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張騫,西漢探險家。其墓在陜西城固。
你的遺產(chǎn)是一個詞語。這詞語
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所饋贈。那時候,
你已經(jīng)死去,你已經(jīng)埋進(jìn)這方
小時候放牛打草的丘陵。而老人
已被權(quán)力閹割。他憤世嫉俗
以筆為刀。如同你,以馬為筆
在廣闊而狹長的西部,用身體和身體中的血
造就了這個詞語,這個有幾分古怪的詞語:
鑿空。鑿空西域。
那是一個疼痛催生快感的年頭
單于的彎刀,挑起祁連山的冷月
冰涼的雪水,打濕了長安。年輕的天子
從上林苑,遙遙地望見
馳騁于流沙之外的天馬。他說
要有人遠(yuǎn)行。于是
你就遠(yuǎn)行。當(dāng)渭水之濱的秋風(fēng)都將你遺忘
你回來了,你略微彎曲的脊背
托回了遠(yuǎn)方的天幕。天幕上,
綴滿星星般閃亮的葡萄和苜蓿
后來的年月,你來回奔走于同一條道路
至于道路是否荒涼,是否溫暖,是否飄浮著
人間煙火的滋味,識途的老馬不計較
遠(yuǎn)去的駝隊(duì)不計較。只有走著走著就老去的使者
當(dāng)你在馬背上打盹時
突然聽見了故鄉(xiāng)的松濤與流水
水聲中,你十八,她十七
縱使身死沙場,骨頭也要埋進(jìn)故鄉(xiāng)
因?yàn)楣枢l(xiāng),才是最宜于埋人造墳的
又黑又重的福地。因?yàn)楣枢l(xiāng)的松濤與流水
才會在千百年后,喋喋不休地向每一個來者
講述那些線裝書深埋的往事。而你,
在每一根松針或每一滴流水上
驕傲地站起來,仿佛隨時都要跨上那條石刻的白馬
是的,千里之外的老人,他叫太史公
他皺著苦難如他時代的淡眉,在竹簡上
用力刻下:張騫,鑿空西域
劉徹,即漢武帝。其墓在陜西興平,稱為茂陵。
求仙的方士用煙霧架起長橋
通天入海,苦苦尋求一??梢蚤L生的仙丹
須發(fā)皆白的劉徹,在未央宮的陰影里
等待來自天上或海外的佳音。但比佳音更早一步來臨的
是死亡。圣明的祖先或冤死的百姓
在黃土下發(fā)出固執(zhí)的邀請,它要比關(guān)中平原的冬風(fēng)
更加凜冽,更加不容置疑
君主死亡之時,上天并無異象
扶荔宮的花朵照樣盛開,太陽也照常升起
多么矛盾的王啊,一方面相信永生
相信駕著青煙遁跡的方士;一方面從十七歲起
就開始修建世界上最精美的墳?zāi)?/p>
他在矛盾中煎熬,在矛盾中苦惱,也在矛盾中
發(fā)出困獸一樣的長嘯和悲鳴
高高的墳?zāi)?,草木葳蕤,七月陽光燦爛
如同他相信,他的帝國擁有遠(yuǎn)大前程
當(dāng)他的軺車輕快地駛過,那條通往行宮的官道
上一站,他才二十歲;下一站,黃土埋到了他修長的脖頸
他終將在那個春雨抽泣的夜晚明白:
世界上最雄偉的陵墓,也將野花彌漫,碧草青青
只是,他不會聽見,那位清瘦如竹的書寫者
一直在大聲朗誦:人,固有一死
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
西漢宮女,前往匈奴和親。其墓在呼和浩特,稱為青冢。
游人星散,她留下青冢,獨(dú)向黃昏
遠(yuǎn)處是奔跑的陰山,陰在一團(tuán)寬大的積雨云里
如同不知疲倦的馬隊(duì),要把四蹄揚(yáng)起的風(fēng)煙
甩到月亮上面。但是,她是安靜的
她坐在黃土深處,再也沒有憂愁和心事
是的,唯有骨頭也不剩的死者,才能如此心靜如水
才能在云淡風(fēng)輕的夜晚,把墓碑當(dāng)琴弦
彈一首母親曾唱過的搖籃曲
她的故鄉(xiāng)在南方,一年一度,只有大雁
為她捎來家鄉(xiāng)的氣味。面目全非的家鄉(xiāng)
甚至,還不如這些黃土,因?yàn)閮汕甑某了?/p>
從而變得體貼,變得細(xì)膩,溫情
她的青春在長安
雕梁畫棟的宮殿,莊嚴(yán),肅穆
但每一座大殿之下,都埋葬著過多的
陰謀和冤魂。她想起那一年秋天
她曾經(jīng)做過的噩夢。她忍不住,拉緊了黃土
就連死者,也害怕人間的過去
現(xiàn)在,她只負(fù)責(zé)沉睡。當(dāng)然,如果她愿意
偶爾也會蘇醒。順帶照料一下
那些無拘無束的芨芨草,駱駝刺
順便和歇腳的鳥兒打個招呼
談?wù)勥h(yuǎn)方的豐收和天氣
是的,她是寧靜的,滿足的
她在大地深處輕輕微笑,那時候
我看到敕勒川的天邊,突然飄過一朵南方的云
魯迅,現(xiàn)代作家。其墓在上海。
他端坐于自己的墳頭,高高的臺基
托起了他,和他頭上天空的一小部分
就像月光,也只是小部分人的恩澤
四周是修剪得整齊的冬青,更遠(yuǎn)處是松柏
如大堤,抵擋了傍晚漲潮的市聲
他面容悲戚,似乎含著無邊的羞澀和委屈
又像是在城市里迷路的閏土或水生的兒子
我從紹興一路尋訪而來,在烏篷船搖過的水鄉(xiāng)
蒼茫茫的天底下,依舊是一些蕭瑟的荒村
高鐵呼嘯向前,然后,我就置身于這座
鋼筋水泥隆起的城市,像大地上突然冒出的
一顆疣子。我分開人群與月色來看你
我應(yīng)該叫你一聲兄長,我的用方塊字
在沉默夜里大聲說話的血親
我俯首行禮,我讓暮春的月色
把你的雕像,拉成一條細(xì)長的剪影
從東京,剪到上海;從繁體,剪到簡體
我想為你點(diǎn)上一支香煙,或是,打開一瓶
購自三味書屋門前的冰雕,我還想告訴你
阿Q 和祥林嫂這些年來的消息。但是
夕光中,是晃蕩的夜風(fēng),和越來越擁擠的蛾子
把月光踢進(jìn)草叢,穿過那片樹林之后
讓我再次回過頭看你。睡吧,我的兄長
今夜,我必將夢見
夢見我,變成你手中那支舞蹈的自來水筆
我是從中學(xué)時代開始寫詩的,掐指一算,已有將近三十年歷史。就連我自己也頗感意外的是,如此漫長的詩齡,我總共也只寫了不到二百首詩,其中還包括剛學(xué)寫作時的一些跡近涂鴉的仿作。
迄今為止,我只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唯一一本詩集《靈魂的鑰匙》。詩集收錄了八十余首短詩、七個組詩和一首長詩。說實(shí)話,這幾乎也就是我二十多年間的所有作品了?!粋€佐證是,后來有家出版社表示愿意為我出一本本版詩選,我婉謝了。我實(shí)在湊不齊第二本了。
我知道,許多詩人的產(chǎn)量是非常驚人的,他們一年的作品就要超過我二十多年的總和。比如前段時間和一個有名的老詩人喝酒,他說直到現(xiàn)在,他每天都要寫一首詩。我知道,如果一定要像老詩人那樣把詩歌當(dāng)日課,于我也不是辦不到。因?yàn)槲业穆殬I(yè)就是碼字。只是,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所有文體中,詩歌是必須有感而發(fā)的。我不愿意霸王硬上弓地勉強(qiáng)。那樣很無趣,也很無聊。
據(jù)說,有一天,老鼠媽媽和獅子媽媽聊天,說起各自的生育情況。老鼠媽媽驕傲地說:我一年要生兩百個孩子,你呢?獅子媽媽回答說,我只能生一個。老鼠媽媽就頗有些不以為然。獅子媽媽只好補(bǔ)充說,可我生的是獅子啊。
是的,我也想生獅子。雖然不一定真的就生出了獅子,但懷著生獅子的理想,總算可以自我安慰一下弱小的生育能力吧。