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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之嶺(下)

2020-11-18 03:19:15曹廷國
黃河 2020年5期

曹廷國

如果就復(fù)雜性而言,年前的這兩項大工程——殺豬和磨豆腐不差上下,都需要全家總動員,都需要聯(lián)勤保障,都要花上一整天工夫,但就重要性而言,磨豆腐顯然不能與殺豬相比。因為,磨豆腐充其量只能算是“內(nèi)政”——產(chǎn)品全部是為滿足家庭吃喝招待。殺豬可就不一樣了,二三百斤的豬肉,家里頂多留二三十斤,其余是要賣出去的,要賣出去就必須講究——毛得干凈,骨得勻稱,下水更得爽利,俗話說,“外交”無小事啊。

印象中,自從生產(chǎn)隊解散后,家里就開始養(yǎng)豬,春天買回豬仔,年前養(yǎng)肥殺掉,年年如此,一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幾乎未曾中斷。這項事業(yè)之所以能像國策一樣被進行到底,主要有三方面原因,首先是家里人口多,如果自己不養(yǎng)豬,過年買肉吃,那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其次是土地承包后,糧食逐漸有了富余,糧價上不去,豬吃糧食再賣豬肉,總體來說還是更合算些;當然,更直接的理由是,豬這東西好對付,剩菜剩飯青草麩皮都能啪啪唧唧吃個噴香,農(nóng)忙時,餓它們個一頓半頓的也沒什么怨言,無非躺在墻角死睡過去。

出于這樣的理由,村里養(yǎng)豬的人家并不少,但近二十年能夠堅持不懈的,我們家應(yīng)該算是唯一。我們都知道,母親能做到,其實有一個更強大支撐:有兩頭豬,俺孩們過年就能囊囊地吃一吃。

囊囊地,在那個缺錢少葷的年代,真是充滿了雄心壯志。母親過日子很節(jié)儉,柴米油鹽縫縫補補都是精打細算,甚至就是做飯時多添一根柴,都會和姐姐們計較半天。但是對于該花的錢該做的事,她向來都很慷慨。在我對播音員最迷狂的時候,曾經(jīng)想買一臺錄音機,盡管花費不菲母親都能爽快答應(yīng)。

過年吃肉,在母親看來就是件極重要的事情。無論當年豬肉行情貴還是賤,每年我們家自留的過年肉都在50斤左右,小半頭,還不包括下水。50斤,8口人,除去親戚招待,臘月到正月每人至少能吃到三四斤。三四斤肉,在那個年代的太岳農(nóng)村,一個家庭一年也未必能夠。

下水從來不賣,肝腸肚肺在父母手里都要變成美味。曾經(jīng)有村人實在眼饞,不到臘月就上門央求,哪怕添個價錢,哪怕就是買一副腸,父母堅決不松口,他們知道自家的這六頭小豬娃也巴巴地饞了一年了,不能讓孩子們失望。

完全圈養(yǎng),只喂青草糧食,不加任何催長的飼料,一頭豬從幾斤的豬仔到一二百斤出欄,得用大半年時間。

每年春天,父親都要專門進趟城去買豬仔。一般來說要同時買回兩頭,而且盡可能買一對親兄妹。一槽兩頭才會爭食,爭食才會長得快;親兄妹才會處得融洽,才不至于因為太鬧騰而掉了膘。

有一年春,可能正好是周末,父親叫我和他一起進城,說今年行情好想多買兩頭試試。從小路進城,回程需要上山,老舊的自行車帶上那些哼哼亂叫的活物,相當吃力,有個助推就會大不一樣。

買豬仔要去騾馬大會,在縣城邊西門外。騾馬大會就是集中交易騾馬的市場,當然,這樣的市場并不能將牛羊豬狗排除在外。

第一次到這種地方真是讓我眼界大開。

天氣不錯,市場很熱鬧,各種表情的家伙們被牽著拽著拴著趕著,糞便到處都是,各種叫喚各種臭。汾河就在身邊,河道里并沒有多少水,水也并不清澈,像一條黑紫的皮帶靜靜地滑動向前,北方的春天,沒有詩意。

村人們早已習(xí)慣了大會上的“混合香型”,嘻嘻哈哈裹著舊棉襖叼著紙煙卷談笑風(fēng)生。我的鼻腔一開始有點不好接受,但這種不適很快就被人群中一件相當好玩的事情遮蓋。

我發(fā)現(xiàn),騾馬周圍三三兩兩男人聚在一起,交談一番,一人會將手伸進另一人的棉衣襟下,鼓鼓搗搗好半天……鼓搗的時候,他們并不說話,好像一下子調(diào)成了靜音狀態(tài),只是點頭搖頭,表情也相當豐富:有堅決、有遲疑、有信心滿滿、有失落遺憾……

光天化日之下,一對對大老爺們有啥話不能明說,這樣滑稽可笑究竟在干啥?我問父親。

他們在議價。

議價?

買家看上牲口后,就得找“牙行”們議價。

牙行?

牙行就是會看牲口牙口的人,他們掰開牙口一看,憑經(jīng)驗就知道牲口多大年齡,而且他們掌握著賣家底價,也掌握著集市大行情,就像村里的媒人。

那他們在衣襟下鼓搗什么呢?

摸指頭。

摸指頭?

嗯,出價還價都用指頭表達,這不能讓外人看到聽到,不然買賣不成泄露底價就會影響人家繼續(xù)交易。

父親說著,伸出指頭給我打起了比方,指人一,剜眼二,耬腿兒三……基本上和酒桌上的人們劃拳出指有點像,只不過還要表達出十百千這樣的計數(shù)單位。

賣牲口居然可以這么好玩——即便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生活都會設(shè)下美妙的玄關(guān)。

豬仔交易不像騾馬那樣復(fù)雜,不需要牙行,更不需要在衣襟下面鼓搗,因為豬仔價錢不及騾馬的十分之一,也不存在看牙口斷年齡的問題。更最主要的是,即便沒買對走了眼也是很小的風(fēng)險,無非是嘴刁一點的,不好好吃食,長膘慢些,不像騾馬要耕要馱要駕,當著村人半個家,一旦買不稱手,影響的是地里活計家人飯碗。所以比起騾馬場的熱鬧好玩,豬仔攤邊就冷清不少。只有當仔細一點的買家為了判斷條順不順好不好養(yǎng),在議價后揪起它們的耳朵或者尾巴時,它們哇哇的叫喚聲才會吸引點人們注意。

父親分別從三個賣家的藤簍里挑了四頭,它們四個兩黑一白一花,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父親知道這樣很不好養(yǎng),但他說想試試不同的品種。

豬的品種很多,父親有一本關(guān)于養(yǎng)豬的書,第一章講的就是豬的種類,有實圖有插圖,熱鬧非凡。出于好奇這本書我很認真地看過,而且還拿著書到好幾家的豬圈旁邊與實物進行了仔細對照。當時,母親和哥姐們對我這種嚴謹?shù)摹皩W(xué)風(fēng)”狂笑不止。

實踐出真知。通過對照,我認為本地圈養(yǎng)的基本上都是馬身豬。書上說,馬身豬屬黃淮海黑豬類型,通體黑毛,具有產(chǎn)仔多,護仔性強,臀肥腿壯等特點,在高寒低營養(yǎng)水平下仍能成長。而且抗氣喘,抗下痢,板油率、花油率比較高,肉脂品質(zhì)好。按照體格大小和分布的區(qū)域特點可以將其分為三個類型:大馬身、二馬身(中型)和缽盂豬(小型)。馬身豬被譽為“中華黑土豬”,是黃河流域最古老的豬種。

我認為,我家養(yǎng)的應(yīng)該是中型的二馬身。

我還認為,鄰居家養(yǎng)白豬應(yīng)該屬于烏克蘭大白豬,但我沒勇氣告訴他,告他,他也肯定不信。

眼前“永久”車上的這四頭,純黑純白色的自然是二馬身和烏克蘭,可這頭花色的是什么型呢?作為曾經(jīng)豬院士的我一時想不起來?;ㄘi在書上也有介紹,但因為村里沒有實例,我對此項課題的研究自然也就沒怎么上心。父親說,這花豬屬于湖南花。

湖南花,我一聽,覺得好有趣。

回程的路都是步行。本來在進入石村溝的河灘之前是可以騎一段的,但“湖南花”們在后座的簍里吱吱哇哇擠擠撞撞很不老實,父親試著蹬了兩下,實在不好平衡,如果我再坐在前面的橫梁上,老“永久”肯定會出問題。

接近正午,“十里鋪”上并沒有多少人和車。 “十里鋪”是柏油路,連接城里城關(guān),很平坦沒有上下坡,彎也不多,相當耐走。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只是推著車快步走著,不說話。我跟在后面,透過藤簍縫隙,看著里面的它們——肉肉的鼻,大大的耳,不停哼哼的嘴,一雙雙略顯驚恐的眼睛。我看著它們,它們也在看著我。

上山爬坡之前,父親把自行車靠在旁邊崖石上,我們進行“總攻前”的休整。春天,正午,山下一條小溪穿行在大大小小青石之間,嘩啦啦啦,顯得特別歡暢。但山上的藤木松柏并沒有完全蘇醒,仍然干巴巴的,背陰的樹根下甚至還有雪冰沒有融化。

可能是車子停下后不再晃蕩得難受,也可能是正午暖陽曬得正合心意,“湖南花”們不再哼唧,我高度懷疑這幾個沒心沒肺的小東西正在抓緊時間進行午休。

父親問我餓了沒有,我搖搖頭。其實這時候我已經(jīng)很餓了,盡管早上出門前母親做的拍餅餅吃得很飽,畢竟一上午已經(jīng)走了近三十里路。父親說,忘了在城里給你買點吃的了。我說,沒事,就剩下這道坡了還。

這道坡叫吳甲坡,坡中間有個村子叫吳甲村。吳甲村是方圓最小的村子,大概住著不到十戶人家。進城如果走小路,下山方法有兩種,一種是走礦工路,煤窯工人在荊棘亂石中踩出來的,雖然很難走,倒也純天然,而且到煤窯上說不定還能搭上拉煤的順風(fēng)車。另一條路就是走吳甲坡,吳甲坡?lián)撝宕逋ǖ娜蝿?wù),雖然常常被雨水沖刷得不成個樣子,但總還有勤快村人農(nóng)閑時候義務(wù)去修一修。村人只要沒什么急事,多會選擇吳甲坡,一來這邊路況好很多,二來中間有個村子,可以歇歇腳喝口水。

我第一次見到吳甲這兩個字是在父親的會計賬本上,我四五年級時,父親常常會交給我一些謄寫任務(wù),特別是在年底結(jié)算或者交公糧前后,表表冊冊很多,他真是忙不過來。父親會把印藍紙給我墊好,張王李趙一家家一行行我認真地照著草表填寫在格子里。可能是因為吳甲村人口少,鄉(xiāng)里一些統(tǒng)計任務(wù)經(jīng)常就合并到我們村。清楚地記得,當我第一次寫下吳甲這兩個字的時候,不知為何,心里竟然好生喜歡。

也許,是和那個老頭有關(guān)。

老頭叫什么名字我們不知道,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吳甲老頭。吳甲老頭個不高,嚴重駝背,比我們村開小鋪的王老令公駝的程度還要嚴重,胸口幾乎快與地面平行。冬天又愛戴平頂?shù)睦卒h帽,當他每次從塬上走來,遠遠看就像一個“5”在移動。吳甲老頭操一口本地化的河南話,據(jù)說是某年某月黃河發(fā)威遭了災(zāi),他爹帶帶他討飯到山西,吳甲人民用一孔原本圈羊的土窯洞接納他們。方圓十里八村大人小孩幾乎沒人不認識吳甲老頭的,因為他很早就走村串戶做小買賣:賣絲線頂針扣子、收購芝麻花椒,還賣我們最最喜愛的——糖豆豆、米花糖……

糖豆豆米花糖在童年真算是稀世珍寶,因為這種東西家里做不來。糖豆豆不知是拿什么原料做成的,藥片那么大,圓圓扁扁,好幾種顏色,經(jīng)典款是白色黃色和粉紅色。含在嘴里不會馬上化掉,沒有“大白兔”那么甜,但卻比糖果要有幾絲絲別樣的香,而且如果你舍得——嘎嘣嘣把它咬碎,甜香迅速融化并在嘴里瞬間擴散,直接沖進喉管——妙不可言。

米花糖是用大米做成的,具體是炸還是烤,或者是否灌進了爆米花用的黑爐先爆爆,不得而知,反正成品是膨化后米粒用糖漿粘在一起的乒乓球大小的顆顆圓球。米花糖的口感有點像現(xiàn)在的薩琪瑪,但不像薩琪瑪那樣完全沒有煙火味道,膨化米粒也沒有那么夸張,而且脆脆的也不膩歪。

無論糖豆豆還是米花糖當時的供銷社并不賣,也許是利潤太小的緣故吧,這就導(dǎo)致我們這些山里娃們要想美美地來上兩口,必須等到吳甲老頭,那個小小的“5”從塬上緩緩地移動下來。

在那個口里都能淡出個鳥來的年月,他可真是俺們的大救星。

而且,這兩樣寶貝吳甲老頭每年只在冬天才賣,夏秋時節(jié)他還忙著收芝麻收花椒做那些“大買賣”。

冬天,干巴的塬蕭索的村,他穿了一件很厚很舊的對襟老棉襖,左右那么一掩,腰里拿細繩那么一拴,插著煙袋鍋,佝僂著咳嗽著,來了。

吳甲老頭來啦,吳甲老頭來啦……不知是誰首先放倒了消息樹,整個村莊很快就會被這動人的消息點燃。小伙伴們奔走相告,眼睛里充滿了圣誕節(jié)一樣的光芒……踏踏踏踏,都是小跑,各自回家籌措可能的錢款……

寶貝們就在他的懷里揣著,貼著胸骨,當然,糖豆豆和爆米花是分開裝的,是兩個已經(jīng)被油脂染黑了塑料袋。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嘴里都會甜甜的。那樣的幸福,不只是因為貧窮和匱乏所造成的簡單滿足,更主要的是兩樣吃食里包藏著山村孩童對山外世界強烈的好奇和渴望。

佝僂著的吳甲老頭不知道何時從塬上消失了,人們只是說,他不來了花椒沒人收了。他沒有婚姻也沒有兒女。

湖南花們安靜了一陣子又開始哼哼,可能是午睡夠了,或者是擠在一起睡得并不如意吧。父親把擦汗的毛巾纏在了車把上,對我說,咱們上吧,我說,上吧。

如果把眼前的這座山當作珠穆朗瑪峰,那么我初中復(fù)讀時往來的仁義方向算是它的南坡,現(xiàn)在需要攀越的吳甲坡是它的北坡,西嶺村基本坐落在峰頂。如果說海拔,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雖然是北坡背陰,但春的正午陽光也燥得夠勁,再加上母親遲遲不讓褪去棉襖棉褲,不大一會兒我就汗水淋漓。盡管是“副駕”,承擔(dān)的也只是“后輪驅(qū)動”的任務(wù),可這樣的長途奔襲越野拉力畢竟很少有過。

怨氣不知不覺悄悄滋長。

不知為什么腦子里竟然會出現(xiàn)一位女同學(xué),她在班上學(xué)習(xí)最好,老師常常讓她寫黑板報,她的字不僅工整而且很有力道,特別是收尾的那一筆很干脆。她常穿一件紅色白點的衣服,扎一根粗粗的短辮,梅紅色的頭繩利利索索。話不多很愛笑,只有單側(cè)酒窩,另一側(cè)鼻翼的地方有顆小小的痣。同學(xué)們說,她的父親是一家煤窯上負責(zé)技術(shù)的頭頭。

不知為什么這時候我想起了她。

我想她這個時候在做什么……做作業(yè)?跳皮筋?或者在田里幫著母親準備春播?不不,大中午的,該是在吃午飯吧,或者已經(jīng)吃過午飯正在看閑書, 又或者是在睡午覺吧……

想著想著,我不免沮喪起來。她肯定不會像我一樣,在這彎彎繞繞陡陡長長的北坡上,汗流浹背饑腸轆轆。她也不會像我一樣,聞著豬仔的臭氣一步一步艱難向上。

我甚至有了一點點的嫉妒、委屈和恥辱。

父親感覺到了我力量的變化,對我說,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氣,你搭把手扶著就行,如果累了咱們就再歇一歇。

我說,不累。說出這兩個字后,我聽到了自己啞啞的哭腔。

上到一個平處,父親將車子支靠起來,把毛巾解下來遞給我,讓我好好擦擦。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四十來歲的父親,額上皺紋已經(jīng)很明顯,一顆顆細細的汗珠從皺紋里滲出來,透著光亮。

父親說,這就快了,前面就是吳甲村,翻上吳甲,就是咱們村外。我只嗯嗯地應(yīng)承,不敢說話,怕父親聽出我的心思。

吳甲村有戶人家,和我的表兄,也就是你爺爺?shù)耐馍沁B襟,你要是實在餓了,咱們?nèi)ニ液瓤谒渣c干糧。

不餓,稍微有點渴。我在偽裝,也并沒有弄清父親所說的親戚關(guān)系。

那好,那咱歇一歇,再用用勁,去他家那里喝口水去。

我正要答應(yīng)父親,突然,藤簍里的湖南花開始吱哇吱哇地尖叫起來,我和父親都被嚇了一大跳。父親急忙松開簍上的繩索掀開蓋子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湖南花的叫聲持續(xù)不斷痛徹心扉,像是挨刀一樣。

我們還沒來得及查明原因,吳甲村的狗已經(jīng)聞聲而動,汪汪汪汪,兩三條,在山頂?shù)拇蹇诤唵渭Y(jié)后,野狼一樣刨起塵土從坡上沖下來。

我家從來沒有養(yǎng)過狗,老宅院在上頭道區(qū)正中間,背靠山包面向井溝,左右都是戶連戶,院墻是兩米多高的夯土,安全系數(shù)杠杠的,根本不需要什么看家的狗。即便是整個村子,養(yǎng)狗人家也很少,而且似乎也沒養(yǎng)過什么惡狗,它們都綿善到徒有其名,并無任何先進事跡。

我不知道這個常有野狐石虎出現(xiàn)的小山村,為什么如此天然地拒絕了狗的存在。

在一個接近無狗的環(huán)境中長大,自然對狗怕得要命。吳甲村的狗名聲在外,在此之前我是聽說過的,常有被嚇到咬到的人在閑坐時大罵吳甲村的人不厚道,養(yǎng)狗不看狗簡直如豬狗,特別是誰誰誰家的那條,特么狼一樣也不給拴個鏈子……

只用了幾秒鐘時間,兩黑一白就沖到了近前。父親已經(jīng)迅速把自行車支起來,并且順手從路邊撿起了一根干枯的樹枝,吩咐我躲在他身后。 “三條”們在離我們大約五米的位置來了個急剎車,因為它們看到了父親的下蹲動作,狗是最怕人下蹲的,再厲害的狗如果你突然下蹲,都會對它形成震懾。然而這種震懾也就止于震懾,只能嚇唬嚇唬那些狗種慫貨,如果你沒有更強有力的辦法,惡狗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這和人際國際關(guān)系差不多,越南菲律賓是可以震懾震懾,但朝鮮或者小日本好像就不會太在乎你的震懾或者抗議,你不結(jié)結(jié)實實給上一棍子,不行。

父親的一蹲一撿嚇住了白的,它只是原地汪汪,不再向前,可兩個黑貨在短暫判斷形勢后,發(fā)現(xiàn)這樣的防御對它們并不構(gòu)成太大威脅,再加上湖南花們聽見狗吠后叫喚得更加要命,越發(fā)激起了它倆的戰(zhàn)斗欲望,幾乎沒有會商,迅速分兵兩路,一只正面進攻直撲過來,一只繞到我們背后噌地竄到了自行車后座上……我本來躲在父親身后緊緊拽著他的衣襟,可是敵人突然變陣,讓我不得不急忙轉(zhuǎn)身面對來自身后的危險……

父親手里有樹枝,正面戰(zhàn)場陷入僵持。背面的黑貨,身下是吱哇亂叫的豬仔,面前又是一個兩手空空的娃子,不由分說,它的兩條前爪從車座上躍起,搭在我肩膀上……

千鈞一發(fā),父親果斷轉(zhuǎn)身,一手推我一手掄起樹枝啪的一聲打在“后黑”的腦袋上。樹枝打折了,“后黑”也跌在了地上,我卻又變成正面戰(zhàn)場……

眼看著更大的危險即將來臨,父親一邊揮舞著半截樹枝就像游戲里護小雞一樣護著我一邊扯開嗓子喊罵:這是他媽誰家的畜生,趕快出來管管啊……

父親的喊叫立竿見影,可能正是午飯時間,它們的主人正好在家咥面沒有下地,山頂很快村口有了回應(yīng),大聲地喝止他們的畜生趕快回家……

狗這東西,特別是認了主做了奴的,都很聽話。就像《西游記》里那些菩薩帳下偷偷下凡為怪的金角銀角玉兔精,只要主子來了,隨便吭個氣,它們就會立馬慫歪歪地臥倒在地。

兩黑一白瞬間變了個狗樣,相跟著,屁顛屁顛沿著土坡回家去了。

山頂上的人問,沒咬住吧?

父親說,沒咬住。

山頂上的人又問,是不是西嶺村的誰誰呢? ——看來他聽出了父親的聲音。

父親說,是么。 ——父親也聽出了他的聲音,對我說,那人正是他表兄的連襟。

敵人撤退后,父親趕緊再次打開藤簍看湖南花究竟為什么要命似的喊叫,原來是蠢貨活生生將兩只小蹄子卡在了藤條縫隙中不能自拔。

父親沒有接受表兄連襟滿含歉疚的邀請。聽見是自己人后,對方一路小跑下來生拖硬拽死活要我們?nèi)ニ依锍燥?,盡管父親知道我此時應(yīng)是餓極,但還是委婉地拒絕了連襟兄的好意,他兒子現(xiàn)在更需要的肯定是盡快離開這個爛地方。

吳甲村,這個谷歌地圖中都沒有標注的地方,這個大山中宛如一粒芝麻的村莊,既有懷揣了糖豆豆米花糖,讓我們在許多個冬日里幸福無比的吳甲老頭,又有讓我回想起來都失魂喪膽的瘋狂惡狗。人世間,許多事,大概都是這般愛恨交織。

湖南花們到家后并沒有立即被投進庭院外的豬圈,父親說,今年天氣回春晚又買了新品種,得讓它們先在院子里適應(yīng)適應(yīng),兩個高管簡單的會商后,一扇門板橫著擋在了圓門上,兩對豬娃開始哼哼哼地滿院亂跑。為了幾個蠢貨,我們這些小主們出去進來卻要忍受兩尺多高的“門檻”,心里的難受跟誰說去。

以圓門為界老宅分為內(nèi)院外院,內(nèi)院是起居之地,只要不是特別農(nóng)忙,母親每天早飯上籠后,都會拿大掃帚打掃一遍。椽廊、芍藥、玉黃,這些精貴之物也都在內(nèi)院配置。為了尊享內(nèi)院的安寧,母親當年甚至想把老母雞們也隔絕在外,無奈對手們完全沒有底線“變法”失敗?,F(xiàn)在,隨便拉屎的雞換成了又拉又尿又拱的豬,母親居然能夠同意,可見對于大力發(fā)展養(yǎng)豬事業(yè),高層確實下了很大決心。

決心歸決心,大概不到十天,母親實在不能忍受,以湖南花為首的小集團純粹沒把自己當外人,拉、撒、拱也就算了,挨刀貨們竟然學(xué)會游行示威,肚子稍微有點餓,就集中“上訪”,哇哇哇地排著隊站在門前叫喚,甚至還有出現(xiàn)了沖擊政府的苗頭傾向……

穩(wěn)定壓倒一切,再大的代價,哪怕被人偷被狼叼被天凍死也得把它們投進去,投進它們只配的臭圈里。不然它們不會知道自己姓什么。

沒有意外,豬就是豬,不僅沒有凍死而且活得很滋潤——想撒就撒想尿就尿,吃飽了青石圍欄上蹭蹭,或者爛泥里一躺,太陽一照,哼哼歪歪,美得很。

豬圈位置在老宅外面,靠著鄰居家外墻。按理說,臭圈在別人家的院墻外,這樣的布局說不過去,可多少年從來相安無事,父親說,這個豬圈比他家院子修得還要早,怪不得咱。由此看來,養(yǎng)豬吃肉自給自足在我們家是有光榮而又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的。

豬的生長說快不快說慢不慢,說其快是因為只要品種適應(yīng)喂養(yǎng)得法,半年出欄沒有問題,說其慢是因為,遇上嘴刁挑食的貨,任你如何青菜麩皮任你如何煮爛燉軟,你就是把心掏出來喂給它,它也只是抱定一條:堅決不上膘。湖南花就是這么個貨。

父親本來是奔著“雙創(chuàng)”去的,覺得本地人很少養(yǎng)花豬,是因為觀念太保守,再加上一代代傳下來傳統(tǒng)的喂養(yǎng)模式,才沒能讓像湖南花這樣的偏才們大放異彩。所以,自從放進藤簍起,父親對它就格外關(guān)愛有加,不僅把最好的豬槽——不知道哪代祖上傳下來的,月亮盆石槽給了它,甚至還在圈里另蓋了一間小舍,讓它像高級干部一樣享受單間。而且,即便是龍口奪食的農(nóng)忙時節(jié),累死累活的馬騾都不可能享受青草的時候,都保證了湖南花至少每天一頓的青草供應(yīng)。而且,還按照書上說的,嘗試著喂生料喂泉水,然而,湖南花并不怎么長,一兩個月之后,比起同期的兩黑一白來,差距不是一點半點,半個多身子是有的。

世間許多事,往往真心錯付事與愿違。

父親如此用心,引來村里一些閑人譏笑,他們從來沒養(yǎng)過花豬,甚至連豬都沒養(yǎng)過,但別人的失敗對他們來說顯得很滿足。當然,更多的鄰里親戚會同情和關(guān)心地問:這花的劁過了沒有?

劁過沒劁過,對于一頭豬的成長來說至關(guān)重要,劁過了就會老老實實一心吃食,沒劁過就會整天哼哼唧唧胡思亂想。尤其是對于一頭公的來說,那一刀劃開的仿佛不是肚皮而是天上人間,公字一去兩眼一黑,天蓬元帥分分鐘就啪嘰到了高老莊,樂顛顛地過起了凡間生活。

和殺豬匠一樣,鄉(xiāng)村專門有一種職業(yè)叫劁豬匠。說是職業(yè)其實也不大準確,因為這活兒畢竟市場不大,如果光靠這三下兩下顯然不足以糊口養(yǎng)家。然而它又確是一項專業(yè)技能,沒有一定的師傳和臨床,吃不了這口飯。

劁豬匠不像殺豬匠那樣需要帶著尖刀、砍刀、刮刀、剔刀、掛鉤、捅棍等一應(yīng)家什,他們常常是甩著手就來了,由于大都是預(yù)約,所以進村后都會直奔主家,既不需要吆喝叫賣也不需要稱斤稱兩,輕松得像是串門走親戚。

記憶當中,能讓小伙伴們奔走相告的也就三件事情:趙老四的拖拉機,吳甲老頭的米花糖,再就是這劁豬匠拽起豬娃要臨床。拖拉機滿足的是對世界的好奇心,米花糖解決的是口舌之欲,只有看劁豬好像才是真正的文娛活動,是為了熱鬧而熱鬧,動機很純。

這樣的文娛活動可遇而不可求,主辦方肯定不會提前預(yù)告,表演者又低調(diào)的很,所以靠的完全是運氣和人脈。必須正好是周末又提前得到了情報,還要有個夠意思的朋友圈。

湖南花們的這場盡管在周末,但我根本沒有提前得到情報,劁豬匠都掏出小皮囊準備上場了,我才從隔壁回來。早飯后驢驢過來約我去看他爺爺新到手的美人杯。他爺爺早年當過生產(chǎn)隊長,后來自說神靈附體,歪打誤撞嚇醒幾個撒癔癥的婦兒之后,成了方圓小有名氣的神漢,常常出去給人驅(qū)妖降魔。老神仙營銷得法身價越來越高,信徒自然就會送一些稀罕吃食或者新鮮玩意兒。驢驢是個大膽又大方的哥們,好事從來沒落下過弟兄們。那天一早他爺爺早早又出工了,神爺對他極嚴厲,所有的東西都不讓他動,并且告他,不是爺不讓你動,是怕你不小心動了神。但驢驢是能爬石塄敢下地窖的主啊,神爺?shù)脑捀静粫敾厥?,越不讓動偏要動?/p>

那美人杯確實開了我等小民的眼。一個玻璃的小腳酒杯,空的時候和一般酒杯并無二致,往里一倒酒或水,一個美人頭像立刻就會從杯底蕩漾上來,婀娜生姿娉娉裊裊,端的不賴。驢驢沒拿酒給我們演示,他說爺?shù)木粕狭随i,鑰匙實在偷不出來,所以只好從灶邊的水甕里舀了水以水代酒讓弟兄們一一賞鑒品玩。弟兄們雖未成年,但對“美”也還是略知一二的。于是你一杯我一杯,看著蕩漾著的美人,半個多時辰灌進肚里不少涼水。在我喝到大概第二十杯的時候,腦子里突然生出了一個畫面:仙爺晚上一個人,神神道道忙乎了一天之后,在這屋里昏暗的燈光下,倒上信眾們送的好酒,一杯一杯地嘬著美人下肚,該是怎樣一種愜意啊。

好事差點耽誤了好事。當我們酒酣胸膽從驢驢家院子出來之后,劁豬匠已經(jīng)把他口袋里的小皮囊掏出來了,父親正在豬圈里用草料誘捕湖南花。眾家弟兄見此情景都向我投來責(zé)怪的目光,他們的意思我懂,這情報都不提前掌握,白混了。

四頭同門師兄弟,三公一母,只有純白色的那頭是母的。那天騾馬大會上買它們時候父親就說,這頭母的是準備作老母豬養(yǎng)的,要嘗試著讓它生幾窩仔,所以誘捕湖南花的時候它已經(jīng)被分流隔離進了舍里,不參與今天的活動。

劁豬匠在圈邊站著,他松開了小皮囊的束口,取出了里面的布卷,又拽開布卷,拿出了鋒利的小刀、精巧的鐵鉤以及彎針和麻線。小刀往嘴里用牙一咬,擼起了袖子,準備趁湖南花到槽頭吃食的時候,冷不防將它拎將出來。

逮豬絕不是單純使用蠻力就可以,揪耳朵拽尾巴是最笨的辦法,極容易脫手,而且還有不小的安全風(fēng)險。家豬一般不咬人,即便明知道是宰殺前的抓捕,它們也只是用逃竄來抗拒,寧可拼勁全力蹦上一米多高的圍欄,也輕易不會對殺手施以還擊。但千萬不要以為老實人好欺負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搶他的老婆、誘他的寶刀,燙他的雙腳,還要大雪天再燒掉他棲身的草料場。豬天生可不是吃素的,掉入圈里爛泥里的麻雀小雞,啪嘰兩口就會下肚。方圓鄉(xiāng)里因為逮豬被斷骨斷筋的事也常有耳聞。

逮豬最安全管用的方法是抓后腿。無論肥的瘦的大的小的,只要把它的后腿抓住一抬,可憐見的就只有吱哇嚎叫的份兒了。

那時間,吃貨湖南花真以為幸福來敲門,又是青草又是麩料實在對極了胃口,興致勃勃一馬當先沖在兩個黑的前面將嘴臉浸入槽中。然而,銳利的刀鋒正在等著它,劁豬匠躬身一把,穩(wěn)穩(wěn)抓住它的后腿,單臂就將它拎了起來,可憐的花貨嘴上的湯汁根本來不及吸干,在空中甩出一條弧線,嗵的一聲就被摔在圈外地上,然后一只大腳踩住了它的腮幫,掙扎,嚎叫,四蹄亂蹬,統(tǒng)統(tǒng)無濟于事。

大腳一直沒有松開,眾人過來摁住后臀。劁豬匠騰出雙手,開始他的勾當。圈里的黑的白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像突如其來的印尼海嘯和福島核事故,美美的生活猛然被撕碎,風(fēng)在吹,人在吵,同伴在嚎叫,它們瘋也似的沖向圈角頂著墻根瑟瑟縮縮傻不拉幾不知如何是好。

不消毒也不備皮,劁豬匠在湖南花的肚皮上簡單地摁了摁找了找位置,哧啦就是一刀,刀口一寸來長,鮮血順著毛皮流到了地上……緊接著,第二件工具,一個鐵彎鉤從割開的刀口伸了進去,就那么一轉(zhuǎn)一鉤,一對肉丸就肚里被拽了出來,噌噌又是兩刀,肉丸的牽連被割斷,肉丸滾在了地上……

帶著細麻繩的彎針左穿右扎沒幾下,傷口就算縫好,隨手一把黃土往肚皮上一撒,劁豬匠松開了大腳,再一次拎起了湖南花的后腿,將它投進圈里……

一頭豬,以及所有的豬,就這樣失了性器,失了性別,失了造物主賦予它們的,繁衍的權(quán)利以及歡樂的念想,剩下的日子就只能在臭泥爛窩里臥吃等死,什么也不盼。

生而為豬。

一切的尊嚴、自由和歡樂,都是在獨立和抗爭之上。寄人槽頭無爪無牙,等來的只有圈殺和宰割。

湖南花被劁過之后,食欲增加了,但和兩個黑的突飛猛進的生長速度比起來,慢的像是故意,不僅自己嘴刁長得慢而且吃食時還竄來竄去干擾別人發(fā)展進步,活脫脫一個差學(xué)生模樣。父親說,看來它真是水土不服,豬就是豬,不像人,為了鬧革命哪兒都能適應(yīng)。

到年底湖南花才有七八十斤,父母覺得這樣宰殺太可惜了,決定留著它繼續(xù)喂養(yǎng),長得慢反而多活了大半年。第二年秋天村里有個小戶人家結(jié)婚辦酒席,才勉強把它賣了出去。

兩個黑的順順當當當年年底出欄,宰殺那天,天不亮大舅就帶著刀具掛鉤來了,大舅是殺豬匠。

頭一天父親已經(jīng)壘好了殺豬用的臨時鍋灶。鍋灶不是用來煮肉,而是用來剃毛的,鍋是大鐵鍋,口徑一兩米,能容下整個豬身;灶是柴火灶,地上挖個坑前后留了火道煙道就OK,雖然是臨時一用事后還得填埋,但坑口和鍋圈必須很配套,因為剃毛工作水溫很關(guān)鍵,火力出問題就會耽誤事。

從抓逮宰殺到剃毛剔骨處理下水,一天一頭是妥妥當當,一天兩頭實在有些緊張。

準備宰殺的前兩天就不再喂硬貨了,只倒些湯湯水水,為的是讓它們提前排空腸肚便于事后處理下水。每當這個時候,聽到圈里餓得嗷嗷直叫,母親就不忍心,就會自言自語:誰讓你們生成豬來著,誰讓你們生成豬來啊……有時候母親實在坐不住就會背著父親稍稍舀些麩料倒進槽里。

其實,母親心里還有些舍不得,喂了大半年,一天三頓,盡管喂養(yǎng)就是為了殺吃,可終歸是活生生的東西。母親說過,豬也有腦有脾性哩,它們嘴里哼的調(diào)調(diào)配合上眉眉眼眼,不僅會表示高興、感謝而且還會撒嬌逗趣呢。

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察覺大難臨頭,主人的突然斷糧在它們的大腦里會進行怎樣的分析處理,應(yīng)該不僅僅是一點點的莫名其妙吧。

據(jù)說死刑犯執(zhí)行前的最后一餐會比較豐盛,即便是罪大惡極者人們都會施以人道和溫情,然而,豬就是豬,在死亡來臨前,它們得到的是饑餓。

生而為豬。

清湯寡水兩天之后,它們的精神會迅速萎靡下去,抓逮不再費什么力氣。其實,即便精神好,它們哪里還能跑跳得動啊,拖著一身的肥膘。根本不需要草料誘捕,一人進圈精準發(fā)力單手就可揪其后腿將其放倒,和當年被劁時它們的青春年少相比,場面平靜的如瓜熟蒂落。

宰殺一般不在圈里進行,抓逮之后,拿繩縛了四蹄,眾人合力抬出圈外,就算是押赴刑場。嚎叫是肯定的,但大都悶聲悶氣,只有極少數(shù)能嚎出幾分肝膽來。

頭朝下被摁在一個緩坡,這樣出血快,而且,噴出的血會順著雨道溝渠流走,省得清理。

母親說,大舅屬豬卻學(xué)會了殺豬,所以一輩子窮命。大舅說,屬豬的殺豬才無災(zāi)無禍,哪有本家記恨本家的。

大舅其實不是職業(yè)殺豬匠,只是年輕時生產(chǎn)隊殺年豬,別人嫌臟嫌累能躲就躲,他卻十分樂意給人打下手掙這樣的工分,一開始只是拖拽摁吊的力氣活兒,漸漸的就真刀真槍地上陣了。生產(chǎn)隊解散后,大舅并沒有拿這門手藝掙錢過活,只是四鄰親戚們養(yǎng)了豬不想請殺豬匠,他才義務(wù)過去幫忙。他說他喜歡弄這。

豬并非胸口一刀那么簡單,剃毛剔骨處理下水都有相當?shù)募夹g(shù)含量,手藝不精的活就會弄成帶毛的肉帶腥的腸,即便是胸口那一刀,多少年的老殺豬匠都可能下刀不準,殺下活豬——眾人撒手后,豬卻站了起來,紅著眼滴著血滿村跑。

大舅說,那才是傷天理,要殺就得讓它痛痛快快地死。捅刀前,大舅都會讓大伙兒盡量摁得松一點,他說那樣豬才不緊張,才會死得快,殺出來的肉里才不會有淤血。

大舅的刀有一尺長,每次到家后行動前都要再磨磨。從進刀到豬兒完全不再動彈,前后也就三兩分鐘。大舅不會像別的殺豬匠一樣把抽出來的血刃就手在死去的豬身上擦拭,他會先抓一把黃土撒在上面把血吸干,然后再抓些枯葉將上面剩余的殘血清理干凈。

即便從未失手,但每次清刀的時候,我都仍舊能聽到大舅喘氣的聲音。我有一次問他,你是不是很緊張?大舅說,那當然。

血流盡后,一刻也不能耽誤就得進入下一個程序——脫毛。這個活必須趁著體溫尚在,否則毛根就會嵌死在毛囊里。

脫毛之前有個必須做的工作,就是將豬吹起來,吹得圓圓滾滾,這樣褶皺里的毛才好清理。吹豬是個技巧活兒,先得用刀在后蹄上開個口子,然后拿專門的捅棍,一根筆管粗的鐵棍,前端已經(jīng)被打磨得光滑禿溜,從開口處向豬身各個方向疏通。技巧正在這里,懂得肯綮才會貫通氣道,否則瞎捅胡吹,憋半天憋出的只有自己的屁。

捅棍深入皮下五六次之后,就可以在刀口處用嘴吹氣,這個動作像極了人工呼吸,只可惜,躺在地下的它們永遠不會出現(xiàn)奇跡。

如果有,它們笨拙的靈魂應(yīng)該還走不出村外,肉身早已被吹得圓圓滾滾,蹄上刀口處拿細繩扎緊防止漏氣,眾人抬將起來移至鍋邊,只待水溫合適就可下鍋脫毛。

我和二哥相信它們的靈魂。

就在兩個黑貨被宰的第二年,它們的同門師妹大白豬懷孕了,當然和它倆沒什么關(guān)系,和長不大的湖南花也沒什么關(guān)系,因為它們早就被劁了。大白懷孕是出門相親的結(jié)果,父親駕著馬騾拉著它去鄉(xiāng)里專門會的大帥哥。

大白一窩生下十三崽。父親很是高興,他規(guī)模養(yǎng)殖的宏偉計劃由此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從大白受孕、臨產(chǎn)到下崽,父親費了很多辛苦,不僅買了書自學(xué)母豬喂養(yǎng)護理知識,還專門向公社時期在獸醫(yī)站工作過的老獸醫(yī)登門請教。

十三個小崽出生后的那天中午,我和二哥放學(xué)歸來,立馬被圈內(nèi)的景象驚呆,一個個粉嘟嘟憨愣愣,小嘴小眼小尾巴,就像十三個會動彈的存錢罐,特別是它們一起撲倒媽媽身上吃奶的樣子,一人叼一個奶頭,你擠我拱太可愛了!臭烘烘的豬圈也阻擋不了我們的好奇和喜愛,端著飯碗趴在柵欄上邊吃邊看。

然而,大白的奶水嚴重不足,盡管它除了吃食就是躺在地上讓孩子們吮吸,可十三個孩子實在是太多了,根本不能滿足供應(yīng)。父親說,十三個,是母豬一窩產(chǎn)崽數(shù)量的極限。

不幸還是發(fā)生了。第三天,有兩個小家伙出現(xiàn)萎靡,父親趕緊抱出來拿提前買好的煉乳來喂, 可它們只吃了幾口就再也喂不進去——不是我媽那個味兒!喂米湯糊、喂饅頭渣……父親母親把喂養(yǎng)缺奶小孩的所有辦法都用上了,全都無濟于事,兩個小家伙第五天下午死了……緊接著,不到一周,又有三頭相繼死去……

父親心急如焚,把老獸醫(yī)專門請了來,老獸醫(yī)進圈看了看剩下的八小崽,出來邊洗手邊對父親說,放心吧,剩下的都能活。父親急忙給點上一支煙,問,這咋說?老獸醫(yī)猛抽一口,悠悠地說,就憑我公社里多少年的經(jīng)驗。

果然,八小崽都沒出問題,最終長大成豬。

那死去的五個小家伙都是我和二哥給處理的后事。父親本來吩咐找個地方簡單埋了就是,野狗石虎聞到就會翻出來吃掉,也算是它們沒有白活。我和二哥卻不這么認為,那么可愛的家伙就是因為體質(zhì)弱了點兒轉(zhuǎn)眼就悄無聲息,命不長也就算了,怎么能反而要成為那些偷雞拽兔者們的美餐呢?我倆決定為它們厚葬。

二哥手巧,早就從父親那里學(xué)到了簡單的木工手藝。我們找來廢舊的木板,二哥用刨子刨出新面,鋸成合適的尺寸,拿釘子釘成一個一個的小木盒,然后把它們一個一個放進盒子里。那一瞬間,不知為什么我特別想哭……

我們端著把它們送出村外的時候,碰到了鄰家大嬸,當她得知我們盒子里裝的是死去的小豬時,竟然哈哈大笑……

我們選擇了老宅窯背后面一處背風(fēng)的山坳空地,挖了一尺多的坑,將它們合葬。填好土后,拽了好幾把荊棘罩在上面,防止那些壞東西輕易發(fā)現(xiàn)。

不管別人怎么想,我們相信它們是有靈魂的,每個生命都有。我們愿意世上每一個善良的靈魂得以善待。

回來的路上,我問二哥,你說大白會不會知道孩子少了不在了?二哥說,會。

回村后我們直奔豬圈,豬媽媽大白閉著眼躺在地上,一聲不哼,任憑八小崽在它的肚上擠來拱去,就像世界不存在一樣……父親說,剛才這頓它只是過來聞了聞,一口沒吃。

水溫合適不合適得大舅親自拿手試,完全憑的是經(jīng)驗和感覺。試過之后,他會吩咐添進或者撤出一根半根柴火,三五分鐘后再試,一般來說木有問題。這時候舅就開始挽袖子,這就相當于導(dǎo)演的那個Action,眾人見此情形立馬拽腿抓耳——死豬下鍋。

一生都在臭糞爛泥里度過,終于可以躺在溫水里泡一泡,然而,靈魂已經(jīng)走遠,再溫暖又有什么用?它閉著眼,嘴巴微張,這遺容,很難說是哭是笑。

兩人分別拽了后腿,要一直保持它在鍋里晃動,不然趴在鍋上燙了皮,毛是肯定下不來的。這當然是個力氣活兒,要把一二百斤在鍋里晃動起來,不僅得有臂力還得兩人配合默契。

它在鍋里翻過來倒過去。

噌噌噌噌,大舅拿了專用刮刀,很像山西人削面時用的那個彎彎刃的家伙什,以極快的速度來回刮剃。不用看我都知道,他這時候一定是上齒叩著下唇的,他一專注就是這樣。

一股特別的氣味開始在宅院彌漫,它身上的臟泥污垢化作濃湯升騰起來……這應(yīng)該是靈魂最后的告別,生而為豬沒有香魂。

滿身的黑毛很快就被剃凈,赤條條躺在了展展的案板上,一瓢一瓢的水不斷地澆在它的身上。冬日的太陽雖然冷淡,但在這里卻反射出了白膩而潔凈的光,宅院因此變得生動起來……尖刀一閃,它碩大的的頭頸被剜割了下來,鼻孔里滲出些淡淡的血水。

它的頭被剜割了下來。身首異處。

這不算屠戮,這被當做是理所當然的法則。生而為豬,從集市上的藤簍到宅院外的圈欄,不需要名字,不需要愛撫,不懂得邀寵,不知道諂媚,就這樣,在太陽下經(jīng)歷一個雨雪之后,死去。

很多年以后,當我的親愛的小山村經(jīng)歷生死劫難時,我不禁想起了它,想起了它們。

后腿上開兩個洞,掛鉤穿刺而過,宅院椽廊下的橫梁上,粗繩已經(jīng)搭好,它,不,它的身子被倒掛起來,準備接受開膛破肚……

傍晚的時候,村鄰們端著大盆小盆拿走了他們中意的那一部分。兩頭黑豬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了一生的使命。

兩頭黑豬送走了老宅院最后的年。正如母親所說,那個年確實過得囊囊地。不僅自留的肉是歷年之最,兩副下水做出的各種花樣更是在我們的味蕾上儲存了最美最深刻的記憶。因為是在老宅院過的最后一個年,所以全家上下都懷著一種不舍的心情。母親父親自不必說,在置辦年貨準備吃食的事情上都貫徹了“哪怕剩一點”的方針,就連姐姐們在大掃除的時候都特別認真,都在嘴里念叨著“就掃這一年了還”。我和哥哥們那年砍的“年柏”也是最好的,又圓又尖挺挺闊闊,立在庭院正當中好像天安門前的哨兵一般。我們還專門去姥姥家把電影放映員舅舅的唱機和大喇叭馱回來,呀呀嘿嘿唱了大半個正月。也就是那些黑膠唱片里的《空城計》《捉放曹》《十五貫》……讓我對戲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寒假開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能跟著喇叭里的丁果仙、張鳴琴唱上兩三段:

正在堞樓我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兵亂紛紛

手搬著堞樓我向前聆

原來是那老司馬統(tǒng)來大兵

在堞樓,司馬懿呀

我將你一聲動問

問一聲魏都督你駕可安寧

……

耳聽得譙樓上更鼓擊發(fā)

陳公臺心上亂如麻

虎離深山若不打

放虎歸山必有差

……

二人同行走怎能判通奸

銅錢十五貫罪證服人難

情節(jié)多疑點漏洞在其間

這案件越推敲越多牽連

草率判決是非倒顛

刀下留人時光本有限

這光景真叫人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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