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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上點燈

2020-11-18 03:19:15岳占東
黃河 2020年5期
關鍵詞:根子王五叔父

岳占東

東山上點燈,西山上個明。

瞭見個村村,瞭不見個人。

——題記

民國三十三年三月初三,我爺爺這個我們老家曾經(jīng)有名的倒霉蛋,正戳著一根紅柳棍,跟著他叔父一步一步走上壩梁。

壩梁風頭高,西北風啃著黃沙土一泡一泡往過吹,啃少了,迷上眼還能看清路,啃多了,黃土漫天,只能擠著眼瞎走。爺爺佝僂著腰,整個身子斜斜頂著風頭,紅柳棍每戳一下地,身子就向前挪一步,那樣子可比逆水行舟。叔父挑著擔子走在他的前面,雙臂拃開,使勁摟緊擔子兩邊被風卷起的行李卷,一雙大腳撲哧撲哧踩在黃土路上,身后揚起一團團旋轉(zhuǎn)的塵土。

爺爺嚼著滿嘴沙土,抖動著干裂的嘴唇問叔父:二爹,甚時候才能上了包頭呀?

叔父縮著脖子,滿耳朵都是風聲,哪能聽到他的問話,只顧趔趄身子趕路。

爺爺只能對著風沙詛咒一聲:日他先人哩,這風!

壩梁上黃土漫漫,草木稀少,了無半點生機。從我們老家到后套,當年壩梁是必經(jīng)之路,我爺爺跟著他叔父走出村子時,叔父就告他,上包頭緊七慢八,路途艱險,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我爺爺聽著叔父悠悠話語,一雙淚眼回看我家那間人去房空的破屋,使勁點點頭說:我不怕!

從過黃河算起,爺倆足足走了三天路程,時間接近一半,可遇到這種黃毛大風,他們的步子不慢也難。

三天路程磨破了他們的腳掌,爺爺?shù)谝淮螄L到走路的艱辛。頭一天夜宿古城長牙店,掌燈時分他倆才扣響長牙店門環(huán)。長牙店主將爺倆領到順山大炕前,炕上橫七豎八睡滿人。爺爺心上忽扇:這炕上哪還有睡人地方?長牙店主肯定是讓他倆在炕沿旮旯里湊合一夜。誰曾想,長牙店主對他爺倆哼哈一番,說:有地方睡,肯定讓你們有地方睡哩!說著就從水甕里抽出根濕漉漉的紅柳根,像撬石頭似地,將炕上赤條條的客人輕輕一撬,熟睡中的客人感到紅柳棍冰冷,本能一縮,滾到一邊。長牙店主詭異地向他扮個鬼臉,如此左撬一下,右撬一下,炕上便空出他爺倆睡覺的地方。躺在店里擁擠不堪的順山大炕上,盡管那一夜一想到長牙店主手中冰冷的紅柳根,不免心生寒意,可想一想他命大逃脫了家鄉(xiāng)那場瘟疫,又有叔父收留,便不覺走路艱辛。

第二天,他倆走到半夜,才趕到納林城下。那時城門已關,進城住店顯然已不可能,叔父領著他在城外找住處。一路上叔父左一聲大爺,又一聲大娘地叫,也沒人家愿意收留他倆過夜。俗話說,二八月小寒天,這種節(jié)令露宿荒野,凍不死,也會凍僵。爺倆好不容易叫開一戶人家的門,主人卻是一個門扇一般寬大的蒙古大漢,嘰哩呱啦一通話,讓他聽得心驚肉跳,幸虧叔父會講幾句蒙語,乞討一番,終于讓他倆在牲口圈過夜。一天下來,盡管饑腸轆轆,可躺在臭氣熏天的牲口圈,他還是無怨無悔酣然入睡。

走上壩梁,兩天前那種匆匆逃離的感覺漸漸消褪,跋涉在這種黃毛大風中,我爺爺覺得自己就是這梁上的一株枯草,心里黑窟窟的,沒有任何向往?;厥讐瘟耗线叺纳搅海亦l(xiāng)已隱沒在群山褶皺里,那里雖然歿了爹,歿了媽,歿了哥,歿了姐,卻有他們的魂魄。在他毅然決別半年苦熬的日子時,那種曾經(jīng)的痛楚又一點一點彌漫上心頭。

二子,甚也別想,壩梁上經(jīng)常有土匪叼人,天黑前咱趕緊走脫這地方哩!叔父換了一下肩,回頭看著他哭喪著臉,不覺叮嚀一句。

我爺爺看到叔父一臉塵垢,眼窩腫脹不堪,眼角下滿是淚痕。他知道,那是風吹的,也是心中苦熬的……

民國三十二年春,我們老家巡檢司一帶開始傳人?!皞魅恕本褪枪僭捳f的瘟疫,瘟疫流傳,甚囂塵上。巡檢司的瘟疫剛開始,距此不遠三岔堡、神池堡的傳人已鬧得人心惶惶。老輩人都說傳人從東邊來。三岔、神池均在巡檢司東邊,沿著長城余脈,這三處正好是進入山陜峽谷的官道,古代長城上調(diào)兵運糧,近代人們跑口外,都走這條官道。

巡檢司的傳人先從鎮(zhèn)上一個騾馬大店開始,最早是一個過河到麻鎮(zhèn)販賣牲口的馬販子得了寒熱病,住在店里一病不起。店掌柜樊六請了鎮(zhèn)上好幾個郎中為其把脈診斷,煎了十幾副藥也不見好。后來寒熱癥加重,脖子、腋窩生出許多腫塊,疼得馬販子躺在店里終日嗷嗷大叫。到第七天頭上,一大早樊六聽到叫了一夜的馬販子沒了聲息,以為睡著了。可等他挑水回來,進門倒水時,卻發(fā)現(xiàn)馬販子早已氣絕,十個指頭都是黑的。將馬販子入殮,放到三官廟后院的土窯洞里,以待家人來認領。還沒出一天,樊六就病倒了,也是忽冷乍熱。樊六老婆也請鎮(zhèn)上郎中診治,郎中請了一個又一個,開出的藥方一模一樣,湯藥喝了十幾碗,也未奏效。更為驚奇的是,樊六病了沒幾天,他老婆突然也感到渾身發(fā)軟,高燒不退,到最后夫婦倆人和馬販子病癥一樣,脖子和腋窩下生出許多疼痛難忍的腫塊,沒過幾天都不治而亡。巡檢司最紅火的騾馬大店不出半月連死三人,一向身強體健的店主夫婦也不幸罹難,一時讓整個巡檢司人心惶然。鎮(zhèn)上鄔陰陽那里傳出話來,說是那個馬販子暴斃,轉(zhuǎn)成了“墓虎”,吃了樊六夫婦。最早這話只是傳言,嚇得鎮(zhèn)上街坊鄰居每天黃昏早早就關門閉戶??稍诜驄D下葬沒幾天,緊鄰騾馬大店好幾戶人家全家人都得了寒熱病,沒過七天,無一例外病故。這下鄔陰陽的話不再是傳言,鎮(zhèn)上富戶找來鄔陰陽禳治,將馬販子棺材抬到黃河灘焚化,鄔陰陽像模像樣做了一場法事,才讓鎮(zhèn)上的人稍稍寬懷。誰知寒熱病仍在鎮(zhèn)上蔓延,沿著騾馬大店街巷,一直向外擴散,富戶們這才警覺,想到早已傳聞神池三岔傳人消息,他們知道巡檢司開始傳人了。

我爺爺?shù)谝淮慰吹絺魅说目植缊雒?,是他親眼目睹十八歲的姐姐在痛苦的呻吟聲中咽下最后一口氣。那一年秋季,傳人已從巡檢司傳到了東山,原本官道上已路斷人稀,通往各村的要道也被人挖斷,村里人除了下地勞作,很少有人外出,可傳人還是像餓狼一樣悄悄溜進村子。我家那年原本應該是雙喜臨門的,我爺爺父母守著二畝薄田,拉扯大爺爺兄妹三人。為了給爺爺?shù)母绺缛⒂H,我爺爺父母也就是我太爺爺和太奶奶,硬是將爺爺?shù)慕憬懔舻绞?,按老家鄉(xiāng)俗,張羅著為爺爺?shù)母绺鐡Q親。秋收后姐姐將遠嫁他鄉(xiāng),哥哥將把對方的女子娶回來。家里要添丁進口,我太爺爺那一年卯足了勁受苦,領著二十歲的哥哥和我十六歲的爺爺,成日在地里勞作,那樣子似乎要將地里每一粒遺漏的糧食撿回來。太奶奶媳婦熬成婆,更是歡喜得小腳也能跳起來,院里院外,屋里屋外忙乎。兒女都要當新人,扯布縫制新衣是頭等大事,太奶奶也不指望太爺爺趕上毛驢馱她到巡檢司置辦,而是拉上十八歲的閨女,自己趕上毛驢去了巡檢司。村上早有傳人的傳聞,而且出村的路也挖斷了,可這些都阻擋不了太奶奶的小腳,她聲音鏗鏘地喝一聲毛驢,又轉(zhuǎn)身對騎驢的閨女說:他們是傳人,咱是添人,咱家喜氣硬著哩!

太奶奶如此高調(diào)行事,太爺爺這般賣力持家,可傳人還是像餓狼一般尾隨著我家的毛驢,第一個撲向了爺爺?shù)慕憬恪D翘鞆难矙z司置辦好婚嫁的東西往回返,爺爺?shù)慕憬銓⑻棠谭錾厦H,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向太奶奶打問未來女婿的模樣,是白,是黑,是俊,是丑,這些揪心的東西將十八歲春心蕩漾的姐姐撩撥得滿臉通紅。太奶奶騎在驢背上懷里摟著大包小包,知道她心里猴急急的,就故意逗閨女。

聽你大(爹)說,那后生有些黑。太奶奶故意將話說的慢,好像藏著掖著些什么。

黑的?爺爺?shù)慕憬憔X地抬頭看太奶奶。黑成個甚?咋也沒燈盞黑哇???她一臉疑惑。

你大說,也沒那么黑,就是那天天陰,你大連個眉目也沒看出來。太奶奶繃著臉,不讓自己笑出來。

爺爺?shù)慕憬阋惑@,一下子噘起嘴說:那還不黑,天陰倒看不出眉目了,還要黑成個甚了?!

太奶奶又說:你嫁過去,不要讓他打炭燒火就行,要不這么黑的女婿跌進炭堆里,你可尋不見呀!太奶奶說著終于憋出了一腔笑聲。

爺爺?shù)慕憬惆胧切邅?,半是氣,幾乎帶著哭腔說:你們就為愣小子想了,為換親就給我尋下個這…… (她說的愣小子就是爺爺?shù)母绺纭?)

太奶奶見閨女當了真,這才說:我咋能讓我老閨女受制呢,媽戲你哩,你大說,你那女婿生的粉紅似白,可是個襲人后生哩!

爺爺?shù)慕憬氵@才知道是太奶奶故意逗她,羞得蒙住了臉,也撒嬌跺起了腳。

誰曾想那天夜里,爺爺?shù)慕憬憔桶l(fā)起了燒,臉燙得比路上太奶奶逗她時還紅。太奶奶以為閨女著了風寒,忙顛著小腳熬姜湯。折騰了一夜,到雞叫頭遍,才退了燒。家中三個男人受乏了身子,一晚上鼾聲如雷,太奶奶一雙小腳扭出扭進也沒驚醒他們。清早下地前,太奶奶告訴太爺爺閨女病了,太爺爺卻說:地里的黑豆早熟了,再不趁清早露水大收割,怕是豆莢全要蹦開了。他心中只想著地里收成,話中沒有一點為閨女請醫(yī)問藥的意思。還沒到晌午,爺爺?shù)慕憬阌譄_了,太奶奶扭著小腳到地里叫太爺爺,太爺爺這才覺得不妙,忙指派爺爺?shù)母绺绲洁彺逭埨芍?。晌午時哥哥回來了,郎中沒請到,卻帶來了郎中的話。郎中說,爺爺?shù)慕憬阆袷堑昧藗魅说牟?,這病無人能治,就看本人造化了。爺爺?shù)母绺缫宦房拗貋?,進屋時看到妹妹不燒了,卻是渾身冷得瑟瑟發(fā)抖,臉白得沒一點血色,知道郎中說的八九不離十,就抱住頭一屁股圪蹴在灶火圪嶗里,無聲地哭了。太奶奶被嚇傻了,扯著閨女的被角一個勁地嘮叨:不會哇,不會哇……等太爺爺和我爺爺從地里回來,一家人幾乎到了絕望的境地。

太奶奶第一反應就是將我爺爺推到屋外,又轉(zhuǎn)身將爺爺?shù)母绺鐝脑罨疔賺骼锢?,也一把推出屋,然后抱住太爺爺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p>

他大,你打我哇,是我害了閨女呀!太奶奶用頭頂著太爺爺?shù)亩亲樱暅I俱下地哭嚎。

太爺爺臉色灰白,長長嘆出一口氣說:這就是咱的命,也是娃的命呀!

太奶奶仍舊長嚎了句:我要不引閨女去巡鎮(zhèn),也就沒這事了——

太爺爺再嘆一口氣:咱不是作夢都盼著人丁興旺嗎,兒娶女嫁就在眼前,誰能防著老天爺會給咱這一手呢!命,都是命,傳人哩,誰知道傳到誰頭上呀!

太爺爺被眼前的禍事打了個措手不及,面對閨女身染惡疾,他只能仰天長嘆。

我爺爺站在門外,太爺爺?shù)脑捖牭谜媲小K阍诒桓C里聽到父母為給哥哥姐姐換親無數(shù)次地合計,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家兒女都可心的婚配,太爺爺太奶奶喜得又無數(shù)次地嘮叨,他家有了媳婦,也有了女婿,再過一年半載,生下孫子,也會生下外孫,家里要添丁進口,人丁興旺了。

我爺爺被眼前變故嚇得渾身像篩糠似地顫栗,他不會想到,眼前的禍事才剛剛開始。十六歲那一年,他和親人們在鬼門關上分手,那一年會影響他整整一生,會讓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無師自通早熟起來。

我老家的村子在爺爺?shù)慕憬悴〉箾]幾天,又有幾個人得了和她一樣的病癥,那幾個人并未離開過村子,也未來過我爺爺家。這讓我太太奶奶一直強烈自責的心情稍稍放緩了一點。不過由此對我爺爺和他哥哥兄弟倆的擔憂與日俱增。太奶奶先是讓兄弟倆與她們的屋子隔開,每天的飯食也是從窗戶孔里往進送。

爺爺?shù)慕憬悴∏橐惶焯旒又?,由忽冷忽熱轉(zhuǎn)成了劇烈咳嗽,咳嗽聲由輕脆變得粗重,到最后爺爺聽到他姐姐的咳嗽聲像一個老人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從屋子傳出,伴隨著低沉而痛苦的呻吟聲一齊撞擊著他的耳膜。那種恐怖氣氛一點點蠶食著爺爺?shù)男撵`,讓十六歲的少年從此跌進了暗無天日的深淵。

從老家去包頭我爺爺跟著叔父走了整整七天的路程。這七天的路程,后來被巡檢司一個同樣跑口外的二人臺老藝人編成了一首曲子。

頭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

路程不算遠,跨了三個省。

第二天住納林,碰見幾個蒙古人。

說了幾句蒙古話,甚球也聽不懂。

第三天翻壩梁,兩眼淚汪汪。

想起家中人,痛痛哭一場。

……

我爺爺在壩梁的風沙中,想起家中相繼離世的親人,不覺悲從心生。

爺爺?shù)慕憬阍谝粋€深秋的夜晚停止了咳嗽和呻吟,就在她吐出最后一縷氣息時,一直守候在她身邊的太奶奶昏厥在地。太爺爺和太奶奶在同一天病倒,一直和爺爺躲在另一屋的哥哥,只能走出屋子,照料爹娘。病中的太爺爺和太奶奶讓爺爺?shù)母绺绮灰芩麄?,帶上爺爺趕緊跑,跑出傳人的地界。爺爺?shù)母绺鐩]有這樣做,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里,他破天荒地將爺爺藏到了院外對面山溝里的菜窖里躲起來,每天將飯放在窖口,讓爺爺自己來取。

為了讓爺爺不出窖口就能得知家中情況,爺爺?shù)母绺缭谡荽芭_放了一盞油燈,一到黑,爺爺?shù)母绺缇蛯⒂蜔酎c著,告訴爺爺家中平安無事。爺爺每天晚上爬到窖口遠遠看著油燈亮著,懸著的心才能放下來。鄰村太爺爺?shù)慕憬悖簿褪菭敔數(shù)墓霉寐動嵟軄硖酵?,她不敢進村,隔著溝喊太爺爺?shù)拿郑瑔柤抑械那樾?。躲進菜窖中的爺爺聽他哥哥向他姑姑哭訴。他姑姑幾乎每天隔著溝問一遍,最初他還能聽到哥哥與姑姑的對話聲,十幾天過后,爺爺再沒聽到任何聲響傳來,他從菜窖口上看東山上的自家院子,那盞油燈卻一閃一閃亮著,白天窖外總會放一碗飯。

躲在黑漆漆的菜窖里,那盞油燈成了我爺爺內(nèi)心深處惟一的亮光。每天晚上他淚流滿面,輕輕喚著爹娘,叫著哥哥姐姐。在忐忑不安中睡去,夢里他夢到全家人紅光滿面,似乎哥哥姐姐均已成親,炕上坐著哥哥姐姐的孩子,窗戶上映出嫂嫂和姐夫模糊的面容,他家窯洞亮堂堂的,滿屋子都是燈和人。

我爺爺一個人在菜窖里足足呆了半年,等到村里沒有傳人的跡象,等到他姑姑跑到菜窖口叫他時,他才知道家里只剩他一個人了。

二子,你命硬哩,跟上二爹到口外闖世事也是九死一生?。∈甯甘畮讱q開始跑口外,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不免發(fā)出一聲長嘆。

我不怕!我爺爺仍舊是離開村子時的那句話。那句多少帶點豪邁情緒的話語,一直伴隨了我爺爺整整一生,哪怕是在杭蓋梁上,面對成群的餓狼和土匪的生牛皮桶子,他的眼前仿佛總是閃動著那盞油燈的亮光,看見閃爍的燈光,他都表現(xiàn)出視死如歸的堅強。

第八天頭上,我爺爺跟著叔父第二次跨過黃河走進了包頭德勝魁的油坊圪卜。油坊圪卜是我們老家的人跑口外在包頭落腳聚集的第一站。這里開了十幾處油坊,有上百號老鄉(xiāng)在油坊里扛活。我爺爺?shù)氖甯甘呛忌w梁掏根子有名的鍬頭,他每年冬季在油坊圪卜榨油,春暖花開后,他會領著幾十號老鄉(xiāng)到杭蓋梁掏根子。

二子,娶媳婦了嗎?

我爺爺剛進入油坊,那些在作坊里忙得手忙腳亂的老鄉(xiāng)們總愛逗他。

你要沒娶媳婦,咱倆合娶一個,怎說?逗他的是麻子王五,王五正在炒鍋上揮動著手中的炒板。

我爺爺?shù)椭^燒火,火焰映紅了臉膛,那一刻,他腦子里迅速掠過了他哥哥姐姐的身影,心一下子悲涼下來。

正在踩革的幾個光棍漢哄堂大笑。踩革是將磨好的胡麻在鍋中蒸熟后,放在石盤上用腳踩,將其中的油脂踩出來,以便包在稻草中榨油。這是一件相對輕松愉快的活計,幾個伙計聽到王五逗我爺爺,也樂在其中。

眾人見我爺爺不作聲,更來勁了。一個說:不娶媳婦難存活呀,要不就像你二爹,找個相好的,暖暖腳也行?。?/p>

說到叔父,眾人又笑開了。叔父正在調(diào)試榨油的油梁,聽到眾人捎帶著戲耍他,一團草繩扔過來,眾人笑得更歡了。

我爺爺識趣,也能經(jīng)得住別人玩笑。他知道這是眾人拿他尋開心,就自顧做手中的活。油坊內(nèi)的氣氛像炒鍋中的胡麻籽一樣活躍,連石磨上的毛驢都打著響鼻。跑口外的光棍漢們在勞作中苦中作樂,用油滑的舌頭渲泄著他們身體中的欲念,用肆無忌憚的笑聲撫慰著他們內(nèi)心的寂寞。這里只有勞動的協(xié)作和無邪的嬉鬧,沒有西口路上的風沙,沒有家鄉(xiāng)傳人的恐慌。我爺爺蹲在爐膛前,看著閃爍的火苗,心中便又亮起了那盞燈。

太爺爺經(jīng)常對我爺爺哥倆說一句話:男兒十五奪父志。我爺爺僅讀過兩年書,自然不會對奪父志有太深的理解。在他看來,太爺爺起早貪黑不辭辛苦為一大家子勞作,就是父志。

二子,等你哥你姐成了親,下一個就給你娶媳婦。太爺爺?shù)穆曇舴路鹑耘f回響在耳旁。爺爺記得那是一個日落時分,太爺爺揮動著手中的鐮刀,將最后一束莊稼割倒后,聲音飽滿地對他說道。

爺爺完全弄不懂娶媳婦意味著什么,但從太爺爺堅定的表情中他能感覺到娶媳婦肯定是人生大事,肯定與太爺爺經(jīng)常講的奪父志有關。當他頃刻之間變成無父無母無兄無姊的孤兒時,他才突然明白,太爺爺聲音中像谷子一樣飽滿的信心,全都化作了烏有,他所面臨的未來,并不是要去奪父志,而是他必須像父親那樣不畏勞苦才能活下來。

在他們上包頭第六天頭上,他和叔父進入茫茫的庫布齊沙漠才知道,相比庫布齊沙漠的飛沙走石,壩梁上的風沙也就是微風和煦。若不是跟隨成日闖南走北見多識廣的叔父,僅靠他一人是萬不能走出這茫茫沙海的。

二子,做甚事也得學會忍哩,忍不了一時苦,享不到一世福呀!

沙石飛起,刮蹭得臉熱辣辣地疼,似乎血肉也被沙石刮出來了。我爺爺?shù)谝淮螜M穿沙漠,眼前茫茫,心中也茫茫,不覺淚眼婆娑,聲音嗚咽。叔父卸下?lián)樱瑢肫斚跔敔旑^上,將所有的繩索解下來扎在他們腰間,然后叮嚀爺爺將紅柳棍橫握在手中,踩到流沙就將紅柳棍橫檔在身下,防止身子陷下去。便拉起爺爺?shù)氖?,在風沙中踉蹌前行,嘴里不住地說:忍一忍,忍上半天就出去了!

我爺爺聽出,叔父那話不止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我爺爺在德勝魁油坊圪卜做了兩個月雜活,從此開啟了他跑口外的人生歷程。用現(xiàn)在的話講,德勝魁的油坊是爺爺邁向社會的第一個學堂。在這里,他不僅從叔父和那群光棍漢身上感受到了絕處逢生之后勞動的樂趣,還無師自通地掌握了跑口外攬活的套路。比如,他知道德勝魁圪卜的油坊每年霜降過后才開工,到第二年清明前后關門,榨油的時間僅在冬季。清明一過,包頭街上的駝隊便開始啟程,那群光棍漢們便拉起駱駝一路向西而去,將糧食茶葉紅糖馱到寧夏青?;蛘吒h的地方,又將那里的皮毛青鹽馱回來。夏至剛到,后套河灘上的麥子開始成熟,剛剛解開駝隊韁繩的光棍漢們又到那里開始拔麥子。除了這些受季節(jié)影響的活兒,還有賣大苦的營生,如到臨河磴口挖大渠,到杭蓋梁掏根子。

叔父告訴爺爺,拉駱駝是個遭大罪的營生,一旦拉起駱駝的韁繩,就有走不完的路,受不盡的罪,遇上土匪,還會丟了性命。挖大渠盡在工頭眼皮子底下干活,箍得死死的,能活活將人受死。只有掏根子,雖說苦了點累了點,但活兒是自己的,掏多了掙多,掏少了賺少,拎一把鍬走遍杭蓋梁,誰也管不著。

叔父是我爺爺跑口外的引路人,他言語中透著精明,讓我十六歲早熟的爺爺懂得了受大苦也需要動腦筋,懂得了為啥在壩梁土匪的刀槍下,在庫布齊沙漠中會有那么多累累白骨。

那一年的清明節(jié)還十分寒冷,包頭城破爛的城墻豁子里伸出的歪脖子柳樹微微泛青,黃河里大塊的冰凌在剛剛消融的河道中刮蹭得格格作響,就在這初春季節(jié),我爺爺再次戳著那根紅柳棍,跟著他叔父踏上了西去的征程。他們目的地自然是杭蓋梁,那是一個被爺爺?shù)氖甯该枥L成一個有藍天、白云、草原、河流、山巒和樹林的地方,那里不僅景色迷人,應該居住的人也和善可親。我爺爺不清楚,那里是否真有一個可為他叔父暖腳的女人,但聽到他叔父嘴里如此念叨一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地方,聽到那群光棍漢們哼唱那首《喇嘛哥哥》的小調(diào),我爺爺十六歲男兒的心似乎早已飛到杭蓋梁。

上房瞭一瞭,瞭見了王愛召,二小妹妹捎了話話喲,要和喇嘛哥哥交。

喇嘛哥哥好人才,花眉生眼禿腦袋,騎上白馬打遠來,腰里系上紅腰帶。

喇嘛哥哥心眼好,喇嘛哥哥嘴又牢,來得遲呀走得早,為三十年朋友誰也不知道。

……

跟著我爺爺?shù)氖甯干虾忌w梁的有二十多號人。麻子王五和那伙愛逗我爺爺?shù)墓夤鱾冏匀徊槐卣f,令我爺爺驚喜的是他們結(jié)伴而行的隊伍中還有一對母女。女人叫梅秀,一直在油坊圪卜的大灶上做飯,長得不丑不美,體格豐滿健壯,一個人將熱鍋上的豆面饹床子壓得吱吱作響,從不用別人幫忙。女兒叫鶯草,和我爺爺年齡一般大。在油坊圪卜吃飯時,看到梅秀嬸忙碌的背影,我爺爺就會想到太奶奶,想到太奶奶顛著小腳走路的身影。梅秀嬸沒有裹小腳,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會從口里跑到口外。應該說,在太奶奶她們那茬人眼里,梅秀嬸這種大腳女人,絕非是人們眼中的好女人,可在我爺爺眼中,梅秀嬸大腳小腳已無足輕重,他只有看到鶯草歡歡地跑向娘,不經(jīng)意間噘起嘴撒嬌時,就會感到梅秀嬸身上那種母性的溫暖。

梅秀嬸掌著大灶上的勺頭子,對我爺爺格外照顧,時不時多添一勺飯,或者在衣兜里偷偷塞塊黃干饃饃,讓飯量猛增的爺爺覺得梅秀嬸分外地親。鶯草已到了害羞的年齡,也短不了慫恿爺爺在油坊里偷胡麻革饞嘴。油坊里光棍漢忙乎起來,上身脫得精光,露著赤條條的脊背,嘴里還愛哼唱一些酸溜溜的曲子,鶯草不敢走進油坊,就央求爺爺給她偷偷攥一把胡麻革。爺爺頗受梅秀嬸照顧,樂于為鶯草效勞,當然他更見不得那伙光棍漢對著鶯草一個黃花大閨女唱酸曲,就攥一把或兩把胡麻革給鶯草解饞。他拿的胡麻革是剛剛從小毛驢拉得石磨上磨出來的,他絕不拿那伙光棍漢用光腳踩過的。他偷偷告鶯草說:光棍漢不洗腳,那被踩的革有腳汗臭。鶯草笑盈盈地將胡麻革塞到嘴里,就哧哧地笑。我爺爺看到鶯草紅潤的嘴唇上粘滿了胡麻革,就用指頭去拭。鶯草仍就哧哧地笑。我爺爺聞到胡麻革撲鼻的香味,不覺咽著口水。這時油坊的破窗戶上卻傳來光棍漢哂笑的歌聲——

芝麻油,白菜心,

要吃豆角抽筋筋,

三天不見想死個人,

呼兒咳吆,

哎呀我的三哥哥……

這首名叫《芝麻油》的古老民歌后來被改編成一首豪邁的革命歌曲,傳唱大江南北。我爺爺當年在部隊上將這首革命歌曲唱得最溜,只不過,爺爺當時聽這首《芝麻油》時,并沒覺得這曲子有多么豪邁,只是覺得臉頰熱辣辣的,有點燙。

自那以后我爺爺心中的那盞油燈由一盞變成了兩盞。

走上杭蓋梁,塞北的春天才算真正來臨。

我爺爺?shù)谌螜M渡黃河時,河岸上的柳樹已吐出嫩芽,杭蓋梁上的野草也已泛青。河道里的泥腥味一點點向上升騰,已不是二月天氣站在冰面上那種刺鼻的寒氣了。我爺爺知道,這個季節(jié)正是我們老家在黃河里撈開河魚的時候。巡檢司河灘上,沿河人家正穿梭于河岸回水灣上。經(jīng)過一個冬天蜇伏,臨水的紅柳樹根下窩藏的大柳魚養(yǎng)得鮮嫩肥美,最大的足足有一人多長,還有金尾鯉魚,在開河的季節(jié)里,都顯得特別笨拙,拿一根紅柳棍就能在河邊打悶一條魚。我爺爺記得跟太爺爺在河邊撈魚的情景,可惜在他跟隨他叔父走過巡檢司時,那里已家家閉戶,人跡稀少,一場傳人讓整個鎮(zhèn)子冷清許多,河灘上也許不會有撈開河魚的人流了……想到這些,爺爺就覺得自己心中涌動的暖流漸漸結(jié)成一塊冰。

想到家鄉(xiāng),我爺爺心情陡然低沉,三個月時間無法撫平爺爺痛失親人的傷痕,可想起東山上自家院里那盞油燈,想到梅秀嬸和鶯草,爺爺心中的那塊冰又會慢慢融化。

我爺爺落腳的地方是一個叫杭蓋淖兒的山凹。這里北臨黃河,東西兩邊是一望無垠的草甸和田野,南邊是樹林和山峁,再往遠則是黃沙漫漫的庫布齊沙漠。我爺爺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杭蓋梁臨河地方與家鄉(xiāng)相差無幾,這里有砍不盡燒不爛的紅柳脖子,有寸草不生的泥淖,也有唱不盡訴不完的山曲兒。

甘草廠子就座落這處天然大牧場。我爺爺和他叔父掏根子,掏的是入藥的甘草。這里土壤沙化,氣候干冷,適宜甘草生長,歷經(jīng)漫長歲月更替,杭蓋梁上長出的甘草最粗的足足有小椽那么粗。

我爺爺?shù)氖甯赴差D一大幫人住進甘草廠,我爺爺和叔父住一間土屋,梅秀母女住一間,其他人三五成群分著住幾間。梅秀嬸仍舊為眾人做飯,只不過走上杭蓋梁,每一個掏根子的光棍漢每天最多只能吃一頓飯,其余時間只能在山梁上掏根時,每人提一件布兜子,裝上炒米,灌上冷水,邊干活,邊一口炒米一口水當一頓飯。

梅秀做飯少了,呆在甘草廠仿佛成多余。我爺爺一直弄不明白,梅秀母女為啥非要跟著叔父一伙男人吃苦受累到這荒郊野外受這份罪,呆在包頭城里,一個女人找活干要比杭蓋梁上方便自在許多。我爺爺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他從來不多嘴問一句,十六歲的家庭變故,已讓爺爺養(yǎng)成了將話憋在肚里的習慣。

可話還是傳進了爺爺耳朵里。他隱隱約約聽那伙光棍漢閑聊,說梅秀每年上杭蓋梁都是為尋找自己失蹤多年的男人。原來鶯草的爹失蹤了,怪不得在油坊圪卜,鶯草從沒向我爺爺提說過她爹,還那么不愛見油坊里的男人。不過鶯草曾告訴我爺爺,他家是八門城的,八門城離巡檢司僅五里地。說這話時,鶯草嘴里正嚼著爺爺偷給他的胡麻革,她噘著粉紅色的嘴唇圪蠕圪蠕大口咀嚼,那樣子讓我爺爺有一種份外親切的感覺。他早聽過村上大人們說的一句話,叫“八門城的閨女不用看”。鶯草就是八門城的閨女,鶯草的爹自然是八門城走出的男人。

來到杭蓋梁第二天,我爺爺?shù)氖甯笍膹S子里給每人領出一張鐵鍬,半片葦席,準備讓人們上梁掏根子。鐵鍬是掏根子的工具,半片葦席用來干什么?我爺爺看著和他一樣的光棍漢們咧著嘴,扯開毛毛茬茬的半片葦席,不禁心生疑竇。

麻子王五拍著我爺爺?shù)募绨?,呵呵地笑著,自嘲道:這半片席子也裹不住咱呀,咱挖個坑埋了自己也用不上這東西呀!

叔父一臉肅然,低聲喝王五道:別胡說!

叔父在這些光棍漢中威信極高,王五見叔父拉下臉來,便不敢大咧咧了。有人就順著叔父的意思數(shù)落王五,說王五沒開工就說這樣的喪氣話,不吉利。我爺爺在包頭城就聽過一句話,叫“杭蓋梁掏根子自打墓坑”。掏根子的人最擔心掏根子時土塌下來埋了自個,因而也最忌諱說這種倒霉喪氣話。

王五知道自己口無遮攔說錯了話,尷尬地摟住我爺爺?shù)募绨?,一副討好模樣,說:二子,可別小看這半片席子哩,掏開根子,梁上荒無人煙,這席子累了是炕,瞌睡了是房,用處大著呢!說著撩眼皮瞅一下叔父。

叔父見王五這樣教我爺爺,就沒再說什么。這二十多號老鄉(xiāng)跟著叔父上杭蓋掏根子,完全雇用于甘草廠,與叔父并無半點利害。他只所以在眾人心中威信高,完全是因眾人稟服他的才干,這一點在油坊里做工我爺爺就能看得出。

我爺爺?shù)氖甯甘呛忌w梁有名的鍬頭。這把鍬頭就像獵人的眼睛狐貍的鼻子,能嗅到杭蓋梁上沙土下深埋的根子粗細。只要叔父鍬頭瞅準的甘草,下面的根子肯定錯不了。所以一天下來,同樣的地方,別人掏根子也就二三十斤,叔父卻能掏七八十斤,運氣好一點,能掏上百斤。而且叔父掏得根子根根粗實,運到河北安國藥材市場,是搶手的上等貨。據(jù)那群光棍漢傳言,我爺爺?shù)氖甯盖皫啄暝?jīng)掏到過像椽子粗的甘草王。甘草王一露頭,叔父一聲驚呼:好大的甘草王!接著天上就是烏云彌漫,整個杭蓋梁飛沙走石,遠遠近近都是馬蹄聲和人叫馬嘶的聲音。這種天氣足足持續(xù)了半天時間,等天氣轉(zhuǎn)好,一起掏根子的光棍漢才發(fā)現(xiàn),叔父拄著鐵鍬呆呆地佇立在梁上,在他的身后,有一個一丈多深的大坑,被叔父驚呼的甘草王不見了,人們看到坑下被鏟斷的未掏出的甘草根足有鍬把粗,可想上面甘草的粗大簡直讓人無法想象。人們問叔父怎么回事,叔父只是泥胎一般呆立,兩眼迷茫,什么話也不說。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和他一路結(jié)伴掏根子的朋友不見了。人們原以為那人是掏根子時被活埋了,可人們在原地掏了半天,也未見半點蹤跡。問叔父,叔父又只字不答。

據(jù)光棍漢們說,和叔父結(jié)伴掏根子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曾經(jīng)也是他最大的對頭。那人也是杭蓋梁上的一把鍬頭,卻總是稍稍遜叔父一頭。那人不服,有一天單找叔父比試,以一天為限,同在一道山梁,若叔父掏得根子不能超過他,叔父從此以后就不許踏入杭蓋梁半步。

假如我贏了咋辦?叔父見那人成心擠兌自己,不免心生怒氣,立眉豎眼問那人。

那人只想通過比賽趕走叔父,卻從未想過自己會輸,一時卻說不出賭注。

叔父說:假如你輸了,我也不好趕你離開杭蓋梁,這是一家人吃飯的活計,我不想因你我斗勝,害了家人!

那人道:那你想怎樣?

叔父說:假如我贏了,你讓我親你老婆一口!

叔父本是一句玩笑,以此發(fā)泄他心頭憤恨。當然叔父知道,整個杭蓋梁上只有這人帶著家口,平素里掏根子的光棍漢看見梁上冷不丁冒出一個女人來,都會唏噓半天。有騷情大的還會唱幾句酸曲:頭一天眊妹妹,你不在,你老漢劈頭給了哥哥兩鍋蓋。光棍漢騷情,叔父也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騷情機會。叔父見過那人老婆,除了從背后看長得結(jié)實豐滿,眉目都長得普普通通。

那人也不惱,想著自己能勝,便叫其他人作證。

那天,春光明媚,山清水秀,整個杭蓋梁彌散著泥土的清新氣息,連北邊黃河里的流水也變得清澈透明,間或有一群野鴨子飛過,關關而鳴,讓空寂的山梁和草甸更顯出幾分靈動。

叔父與那人從一座山梁的中間向背而行,開始掏根子比賽。那人力氣大,逮住每一株甘草都要深挖細刨,不一會兒將掏好的根子一捆捆碼了一地。叔父卻不緊不慢,只能看到他深藏在坑里往外揚土,看不到掏下的根子。評判他倆輸贏的幾個光棍漢一會兒跟著那人跑,一會兒又跑到叔父這邊看。他們眼見著那人的根子一陣比一陣多,而叔父這邊除了掏下的坑多坑深外,卻看不到一摞碼起的根子。有好事的,就悄悄告那人,叔父沒掏下多少根子,這次輸定了。那人自然心中竊喜,便放慢下來,悠著力氣掏。

叔父一直不緊不慢,他脖子兩頭分別套著炒米袋和水袋,餓了抓把炒米塞到嘴里,渴了抿一口水,累了還瞇著眼從腰間摸出旱煙袋,悠然自得地坐在土堆上抽上一鍋,然后才從容地揮動著手中的鐵鍬,像山梁上一只孤獨的鼴鼠,一會兒站在平地上,一會兒又鉆在坑里,至于掏好的根子何去何從,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那一天山梁上跑來許多看熱鬧的,就連平素僅在自己草甸上放牧的蒙古朋友也跑來湊紅火。還有那人被作為賭注的老婆,也被多舌的人告訴了實情,紅著臉跑來看自家的男人究竟是和怎樣的能人打賭。當她看到身材魁梧,花眉生眼的叔父后,臉變得更紅了。這個男人贏了自家的男人,想親她一口,就是親她十口,只要自家男人愿意,她肯定依從。臉一紅她便不再擔心自家男人輸贏了。

比賽從半前晌一直比到太陽西垂。那人掏下的根子夠成年男人抱兩抱,評判的光棍漢僅憑眼勁估量,也不下百斤。人們紛紛叫好,就連那幾位蒙古朋友也豎起大拇指叫“巴圖魯”。叔父這邊仍舊不緊不慢地往回掏,他每到一個挖過的坑邊,便能從土中刨出幾捆粗壯的根子,他將每一捆根子默默抱到山梁中間,等太陽快要落山時,叔父抱到一起的根子簡直像堆起了一座小山,如若讓叔父一個人將這些根子背回草廠,估計他得跑兩趟。

評判他倆輸贏的光棍漢們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眼睛,他們無論如何弄不明白叔父從哪里搗鼓出這么多根子,而且根子粗大結(jié)實,多數(shù)根子賽若鍬把。

這狗日的,神了!肯定是有神靈幫他哩!那人弄不明白自己賣著大苦卯足勁掏了一天,卻為啥掏不過一天里看不到一根根子的人。

那幾個蒙古朋友跑過來,看看叔父的根子,又不相信似地跑到叔父掏過的坑里查看。最后他們很認真地在坑里比劃半天,從坑里爬上來,就“伊赫賽音!伊赫賽音! (真棒)”地大叫,又情不自禁抱住叔父說:賽拜奴!巴魯圖!

蒙古朋友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他們仔細查看公正評判,讓那人和那些充當評判的光棍漢們無半句話可說,只得乖乖認輸。

輸了就輸了,作為賭注的女人也在眼前,光棍漢們吞咽著口水,眼巴巴地等著叔父親那女人一口。叔父卻不提賭注,在蒙古朋友的幫助下,往草廠背根子。那是叔父在杭蓋梁掏根子最多的一次,也是叔父聲名遠播的一天。從那以后,叔父的鍬頭不僅在草廠里的光棍漢中名聲大噪,就連認識他的蒙古喇嘛也知道杭蓋梁上有個掏根子能人。

那人認了輸,又不見叔父兌現(xiàn)賭注,知道叔父說的賭注是一句玩笑話,便心生悔意,覺得對不住叔父,也愈加佩服叔父,將叔父請到住處,說死說活要和叔父結(jié)拜。他女人沒被叔父親一口,見到叔父反而臉倒更紅了,言辭憤憤,說不清是數(shù)落自家男人技不如人,還是數(shù)落叔父技藝超群。不過從那以后,那人與叔父卻成了出出進進相跟著的弟兄,直至叔父掏出甘草王,那人在黃風漫天飛沙走石人叫馬嘶中詭異失蹤,叔父才又回到一個人行影單吊獨闖杭蓋梁的境地中。

鶯草聽到那些光棍漢說我爺爺叔父的過去,不好意思地拽拽我爺爺?shù)囊陆螅屗灰牴夤鳚h們添油加醋瞎說。

鶯草紅著臉告訴我爺爺說:那男人就是我爹,我爹叫鄔板定。

我爺爺跟著他叔父扛著鐵鍬,背上炒米和水袋,拎著葦席走上杭蓋梁的山坡才知道,他們叔侄倆露天席地的日子從此才剛剛開始。

真如王五所說,那半片席子在野外還真有大用處。叔父在掏根子前已踩好點,方圓二里地都是荒坡,這里沒有蒙古牧人的草甸,也不是喇嘛廟和蒙古王爺?shù)念I地,荒坡上只要有甘草,他們都可以放心掏根子。叔父就在坡上打個地窨子,將半片席子蓋在上面遮風避雨,余下半片鋪在窨子里。

我爺爺站在地窨子上面極目四望,整個杭蓋梁川道茫茫,地平線上隱隱可見白墻黃瓦的房子。叔父告訴他,那是蘿卜召。蘿卜召是干啥的?叔父說住喇嘛的。爺爺聽那伙光棍漢唱過喇嘛哥哥的曲子,知道喇嘛哥哥真不賴。叔父說,不要聽那些亂七八糟的,咱掏咱根子,刨鬧咱的生活。以后看見生人要低下頭走路。爺爺問為啥?叔父說:為活!爺爺又問:梅秀嬸不做飯不掏根子,吃啥?叔父說:給人家掏沙蒿壓羊圈。爺爺又問鶯草干啥?叔父說:攆羊!

爺爺還想問,叔父將最后一鍬土壓在地窨子上面的席子上,說:走,掏根子去!

爺爺咽了一口唾沫,將最后一句話壓下去。爺爺是想問:梅秀嬸真的是找她失蹤的男人嗎?

知道梅秀的男人叫鄔板定,也就知道梅秀的男人與叔父是結(jié)拜過的弟兄,爺爺就很想知道鄔板定失蹤的事情??蓜偞蜷_話匣子,就被他叔父一鍬土蓋了回去,看一看那張緊繃的臉,我爺爺又陷入了那種黑不窿咚的沉悶中,任心中搖曳的那盞油燈如何升騰他再不敢去問鄔板定的事情。

話是不敢問,可爺爺心中卻一直惦念著梅秀和鶯草。一清早,梅秀炒了一大鍋糜子,又和鶯草一起將炒米在飲羊石槽搗碎,給每個上杭蓋梁的光棍漢裝到布袋里。爺爺對梅秀和鶯草有點依依不舍,鶯草說,你晚上回來,我等你吃飯。

爺爺盼著天快點黑,盼著能看到滿天星宿和夜晚燈光,就像他躲在菜窖里盼著東山上自家院里那盞油燈一樣。

他叔父在幾十顆甘草下面挖了幾鍬,作為一天要掏根子的標志。還教他如何辨別甘草苗子下面根子粗細。這是叔父多年積累的看家本領。若不是親侄兒,斷不會教他,爺爺有點吊兒郎當,叔父也不催逼。地上的人影由長慢慢變短,爺爺每挖一鍬土,就能挖住自己腦袋的影子,腦袋一晃,躲開了鍬頭,一鍬土就嗖地一下飛過了頭頂。根子一點一點變長,爺爺卻一點一點陷下去。叔父說,挖坑要舍得挖土,將坑挖大了,才能挖深,根子才能全掏出來。爺爺陷下去的身體仍舊能在坑里活動,這是按叔父的意思挖的,要不四周的土就會塌下來。爺爺當年不懂得生活哲理,叔父所說的舍得舍不得,在日后爺爺給我講這些時,我對那位未曾謀面的二太爺爺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個哲人,將生活哲理提煉得那么光滑可鑒。

爺爺卻沒那么多感受,他只盼望早點回到草廠,早點看到鶯草。眼看人影拐到了另一個方向,叔父坐在土堆上吧嗒吧嗒抽煙,冒了幾個煙泡后,就說,二子,到窨子里取水和炒米去。爺爺從坑里爬上來,望著四野白光光的日頭,朝窨子走去。爺爺一路數(shù)著他們挖過的坑,有十多個,當然大多數(shù)是他叔父挖的。

嘴里嚼著炒米,爺爺就覺得寡淡。叔父就遞一把海紅果給他。爺爺一臉驚喜,問哪來的。叔父說:臨走時,你梅秀嬸塞了一把。爺爺就又開始想梅秀和鶯草,想她倆做的飯。叔父又說:二子,你不用掏了,把前晌掏的根子先背回草廠。爺爺早想回草廠,高興得直點頭,咽下最后一口炒米,就猴急急地去土堆下挖掏好的根子。叔父告訴他,將掏出的根子埋到土里,根子水份不會流失,才拽秤。爺爺這才想到人們神奇叔父轉(zhuǎn)眼間能摟出一捆大根子,其實叔父并不是故弄玄虛,僅僅是腳踏實地的生存之道。

我爺爺背著甘草根子一溜眼小跑往草廠去。根子除了硌脊背,似乎分量也不輕,可爺爺心中輕松,剛起身就大步流星,沒走出地坎,居然小跑起來。杭蓋梁上的沙土淖腳,踩在軟綿綿的土上,跑幾步腳就拔不動了??蔂敔斝睦锵胫L草,想著她在草廠周圍攔羊的模樣。爺爺常說,人想人不由人。這句很簡單樸素的話,包涵了爺爺十六歲時多少艱險坎坷的個人體驗。那天,爺爺只身走在杭蓋淖兒野外,四野黃綠相間,天地蒼茫,間或有百靈鳥嗖地從眼前飛過,灰不溜球,像橫飛的土坷垃。爺爺眼中看不到鳥兒,也看不到四野的勃勃生機,他心中只有梅秀和鶯草。

爺爺?shù)囊浑p大腳,撲哧撲哧踩在沙土上,比黃河里的船漿都快,身后飛起的塵土像拖著一條尾巴。叔父遠遠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和那泡飛舞的塵土,心中就嘀咕,是塊受苦的材料。我家門上一直出受苦人,從太爺爺那一輩到我爺爺,再到我父親,他們都是修理地球的好把式。爺爺那時已長成大后生,腳大,手大,身板大。叔父打第一眼,就從心底喜歡這個侄兒,加之自己沒有子女,爺爺成為孤兒后,他更是視若己出。一路跑口外走過來,他眼見爺爺除了淚眼婆娑,行動上絲毫沒有半點嬌氣,心中更有說不出的感慨。叔父覺得我們家有爺爺這樣身強體健的人,香火永遠不會倒。

爺爺嗖嗖往前走,他不會想到叔父站在山梁上正滿含深情地注視他。他用眼睛一直盯著草廠的方向,仿佛能一眼望穿山野盡頭,一眼能看到翹首期盼他的鶯草。

那天晌午,爺爺滿天大汗跑進草廠,將甘草一下子撂到土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急火火地跑向梅秀母女的土屋。院子里一片靜謐,只有白光光的日頭和微微吹拂的輕風,爺爺能聽到他跑步的腳板沓沓敲擊地面的聲音。就在他急切地想推開梅秀母女那扇緊閉的門時,他聽到屋里有窸窸窣窣拉扯的聲音。

能不能?

不能!

我看能哩哇?

我說不能就不能!

他要來,你保準能。

那你管不著!

好妹子,就一回,我把半年掙下的銀錢都給了你!

誰稀罕你那銀錢!

真不能?

不能!

爺爺屏住呼吸聽屋里人說話,一個是梅秀的聲音,另一個是愛混說的王五。爺爺弄清他們說能不能指的是什么,但從梅秀的口氣中,他能聽出梅秀對王五充滿厭惡。爺爺聽到自己砰砰心跳的聲音,就從門縫里悄悄往里瞄,他看他王五伸手去拉梅秀,被梅秀一下子甩開了。王五還想動手動腳,梅秀語氣硬碰碰地說:你再這樣,我可喊人了!

王五嘿嘿地邪笑:你喊吧,你喊破嗓子,也沒人會聽到,這院里現(xiàn)在只有咱倆!

梅秀冷笑道:騷你媽的!

王五說:就是,就是騷!說著又來拉扯梅秀。

梅秀哎地一聲尖叫,手腳并用推開王五。王五聽到梅秀的尖叫,火燙般縮回雙手,一臉慌張地向門上張望。倏忽間,又嘿嘿地干笑:我說沒人么,你再喊也喊不來人!

爺爺聽到王五這么說,知道梅秀正被王五欺負,也不知那里來勇氣,一腳就將門嘩地一下子踹開了。

王五和梅秀失聲叫了一聲,他倆委實沒聽到爺爺大腳板敲地發(fā)出的沓沓聲。

王五嚇得險些跌倒在地,梅秀見是爺爺攥著鐵疙瘩一般兩個拳頭沖進來,哈哈地笑得前俯后仰,一腳將王五蹬了個趔趄,罵道:還不滾你媽的蛋!

王五一臉死灰,腦袋耷拉到了褲襠,也不敢多言,只有嘿嘿地傻笑,走出了門。

梅秀捋了捋頭發(fā),將后腦勺上發(fā)髻往上推了推,又將簪子篦上說:二子,這么早倒收工了,你二叔呢?

爺爺說:沒收工,我二叔還在梁上。

梅秀哦了一聲,說:這個灰王五,就能跟人灰說,他戲我哩!

爺爺看到梅秀眼神有點慌亂,完全不是剛才那種硬碰硬的表情,就問她鶯草哪去了。

梅秀告訴他鶯草還在草甸上攔羊,太陽落山后才能回來。

爺爺悻悻地往外走,梅秀在后面卻叮嚀他:二子,不要將王五的灰說告訴別人,要不別人笑話呀!

爺爺嘴上應著,心里卻犯嘀咕:梅秀明明被王五欺負,她卻為啥還這樣遮遮掩掩?

爺爺想去草甸上找鶯草,可想到剛才碰到的事,想到梅秀叮嚀他的話,他便默默地向梁上走去。

等爺爺返回掏根子的地方,叔父又掏下了好幾個深坑。爺爺也不說話,按照叔父的指點,跳到坑里,吭哧吭哧往外挖土。叔父問他根子放好了,他嗯地回應一聲,叔父又問他草廠誰在哩,他就不作聲。他想把剛才遇到的事告訴叔父,可想到梅秀的叮嚀,想著心中那盞搖曳的油燈,他又將話咽了回去,說:廠子里沒人。

叔父也自言自語說:都上杭蓋梁了,這大好天氣不下苦,人就都瞎了!

叔父喜歡受苦人,尤其喜歡下大苦刨鬧生活的人。他之所以讓爺爺將根子提前送回草廠,就是想讓爺爺親眼看看全杭蓋梁上的人都沒歇著,人們都在安心做自己的營生,跑口外的人沒一個懶漢。

那天晚上,天上出了星宿我爺爺才背著根子和叔父一起回到草廠。叔父說這是近地方,要是走遠了,他們就住地窨子。爺爺住過半年菜窖,他知道住地窨子的感覺,那是數(shù)著星宿睡覺的日子,那是讓一顆心掉進黑不窿咚深不見底的日子。爺爺慶幸自己又回到了草廠,又見到了梅秀和鶯草。

鶯草在他面前不再靦腆,撲猛跑到他面前倒像個男孩。鶯草給他講在草甸上攔羊的事,還講牧民召納什圖家羊群被狼襲擊的事。

鶯草問我爺爺,見過狼嗎?

爺爺說,不只見過,還和狼面對面盯在一起過。

鶯草一驚一乍說,真的,你不怕狼吃了你?

爺爺看到鶯草一臉驚詫,就給鶯草胡諞海侃。他將過去在村上遇到狼的事,添油加醋說一番。

爺爺說,那年我到地里給我大(父親)送飯,剛出村,就看到梁上臥著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我以為是誰家的狗,還喲喲叫了聲。誰知那東西卻站起來朝我張望。我也不理它,順著山路往地里跑,那東西望了一會我,就偷偷地跟了過來。我看到它拖著尾巴,才想到大人們說,拖著尾巴的蒼狗子,不是狗,是狼。我也沒怕,張開嘴就唱山曲,一嗓子喊出去,那東西卻停了下來。我邊唱邊晃動著手中的竹籃子,心想著它要跑過來,我就一籃子砸過去。那東西一直跟著我,直到我走到地里,看到了大人,回頭再看時,那東西不見了。

鶯草一直屏氣凝神,瞪大眼睛聽爺爺說話,聽到最后就不無贊嘆道,你真膽大,也不知道跑!

爺爺說,可不敢跑哩,狼是小人,專撿膽小怕死的吃!

鶯草吐口舌頭說,要是我以后遇到狼咋辦?

爺爺說,狼遇到人,先是示威,將尿撒到尾巴上,往人身上甩,人要是怕狼,狼就會撲過來。狼還會偷偷地跟在人后,立著身子,將前爪搭在人肩上,人要回頭,狼就一口咬住人喉嚨。

鶯草的臉色煞白。

爺爺說,以后要是覺得有人拍你肩膀,千萬別回頭,你就拿鞭子直接往身后抽,要是真是狼,狼也不會咬住你的喉嚨。

鶯草說,要是狼跑來向我示威呢?

爺爺說,你就站著別動,攥緊鞭子,高聲唱曲。

鶯草哈哈大笑,說,估計我早嚇得尿褲子了,嘴抖的還能唱出曲來?!

爺爺也嘿嘿地笑,笑完了,就悄悄地用一只手搭到鶯草肩膀上。鶯草回頭看爺爺,爺爺喊了聲,狼!說著用手撓鶯草的脖子,鶯草嚇得媽呀一聲,蹦起來。爺爺詭計得逞,笑得前俯后仰,告你不敢回頭!

那個夜晚,爺爺和鶯草坐在草廠院子里嬉戲。掏了一天根子的光棍漢有的早早回屋睡覺,有的三五成群坐在門檻上抽煙,一桿煙袋輪流在幾個人手中轉(zhuǎn),這個抽一鍋,那個抽一鍋,煙袋一明一滅,煙鍋子敲得門檻嘭嘭作響,他們議論著根子粗細和沙土軟硬,將一聲聲嘆息都化在了閑聊中。

那個平素愛耍笑爺爺?shù)耐跷鍏s再沒出現(xiàn)在院子里,爺爺想起中午遇到的事情,又看著一臉無邪的鶯草,便將目光投向了杭蓋梁茫茫夜空中。

就在爺爺跟鶯草坐在院里嬉戲時,叔父卻坐在梅秀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煙。

梅秀在油燈下補一只粗布手套,這是她掏沙蒿壓羊圈的必備工具。每年草甸返青后,召納什圖家的羊圈都會被跑青的羊群屙尿得海海漫漫,召納什圖都會雇人掏沙蒿墊羊圈。梅秀母女除了早晚為掏根子的光棍漢炒米或做飯外,平素無事可做。召納什圖是叔父結(jié)識的蒙古朋友,就介紹梅秀母女做這種輕營生。梅秀每天到野外掏回沙蒿墊羊圈,鶯草則到草甸上攔羊群。營生倒苦輕,可沙蒿秸稈堅硬,毛刺多,沒有手套根本無從下手。

叔父吧嗒吧嗒抽了一鍋又一鍋,梅秀的針線密密匝匝地縫了一針又一針。這種節(jié)奏,在外人看來枯燥而沉悶,而對于叔父和梅秀卻成了一種溫馨的交流。爺爺和鶯草曾經(jīng)冷不丁闖入過這種彼此沉默的環(huán)境中,他倆無從走入大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自然無法感受這種吧嗒吧嗒聲和輕柔穿針引線的動作意味著什么。但很多年以后,當爺爺仍舊像他叔父那樣悠閑地抽著旱煙,將每一個吧嗒聲從嘴里釋放出來后,我看出他對那段生活的回味一直是那樣醇厚。

他叔,你說他今年會回來嗎?梅秀將針在頭發(fā)上鐾鐾,抬頭看看燈影下的叔父問道。

叔父仍舊吧嗒吧嗒抽煙,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不來呀,都三年了,要是能找到甘草王,他們早放他回來了。

梅秀說,這甚時才是個頭呀!她的聲音有點哽咽,讓空寂的屋子更加沉悶。

叔父說,這都怪我,當初要是抓走我,你們娘倆就不會遭這么多罪了。

梅秀說,這不怨你,是他逞強,他就是那么個人,你是好人!

叔父還想說什么,終沒說出來,只將話又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梅秀放下手套,走到燈影下,輕輕地將手搭在叔父的肩上說,是我們娘倆拖累了你,我也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

叔父說,你不要說這些,這樣做對不住板定兄弟。

梅秀的手從叔父肩上滑了下來,她背過臉去,無聲地哭了,你就當你的好人吧!

那天夜里,直到繁星滿天,叔父看著草廠院子里的燈光全都熄了,才悄悄走回土屋。爺爺已在炕上鼾聲如雷,他嘆一口氣,慢慢躺下勞累了一天的身子。

我爺爺在杭蓋梁掏了十幾年根子,作為男人他最大的感觸不是過度勞累,而是身居荒野那種無法名狀的孤獨與寂寞。當然爺爺在我這個晚輩面前,說這些感觸都是半遮半掩,最多說一個我們當?shù)氐姆窖裕荷诘模?/p>

哨這個詞應該與我們老家自古為邊防要塞有關。邊塞必有哨兵,哨為警戒,放哨的人必定擔負許多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適,如情感孤獨、生理需求。久而久之,一個哨字便等同于孤獨寂寞和害怕。

我爺爺說他們在杭蓋梁掏根子哨得不行、在我理解,應該是想女人想瘋了。

爺爺自從那天遇上王五騷擾梅秀后,自己的身子像遭到了誘惑一般,突然之間也變得躁動不安起來。過去想鶯草,是那種朦朦朧朧之間的親近,自那日之后,卻變成了煩躁與沖動。睡在土炕上,硬邦邦的身體壓在硬邦邦的炕板上,下身也無師自通地硬邦邦起來。夢里也開始變得花花綠綠,一會夢到梅秀,一會夢到鶯草,一會又夢到病故的姐姐一雙如筍的小腳,反正睡夢中他有時會突然驚醒,一骨碌從炕上坐起,感到心突突地跳。

在梁上掏根子地方已越走越遠,為了相互照應,人們?nèi)鍌€相跟著朝一個方向走,人和人之間最多隔半里地,有甚事吼一嗓子就能聽到。人們大多想跟叔父走,叔父也不言語,誰愿跟著他走,他不反對,誰愿領上人去別的地方找更多更粗的根子,他也贊成。

王五說死說活要跟叔父一起走,有人背地里奚落他,說相跟上叔父這樣的鍬頭掏根子,好根子都無法逃過叔父的鍬頭,哪還有別人掏的份。王五卻笑話那人眼窩子淺,只顧眼前,不知道從叔父身上學竅門。叔父仍舊不言語,扛著鐵鍬向杭蓋梁的西南走去,那是一片與庫布齊沙漠相連的荒坡,別人都以為寸草不生,可叔父知道土質(zhì)干燥向陽的地方,必有好根子出現(xiàn)。

自從王五和梅秀的事被爺爺撞上,一段時間,王五很少在眾人面前油腔滑調(diào),也很少和爺爺照面。掏根子再走到一搭,王五又恢復了以往的模樣,見到爺爺還吹口哨,地吹著小調(diào),用眼神挑逗爺爺。那樣子仿佛是說:你個嫩娃娃,你能知道女人的好處哩?!

爺爺?shù)褂悬c害羞,他想起了自己硬邦邦的身體,也想起了花花綠綠的夢境。王五更放肆了,邊走邊冷不防朝爺爺大腿根上摸一把,看爺爺究竟是硬的還是軟的。爺爺夾緊雙腿,呵呵地笑,王五還想摸,爺爺力氣大,一把住王五的脖子,將他按倒在地。

王五不敢再挑逗爺爺,就扛著鍬頭,邊走邊吼——

皮鞭子一繞離后套,

不怕大青山石頭拋。

掙下銀錢買了頭驢,

騎上了毛驢回山西。

上了那渡船過黃河,

賣了那毛驢娶老婆。

……

眾人一陣喝彩,鼓動王五再唱一曲,王五卻不唱了。他湊到爺爺身旁,討好似地將手搭在爺爺肩上。

王五問,二子,你說咱受死受活掏根子為甚哩?

爺爺想起叔父說的那句話,為活。

王五又問,活著又為甚哩?

爺爺眨巴著眼答不上來。別人幫腔道,為吃穿哩!也有起哄的,為出氣哩!

王五再問,吃好穿暖為甚哩?

爺爺仍舊答不上來。別人又幫腔道,為娶老婆哩。

王五仍舊問,娶上老婆為甚哩?

眾人就罵王五混蛋,說王五想老婆想瘋了,等掏根子掙下銀錢趕緊買上頭毛驢回口里娶老婆吧。

也有人起哄,娶上老婆為生娃娃哩。

接著又有人哄笑,生下娃娃為甚哩?

別人接著道,為人人煙煙叫大大(父親)哩!

人們也不管王五再問什么,一個勁地大笑。

爺爺卻笑不出來,那一刻,爺爺情緒一落千丈。他又想到了離世的親人,想到即將成婚的哥哥姐姐,想到東山上自家院里那盞油燈。

十六歲那年是爺爺?shù)目?,那一年留下的傷痛整整伴隨了爺爺一生,即使在青春發(fā)育期,當所有美好的事情像天女散花般飄溢在心間,那種傷痛也會像一粒微塵悄悄落在花蕊上,讓爺爺莫名地心中一沉,不知不覺中發(fā)出一聲嘆息。

王五在杭蓋梁上騷情,讓原本羞澀的爺爺變得格外深沉起來。那一陣“人人煙煙”這個詞像一層薄霜蒙在爺爺心上。在我們老家,“人煙”對于一個家庭就是香火綿延,對于一個家族就是人丁發(fā)旺,對于一個村莊就是興盛繁華。民國三十三年的傳人,讓我家?guī)缀踉馐軠珥斨疄?,對我爺爺而言,無疑成了災難之后僅存的一棵獨苗,我家能否再人人煙煙香火綿延,一切都維系在爺爺身上。當然爺爺當時不會這么想,他只感到心中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點人煙,只隱隱約約看到黑魆魆的山梁上一盞搖曳的油燈。

在臨近庫布齊沙漠的陽坡上,人們?nèi)耘f是先挖一個地窨子,然后以地窨子中為中心向四周掏根子。地窨子不僅貯存東西擋風避雨,關鍵時刻也是保命的所在。杭蓋梁上狼多,若遇上餓極了的狼群,人只能躲到地窨子里與狼周旋。為了晚上相互照應,兩人或三人共挖一個地窨子,地窨子距離也就幾百步,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叫聲。

白天大家都忙著找苗子掏根子,只能遠遠地看到人影一會在地上,一會消失在土堆里,偶爾有幾聲人聲傳來,也是凄涼的山曲的聲音——

……

青山綠水一座城,

撂不下村村撂不下人。

不大的小青馬多喂上二升料,

三天的路程兩天到。

……

晚上星宿出來后,眾人才背著一天收獲的根子回到地窨子。人們有坐的,有躺的,有叫苦的,有咒罵的,有干脆鉆到地窨子里不吃不喝呼呼大睡的。大多數(shù)人忙著將背回的根子在地窨子周圍挖個坑埋了,然后才坐下來吧嗒吧嗒吸口旱煙,也有的一天沒吃一頓飯,揀干柴燒個火堆,將白羊肚手巾子浸濕,再將糜子包好淋上水,在火堆上烤,邊烤邊淋水,一會兒火堆上便散出了蒸米的清香。

爺爺和他叔父仍舊吃炒熟了的糜子,一天三頓炒米,借著火堆用唯一的錫盒滾點水,晚上終于算吃上了口熱飯。吃罷飯,叔父坐在火堆旁一鍋接著一鍋抽煙,爺爺則鉆到了人多的地窨子里。

里面的光棍漢都在過嘴癮,講一些道聽途說的緋聞,道一些男女之間狗茍蠅營的事情。王五在里面又成了主角,他愛講葷段子,講得繪聲繪色,經(jīng)他嘴里噼里啪啦講出來,人們仿佛不是在聽,而是能看到實實在在的畫面,撩撥得光棍漢們兩眼呆直,嘖舌垂涎,似乎觸手可及。王五講聽房,講小叔子挎嫂嫂,這些后來被一些跑口外的老藝人編成了打玩藝曲目,在窮山僻壤里廣為傳唱,以此招攬看客,行乞糊口。我常想,人的生存到了最極致的時候,大腦和身體才會本能地達到高度一致,身體的所有需求會毫無保留地從大腦里反映出來。一群光棍聚在地窨子里,他們并不下作,一群老藝人走村竄戶,也并非流氓,他們嘴里說出或唱出的,是生活在最下層窮苦百姓樂于聽到的。

王五講到興頭上還模仿故事里的情節(jié),他聲情并茂,手舞足蹈,引發(fā)人們陣陣笑聲。比如他講小叔子挎嫂,說一個二流子,看上了他嫂嫂,每天拿銀錢引誘嫂嫂上勾。他嫂嫂最終抵抗不了誘惑,跟上小叔子私奔。小叔子想套上驢車,拉嫂嫂逃到外地。驢卻是公驢,看到如花似玉的嫂嫂,也不能自持。小叔子左套右套,驢就是不肯鉆到轅里,反而發(fā)情似地的嚎叫。王五講到這里,就開始學公驢發(fā)情,猛吸一口氣,伸長脖子,青筋暴起——兒咴,兒咴叫得真切。

在火堆旁抽煙的叔父也被他模仿的聲音騙了,以為附近有趕毛驢的經(jīng)過,還一個勁地問:哪里來毛驢?

毛驢嚎叫過后, 傳來的卻是王五的唱詞——

小叔子挎嫂嫂,

頂如吃餃餃。

你走口外我在家,

你打光棍我守寡。

那一陣人們都聽到地窨子外傳來陣陣狼嚎的聲音,人們說,那狼是王五學驢叫招來的。

我爺爺真正面對窮兇極惡的餓狼時,才想到叔父經(jīng)常說的那句話: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哩。

土默川在黃河北岸的后山,土默川的狼群斷不會橫渡黃河跑上杭蓋梁。杭蓋梁上的狼群來自庫布齊沙漠深處,它們脖子上的鬃毛已褪成棕褐色,遠遠地看完全融入了那片沙海,它們游走在河套南部,與土默特的狼群遙相呼應,是沙漠中的霸主。

爺爺在與鶯草開玩笑時,根本沒有意識到口外狼與口里狼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谕獾睦鞘侨伺吕?,口里的狼是狼怕人。爺爺十六歲之前在老家遇到的狼,狼與人為鄰,有狼心沒狼膽,看見小孩也是偷偷地跟在后面,沒有十足把握,絕不會貿(mào)然襲擊。走上杭蓋梁才知道,沙漠上的餓狼更像一支訓練有素的騎兵,餓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會向所有血肉之軀發(fā)起瘋狂攻擊。

爺爺說,他們在杭蓋梁與庫布齊沙漠緊鄰的向陽坡上掏了四五天根子,眼見掏下的根子用皮繩剎起來,足夠一個人背回草廠,地窨子周圍一里之內(nèi)的地方都讓他們翻了個遍,他們需將已掏下的根子送回草廠,再到更遠的地方找根子。

爺爺和叔父掏下的根子最多,爺爺估摸他和叔父最少也得跑兩趟才能背回去。叔父貪戀梁上未挖出的根子,就剎一捆讓爺爺先送一背回去,自己留在梁上。爺爺只得一個人背起一捆,漫走十幾里山梁,將第一捆根子送回草廠。這一次爺爺不敢貿(mào)然去梅秀母女的屋,而是拎著皮繩和鐵鍬去召納什圖家草甸上去找鶯草。

一想到鶯草,爺爺就莫名地興奮,他想到鶯草噘嘴撒嬌的模樣,想到她被他嚇得一驚一乍的吼叫,想到他怯怯地拉他衣襟一臉無辜的表情。爺爺會想到,只要他一出現(xiàn),鶯草總會像一只跳上枝頭的黃鶯,輕聲細語和他有說不完的話。在山梁上當了四五天啞牲口的爺爺很想聽到黃鶯的歌聲,很想看到鶯草一雙毛眼眼撲閃來撲閃去的樣子,那眼睛里到底有多少東西,撲閃個沒完沒了。

看到鶯草拃著兩只手,踮著腳,東張西望,爺爺很想從背后偷偷嚇她一跳。爺爺就是這么頑劣,在爺爺看來,讓鶯草冷不丁蹦起來,鶯草才更像一只跳上枝頭的黃鶯。爺爺躡手躡腳走到鶯草的背后,他看到鶯草不斷地用手指點著羊,嘴里念著數(shù),知道鶯草在清點羊數(shù)。爺爺將一只手猛拍一下鶯草的肩膀,大叫一聲:狼!

鶯草猛地一轉(zhuǎn)身,她沒有跳起來,而是面條般軟軟地癱坐在了他上。爺爺卻被嚇了一跳,他委實沒想到,鶯草會被嚇成這個模樣。他看到鶯草臉色蒼白,淚水漣漣,那雙曾經(jīng)在地面前撲閃撲閃跳動的眼睛滿是驚恐。爺爺原本是要哈哈大笑的,看到鶯草的樣子,心頭猛地揪了一下。

咋了?鶯草,你咋了?爺爺似乎有點明知故問,可他覺得鶯草不會這樣憑白無故嚇成這個樣子。

鶯草看清是爺爺,唔地哭了。她抖動著嘴,指著遠處對爺爺說:狼,狼!

爺爺卻笑了,說:我嚇你了,哪有狼呀!

鶯草緩了一下氣說:真有狼,狼叼走了羊,朝那頭跑了!

爺爺這才明白了緣故,他將鶯草從地上拉起來,四下看看,哪有狼的蹤影。

鶯草告訴爺爺,剛才她正攆西邊的羊,東邊的羊卻突然擠到一塊咩咩地叫著,她扔了一塊石頭,想將擠在一起的羊群攆開,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只蒼脖子大狼叼起一只羊跑了。

爺爺問:我看你數(shù)羊,就叼走了一只?

鶯草說:這樣皮毛不剩叼走一只羊,我家也賠不起,再多叼走,我可咋辦呀!

爺爺知道口外放牲口的規(guī)矩,牲口病死凍死與放牧人沒有關系,若被狼吃了或不慎跌死了,只要留下牲口頭蹄,牧主人也不會讓放牧人賠償,若不見牲口皮毛,放牧人就有口難辯。

爺爺問清方向,提起鐵鍬就朝狼跑的方向追去。爺爺覺得狼叼著羊跑,不會跑多遠,若追上狼,就是奪不下整只羊,最少也能撿頭蹄皮毛回來,這樣鶯草就能給召納什圖交待了。

爺爺一口氣追出一里多地,果真見草灘上有斑斑血跡,跳下一道土坎,兩只狼正趴在地上吃羊。爺爺撿起一塊石頭,將鍬頭握在手上,邊喊邊使勁敲打鍬頭。兩只狼夾著尾巴,向爺爺呲牙,仿佛要撲過來。爺爺用眼睛死死盯著狼,弓著腰,拉開架式,將鍬頭敲得更響,還喲喲地呼喊著,像是發(fā)起攻擊的獵人。狼開始猶豫,一只狼叼起地上剩下的皮肉就跑,爺爺敲打著鍬頭跑過來,另一只見勢,顧不得叼剩下的殘渣,轉(zhuǎn)身跟著那只狼就跑。爺爺不敢松懈,仍舊邊喊邊敲打鍬頭,等狼跑遠了,他才去撿狼留下的皮肉,有羊頭,還有一只前蹄。

爺爺將從狼嘴里搶回的東西扔到鶯草腳下,鶯草嚇得哇的一聲又哭了。鶯草沒想到爺爺敢只身一人去追叼著羊的餓狼,早知道爺爺拔腿追狼,就是把自己賠給召納什圖,也不會讓爺爺去的。

很多年以后,當爺爺吧嗒吧嗒吸著旱煙為我講這段經(jīng)歷時,同樣是孩童的我當然無法理解鶯草的眼淚,不過對爺爺只身攆狼,我倒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我覺得當時若是我,也會毫不猶豫追那只狼。我向來不怕狗,在我心中狼和狗仿佛是沒有多大區(qū)別的動物。記得有一次,我意外地遇到了一只惡狗,追著咬我。我記起爺爺常說的那句話:狼怕彎腰,狗怕蹲。我盯著狗,迅速蹲下身,佯裝撿東西,狂吠的狗見勢不妙,夾著尾巴就跑,我跺著腳嚇唬它,它跑得比兔子都快,一眨眼便沒了蹤影。

爺爺對付狼也是用恐嚇這一招,可當爺爺講起后面被餓狼圍攻的場面,的確讓我心驚肉跳,也由衷地對爺爺佩服不已,我知道在苦難中求生永遠是爺爺那茬跑口外漢子的人生底色。

那天,爺爺幫鶯草將羊趕進柵欄才匆匆跑向掏根子的山坡。爺爺絕不會想到,在他步履匆匆的身后,一種特殊的味道從他嚇跑狼的地坎上一直沿著他的腳印向山梁竄來。最早爺爺只覺得身后有股陰森森的感覺,感到身后有什么東西跟著,他轉(zhuǎn)身看了幾次,什么也沒有。爺爺加快步子趕路,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突然想到,他講給鶯草走路時不能回頭,回頭則被狼一口封喉的話。爺爺覺得自己的汗毛往起豎,就大聲吼山曲——

前山后山跑了個遍,

掙下盤纏就往回轉(zhuǎn)。

溜過明沙闖過那水,

三百里返回瞭妹妹。

爺爺?shù)穆曇艉喼笔切沟桌锏睾?,震得山梁哇啦啦作響。爺爺邊喊,邊用力甩著手中的皮繩和鐵鍬,那架勢活像一個即將出征的士兵。等爺爺走到看得見地窨子的坡上,身后那種嗖嗖而來的感覺卻一下子消失了。

叔父已在地窨子前又剎好了一捆根子,見爺爺疾步走來,問爺爺為啥走了這么長工夫。爺爺沒說他去看鶯草的事,只是說走慢了。叔父沒再說話,不問他也能猜到爺爺?shù)男雄?。叔父說剩下根子兩人一趟也背不回去,他先往回送一趟,讓爺爺在梁上歇歇,等他回來兩人一起往回背余下的根子。

叔父走后,山梁上只剩下爺爺一人,其余光棍漢都將根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早回草廠歇息去了。

那是一個太陽偏西的午后,杭蓋梁上低矮的草木像一片片浮萍攤在野地里,這里一塊,那里一撮,在陽光下閃著黃綠相間的光澤。爺爺坐在地窨子旁看著西方明凈的天空,腦子里仍舊想著剛才路上的事情,他委實弄不明白為啥背后會有那種感覺。他再往前想,想到地坎下那兩只狼兇狠的眼神,當時他一點都沒覺得怕,人們都說狼的眼睛是一把陰火,夜晚冒著綠光,是不是那把陰火會跟著人跑,他才會有陰森森的感覺呢?

爺爺胡思亂想著,就在他起身準備收拾余下的根子時,他看到在不遠處的山坡上蹲著兩只狼,通身灰褐色,脖子前面長滿白毛,在微風中一顫一顫抖動。爺爺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大眼睛仔細打量,果真是兩只白脖子狼,正虎視眈眈窺探著他。

爺爺說,他當時一點也沒心慌,只有下意識地將鐵鍬拿到身旁,仍舊按照叔父臨走前的吩咐,將根子用皮繩剎起來。

那兩只狼一點一點向他靠近,等爺爺剎好一捆根子后,狼已離他也就十幾步遠。爺爺看清了眼前兩只狼的真面目,它們的嘴膀子上有發(fā)黑的血跡,爺爺能肯定這就是叼走羊的那兩只狼。它倆可能眼睜睜瞅著一坨血淋淋的肉被他這個兩條腿的家伙搶走了,就嗅著味道一路尾隨而來。爺爺聽說,狼是最記仇的,沒想到會現(xiàn)仇現(xiàn)報。

爺爺將剎好的根子放到地窨子門前,又將余下的根子壘到門口兩側(cè),若兩只狼真敢明目張膽襲來,爺爺覺得躲在根子后面的地窨子里,也能對付一陣。

兩只狼前爪伏地,支棱著耳朵,一點一點向爺爺靠近。爺爺一只手握著鐵鍬,另一手拿一塊石頭,兩眼直盯著狼。狼向爺爺呲牙,發(fā)出呼呼的兇聲。爺爺一揚手中鐵鍬,使勁敲打鍬頭,嘴里喊道:狼!狼!

爺爺故技重演,狼兵不厭詐,驚恐地回頭彼此看看對方,仿佛是在互相詢問,敢不敢撲過去?爺爺猛擊鍬頭,刺耳的聲音震得耳朵嗡嗡直響。狼左顧右盼,還是扭頭后退。爺爺再次高呼狼狼,狼便遠遠跑開了。

爺爺贏得了小小的勝利,躊躇滿志,知道狼不會輕易撲過來,便提著鐵鍬鉆到地窨子里收拾東西。爺爺還沒從門上出來,就看到那兩只落荒而逃的狼又回到剛才的地方。爺爺知道狼已探得了他的虛實,用恫嚇的辦法是嚇不退了。

爺爺不敢走出門口,他手握鐵鍬站在根子捆的背后,怒目直視。狼仍舊弓著身子,前爪伏在地上,向爺爺呲牙。爺爺用勁敲打鍬頭,狼的眼睛里掠過了一絲猶豫,卻沒有左顧右盼,牙呲得更兇,不斷地發(fā)出兇狠的聲音。

爺爺彎腰撿門口的土塊,狼往前跳了一下,見爺爺彎腰,又停了下來,拐著頭,兇狠狠地盯著爺爺。爺爺揚手將土塊扔了過去。狼倒退了幾步,弄不清扔出的東西,夾著尾巴往遠處跑。爺爺高聲呼喊著狼狼,又是猛擊一陣鍬頭。狼跑開后,見再沒有動靜,又折了回來。

爺爺知道這兩只狼是不會退的,他只能躲在根子后面的門囗與狼對峙。狼第三次靠近爺爺,仍舊兇相畢露,似乎吃定了爺爺似的。

爺爺不敢再用恐嚇動作驅(qū)趕狼,爺爺不知道黔驢技窮的說法,卻懂得狼虎兩家怕的道理,狼之所以不敢貿(mào)然襲擊人,還是弄不清虛實,若一味暴露自己的弱點,狼就會毫不猶豫地向他撲來。爺爺手握鐵鍬貓在根子后面,只要狼撲過來,爺爺就會迎頭給狼一鍬頭。

狼弄不清高呼大叫的爺爺為啥突然默不作聲,也弄不清根子后面有何機關。兩只狼呲著牙徘徊在根子前面,根子捆密密匝匝的,很像羊圈上的柵欄,狼端詳片刻,還是不敢沖過來。一只狼夾著尾巴,不斷地用屁股蹭著地,又直起身來,甩動尾巴,向爺爺撒尿,大有挑釁的意思。爺爺仍舊貓著腰,將鍬頭露在外邊。狼見爺爺巋然不動,一只終于按捺不住,慢慢地伏著身子向根子靠近。爺爺從里面能聽到狼的喘息聲,當狼正將前爪搭向根子捆時,爺爺一鍬鏟下去,嘭地一聲,爺爺感覺到鍬頭撞擊狼頭的回力。狼慘叫一聲,滾遠了,另一只想再往上撲,聽到慘叫聲,也退到了一邊。

爺爺知道鏟住狼頭,并未打準狼的要害。狼是銅頭鐵脖子,麻秸做的腰。狼的要害在腰上,只要打折狼的腰,再兇殘的餓狼也將失去攻擊能力。

狼不敢再貿(mào)然靠近根子捆,夾著尾巴聞聞這兒,又嗅嗅那兒,像在搜尋氣味,又像探測虛實。一只狼偷偷地爬上地窨子蓋上,那里只搭一層薄薄的葦席。狼不敢去踩葦席,卻用前爪不斷地刨土,貓在下面的爺爺頓時被塵土包裹。爺爺瞅著狼爪子在葦席上面晃動,從葦席與土層的夾縫奮力用鍬頭鏟去,狼咦唔一聲,可能鏟住了前爪,從蓋上滾落下來,發(fā)出咦咦的慘叫聲,另一只狼卻從根子捆上沖過來,爺爺回頭又是一鏟,狼跌到根子捆外,卻一下子咬住了鍬頭。爺爺喊叫著,使勁晃動著鍬頭,狼兇狠地發(fā)出撲咬聲。這一次爺爺嚇得夠嗆,他忙縮回身子,支起鍬頭,守在門口。

兩只狼似乎已看清了對峙形勢,在根子捆兩端開始進攻,這個呲著牙伸過頭,被爺爺鏟了回去,那個又伸過頭來,它們露著白森森的獠牙,讓爺爺一時忙不過手來。爺爺那時什么也不想,他只想著保命。這種感覺據(jù)日后爺爺跟我講,和躲在菜窖里看山梁上自家院里那盞油燈一樣,那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一種不愿被吞噬的感覺。

爺爺不知道鏟了多少次狼,直至他聽到外面?zhèn)鱽硎甯负艉八穆曇?,他才直起身來,手持鐵鍬跳到門外。

那一刻,叔父看到十六歲的爺爺像一尊未上彩的泥塑,站在西垂的夕陽下,歇斯底里地嚎叫。

爺爺孤身打狼的故事,一度時間在杭蓋梁上傳得神乎其神,與叔父掏根子的故事共同構(gòu)成了一段跑口外漢子的傳奇。

記得我小時候,奶奶常用“傳不死鬼”和“狼不吃鬼”兩句話罵爺爺,罵聲中蘊含愛意。爺爺?shù)拇_是名副其實的“傳下死”和“狼不吃”,他像枯木吐綠的枝條,迸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讓我們家族得以延續(xù)。

爺爺和叔父還沒從梁上回來,鶯草已將爺爺幫她從狼嘴里搶羊的事告訴了母親。梅秀驚得臉色都變了,她看著女兒手里提著殘剩的羊頭和羊蹄子,仿佛是看到了一個血淋淋的場景,張著嘴一個勁地說:不能哇,還有這事哩?

梅秀不止驚詫爺爺膽大,更對這事有無法言表的愧意。三年前自家男人為了一己之利不惜同鄉(xiāng)情誼擠兌別人,到頭來害人又害己。她太了解自家男人了,若不是暗地里通著土匪,他斷不敢那樣毫無情面目中無人。掏到根子王,他突然離奇失蹤,在外人看來,是被土匪綁去了,可她知道,一個大活人豈能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能騙過別人,卻無法騙過她的直覺。世事輪回,他心機費盡,到頭來受罪的卻是自己的老婆孩子。

天擦黑爺爺和叔父才回到草廠,梅秀和鶯草跑到門外瞭了好幾回。光棍漢們就奚落梅秀,說梅秀的海紅果都給叔父吃了,這才幾天沒吃,海紅果都壞了哇。光棍漢們話里有話,將海紅果暗指另一種意思。梅秀就罵光棍漢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海紅果沒少吃,還說風涼話。光棍漢們就哂笑,說:梅秀嫂的海紅果不只好吃,還光光綿綿的,夜里睡不著,摸著還好睡哩!有人干脆就吼一嗓子——

我吃嫂嫂的海紅紅,

嫂嫂咬我的嘴唇唇。

梅秀卻不惱不燥,一趟一趟往門外跑,她心中惦念叔父,也惦念爺爺。

爺爺灰頭土臉走進草廠,鶯草第一個迎上去??吹綘敔斈嗪镆话悖匀徊恢罓敔斣谏搅荷习l(fā)生的事,還滿心歡喜幫爺爺拍打身上的土。叔父將爺爺遇到狼的事給梅秀一說,梅秀驚得險些掉了手中的碗,也將下午爺爺幫鶯草從狼嘴里奪羊的事告訴叔父。叔父原本喝酸稀粥,沿著碗沿吸得哧溜哧溜作響,聽到爺爺下午的事情,一激靈險些喝嗆了。爺爺始終沒有告訴叔父他下午攆狼的事,經(jīng)這么一說,叔父全明白了,爺爺這是得罪了杭蓋梁上的白毛餓狼。

叔父頓了頓說:二小子就是這么個犟脾氣。他有心想說爺爺一個人在自家菜窖待了半年的事,話到嘴邊又打住了,他不愿讓別人知道爺爺孤苦伶仃的身世。

另一廂爺爺邊洗臉,邊給鶯草講他打狼的事。爺爺在鶯草面前變得相當健談,他懂得哪里該平鋪直敘,哪里該故弄玄虛,哪里該高潮迭起,懂得哪里該插入象聲詞,說得噼里啪啦,哪里該插入感嘆詞,講得聲情并茂。鶯草在包頭的茶坊里聽過瞎子說書,卻從未聽過一個人打狼的故事,經(jīng)爺爺這么一說,她又驚又喜,眼里含著淚要看爺爺身上是否受傷。爺爺露出赤胳膊赤腿,前后左右向鶯草展示,看看,哪里有傷呀,傷都在狼身上了。鶯草破啼為笑,久久地拽住爺爺胳膊不放。

爺爺打狼的事第二天就在院里的光棍漢中傳開了。在草原上遇到狼,與狼周旋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在跑口外的光棍漢中間,敢到狼嘴里搶食,又能從兩只餓狼的襲擊中逃脫,爺爺當屬第一人。王五纏著爺爺,讓他再講一遍打狼的故事,當他聽到爺爺上杭蓋梁的路上就感到身后陰森森的,有東西跟著,眼睛就直了,倒吸一口涼氣說,上包頭的路上他也遇到這種事,要不是相跟的人多,說不定早成狼拌湯了(讓狼當拌湯吃了)。說完免不了吼一嗓子——

上了馬場壕,

遇上餓狼嚎,

一夜沒睡著,

臨明趕緊跑。

和爺爺這樣的人一起掏根子,光棍漢們覺得心里踏實,跟上叔父掏根子,光棍漢們沒覺得吃虧。第二天向庫布齊沙漠的邊緣上進發(fā),更多的人跟上了爺爺和叔父。梅秀和鶯草從門口送出來,叮囑了好多話。爺爺點著頭,叔父點著頭,王五也點著頭,還回過來叮嚀梅秀和鶯草操心的話,別人就說王五,人家又不是叮囑你,你寡呀不寡。王五卻眼圈紅了,說有個女人送就不錯了,還分那么清干啥?送誰不是送呀!梅秀說:我都送你們,你們都多操點心。

走出二里地,梅秀和鶯草仍舊站在門口瞭他們,王五就擺著手唱開了——

哥哥走來妹子瞭,淚蛋蛋拋在大門道。

瞭得哥哥翻過山,手巾巾揩淚攥不干。

王五的歌聲唱哭了別人,也唱哭了自己。杭蓋梁上藍天白云,天寬地大,藏不住跑口外漢子一聲長嘆,口外路上黃沙漫漫,遙遙迢迢,遮不住親人一雙淚眼。

爺爺在庫布齊沙漠邊緣上掏根子,遇上了一年中最熱的天氣。從沙漠上升騰起的熱浪像晃動的游絲,一圈一圈向杭蓋梁襲來,有如絲竹韻律,高潮一浪勝似一浪。早晚還稍稍有點涼意,太陽一露頭,整個梁上就像著了火,炙烤得頭皮發(fā)麻。慶幸的是他們同時也遇到了杭蓋梁上最好的根子,一鍬下去,根子露頭,最細的也有鍬把粗。人們從來沒遇過這成色,眼睛都紅了,順著根子掏下去,根子絲毫沒有變細的意思,人們都不想舍棄,一直往下掏,掏下了丈數(shù)深,根子還是一樣粗,人們索性就挖寬坑口,繼續(xù)往深挖??涌谕趯?,防止塌陷,繼續(xù)往深挖,一則不愿壞了根子,二則坑里涼爽,總比背著火辣辣的日頭干活輕松。

叔父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喊,讓人們斜著挖,讓坑口有一定坡度,預防塌陷。人們悶悶地應著聲,只看到一鍬鍬黃沙土從坑里飛出,人們徹底瘋了。

一天下來,人們扛著根子往地窨子走,遠遠地看像拖著一條長尾巴。到了地窨子前,人們才將根子用鍬頭截斷,悄悄地埋到黃土里。能掏到這種成色的根子,他們一天的收入,勝過好幾天。

根子掏多了,他們的生活卻出現(xiàn)了問題,關鍵是水。過去一天最多喝三次,天氣一熱,口渴難忍,他們的飲水量一下子增多,皮囊中的水沒過三天,全都喝光了?;厝フ宜?,誰也不甘心放棄眼前的收成,沒水自然不行。叔父就提議,將人分成兩撥,一撥留下來掏根子,一撥回去取水,根子平分。人們都聽叔父的,王五在關鍵時刻,自告奮勇,說自己愿意留下來出大力掏根子,取水活兒苦輕就留給別人哇,還專門提到爺爺,說爺爺嫩毛娃娃,領上人回去取水。爺爺覺得受了小看,歪著頭不服氣。叔父知道王五這是心疼爺爺,就打發(fā)爺爺去。爺爺歪頭管歪頭,卻不能不聽叔父的,提起水囊和鐵鍬,又一歪頭憤憤地喊:走嘞,取水去!

爺爺說,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這一歪頭,和叔父會成為永別。八十歲的爺爺說這話時,眼里閃著淚花,他無法用更為翔實的語言向我描述他叔父在杭蓋梁上的遭遇,卻向我透露了生牛皮筒子的威力。

生牛皮筒子?我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

爺爺說:是的,生牛皮筒子就是整張牛皮從牛身上剝下來。草原上的人用它裝糧食,裝鹽,可土匪卻用它做刑具。將生牛皮筒子浸泡后,套在人身上,放在太陽下暴曬,生牛皮就會一點一點收縮,最后縮成皺巴巴一團,人就會被一點一點勒死。

爺爺說,他們走了時間不長,土匪就從庫布齊沙漠深處過來了。土匪都騎著馬,所到之處,塵土飛揚,人叫馬嘶,遇到過往客商,二話不說,揮刀劈殺,從不眨一下眼睛。

那天,應該是杭蓋梁上最炎熱的午后,土匪飛馬踏來時,叔父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下午。一樣的裝束,一樣的馬匹,一樣的黃沙飛揚,一樣的叫囂攘攘。為首的土匪還是那個刀疤臉,勒住馬韁繩就問:誰讓你們在老子的地盤上掏根子,都他媽的不想活了???

叔父知道和這茬人說什么也不管用,仍舊陪著三年前那種笑臉說:這里能掏到根子王,掏出來孝敬各位大爺。

刀疤臉一下子認出了叔父,嘿嘿地冷笑著,就朝隊伍里喊:鄔板定,你出來,這不是你要找的人嗎?

從土匪隊伍里竄出一個人來,叔父一眼就認出,這人就是三年前被土匪劫去的鄔板定,是他的把子弟兄。

叔父一臉驚喜,喊道:兄弟!

鄔板定怒目直視著叔父,還未開口,就一皮鞭抽過來。

叔父被抽了個趔趄,一臉懵懂,大聲責問:兄弟,為啥呀?

鄔板定怒喊:誰是你兄弟?你還有臉問我為啥!說著又是一皮鞭抽過來。

叔父摔倒在地,臉上熱辣辣地疼。他委實弄不清三年來盼望歸來的人為何對他大打出手。叔父記得,三年前的那個午后,他和鄔板定剛掏出根子王,土匪就闖上了山梁,他們讓他倆掏出了根子王,還讓他倆加入土匪,在杭蓋上尋找更多的根子王。叔父知道鄔板定拖家?guī)Э?,就說要走只能他走。鄔板定說他認識土匪中的人,他跟去了,還有脫身的辦法,再說只要找到根子王,土匪就會放了他。就這樣,最后鄔板定被土匪劫去。

我問爺爺,鄔板定為啥這樣對待叔父,他們真是一起磕過頭的生死弟兄呀?我急迫他想知道爺爺?shù)氖甯笧樯稌詈笤馔练硕臼?。時空盡管斗轉(zhuǎn)星移,我當時滿臉的疑惑定然和那位二太爺爺一樣。

爺爺說:后來才聽梅秀說,鄔板定跟著土匪在杭蓋梁上找根子王,找了三年也沒找到,土匪怕他溜號,就騙他說,他老婆跟上叔父跑了。鄔板定原本就懷疑叔父對他老婆不軌,土匪這樣說,他咋能不信呢?爺爺說完,又是一聲嘆息:人在世上,吃不完的好人虧,上不完的壞人當呀!

看著爺爺參透世事的嘆息,我無言以對。叔父當年一句玩笑話埋下了一場禍根,叔父的不計前嫌卻無法拯救一個人內(nèi)心的陰暗。

土匪搶走了他們所有掏出的根子,還逼迫他們繼續(xù)掏根子。那道梁上都是根子王,最粗的有椽子粗,鄔板定苦苦幫助土匪尋了三年的根子王,終于在那一刻露頭。土匪將叔父裝入了生牛皮筒子,以此恫嚇那伙光棍漢們,誰若不好好干,就是這個下場。

光棍漢們在烈日下讓土匪逼著掏根子,他們頂著日頭,舔著干裂的嘴唇,沒一個敢吭一聲。

等爺爺領著眾人抬著水囊走來,土匪的槍口和刀刃又架在了他們脖子上。爺爺看到叔父被土匪裝在了生牛皮筒中,上身只露出光禿禿的腦袋,想過去救叔父,卻被一陣亂腳踢翻在地。土匪頭子聽到爺爺喊叔父二爹,二話沒說,也將爺爺裝入了生牛皮筒子。

那一陣,爺爺看到杭蓋梁上光棍漢們挖出的土,一鍬一鍬高高揚起,整個杭蓋梁黃沙漫舞,人叫馬嘶。他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西山的夕陽漸漸變成了一盞搖曳的油燈。

太陽升起來后,那股令人作嘔的皮硝臭味更加濃重起來。手被捆著,腳也被捆著,生牛皮在太陽的暴曬下正一點一點收縮,渾身熱辣辣地疼,像有無數(shù)張嘴正啃噬著皮肉。

刀疤臉惡狠狠地將皮鞭抽在爺爺僅露的半張臉上。臉并沒感到有多疼,而裹在頭上的生牛皮卻發(fā)出一聲轟鳴,震得腦袋嗡嗡作響。

板定兄弟,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你放過我們吧,這三年來梅秀和鶯草都眼巴巴地盼著你回來,我也替你沒少照顧她們呀!乞求聲凄慘慘的,隨著牛皮的嗡嗡聲一起鉆進了耳膜。

你還敢提那個賤貨,看老子不打死你!皮鞭雨點似地落下來,像太陽的萬道金光,像生牛皮往皮肉里摳,都是一點一點鉆心地疼痛。

叔父呻吟著:板定兄弟別打了,給我和你侄子飲口水吧!

土匪們哈哈大笑,將水囊放在爺爺和叔父腳下,一刀劈下去,水汩汩地流到沙土里。土匪喊:你喝呀!

叔父想彎倒腰,生牛皮筒子已繃緊了他整個身子。叔父奮力一晃,讓自己整身倒下去,可他仍舊夠不著水囊。叔父用腳將爺爺一下蹬倒,喊道:二子,二子,你要夠著就喝一口!

爺爺試著向水囊移動,可終究過不去。叔父又喊:二子,二子,你喝呀,你要活下來,咱家就剩你一根獨苗了!

爺爺嗚咽著:二爹,二爹……

叔父又喊:板定兄弟,板定兄弟,有甚事,你沖我來,你們放了二子吧,你要害了二子,鶯草會恨你一輩子!

叔父一提鶯草,鄔板定像觸痛了神經(jīng),一鞭子抽下去說:你不是能嗎?讓你能!

叔父哎呀一聲慘叫。

鄔板定又是一鞭子:讓你能!

那天鄔板定一直重復著那句話,一鞭一鞭抽下去,將整囊的水灑在沙土上,灑在爺爺和叔父的腳上。爺爺聽到沙石作響,聽到馬蹄亂踏的聲音,聽到噼噼啪啪鞭抽的聲音。

爺爺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爺爺醒來后,他已躺在草廠的炕上,救爺爺?shù)氖且恢Ы朔说牟筷牎?/p>

據(jù)說那支部隊沿著黃河兩岸清剿匪徒,他們從老家巡檢司開過來,解放了黃河以北的十里長灘,正沿著匪徒逃竄路線一直往北追,追到庫布齊沙漠北部,正遇到了挾迫光棍漢掏根子的土匪,一陣排子槍掃過來,土匪就潰散了。

爺爺?shù)镁攘耍甯竻s活活被生牛皮筒子箍死了。出事的還有王五,被塌陷的沙土活埋了,幸虧眾人救得及時,從坑里刨出來,還有氣息,但他渾身癱軟,估計被砸傷了筋骨。

王五躺在炕上罵鄔板定,說他狼心狗肺,引上土匪禍害自家兄弟,禍害鄉(xiāng)親,梅秀進來為他端水倒尿,他就不罵了,還趁梅秀不備,伸手在梅秀屁股蛋上摸了一把。梅秀不理他,低著頭流淚,一雙眼睛都哭爛了,她弄不清鄔板定為啥會對這些光棍漢們有如此深仇大恨。

王五在炕上躺了兩月,想起自己跑口外一輩子過的恓惶,不覺悲從心生,躺在炕上唱自己的身世——

上了包頭沒營干,背上鋪蓋進后山。

進了后山去打短,想起妹妹好心酸。

進了后山割麥子,手上崩開血裂子。

石拐溝背碳壓斷胯,掙不下銀錢回不了家。

手中沒錢回不了家,再到杭蓋梁上掏根子。

掏根子要小心,天天起來打墓坑。

離開杭蓋梁慢慢想,再到蒿塔梁放冬羊。

跑前山,竄后山,掙下銀錢往回返。

一主萬意回口里,庫布齊沙漠遇土匪。

二四林子鄔板定,把我的銀錢叼個盡。

梅秀不管王五怎編排鄔板定,她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王五,她不清楚鄔板定是死是活,叔父不在了,她只能跟著這些光棍漢混飯吃,她盼望鶯草能嫁給爺爺,可自從叔父死在杭蓋梁上,爺爺?shù)幕暌舱麄€丟了,他對鶯草愛搭不理的,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部隊上招人,有幾個光棍漢想?yún)④姡凸膭訝敔斠黄鹑?。爺爺覺得他這條命是部隊給的,二話沒說,就跟著部隊走了。

爺爺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隨著隊伍一直打到長江南岸,又入朝參加過自愿軍,他人高馬大,膽子又大,在部隊上立過好幾次軍功。

爺爺說,這些就不說了,都是些苦事,說多了,心里難受。爺爺說著搓一下他那只發(fā)紅的酒糟鼻子,神色凝重地對我說:孫子,你們現(xiàn)在是遇上好時候了,你爺爺我一輩子把三輩子人的苦都吃光了,你們這些后輩兒孫再也不用吃那些苦了!爺爺說這話時語氣悠長,那樣子不像是跟我說話,倒像是自言自語。

爺爺援朝回來,就自愿退役,申請回杭蓋淖爾安家。去了杭蓋梁幾經(jīng)打聽鶯草的下落,當?shù)厝藳]人知道,爺爺只得打起背包返回老家巡檢司。

我問爺爺,為啥不留在杭蓋淖爾?或許還能找到那個叫鶯草的女孩。

爺爺沉默片刻說,人和人是緣分,估計我和人家沒緣份,就不等了。

奶奶在一旁卻奚落爺爺。奶奶說,你爺爺心高了,要不是換了年代,你爺爺想娶三房女人哩!

我問爺爺這是咋回事。爺爺迷封著眼,看著奶奶呵呵地笑。我看到爺爺眼中流露出一絲羞澀,說,那是逗你奶奶的話,都多少年了,老狗記得千年事。

奶奶一聽爺爺貶損自己的話,就說:你不是說,你家就剩你一根獨苗,你最大的心愿就是買一百畝地,娶三房老婆,生一堆娃娃嗎?

爺爺仍舊呵呵地笑著,笑過了就慢慢悠悠地說:我們家就剩我這根獨苗,我不能讓自家的香火斷了呀,因為我腦子里時時地能看到自家院子里那盞亮著的油燈。

爺爺說完這些話,我聽到他低低哼唱一首山曲——

東山上點燈,西山上個明。

瞭見個村村,瞭不見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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