕蓉善寫青春愛情，把青春比作“一本太倉促的書”感動了成千上萬的讀者，很多詩被年輕一代抄在筆記本上，在戀愛時引用。

這首詩幾乎沒有什么意象，讀后依然令人怦然心動，陶醉不已。為什么有這么大的感染力呢？因為寫出了人性的美和善，能喚醒我們內(nèi)心遠走的春天，點燃我們心靈冷卻的火焰。愛不管時間長短，都要溫柔以待?！叭舨坏貌环蛛x/也要好好地說一聲再見”。愛情的美好不因長短而失色，不因分手而變質(zhì)，這樣的青春才是“無怨的青春”，這樣的愛才是無悔的愛，沒有遺憾的愛，“如山崗上那靜靜的晚月”那般皎潔。席慕蓉這首詩表面沒有什么意象，但能引燃隱藏在文字背后的情感生活，這比單純的意象本身更有感召力。

一顆心/不是你帶走，就是/我//所以，兩個人經(jīng)常/有一個/無心——柏拉圖說：戀愛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病——林煥彰《1970 年的無心論》

這是一首愛情詩。我認為題目中的1970年沒有什么意義，反而限制了詩意。雖然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愛情，愛情在表現(xiàn)形態(tài)上會受到時代的影響，但真正的愛情具有永恒的性質(zhì)，這就是為什么古代一些優(yōu)秀的愛情詩現(xiàn)在讀起來還會怦然心動。副標題引用柏拉圖的一句話，與詩的內(nèi)容形成互文，詩的內(nèi)容本身也存在互文。詩的內(nèi)容并不難理解，戀愛中的人，總感覺自己的心被戀人偷走了似的，像一個空心人。意在表達一顆心為另一顆心跳動，一顆心在思念另一顆心，兩顆心好像就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能碰撞出愛情的火花，甚至達到柏拉圖所言的“戀愛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病”那種癲狂的程度。普通題材也能處理得風(fēng)生水起，這就是臺灣詩人的藝術(shù)能力。

昨夜的清露猶在/今晨的泥香猶存/即使再在時間里埋上千百年/還是依然脆嫩/還是依然晶瑩/而那只猛猛饕餮著的螽斯/仍然是不能用指去碰的/一碰就會/跳/走——魯蛟《清·翠玉白菜》

讀過很多寫文物的詩，可能寫得比魯蛟復(fù)雜，但沒有魯蛟這首感人，因為他把文物寫活了，還原文物最初的生命氣象。這翠玉白菜好像剛從田野里采摘而來，帶著露水，沾著泥香。假設(shè)再埋上千百年，“脆嫩”和“晶瑩”的質(zhì)地依然不變，又證實了這是一件文物，是一件能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文物，可見其手工的精巧和制作的精細。最精彩的是葉子上的螽斯在“猛猛饕餮”，從吃相上進一步印證白菜的鮮嫩和芳香。螽斯和活的一樣，一碰就跳走，襯托出白菜和真的一樣。這只螽斯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文物的價值主要是歷史和文化的價值，詩人卻讓它起死回生，獲得生命的價值，散發(fā)出鄉(xiāng)土的氣息。

共用一把傘/才發(fā)覺彼此的差距/但這樣我俯身吻你/因你努力踮起腳尖/而倍感欣喜——非馬《共傘》

非馬先生認為“一個有創(chuàng)意的詩人，必可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每個人都能懂、都有所得或有所感的時代語言以及帶有時代氣息的詩思與哲理”。這段話道出新詩寫作的真諦，是最實在最深刻的詩學(xué)理論。他對創(chuàng)意的界定非常有價值，一是創(chuàng)意不是無中生有，而是來自日常生活。二是創(chuàng)意不是別人讀不懂，而是通俗易懂。三是創(chuàng)意不是天馬行空，而是不能脫離時代。四是創(chuàng)意不是胡言亂語，而是有所感。五是創(chuàng)意不能停留在感性階段，必須上升到哲理的高度。這是對新詩誤入歧途的撥亂反正。

《共傘》是詩人最好的實驗和例證。詩人選取的是日常生活片斷，但寫得巧妙無比，玲瓏剔透，超凡脫俗。因為愛，平時“你”在“我”心中感覺很高大，但在一把傘下“才發(fā)覺彼此的差距”，這也是心理感覺與視覺的差異，也為下面做好了鋪墊。由于高低的差距，“我”吻“你”時必須“俯身”，為了愛情，該“俯身”時就“俯身”，足見其謙恭。這時“你”不是被動等待，而是“努力踮起腳尖”，這是愛的呼應(yīng)?！拔摇睘榇硕氨陡行老病?，寫出愛情的心心相印。陷入熱戀中的人是看不到彼此的差距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差距會逐漸顯現(xiàn)出來，但真正的愛情不會因為差距而改變，差距反而產(chǎn)生美和吸引，這就是詩人所言的人生哲理。這首詩有精彩的細節(jié)，有浪漫的情境，有優(yōu)美的意象，有思想的高度，在愛情詩中是獨樹一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