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海英
[一]
從東門,還是南門進
沒什么差別
他說,院子的布局,有哪些建筑、植物、石頭……
逛逛你就知道了。多逛。
指著文學(xué)館路45 號
出租車司機,告訴我進入的方式
沒有告訴我,如何出來
出地鐵,我也不知道哪個出口
四個出口,四個方向,我用四種方式寫一首詩
每種方式都走向了失控
看出我沒有掌控自己的能力,派發(fā)小廣告的婦女
又把手縮了回去
看門人,向我索要通行證
一張紅色的通知書,被我揉皺,看不清字跡
一再地接受他目光的審問
我急于證實我就是我
在包里翻找出身份證
同時翻出了銀行卡、醫(yī)療卡和交通卡
以及口罩、口紅、避孕套和一張供暖收費單
交出我的財產(chǎn)、行蹤、隱私與日常
他說,這也不能證明,你就是你
這加重了我的自我懷疑
當我寫下“我”,我是誰?
[二]
迎接我的,是一條盲道
曲折,隱晦
我閉上眼,希望獲得盲者完整的黑暗
和在黑暗中的觸覺與聽覺。甚至
想要一座博爾赫斯的圖書館
摸索讓滾過來的石塊有些硌腳
伸過來的樹枝,開始是手臂,后來是阻擋
鳥叫聲,也沒有向我提供有效的指引
反而忽東忽西
走了一段,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轉(zhuǎn)圈
沒有出現(xiàn)新的道路
沒有我期待的歧路
我睜開眼??匆娨恍M臉沮喪的人
不像在散步
而是和我一樣,在流亡
他們是流放中的杜甫、昌耀、盧梭、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布羅茨基……
我精神譜系里的親人
偉大的作品已經(jīng)完成
所以,我越寫越少
有時候,只是讀他們
我的手里拿著一本《人類簡史》
翻到的一頁,還是昨天讀到的地方:
“即便是原始森林,遠古的人類早已踏足……”
像是對我的警告
我轉(zhuǎn)身,撞在了文學(xué)館的墻上
[三]
一場研討會正在墻角舉行:
有人沉迷于白楊的向上
一邊向上爬,一邊把樹頂?shù)穆槿柑鎿Q為自己
“離天空近一些,我就能多獲得一些云彩”
向下行走的人,在重建源頭
他相信根系,高于樹干
他們方向相反,誰也說服不了誰
有人則在他們之間,擺放單杠
把自己掛在了上面
像一架飛機,向我們演示現(xiàn)代性的低飛
他的落地,也顯示了安全性
反對的聲音此起彼伏
更多的聲音參與進來。后來
已經(jīng)不能從眾多的聲音中找出一個聲音
已經(jīng)不能從眾多的存在中剝離出個體的存在
我先是被擠出人群,后來
是我自愿離開的
孤零零走向他們身后
一個孩子為我送來了紅氣球
一種艱難的樹木,正在白楊、柏樹、海棠和丁香之間
長成
暮春的太陽升到了半空
[四]
灰喜鵲在忍冬樹下的跳躍
和領(lǐng)到午餐的清潔工相似
四周的樓房呈壓迫狀
野草還在長。有人推來了割草機
這個院子更像一個鳥籠了
不斷收緊的鳥籠
我在里面,擺放一張書桌
城市也為貧困者準備了
一間間地下室,以及街頭廉價的善意
有限的飛翔,有限的啄食
有限的寫作
什么都是有限的
有沒有一個更大的書房?
有沒有更自由的曠野?
有
但我相信,距離遙遠,且瀕臨滅絕
基于相同的困境,我試圖接近這只雀
剛上前一步,它就跳開了
迅疾消失在樹葉中
它不視我為同類
[五]
自動門自動打開了
U 型大廳墻壁上的作家,一個個向我走過來
魯迅,在他們中間
他濃縮成一道橫眉
哦,先生
你還憤怒嗎?
他沒有搭理我,拿起剪刀修剪他的胡子
翻譯家,小說家,詩人,革命家,思想家……
你喜歡哪個身份?
你寫下的是詩是小說是雜文是非虛構(gòu)還是虛構(gòu)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還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
他還是沒有搭理我,繼續(xù)修剪他的胡子
他的胡子太長了
我意識到,這些都不是問題
抓起旁邊書架上的書
把一首詩當小說讀
把一篇小說當歷史讀
作者們也匪夷所思
把宗教史寫成了社會學(xué)
植物學(xué)改成天文學(xué)
進化論演變?yōu)橥嘶?/p>
……
界限打亂了
當一些人,把文學(xué)寫成了成功學(xué)
我合上書,回到院子里
[六]
A 館與B 館之間,站立冰心與丁玲
一個少女也站到了我身邊
我們看著她們
心里分別想著蕭紅
對竹林前的郭沫若指指點點
晚年,每天伏案抄寫兒子的生前日記
——他在寫作
死亡是一堂文學(xué)課?
是的。路過老舍,談起昨晚的夢境:
“他走進湖里,又死了一次”
說完,悲傷驟起:“我母親剛剛死了……”
她的眼淚是從我的眼里流出來的
我知道,2019年的我
安慰不了2005年的我
只得把她引向一叢黃月季
“多鮮艷??!
多香??!”
她低頭嗅它們
手機卻發(fā)來語音:“我討厭意義!”
意義,意義
一棵地黃也在旁邊,拒絕強加給它的意義
我踢走了路邊一只空酒瓶
[七]
她說,我們再坐一會兒
圍著文學(xué)館轉(zhuǎn)了一圈后
她不甘心,就此陷入無意義
“詩,需要我們嗎?”
坐在梅樹下的長椅上,她的聲音低到聽不見
“我覺得,一點也不需要”
我的回答,殘酷殘忍,沒給自己留余地
落日吞噬我們的腳
吞噬我們的身子
吞噬我們的頭
我使勁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專注具有的吞噬性,也在掏空他
一本書完成后
他虛脫了,陷入更大的空虛”
……她后來的追問成了我的自問
她的臉上,我看到我的臉
顯然,我們都不是被選中的那一個
她拋開我,向湖邊走去
我只得老老實實地答道:
是我們需要詩
[八]
湖水帶來虛構(gòu)
來到湖邊時,她已經(jīng)不見了
糾結(jié)于“寫”的現(xiàn)在和“寫”的未來
成了多余
樹木與天空在水里具有戲劇性
像被截取,被選擇,被重構(gòu)的
文學(xué)的現(xiàn)實
包含淤泥、枯枝、石塊,時代的垃圾與碎片
超現(xiàn)實的魚群,在現(xiàn)實的水面
同樣密集著
一張張拼命呼吸的魚嘴
它們的身子還在水下
水中的氧氣已經(jīng)用完
看見我過來,魚群向四周散開
又在不遠處浮出水面
只有一只沒有跟上
翻著肚皮,給我一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白眼
想到從普希金到萊蒙托夫
我喉嚨發(fā)緊,內(nèi)心虛弱
沒有一個白眼反饋給它
[九]
浪漫主義的垂柳下
一個詩人,正盯著我看
似乎要在我身上找到破綻
一個比我還落魄的人
試圖釋放我,我覺得可笑
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
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座人形監(jiān)獄
他頭上落葉的冠冕,有一攤鳥屎
我贊美這鳥屎
身上的雨水和塵土混淆成一件大衣
我贊美這大衣
邁出的腿,空懸著
我贊美這始終沒有走出去的腿
贊美懷疑與軟弱,就是贊美堅定與守恒
我的贊美用光了
觸摸他的臉,依舊是冰冷的
一塊石頭,被迫擁有了他的身體
他已經(jīng)死了,死于他的時間和時代
歷史歸于荒謬與荒誕
在被黑夜湮沒之前
我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
就走開了
[十]
G36,德州—北京
起身時,一張藍色車票
從我身體里掉出來
北京—德州,德州—北京……
重復(fù)這一路線。我厭倦了重復(fù)
一首詩寫到了極致或極端
在心里有多次的出走
一次在瀘州,溫茨洛瓦用波蘭語致辭
他說他的,我聽不懂
太棒了!他不為讀者負責(zé)
我不愿被期待
他在自己的小語種里,我在漢語中
難怪策蘭拒絕翻譯
難怪卡夫卡把自己變成了一只甲蟲
調(diào)酒師用一張巫師的臉,示意我把面前的酒
與任何物,自由調(diào)配
一首不可能之詩,配方與配比,加入了什么
后來,連我自己也忘記了
它非詩的敘述,無法復(fù)制
現(xiàn)在,是它自己在寫
它一直未完成
[十一]
抓住文學(xué)館的圍欄
與外面的銀行、便利店、醫(yī)院、快捷酒店……
彼此打量
塑料的世界,繼續(xù)制造著垃圾
娛樂的世界,世界繼續(xù)被娛樂
游戲的世界,歡迎進入
機器人的世界,“小冰”在寫詩
愛情的世界,在與塑膠人做愛
——圍欄的確存在
一種緊張關(guān)系,對峙對抗
我在圍欄這邊,也在另一邊
我的悲傷,因此針對圍欄的兩面
風(fēng)聲把剎車聲、喇叭聲、吵鬧聲和廣場舞的音樂聲
送了過來
也把敲擊鍵盤的聲音,紙上辯論的聲音,無病呻吟的聲音
送過去
——圍欄取消了
地面有假花在搖晃
天空中有人在寫作
[十二]
坐在臺階上喝酒
我的身邊多出來一個人
他說是我的父親,身影后還坐著好幾個父親
我們都反對自己的父親
他喝醉了,對著一棵梅樹撒尿
頭上的梅花早就落了
堅定的信念,也沒有給他完全抵御虛空的能力
又不接受自己的軟弱
坐回我身邊時,變成了我的愛人
身體和心,急于獲得撫慰
抱在一起的我們
進入彼此的我們
都不像我們了
“你愛我嗎?”
同時向?qū)Ψ桨l(fā)問,我們都嚇了一跳
我們都需要一個母親
[十三]
起風(fēng)了。鋼筋水泥的世界不為所動
一個人來到樓頂
星空已被置換為摩天大廈的燈光
房間里有人歌頌月亮
噢,月亮
沒有月亮,把窗玻璃上的燈影,喚作月亮
沒有月亮,他虛構(gòu)出一個
掛到天上,繼續(xù)歌頌月亮
下面的園子,我在龐大城市私自構(gòu)建的
文學(xué)性和自然性
俯瞰之下,更小,更窘迫,更易于破滅
殘存的微光,接近幻象
它很快就會消失
我也要離開,去往另一個地方
那里沒有可供它存在的依仗
這時候,幾個人來到樓下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走進梅林
看著他們隱現(xiàn)在黑暗中
不見了
我看著自己消失在黑暗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